告別謝盈紫後酈遜之茫然回到康和王府,酈雲神秘地遞上一封密函,說是打宮裏出來的。酈遜之拆開一看,嚇了一跳,完全清醒過來。這封信竟是燕陸離所寫,失銀案尚未結案,住在天宮雖說行動自由,到底是待罪之身,這位嘉南王私會審案的大臣未免罔故律法。酈遜之百般疑慮,連忙進了天宮,轉到燕陸離居所。

天色偏暗,灰白的空中零星地飄了幾朵雲,燕陸離的住處燈火大亮,滿目金碧輝煌。一見到酈遜之,他爽朗的笑聲直衝殿堂,令酈遜之疑慮更重。

“王爺找遜之來有何事?”酈遜之喝了一口茶,開言問道。

“要和遜之你談失銀案。”

酈遜之仔細看他一眼,燕陸離雙瞳微眯,閃爍著神秘莫測的光芒。他不禁咯噔一下,不期然有了糟糕的預感,當下笑道:“昨日雜議上王爺不都說清楚了?”

燕陸離沉聲道:“不然。隻因我心裏明白,那銀子從出燕府之時起已是假的!”

酈遜之“啊”地驚呼一聲,未想會聽到這樣的言語,登時瞪直眼說不出話。半晌,他木然扶著椅子坐下,苦笑道:“嘉南王,你瞞得我們好苦!”燕陸離的話如刀插在心口,拔出便是立死,不拔也是絕路。酈遜之不信,卻又不得不相信,而燕陸離此刻和盤托出的用意,更讓他汗涔涔直下,不敢觸及。

他定定望著燕陸離,老者以往睿智的眼變成了狡黠,眉宇間有令他窒息的心機,鎖在層疊的須發與皺紋後。之前他以為已梳理明白嘉南王的委屈和心誌,這時方曉得幼稚的仍是自己,從接手案子開始就不曾懷疑嘉南王,本就犯了偏私之錯。而今,這個錯終於咬上他,等待看他手足無措。

燕陸離並不逼他,微笑端坐看他反應。酈遜之亂緒紛呈,手緊扣茶碗,暫於萬千瑣思中理清憂慮。他最大的擔心無非是身在南方的老父,燕陸離既有心竊銀,又怎會甘心交出兵符,將燕家軍托付酈伊傑?不祥的預感如毒蛇遊走酈遜之身際,他想開口詢問,卻拚命忍下,不願讓燕陸離看到一絲怯意與不安。

直到那一石激起的軒然大波逐漸平複,酈遜之如老僧入定,心湖平靜到不起波瀾,這才開口道:“嘉南王想必有話要對我說?”燕陸離一笑,不想這少年一驚之下能迅速鎮定,沒嚇得他張皇失措。也唯其如此,燕陸離更樂意收服酈遜之而非逼他為敵,當下悠然笑道:“賢侄遇亂不驚,的確有勇有謀。”

“讓世伯見笑,未能泰山崩於麵前而不改色。”酈遜之澹然答道,心中冷笑著想,也罷,萬一老父真被他所囚,拚了一己之力,加上母舅柴青山在杭州,無論如何都能救出父親,何必受他挾製?一時心中念頭紛起,雜亂無章,為免燕陸離察覺內心忙亂,酈遜之低下頭去,淡淡歎了口氣,似乎不忍見燕陸離所為。

燕陸離凝視他的眼,誠摯地道:“你可知我為何要將銀兩掉包?”

酈遜之道:“願聞其詳。”

燕陸離負手在堂中踱步,仰首向天:“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

酈遜之愕然,難道這一切出自龍佑帝的授意?是皇帝逼得嘉南王走上絕路?不禁順著他的口氣探問道:“皇上竟會拿募銀開玩笑?”

燕陸離無奈地道:“皇上想試臣子忠心,五十萬兩就能看出,何樂不為?”

“可是百姓……”酈遜之大驚,莫非真是龍佑帝示意燕陸離掉包?龍佑帝上回召見他時說的話,又浮現在他心底——“其實這五十萬兩銀何足貴,民心所向、眾望所歸,才是銀兩都買不回的。”難道龍佑帝早在幾月前就設好圈套等臣子們來鑽?皇帝真正關心的並不是那些銀子。

“不錯,皇上此舉太過冒險,好在後來在京師仍募到銀兩,不致讓百姓受困,否則燕陸離萬死莫贖。然則此事幹係皇上名節,請賢侄勿要再向他人提起。”

酈遜之清醒過來,忙問:“那筆銀子現在何處?”假若龍佑帝與燕陸離聯手演這一出好戲,為何皇帝會要三司會審並令他主審?就不怕被他揭破這一切?

“仍在嘉南王府。我怕走漏風聲,尚未動它。”燕陸離炯炯目光清亮如鏡,看不出一絲私心。酈遜之心中一動,燕陸離是否亦有隱情不為龍佑帝所知?他吸了口氣,笑道:“王爺既然解釋一清,這件案子總算有個交代。”

燕陸離搖頭:“差矣。你有沒有想過,雖然銀子一開始就是假的,但有人為奪銀不遺餘力,更布下陷阱讓我等去鑽,此人不找出來,皇上還是寢食難安。”

“可若一路運的是假銀,那麽偷銀的人,也沒偷到銀子?”

