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留醉見斷魂和花非花聊得投契,以為這事便這樣揭過,一顆心剛剛放下,誰知花非花突然又道:“胭脂妹子來了很久,莫非真不想出來與我一見?”

江留醉一驚,心想胭脂怎會在此。斷魂道:“果然瞞不過你,這歸魂宮藥味實在太濃。”江留醉聽得一頭霧水,鼻子稍嗅了嗅,才發覺因藥物擺放不同,藥香亦各有層次。想來花非花是因藥香有阻,察覺有人在側,再一推算猜出是胭脂。

胭脂晏笑現身,朝花非花行禮道:“我隻待跟江大哥說一句話便走,花姐姐,叨擾了。”言畢盈盈看向江留醉。江留醉瞥了花非花一眼,朝胭脂走去。

胭脂纖手靠在唇邊,湊向江留醉細細低語了一句,江留醉身形頓滯。胭脂朝花非花一笑,轉身往洞外走去。江留醉話也不說,甚至一眼都未望向花非花,徑直跟了胭脂離開。斷魂一言不發,盯緊花非花看。

花非花咬緊了牙,微笑對斷魂道:“非花忽然想飲茶,師兄可有興趣奉陪?”斷魂深深看她一眼,“如此甚好,請。”走進內洞前,花非花終於忍不住略略偏了偏頭,朝洞外看去,那裏早已無半個人影。

“想知道身世,就跟我走。”

就是這一句話,讓江留醉無聲息地離開花非花。他是不該隱瞞她的,但此刻竟不想讓她知道。連他都害怕聽到的真相,不想花非花看到他的無措。是的,他心亂,隱隱猜到的謎底會不會變成事實,他沒有把握。

離開歸魂宮的路頗為怪異,他們先是沿崖邊的纜索而上,斜刺裏爬了十餘丈後落到另一個岩洞中,再穿過那個岩洞,走到山路上。歸魂峰上樹木成林,比起另外兩處可謂茂盛,這路更不好走,隨時要應付迎麵而來的枝椏和無路可通的密林。一路翻山越嶺,江留醉茫然地跟在胭脂身後一句話不說,像個沒影子的鬼魂,心裏空****晃悠著。

胭脂顯然沒意識到他內心的慌亂與掙紮,她寧願相信他一開始就願跟她走,而不是靠那句話背後的脅迫與利誘。她的心漸漸溫潤愉快起來,走路爬山姿態翩然若飛,如不是江留醉心不在焉,定可發覺她像一隻快樂的百靈在山間起舞。

“對了,這顆解藥你先吃了。”胭脂拿出一顆銷筋挫骨丹的解藥,關切地望了江留醉。江留醉心想,花非花早已治得七七八八,但不忍拂她之意,丟在嘴裏咽下。胭脂鬆了口氣,含笑與他並排走著。

她回眸偷看他一眼,一抹隱憂從他眼角滑出,胭脂不以為然地想,等他知道一切,將會遺忘所有不快,意氣風發地感謝冥冥中上天的安排。想到此處,她的嘴角滿意地留下一朵微笑,順手折了節樹枝在手中纏繞,把千回百轉的心事藏在手心。

“你到底要帶我去何處?”走了大半時辰,江留醉眼見前路遙遙,忍不住問道。

胭脂想,一輩子這樣走下去該多好,笑笑地道:“帶你去看一個人。”

又行了一陣,來到一處寸草不生的絕嶺,格外清冷寂寞。江留醉隻覺寒氣襲人,緊緊了衣衫,突然看到一個荒塚孤零零在前方立著。四周光禿禿的,它便如一塊石頭,看不出一絲曾有人活過的氣息。那下麵躺著的軀殼早是累累白骨,無人問津。

一刹那間,江留醉驚疑地想到了柴青鳳的墓,為什麽看來與他相關的人,都已離去?一個個不解的謎,唯有從黃土中探詢答案。他想開口,卻如被縫緊了嘴,說不出話。

“這裏麵躺的是當今貴太妃,可惜再無人記得她曾經的榮耀。”

貴太妃……先帝的妃子?江留醉疑惑地想,這與他何幹?他鬆了口氣,或者,這不是他的親人,不過是可能知道他身世的人罷了。

“天泰爺當年在處州曾娶過一位許氏,後來為了金家的富貴,謊稱沒有成親,這才順當地娶了金要兒。”江留醉見胭脂直呼太後名諱,眉頭一皺,聽她繼續說道,“可等天泰爺稱帝後,金後想要一房專寵便沒那麽容易。皇帝從處州老家接回了許氏,封作貴妃,還派了專人護衛。”