“正是如此。你看金敞,與我前後腳到太公酒樓,可見是偷銀未遂,一早在旁候著。”

酈遜之喏喏稱是,心下想的卻是要細查燕陸離在京的勢力,並修書給父王,他甚至連措辭都已想好。他心急火燎,索性站起告辭道:“王爺還有什麽吩咐?遜之想回宮向皇上複命。”

他平靜自若,甚至帶了笑意,燕陸離注目看他,擺出長輩的姿態道:“皇上那裏,未必想多你一人知道,你若輕率重提失銀案真相,怕是不宜。我在京諸事由皇上做主,今後數日更要調遣兵馬平亂,雖有酈家軍兵符,到底你是少主人,不如隨我同去方便。我想向皇上求個情,讓你同赴前線。”

酈遜之沉吟不語,顯然龍佑帝已與燕陸離提過平亂之事,皇帝對這位力保他親政的輔政王爺的確寵信有加。然則燕陸離的話到底幾分真幾分假,連酈遜之也糊塗起來。陪燕陸離進京途中兩人朝夕相對猶如父子叔侄,他以為熟知這位輔政王爺的性情。想不到此刻覺得燕陸離越發高深莫測,像一泓幽幽不見底的深潭,即使燕陸離突然拔刀抵住他的咽喉,他也不會奇怪。想到此處,禁不住打了個寒顫。

燕陸離笑道:“賢侄擔心皇上不放人?來,和我一同去跟皇上說,上戰場痛快廝殺,方才顯男兒本色!”說著,不由分說拉著酈遜之往崇仁殿走去。酈遜之踉蹌地跟在後麵,一種被拖動的無力感漸漸爬滿全身。他到底是審人的一個,還是被審的那個?

崇仁殿上的龍佑帝坐在香煙繚繞的寶座上沉思,大殿裏彌漫肅穆凝滯的氣息,隻有皇帝的動靜才給這裏帶來一絲活氣。其餘時候香煙寂寞地穿繞在殿堂裏,飄過宮女茫然的眼神,**過太監木然的拂塵,緩緩飛上天空,逃離這裏壓抑的束縛。

龍佑帝手上的密折裏寫了兩首歌謠,他始終在看,看到兩眼發酸。很平常的兩首歌謠,日前傳唱京師街巷,上折的禦史說其中暗有所指,令他翻來覆去推敲當中含義。

“青青禦路楊,白馬遊紫韁。汝非皇太子,哪得甘露漿。”

“鳳凰生一雛,天下莫不喜。本言是馬駒,今定成龍子。”

龍佑帝冷笑,他並無子嗣,編出這歌謠傳唱的人是何居心?莫非要給他捏造個子孫妄圖篡位弄權?然而三人成虎眾口鑠金,既有歌謠,想來更有謠言如蠅在蠢蠢欲動。無論是何用意都對他不利。龍佑帝想到此處殺機暗生,不覺把手中的密折揉成一團擲於腳下。

太監稟告,說是燕陸離和酈遜之來了,龍佑帝俯身揀起密折,放於燈火上點燃。亂舞的火舌很快吞去心頭煩亂。等兩人到他駕前,龍佑帝擺出笑靨,叫他們不必拘禮,各自坐定。

“皇上,臣懇請與酈廉察一同帶兵,領精騎軍、武钜軍前往陳亳平亂。”燕陸離在下首抬頭,看到燈龕裏的灰燼,若有所思。

龍佑帝朝酈遜之看去,精騎軍、武钜軍共五千人,兩軍十營將士皆是酈家軍最精銳軍隊,現在離京百裏外的平戎大營。若調到陳亳兩地,路途遙遠,行軍困乏,雖精兵兩日即達,但未免勞師動眾。他想知道這是誰的主意。

酈遜之察言觀色,忙道:“遜之不曾帶過兵,未敢為將,丟了皇上臉麵。”

“此言差矣。”燕陸離眉頭一皺,不想酈遜之竟會示弱。“事在人為。想當初我在你一般年紀,早已帶兵遣將。皇上,酈廉察年輕有為,找此機會磨練一下,必成大器。”

龍佑帝眯起眼,細細笑道:“遜之你意下如何?”

酈遜之委實決斷不下。遠離京畿重地獨赴前線,變數不可知,即便有酈家眾將相隨,萬一京城再生事端,悔之莫及。然則燕陸離所說掉包一事,讓他大出意外,倘非皇帝授意,或則另有別情,燕陸離領兵數萬出京隨時可反。

關鍵仍在酈家軍。

他眼睛一亮,有了主意,恭敬地道:“王爺想鍛煉小侄,遜之感激在心,務必叫各營諸將齊心協助王爺平亂。隻是遜之之前對皇上說過,平戎大營遠水難救近火,不若仍遣沿途各州縣轄軍。王爺如認定精騎軍、武钜軍是平亂最佳人選,自有王爺道理,遜之也以為可用王爺之策。唯京城仍有殺手埋伏,來意不明,遜之為保皇上安全,想留守以策萬全。小侄以為,有王爺在足可掃**紛亂,還天下太平。”

燕陸離不置可否。龍佑帝笑著點頭:“遜之說得有理。至於王爺,朕叫左虎陪你去如何?”燕陸離慨然笑道:“既有酈家眾將在,小小兩城豈在話下。請皇上安心在京城坐鎮,敬候佳音。”

議題已盡,龍佑帝擺手叫下麵傳膳。燕陸離起身拜辭:“臣猶有罪在身,恐下臣們見了不便。”龍佑帝遂許他退下。

那一頓禦膳好不辛辣,單一碟胡椒爆肉就吃得酈遜之雙目淚流。龍佑帝見了笑話,特意斟了涼茶遞給他,酈遜之愴然飲了,喉間發痛,仍皺了眉。龍佑帝便笑道:“好小子,我今日才知你吃不得辣,幸好沒讓你上陣殺敵,主帥若連辣都怕,怎生退敵?”酈遜之隻是苦笑,皇帝的口氣像足了長輩,這少年天子的成長委實迅捷。

龍佑帝又道:“吃慣便好了,拿出你的氣勢,文人弱生生的模樣真不似你!”

酈遜之指指心口:“遜之非是苦辣,而是憂國。”

龍佑帝嘻笑點頭,摒退一眾人等,閑散地道:“一說不能吃辣,我想起個迂腐人來。顧亭運也最怕沾麻辣之物,每每逼不得已,擱一碗熱水在幾上,把好端端的菜肴都洗了吃,真是暴殄天物!”酈遜之道:“顧相口味清淡,跟他清介為人卻也般配。”

龍佑帝道:“顧卿的確機靈。前兩日我差他辦件難差,他竟一氣給我辦成了。”酈遜之見皇帝大有傾談之意,接口道:“顧相乃人中龍鳳,得皇上重用,相得益彰。”龍佑帝笑了搖頭:“你不問我交了他什麽事辦?”酈遜之道:“皇上吩咐的事,臣下當鞠躬盡瘁。”他原本想講“不在其職,不謀其政”,轉念一驚,不敢多言。

龍佑帝道:“遜之啊遜之,顧亭運早說得一清二楚,你幫他一個大忙,何苦自謙?”酈遜之忙道:“臣不敢邀功。”龍佑帝聞言讚歎了兩句。酈遜之卻覺天威難測,一層冷汗方消了去,想那跟人動手時與刀尖擦肩而過,比揣測聖意要令他放鬆得多。

龍佑帝道:“他這一說,提醒了我。近日京城看似太平,可天底下藏了多少樁齷齪事,不探聽分明總叫人不放心。天宮全係女子,出入宮闈無礙,闖**江湖欠妥。依我之意,你那廉察之位是個清水官兒,每月三十千錢,隻夠你一人開銷。我早想撥些銀兩下來,再準你招攬人馬,隻要肯效忠朝廷,過往即便犯過事,我也一概不究。你明日到太府寺左藏署支三千兩銀子,我都吩咐好了,若不夠過兩旬再取。太後所賜的先皇金牌就是信物。”

酈遜之聽得目瞪口呆,皇帝這樣說,即是指這批銀子並非名正言順地歸入他名下,而是從皇上的體己錢中抽取出來,不交戶部審核。又有“過往即便犯過事”之語,莫不是知道雪鳳凰在為他做事,故有此言?雖然如此,龍佑帝終是越發信任他了,酈遜之按下憂喜參半的念頭,連聲謝恩。

龍佑帝吸了口氣,笑道:“燕陸離一事,你有話要對我說?”他繞了一個大圈,對酈遜之又敲又打,這才講回酈遜之想說的事上。酈遜之心道皇帝真是一絲不含糊,又驚又愁,忙道:“雖是疑案,然臣,然臣……”他忽覺這事說得急了,該仔細衡量清楚利弊,再告知龍佑帝更為妥當。

龍佑帝徑直坐到他身邊,屈了前身靠近他道:“此處僅你我二人,有什麽不能與我這做姐夫的說?”酈遜之“咯噔”一下,低頭道:“嘉南王稱真銀仍在他處。”他故意不提前後因果。龍佑帝臉一沉,啞聲道:“他還說什麽?”

酈遜之道:“他未肯多言,隻說本想借此次運送官銀,查明朝野是否有謀逆作亂之人。臣想嘉南王此舉太過冒險,且若之前未稟明皇上,亦有弄權之弊。他雖反複交代,但臣仍冒死請皇上裁奪。”

龍佑帝淡淡道:“你冒什麽死?他放任自為,你實話實說,我獎你尚不及,怎會怪罪?”當下浮起微笑,“到底你我一家,你不瞞我,好,好得很!”酈遜之放下心頭大石,燕陸離的老謀深算使他不寒而栗,此刻能與龍佑帝同聲通氣,他的心安定不少。

“臣請皇上示下,失銀案該如何處置?”

“燕陸離歪曲聖意,私扣募銀,置天下災民於不顧,自是罪大惡極!”

酈遜之見龍佑帝並未多問,就已斷定燕陸離扣住了募銀,又提及“歪曲聖意”,細細一想,越發心驚。可見燕陸離不是空穴來風,最初,或真是皇帝以言語誘之,引嘉南王有了錯覺,以為能借此一試群臣。但龍佑帝既未給過聖旨,嘉南王單憑揣摩猜度,就執意行事,確非良臣所為。

龍佑帝少年老成的臉上又陰沉了兩分,肅然道:“你可知我為何讓燕陸離領軍?”酈遜之聽他突然直呼嘉南王名諱,知道下文不簡單,洗耳恭聽。果然,龍佑帝冷然說道:“他既有反意,我索性成全!”

酈遜之方知龍佑帝在昨日提到讓嘉南王平亂時即已生疑,見皇帝能隱忍若此,心下生寒。他平靜了心情,不動聲色地道:“嘉南王一事牽連重大,皇上是否要徹查再做定論?”