說到此處,胭脂莫測高深地一笑:“你猜,那位武功極高的侍衛大人,是誰?”江留醉猶自驚疑,胭脂已替他答道,“便是當時大內第一好手,冷劍生。”江留醉噓了口氣,他以為是師父仙靈子,冷劍生嘛,總是他生命之外的人。

胭脂見他不在意,悠悠笑道:“看來他們師徒倆找你的麻煩還不夠。”江留醉“哼”了一聲道:“究竟他們為何跟我過不去?”胭脂搖頭:“他們絕不敢對你下手,不過是想引出你師父,徹底查清你的底細。”

“我無父無母,有何底細好查?”

“唉,”胭脂拍他的手,像貓兒逗弄老鼠,“我說了大半天的故事,你不想再聽下去?”

江留醉有點頭疼,不覺想到仙靈穀裏的許伯、許嬸,為什麽偏偏和天泰帝的貴妃一個姓氏?不得不讓他疑神疑鬼。他很想告訴胭脂,不必說了,他不想聽,但心中的好奇依然壓倒擔憂。

真相即使鮮血淋漓,卻令人不生迷惑,一直以來,他盼的就是解開謎團的這一刻。

胭脂見他安靜下來,笑吟吟地說道:“金皇後不是個好惹的主,幾次找許貴妃的麻煩,都被冷劍生擋了回去。於是收買冷劍生,就成了一著必走的棋。”

“據說冷劍生人品頗差。”

“你認定他會被收買?”胭脂搖頭,“這人有一點好,會選主子。當時他選中了天泰帝,一時倒沒背叛。直到……”

她停下來,望住江留醉,像是等他接話,江留醉不吭聲,胭脂也不急,故意道:“就要說到你身上了,怎麽還不愛聽?”

“要說便直說。”

“你別生氣,我最怕見你生氣。說到哪兒了,對,冷劍生本來一心護著貴妃,直到他發現,暗中保護貴妃的那個人,武功猶在他之上。”

“暗中保護……”江留醉不由念道,心裏一抽緊。

“不錯,正是你師父仙靈子。當時,他尚有另外一個名字。”

江留醉不願在胭脂麵前暴露心緒,故作鎮定道:“後來呢?”

“冷劍生量窄氣小,無意中跟仙靈子一交手,吃了暗虧,從此一心想贏過他。”胭脂嗬嗬笑道,“誰知這樁事叫雍穆王給打聽到了,自然如獲至寶,一麵在天泰帝跟前挑唆貴妃與人有染,一麵故意放話說天泰帝不放心冷劍生,才暗命仙靈子保護,令冷劍生對仙靈子恨之入骨,自然願意為金後效命。”

“皇帝的耳根子,怕沒這麽軟吧?”

胭脂正色道:“你錯了,天下帝王最易生猜忌之心。許貴妃當即被貶冷宮,好在當時她已有身孕,皇帝才沒把她貶為庶人。”

江留醉苦笑,貴妃、庶人,名分很重要麽?對一個失去丈夫寵愛的女人而言,到哪裏都是淒涼。那個可憐的孩子難道就是……他不敢再往下想。靈縈鑒說,我知道你的身世。冷劍生拍出一掌,把他震了半死。百姓會逼你做官,胭脂肯定地說。

耳中鳴叫著各種聲音,他忽然覺得,他不是他了。

他不再是江留醉了。

他是一個別人都知道他是誰,偏偏自己茫然無知的人。父母、兄弟,虛幻地出現,來得沒征兆,一下子扼緊他的喉嚨,他似乎被五花大綁在祭壇上,頭腦手腳由不得他做主。

江留醉很想丟開這一切,不再找什麽真相,過回從前的逍遙日子。

胭脂見他流露惶恐不安的神色,兩手無意識地揉搓衣角,突然為他心疼。她伸手搭在他肩頭,想給他些安慰,怎奈江留醉心亂如麻,根本無法體會她的好意。

“你別怕。”胭脂軟語安慰,“這個故事雖悲了些,結局卻是好的。”

江留醉勉強笑道:“願聞其詳。”心裏卻有個聲音在說,走開。走開。

“那孩子如期降臨。冷劍生奉了金皇後的命令,要殺死那孩子,他知道必有一場惡戰,這是他期盼的一戰。於是他放了一把火,逼仙靈子現身。”胭脂不動聲色地敘述,江留醉仿佛見到漫天大火,畢畢剝剝地奪去人最後的期望。