龍佑帝道:“你不必替他求情,他是真想反,也是真的被逼反!”

酈遜之愕然,一想又明白。群臣的矛頭皆指向燕陸離,若是皇帝與諸臣上下一心,鋤去這位赫赫有名的老臣似乎是最好時機。然燕陸離肯隻身赴京,以先帝對他“長於權變”的判斷來說,無疑早做了準備。

燕陸離可反可不反,但當他對酈遜之和盤托出所謂的失銀案真相,無論真假,都說明對龍佑帝生了他心。如果燕陸離真是忠心耿耿,即使身受不平,亦該一片丹心向著社稷朝廷。可他所作所為,的確對災民顧念甚少,失銀案罪名未除,已想領兵出戰。

這萬千頭緒,酈遜之理清了頓覺悵然。

龍佑帝怒容漸現:“他早不反晚不反,卻借了朕的名頭來反,而且至今仍藏匿失銀,不交給朝廷。嘿嘿,其心可誅。”酈遜之忍住心事起伏,道:“幸家父尚在南方,可趁勢掣肘嘉南王舊部。”他絕口不提為父王擔心之事。

龍佑帝點頭:“好,好。”忽然又道,“燕陸離為何偏偏要領你酈家諸軍平亂,個中奧妙你可解得?”酈遜之冷汗盡出,皇上言下有兩家勾結之意,深思之下,更添寒意。為什麽,究竟為什麽燕陸離不肯領沿途州縣轄軍?縱然有酈伊傑兵符在手,他所恃所圖又是什麽?

酈遜之突然跪倒,道:“臣失職,未能看出嘉南王野心……隻怕臣父在杭州形勢危急。”他能想到可怕的事實便是燕陸離有脅持酈伊傑之心,方想領酈家軍必要時編為己用。

龍佑帝一笑,彎腰相扶,道:“你快起來,若非有你父王和你在,我真奈何不了燕陸離。杭州方麵,你父目前仍行動自由,但燕陸離一旦起事,恐怕他性命堪憂。不過若論深謀遠慮,連燕陸離都比不上你父王,我料想如有異變,他比你我更能搶占先機,不必多慮。”

酈遜之謙遜兩句,道:“多謝皇上提點,遜之會想法讓臣父遠離是非之地,不給燕家可乘之機。此外陳亳之亂,依臣之見背後另有文章,陳亳亂民是自發而亂,還是受人唆使造反,於國之害各有不同。臣需和酈屏等好生商議,如何牽製嘉南王,防他陣前作亂……”

龍佑帝搖頭,露出莫測高深的笑容:“燕陸離與左虎,嗬嗬,若是陳亳另有玄機,遜之你且仔細看著,兩人一定會把兩城給朕安頓得好好的,絕不添一點麻煩。就讓他帶平戎大營出征便是,有你酈家的人在,我也放心。”他的笑容突然一收,“你我先收拾雍穆王如何?”

酈遜之心想,皇帝竟敢如此托大,莫非另有倚仗?卻不敢多言。燕陸離領兵平亂,其影響好壞委實難定,酈遜之躊躇良久,不知要不要勸皇帝收回成命。

“皇上大喜,小宮主回來了。”酈遜之尚未回答,報信的太監已不顧朝廷禮儀,徑自跌跌撞撞地一路衝來,沿途竟未有人敢擋。龍佑帝一聽謝盈紫歸來,喜得什麽事都拋諸腦後,笑逐顏開地對酈遜之道:“其他事容後再說,戌時雍穆王要進宮商量大婚的事,你先去看淑妃,到時與我一起見他。”

雖眼見皇帝似乎分不清江山和美人到底孰重孰輕,可那句收拾雍穆王的話薄荷葉般醒神去熱,令酈遜之思之熱血沸騰。有了這心事壓著,萬件瑣碎雜事候了他去辦,去見姐姐的腳步不由輕快如飛。

直至走到永秀宮殿前,琴音如靈泉流水,由遠及近,在酈遜之的心頭輕撫。他突然如醍醐灌頂,被釘住了腳步。姐姐的琴聲似乎在提醒他,當日一心入朝為官信誓旦旦,如今朝局麵臨大變,他一心考慮的卻不是百姓!

他為皇帝想著如何收伏權臣,為酈家想著如何趨避災禍,可是真正為國為民的人,首要想到的不會是這些,而是力勸燕陸離打消起事的念頭!他應盡自己所能,消弭戰事於未然之時。酈遜之的汗涔涔直下,深覺汗顏,自覺沒臉再見姐姐。

他在永秀宮外徘徊良久,終沒有進去。

戌時,雲層黑壓壓地堆積在宮城上端,月亮隱沒其後,天悶沉欲雨。龍佑帝亦黑沉了臉,謝盈紫返宮後閉門不肯見他,隻隔了窗紗同他說了幾句便要安置,回到崇仁殿等待雍穆王的皇帝心思便不能靜,在酈遜之未來前,始終望了殿前空****的碧玉青石磚出神。

酈遜之因早間在推敲閣與雍穆王金敬的一場糾紛,知道今夜的會麵勢必不會愉快。等到了大殿上,見徐顯儒恭敬候在一邊,心裏略略動了動念頭,他深知龍佑帝臨到大事前必有安排,對這少年皇帝的一舉一動都上了小心。

“遜之。”龍佑帝精神一振,招手著他上來,在他耳邊輕聲道,“一會兒雍穆王來,隻要他口出狂言或是行為不軌,你便見機行事。”見機行事,這口諭下得實在不甚明朗,酈遜之瞥了徐顯儒一眼,他聽見皇帝的話了麽?龍佑帝真正想他們做的是什麽?

“宣雍穆王金敬!”

金敬捧了一隻光素漆木硯匣,一見龍佑帝就恭遜跪下三呼萬歲。他行此大禮,把龍佑帝和酈遜之弄懵了,再看他麵有得色,打開那硯匣說道:“臣無意得來一件寶物,特此呈覽。”徐顯儒接過送與龍佑帝。

龍佑帝放到手上端詳,硯匣的四角用細葛布紮緊了,內裏是一方青黑如玉的硯台,刻了“青瑩玉樹色,縹緲羽人家”幾字。龍佑帝輕叩兩下細細無聲,來了興致,叫徐顯儒把墨磨上。水一沾染硯麵,絲絲拉拉牽連,隱約有島嶼自水上亭亭升起,細看來星羅棋布,又仿似繁星耀眼。奇的是磨墨亦悄無聲息,團團濃墨吞湧而出,如烏賊怪攪翻了天河。

“此乃端溪下岩舊坑所產,所謂‘點滴青花’是也。如此寶物臣不敢獨居,請皇上笑納。”

端溪舊坑石材已竭,遺留世間的無一不是珍品。龍佑帝用手摩娑,愛賞之意稍稍流露,又強自忍下。酈遜之細察金敬神色,仿佛忘懷日間所有不快,即便餘光掃到酈遜之亦是笑容滿麵。

“王爺一番苦心,朕看得清楚明白。”龍佑帝徐徐說來,還有下文卻又不說,隻拿眼深深看向金敬。

金敬一怔,慨然歎道:“皇上如今年歲已長,見識超凡,仿若先帝當年。”

龍佑帝道:“哦?先帝英明神武,朕自知不及。不過太後今日也說朕已大了,她想安心享福,那些個繁重政事都推手不管。朕思量太後母儀天下多年,若是突然還政,恐朝臣心生他想。既然母子同心,索性成全太後意願,早日大婚了卻太後另一樁心事。舅父以為如何?”

金敬喏喏稱是,龍佑帝又道:“這樁婚事是舅父一力主張,朕想舅父每回做事都令太後如意,這一回更不例外。無論如何,大婚請舅父主持方好,朕年資尚淺,怕缺了禮數,到時對不住金家郡主。一切事宜請由舅父裁決,無須幫朕省銀子,總之要辦得風光,不墮國體。”

金敬擠出兩滴老淚,健碩的身軀就地伏倒,猶如一隻老龜低下頭顱,對龍佑帝道:“皇上如此寵愛金氏一族,臣雖死不足以圖報。唯有盡心辦妥皇上吩咐之事,請皇上放心。”

“陳亳之事,未知王爺怎看?”龍佑帝忽然轉了話題。

金敬不料龍佑帝會向他問政,仔細凝視龍顏,有幾分猜不透。

“亂民造反,當大軍壓境即日平亂,建我朝廷威嚴。宵小暴動而已,皇上不必憂心。”

“朕是不擔心。想讓燕陸離和左虎前去平亂,王爺意下如何?”

“萬萬不可!”金敬大驚,“燕陸離今早才受審,明日就帶兵,皇上當初下旨抓他豈非兒戲?臣以為這樣太過驕縱燕陸離。此人久居南方,手握重兵,暗裏早有不臣之心。隻是多年來擔了賢臣之名,不敢造反。今次抓他,皇上正可一舉奪其兵權,削其爵位,免得將來為患。若是他什麽罪名都無,平白被抓了來,更有說辭造反!皇上不可不察!”

金敬這番滔滔大論,連酈遜之都聽了入耳。龍佑帝隻是一笑,將硯台放下,走到金敬身邊扶他起來。金敬見龍佑帝並沒聽進他的話,越發心急道:“皇上,老臣句句肺腑,切莫當是戲言。二十年前燕陸離就有稱帝之願,隻是遇上先帝自愧不如才放棄。臣與燕陸離相識二十年,這老家夥決非甘於人下之人,此回被押解進京乃是奇恥大辱,必不肯善罷甘休。”

龍佑帝和酈遜之互視一眼,心想燕陸離被押進京全仗金敬施壓,看來當時他就有想殺燕陸離之心。誰知皇帝對燕陸離刻意安撫,隆遇絲毫未減,大出他意料之外。此刻一心想打壓燕陸離,也是怕將來得到報複,不若先下手為強。金敬這番用意龍佑帝自然清楚,話雖如此,他說的不無道理,可惜他是金敬,龍佑帝絕不會與他推心置腹。

當下龍佑帝又是一笑,道:“陳亳雖是小事,朕不想讓群臣疑心朕對先帝敕封的顧命大臣有任何間隙。讓燕陸離帶兵不過做個姿態,他調的是平戎大營,有遜之留在京城,朕料他不能用這支精兵作亂。”

金敬瞥了酈遜之一眼,這少年的家世並不在他眼中,唯獨一身武藝令他驚懼。眼前的皇帝與這少年,兩人歲數加起來尚不及他大,但不知怎地兩人站在一處,隱隱有種不安從金敬心頭升起。他之前過分小覷了他們,此刻麵對麵隔了不到一丈,才知初生牛犢果然不畏虎。甚至兩人隱藏的氣勢根本不是牛犢,而是正欲振翅高飛的雄鷹。