“可惜,許貴妃一心求死,把孩子托付給仙靈子後,自願撞到冷劍生的劍上。而……你,就被你師父帶出了皇宮,躲避金氏追殺活到如今。冷劍生為免金皇後怪罪,找了個嬰兒屍首代替,佯稱你已死了。過不多久他也辭去官職,隱退江湖。”

江留醉聽得麻木,苦笑道:“這個天大的秘密,你又如何得知?”他隻想找些話說,把自己從真相的泥沼裏拉出來。還不如不知道,不如,不知道。

他是皇子。他怎麽可能是皇子,公孫飄劍一語成讖。這是他從來沒想過,也不想有的身份。他曾經一心想弄清身世,找到親生父母,如今明白了,卻如一個醒不了的夢,反讓人更迷惑狂亂。娘被陷害含冤求死,爹高高在上不可仰視。他到底是誰?依然不得解。

“冷劍生跟我師父是多年知交。”胭脂說完,立即添了一句,“他對你並無仇恨,不過一直不甘心敗在你師父手上。說起來,這個墓是當年他有心,收了你娘的骸骨火化了,才移到此處。”

江留醉的心一抽一抽,呼吸亦覺艱難,一腔淚水就要決堤湧出。他用力憋住,強笑道:“這不是一個好的結局。”

“是啊,不夠好。”胭脂陪笑道,頭轉向一邊,默默地想,你活著,這便夠了。

兩人靜默,中間一尺之距似有千裏之遙,隔著凝重如山的空氣。胭脂吸了口氣,笑道:“你若想報仇,即便是殺死太後,也是舉手之勞。”湊近江留醉,一字一句地道,“不僅如此,這世間欠你的,你都能一件件取回來!”

是麽?江留醉絕望地想,不可能了。世間不能還他父母,還他一生。他抬起失神的雙眼,對胭脂道:“你走吧。讓我靜靜。”

胭脂有滿腹天下大計想與他商量,死者已矣,在她眼裏未來才是唯一值得考慮。她不能體會,為什麽他知曉身世後不是狂喜而是憂鬱,換作其他有雄心之人,得知有問鼎天下的尊貴身份,恨不得馬上放手一搏。

但他不是。她想他是。如今事已至此,隻能依了他,指望他能跳出世俗恩怨的藩籬,指望男兒的豪情終可勝過無用的懷念。胭脂留他呆坐墓前,悄然走開。

江留醉忽然想笑。

他癡癡傻傻無聲地笑著,直到笑出了淚,順著麵頰淌進嘴裏,鹹鹹苦苦的滋味提醒他真實辛酸的人生。命運給他開了一個什麽樣的玩笑。他想到酈伊傑,這突如其來的身份枷鎖,一如酈伊傑的命數怪圈,重重套在身上不得喘息。他終能完全體會那沉重的眼神。

師父。從頭至尾他知悉一切,卻不肯透露一言,究竟為了什麽。既盡心保護娘親,為什麽不能護她周全?江留醉心灰意懶地想,為什麽師父要救他的命,不如一起去了,勝過他一個人獨活。

他終於放聲大哭,肆意地讓淚水橫流。太多為什麽,無從追問,無從結果。他終於知道,一輩子的灑脫是難以達到的境界。在背負命運獰笑著壓來的包袱後,他找不到從前的逍遙心態。

此時的他極度想念花非花。有她在旁,或許,他不會如此悲傷。

胭脂走了一步便回頭。那一刻,悟到她與江留醉之間仍有不可跨越的距離。無論如何,隻有一步之遙,她不甘地想,傾盡她的心應該能換回他的心。她全力想得到的,沒有人能阻攔。

她堅定地跨出步去,感到會有呼風喚雨的一日。前路正如這腳下的山,由她控製。

直跪到仿佛地老天荒那麽久。

江留醉站起身,酸麻的腿一如他悵惘的心,不知該往何處去。甚至不知該說什麽,他無話可說。他隱隱間後悔曾出穀尋找師父,如果沒有陷入失銀案,就不會認得什麽靈山三魂,不會聽胭脂說這難以接受的真相。他將在仙靈穀終老,安樂地度過一生。

即使,錯過花非花也罷。他越想越心灰意冷。他這不幸的身份,帶給他人的隻有更多不幸。如今他能怎麽辦?找太後報仇?罷了。歸魂宮、仙靈穀,他竟無可去之地。這天地雖大,一時間,讓他找什麽地方痛哭一場,大醉一場?