“臣懇請皇上留意燕陸離,陳亳擬派更穩妥的人為佳。”金敬說完,龍佑帝笑笑的,顯是沒放在心上。

“且不去說燕陸離。”龍佑帝忽而又是一轉,“太後總攬朝綱十數載,如今突然閑散,怕是怪悶的。雍穆王有空就多跑跑慈恩宮,太後見了必定歡喜。”

金敬又是一怔,他跑慈恩宮原是勤快得很,每日有個三兩回,龍佑帝這樣說不知是否有意譏諷。況且他心知肚明,今日龍佑帝已號令天宮的人隨侍太後,那幾個丫頭虎視眈眈之下,他跟太後能有什麽體己話可講?明則保護,暗則監視,太後的處境一日間天淵之別,越發使他明白在這緊要關頭小心為上。

當下淺笑兩聲,金敬道:“太後說起大婚的事,說越早辦了越好。依臣看正月裏好日子不少,挑一個吉日如何?”龍佑帝道:“就怕委屈了金家郡主。”金敬道:“皇上聖眷已隆,臣等不勝感激。正月大婚可開一年新氣象,臣民必歡喜雀躍。”龍佑帝點頭:“就依了王爺吧。”

又談了一陣,金敬告退。龍佑帝瞥了徐顯儒一眼,徐顯儒會意離去。

“雍穆王絕非是好脾氣的人。”龍佑帝深思地望了金敬的背影,“我以為他要大鬧一場,卻不料這般乖順。遜之,你相信他是因我應了大婚才如此恭遜?”

“臣以為雍穆王在做國舅時尚不知有皇上,遑論今次的國丈亦非他本人?”酈遜之說得不動聲色,卻知龍佑帝必定動心。

皇帝果然點頭:“欲進先退,看來他已決定有所圖謀。”

“不知皇上可記得臣說過冷劍生與名劍江湖門之事?”酈遜之想,有了昨日的鋪墊,此時把酈雲偷聽來的事和盤托出,就不那麽令人震驚。“據說名劍江湖門的門主穆青歡現在雍穆王府做客。”他取出一本冊子獻上,乃是金成和酈雲兩人核計的正月裏進出王府的名單,有些人查不出來曆,更讓龍佑帝真正重視這份名冊。

皇帝雙目精光大漲,一把抓住名冊揪起書頁,想了想又緩緩放開,仔細瀏覽每日進出人數。末了,他變得憂心忡忡,歎道:“遜之,他家裏平白多了三百號人,你說,雍穆王到底想做什麽?”

想做什麽昭然若揭。

酈遜之默然不語,看龍佑帝的笑容如風中的飄絮**在崇仁殿的上空。

次日上朝,龍佑帝宣布失銀案以疑案了結,燕陸離無罪釋放,調平戎大營精騎軍、武钜軍隨燕陸離、左虎出征平亂。酈遜之交出返京途中燕陸離所給的酈家軍兵符,對嘉南王當日這一舉動後隱藏的機心暗自後怕。

接下來是海賢出使塞外事宜,魔境之主所領部落名為畢歌羅,統轄草原六十餘個小部族。今次龍佑帝降旨招安,如肯歸順即可敕封藩王,隸屬朝廷。此旨一出,群臣嘩然,不知皇帝為何突然興起,要對北疆施以懷柔政策。

有幾個翰林學士大膽站出來,提出異議。龍佑帝輕描淡寫來了一句:“諸位愛卿不明塞外詳情,方會有此一語,不如讓諸位代替海愛卿出使如何?”那幾人一聽要去那有魔境之稱的險惡之地,反對的聲音立即少了。

之後,欽天監稟稱皇帝大婚吉日已擇定數個,正月至三月皆有,請龍佑帝裁決。

酈遜之便聽欽天監言道,去除忌日,正月裏吉日甚多卻都倉促,二月裏癸未、乙未、庚子則頗佳。尚未說到三月間,龍佑帝微一沉吟,道:“皇太後立後心切,已選定了良辰吉日,正月己未卯時極佳,就定這個時辰。朕選了幾位愛卿充任奉迎、發冊、告期等諸使,一切事宜由雍穆王主持。顧亭運你來宣旨。”顧亭運宣完聖旨,龍佑帝又命翰林院並禮部撰冊文。

金敬等領旨謝恩。一番繁瑣禮儀交代完畢,酈遜之站了一個多時辰。之後入太府寺左藏署領了三千兩銀子,分出一半交給酈屏,下朝後兩人在京城街市上閑逛,聊著皇帝和金敬各自的用意,思考接下來的部署。

酈遜之問:“雍穆王府這兩日如何?”酈屏道:“未見不明來曆者入府,安生不少。進城的千名軍士皆在我等眼皮子下,翻不出手掌心去。”酈遜之笑道:“名劍江湖門的幾位老大可有動靜?”酈屏道:“還沒有他們的蹤影,我料必是易容前來,不可不防。”酈遜之沉吟道:“叫他們多去留意藥鋪,整日價要改頭換麵,總缺不了添置藥品。”酈屏喏喏稱是。

兩人拐上一條大道,商販叫賣,招幌飄揚,人來人往,絡繹不絕。繁華的景象讓酈遜之暫時忘了國事,不覺歎道:“不論如何動**,老百姓日子照過,我竟想念在外遊曆的日子了。”

酈屏尚未答話,突然一個清脆的童嗓喊出一支歌謠,這喧嘩的街市上格外刺耳尖銳。

“青青禦路楊,白馬遊紫韁。汝非皇太子,哪得甘露漿!”