不遠處等候著的胭脂亦是心情跌宕,倚了塊巨石陷入沉思。

失魂去了京城。她怔忪地想,他竟大難不死。她初聽到斷魂對花非花那樣說,真是震驚莫明,她絕沒想到失魂有餘生的可能。那是靈山大師親配的玉線沁香,無藥可救,她的種種猶豫不忍都在這無可轉圜的毒藥麵前化作了決絕。

可是,居然他生還了,且生龍活虎地去了她最終所圖之地——京城!不可測的變數即將展開,她所剩的時機不多了。哥哥到底不幫她,她不無灰心。世人皆道她有個好哥哥,她卻自小看得透徹,這世上可信的唯有自己。哥哥可以為她去拚命,卻絕不在乎她到底想要什麽,想去做什麽,想成為什麽。他要她活著,僅此而已。他分明早知道她殺不了失魂,事發之前不提醒,事發之後不補救,一任失魂脫困而出,他才在花非花麵前說出一切。花非花是誰?不過是從未謀麵的師妹,而她處心積慮要對付失魂,他從無一絲援手。

在哥哥心中,師門重於家門,她到今日方知。原以為他會一貫冷血旁觀。他是想還師門恩情,還是對失魂有了興趣?無論怎樣,她不信斷魂對他師父和師兄有感情。她太明白他的冷酷。她寧願失魂是她哥哥,有極端的愛才會極端的恨,乃至想殺了失魂,隻因得不到他和靈山大師的絲毫關注。可這個冷漠的親哥哥啊,比岩石更缺乏人的熱度,人情冷暖天倫之愛,他竟是一點興趣也無。

她遙望江留醉痛苦的身影,感覺那是她最大的期冀和牽掛。她開始明白他的心酸與悵惘。他想像的生活和實際不一樣,正如同她,唯一幸運的是她醒悟得早。命運欠他們的,終於到償還之時,她恨恨地想,隻要江留醉肯與她聯手,翻天覆地將這江山改頭換麵又有何難。

唯我獨尊,將過往所有的輕視踩在腳下,這是她所能想到最好的報複。

江留醉總算起身了。她連忙迎上去,卻見他茫然地走過她,步履踉蹌衝山下走。那神情如冤魂趕著投胎,並無活人氣息。她嚇了一跳,追在後麵,方欲伸手,被江留醉一掌揮出拍開。

胭脂不甘,高聲喝道:“你這算什麽?不知所謂,非男兒氣概!”江留醉冷冷回望她一眼,又繼續前行。

胭脂愣住,江留醉一向嘻哈慣了,從不對人假以顏色,此刻的冷麵並非作偽,乃是發自於心的漠然。她無計可施,狠下心戳指點向他後背,江留醉一動不動,任由她下手,頹然倒地。胭脂一把扶住他,心生憐惜,歎道:“你既不知該如何是好,就把一切交給我吧。”

江留醉失神地望著天空,胭脂拿出一隻竹哨,嗚嗚吹響。不多時,她身邊縱出幾個身影,恭敬地接住江留醉,取了一副竹擔架將他整個人抬了下山。

正午的陽光打在岩壁上,折射進白花花的光,花非花和斷魂麵對麵坐在石桌旁。

玉石杯裏湯色明嫩,清香撲鼻。斷魂品了一口茶,沉思道:“這茶味甚怪,又有幾分熟悉。”花非花道:“隨手摘的葉子,師兄小時可養過蠶?”斷魂道:“桑芽茶?”花非花道:“是去年的舊茶了。”斷魂道:“你久不居此,不知道今年的新茶,有沒有空采摘?”

花非花道:“你知我很久不在?”斷魂道:“靈山一草一木,我了然於心。傷情在此處住了不少時日,我便知你不在。”花非花心不在焉,捧了茶若有所思。

斷魂取出一件物事放在石桌上,含笑不語。花非花看了便愣住:“我做的竹蜻蜓……”她拾起那用刀削得歪歪斜斜的竹蜻蜓,想起從前。

四歲那年她拜在靈山大師門下,當時師父五十歲,塞外魔境一役令他受了重傷。她機緣湊巧,救了師父一命,在杭州花家的廢棄小屋裏,她叩了三個響頭,從此開始了身為歸魂的宿命。