酈遜之眉頭一皺,這歌謠簡直有反意,剛想開口,一婦人劈頭罵那孩童道:“作死!叫你不要唱還唱,活得不耐煩了!把老娘的話當耳旁風!”拎了那孩童的耳朵疾步便走。酈遜之望向他們的身影,忽然明白龍佑帝煩憂的眼神源自何處。

酈屏靠近酈遜之,低聲在他耳旁道:“這歌謠出現得奇怪,一日之間傳唱京城,昨日京都府出嚴令禁唱,如有違反盡數緝拿歸案。”

酈遜之沉思:“京師之地民風尚議,隻怕堵不了眾口。”

“正是。百姓議論紛紛,加上對後黨不滿,一些大臣也蠢蠢欲動,想借此大做文章。”

酈遜之心想這可大大不妙,又不欲讓酈屏小瞧了,故意抬頭看了看屋外天色,笑道:“不如上茶樓坐坐,我們也散散心。”

茶喝了沒兩口,耳根卻不清淨,依舊聽到有人小聲議論。漸漸的,話題傾向街巷密聞,聊的人越說越神秘,聲音故意壓低了,卻仍透出一星半點給旁邊的人。

“據說天泰爺還有位皇子在人世!”

“歲數隻怕比今上要大些。”

“今上是元配所生,又是長子,當然應該做皇帝。”

酈遜之與酈屏不說話,靜靜聽著,手心發汗。酈遜之躊躇是否要以妄論國事扣了這些人,卻依然忍不住好奇想多聽兩句。心下又奇,這些宮闈秘史,怎連販夫走卒都有如目睹?正月裏走親訪友最為頻繁,正是謠言流傳的大好時機。

他渾身緊張,目光不覺掃向茶樓各處,突然,雙目聚焦一處,頓時血液凝固。

啊!酈遜之急忙大驚低頭,同時傳音給酈屏:“你假作醉了,撲在桌上。”茶樓有酒也不致如此醉人,隻是此刻顧不得破綻,酈屏同時瞥見了角落裏陰沉的那個人,失色伏案。

喬裝出行的龍佑帝一言不發舉步出了茶樓,身後跟著的顧亭運步伐踉蹌,匆匆付了茶錢。等走到無人處,顧亭運慌道:“臣死罪,未能禁絕謠言,罪該……”龍佑帝冷冷地道:“不關你事!”陰沉的臉伏了殺機,怒目瞪著麵前的牆,突然間抬腿猛踢兩腳。顧亭運垂頭不看,噤若寒蟬。

十步之外,有幾個小孩子正笑騎了樹枝蹦躂,口中曼聲唱道:“莫道君為天下主,天下笑諧諧。園中花謝千萬朵,別有明君來。”

龍佑帝嘴中一鹹,竟吐出口鮮血,觸目驚心。顧亭運大驚失色,以袖拂血,扶住他道:“聖上保重!”龍佑帝麵色堅毅,揮手示意無礙。顧亭運黑下臉道:“臣這就叫人搜捕造謠生事的人。”龍佑帝嘿嘿笑道:“殺了又如何?我們回宮!”

他不知道如何被顧亭運攙扶回去,隻覺那路很長,仿佛到不了頭,回不到家。天色為什麽黑黢黢猶如死寂,人上哪裏去了?龍佑帝茫然地想。那些呆立伺候在旁的太監宮女,看起來渾沒個人樣,是的,這不是他要的活生生的人。

他身邊可有個真正能依靠的人嗎?

自小無風無險地做了皇帝,牽線傀儡任由擺布,如今算是一國之君,沒想到驀地裏殺出來沒頭沒腦的謠言,妄圖動搖他的根本。皇帝的宿命,他知道曆史上從來不缺玩偶帝王,即便是稍有作為主張的,也很容易被臣下蒙蔽了眼。

龍佑帝在灰心透頂的那刻突然硬了心腸。他不甘心。臨近宮門時看到紅磚碧瓦,他的眼忽然亮了,推開顧亭運,快步走向他熟悉的陣地。那盤柱而立衝天騰飛的漢白玉龍,不正是傲然君臨的他嗎?他將馳騁於這天下,無人能擋。蠢蠢欲動的風雨不過是刹那流煙,頃刻間灰飛煙滅,他不信能搖動他分毫。

酈遜之與酈屏從茶樓走出,酈屏依舊沉思在議論聲中,酈遜之道:“皇上似乎瞧見了我們。”酈屏苦笑:“那我們便該死。唉!”酈遜之搖頭:“京城從此多事,皇上更不會殺我們。可惜失銀案未平,更多紛爭又起。”

酈屏沉吟:“會不會是同一夥人所為?這謠言來得毫無征兆。”

酈遜之被他一說,以前想不通的事猶如串在了一起,腦中火花四射。是啊,對方所圖在天下,他不是早有推斷?既然說“別有明君來”,對方想找出的那位“明君”就是關鍵人物。整個皇室,僅龍佑帝一人為正統龍脈子嗣,因此當年毫無爭議地坐上帝王之位。而皇帝至今無子,除非小皇帝風流成性,在哪裏不知所以地留下龍種,給了人可乘之機。

此時在天宮,謝盈紫悠然讀經,宮女稟告天宮主謝紅劍從靈山趕回,她歡喜起身相迎。

謝紅劍麵有風霜勞頓之色,謝盈紫伺候她脫了披風外衣,取了熱湯淨麵,又叫人打來一桶水,讓她舒服地燙燙雙足。謝紅劍笑道:“好妹子,這些粗活自有人做,你何必辛苦。”謝盈紫道:“姐姐遠行歸來,安心歇息為宜。”

謝紅劍問:“皇上這幾日可好。”謝盈紫低頭不語。謝紅劍又道:“聽聞他來了幾回,你都不見。”謝盈紫道:“盈紫既有出世之念,不宜牽扯紅塵俗事。”謝紅劍笑道:“傻丫頭,讀書讀得呆了,好端端的真的做姑子不成。”

謝盈紫但笑不答,幫她疊好被褥,兩人攜手坐上床,並肩倚了。謝紅劍仔細看妹子婉落大方的眉眼神情,更兼練了日月縹緲神功,肌膚瑩瑩若冰雪,確似神仙妃子。她越看越愛,拉了謝盈紫的手笑道:“我們姐妹倆好好說會子話,你別又逃去念什麽佛。”

謝盈紫一笑:“幾日不見,盈紫心裏掛念,怎舍得走。”謝紅劍道:“這便好。我以為你什麽都放得下,連我這個姐姐也隨時可丟。”謝盈紫搖頭,輕輕靠在謝紅劍肩頭,像小時一般,惹得謝紅劍想到許多從前。

爭奈謝紅劍回天宮時聽說龍佑帝為了謝盈紫與太後鬧僵,斟酌半晌,終於直說道:“我疼你一場,尋了這個去處,無非想應了當年應允爹娘的話,給你找個好出路。現下有了機會,你也該為自己終身大事思量則個。”謝盈紫推身坐起,聞言已知其姐在想什麽,靜靜答道:“這皇宮內廷並非安身立命之地,若非姐姐在此,我連一刻也不想留。”

謝紅劍道:“好妹子,皇宮確是虎狼之地,要是皇上不喜歡你,我怎會把你往火坑裏推?如今皇上愛你惜你直如珍寶,我方肯應他。你也莫擔心將來,有我在,這宮裏誰也欺負不到你頭上。況你一身功夫……”

謝盈紫搖頭,未等她說完,輕歎一口氣道:“姐姐可記得爹娘臨去的情形?”謝紅劍一怔,不想她提起這事,花容慘然,寡下臉勉強道:“說它作甚。”謝盈紫道:“我自那時起駭懼人世悲歡,實在不堪忍受。浮生皆苦,不如超脫紅塵求個解脫自在。可惜我心終不能徹悟,不然早絞了發,也不會陪姐姐至今。”

謝紅劍愕然道:“你……”她未想到妹子竟真的心如止水,旁人豔羨的尊榮富貴絲毫不在她眼中,不由犯了難。自小謝紅劍就從不違逆謝盈紫的意願,凡有所想無不令妹子遂心稱意,此時反生悔意。如果早見她不像別家女兒愛擺弄針線女紅,就該斷絕她看經念佛,讓她知道這俗世中原有千百樣好。

謝紅劍長歎一聲,謝盈紫明白她進退兩難,溫言道:“姐姐胸懷大誌,盈紫原該成全,但此事委實強人所難。盈紫此番回來,便是想稟明姐姐,再與皇上說個清楚。”

謝紅劍緩緩搖頭。事已至此,不如仍讓盈紫在龍佑帝腦海中做個可望不可及的仙子,這難為人的差事,還是交由她去做惡人。

隻是多年經營,不免毀於一旦。

嘉宸宮裏,龍佑帝沉臉聽謝紅劍表述分明,靈山種種並不放在皇帝眼中,在他看來,再高的高手亦是大軍可以製服,唯獨人心難測。聽完她所稟陳謝盈紫的心跡,那客套虛飾的惶恐話一句沒落在皇帝耳中,他滿腦子僅有一個念頭:

朕竟不能和心上人一起!

他想他是帝王,萬民伏首,舉世稱臣,卻到底難博紅顏一顧。這一念不由把豪情壯誌都灰了,眼睜睜見謝盈紫近在咫尺,兩心宛若相隔天涯。他隻是歎氣,謝紅劍不敢打擾,悄然退下,等龍佑帝想找個人說句話,才發現殿上已經無人。

太監宮女候在殿外,與他有數十步之遙。他剛張口又咽下,抬頭望去,梁上金漆刷就的花紋有多處剝落,翻出片片鱗紋,這至尊至高的聖殿竟有了衰敗的景象。自先帝立國以來,眾殿久未修葺,他立誌做個勤儉持國的皇帝,時至今日,於國於家卻是一事未成。

龍佑帝不由記起十日後與金緋的大婚,頓覺這世上索然無歡,想到酈遜之所說金敬的言語,殺機暗生。他忽然渴望流血,以血淋淋的屠戮來洗去心頭的不安,親政後一直尚未親曆戰爭的他,不覺遙想燕陸離與左虎出征陳亳的痛快,戰場上呼喝叫囂的熾熱氣氛,該會燃燒起他沸騰的心,讓他滿足於帝王的權威。

殺伐之聲,隱隱在龍佑帝心頭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