靈山大師雖非尋常人,受此重挫也不免意誌消沉。花非花年幼,想不出什麽安慰的法子,就削了一隻竹蜻蜓給師父。她僅僅在師父門下侍奉了六年。這六年間,花家少了一個沒人關切的小丫頭,據說是去了嶺南的外婆家。

寶靖十一年,靈山大師久病纏綿鬱結難消,終於撒手西歸。這個竹蜻蜓,成為她唯一送給師父的禮物。她來往靈山、杭州和江湖,在哪裏都是過客,若說心之歸宿,靈山比花家更似她的家。

花非花摸著竹蜻蜓光滑瑩碧的紋理,想像師父曾千百遍撫摸它,那是她牽掛靈山最大的理由。

“師父曾對我說,”斷魂的眼中浮起一抹傷感,“和他性格最像的是我,他想達到的境界是師兄那樣,而他最疼愛的人是你。”

花非花忍不住淚往上湧,眼眶中星淚閃爍。她撇過頭去,笑道:“師兄妹相聚,非說這些傷人心的話。”斷魂點頭:“我怕今後沒有機會。”花非花吸了口氣道:“出了歸魂宮,你我為了胭脂仍會敵對,是麽?”

斷魂浮上淡然的微笑,道:“我新作了個暗器,有個好聽的名,叫‘觀火’。”

花非花歎氣:“我明白了。我不會再去斷魂宮。”

斷魂望了那茶,露出罕見的笑容,如雨後彩虹絢爛。

“偶爾來喝杯茶,我倒不介意。告辭。”一振衣衫,朝洞外走去,軒昂背影令花非花幾有錯覺,仿佛看到師父重生。

她低下頭,凝視碧綠的茶水,喃喃道:“師父,我該如何是好?”

我該如何是好。

這一句話江留醉也在反複問自己。胭脂隻是阻了他行動,意識尚清醒,這令他更受煎熬。他目光落在胭脂的身上,嫋嫋婷婷,看似柔弱卻自有一種堅韌,令人感受到她強大的決心。探監時曾讓他不解的話,終於全部揭曉謎底,當時的暗示此刻赫然驚心。他完全明白她想做什麽,那正是他和他身邊的人不願看到的。

江留醉力圖衝破穴道,無論如何,即使再想不通前途何在,他也不願淪落到任人擺布。他從小所練的寶相神功有一式名曰“蓄勁”,積溪流匯川河,最終可將點滴內息流動全數歸結成一股勢如破竹的勁道,打通禁製了的穴道。

江留醉暗忖,巳時屬陽時為火,丹田較易積聚真氣,氣血循經流注足太陰脾經,隻須一點點搬運體內剩餘的真氣,集中衝破脾經五腧穴:隱白、大都、太白、商丘、陰陵泉,即可事半功倍,促使全身氣血運行,直至解開胭脂所下的禁製。他依法施為,緩緩催動真氣運行十二周天,正待集中攻破要穴,卻見胭脂忽然停了下來。

胭脂命人放下江留醉,掃出一塊幹淨的地方坐了,叫手下幾人前去尋水。她和江留醉隔了一丈遠,兩人默不作聲僵持著。

江留醉暗中捏訣,擺了一個打坐調氣的姿勢。他的姿勢頗為隱秘,借助身體的傾斜,一樣可以調理氣息。胭脂沒有看出,等手下取了水來,她先淺啜了兩口,看了江留醉一眼,走過去,俯下身把水遞到江留醉唇邊。

江留醉木然轉過頭去。胭脂道:“我知道你生氣,可我是為你好。”頓了頓又道,“你心裏想什麽就說,憋壞了身子,我沒歸魂花姐姐的好本事,治不了你的病。”江留醉聽了,越發氣悶。胭脂看在眼裏,故意道:“你想由著性子也成,總得有氣力吧?先喝了水再說。”

江留醉想了想,低頭飲了。胭脂嫣然一笑,用袖子幫他擦去嘴邊水跡,江留醉眉一蹙,她說道:“你若長在宮裏,從小被人伺候慣了,便不會不自在。”江留醉嗤笑了一聲,終於開口說話:“別說了。我對富貴榮華沒興趣。”

胭脂正容道:“你隻想到富貴榮華?天下之大,這萬裏江山,可成就的豈是一句富貴榮華?”江留醉抬頭看她。胭脂的眼神如一條纏綿盤繞的青蛇,綠油油幽邃不見底。他打了個寒戰,就從那口深井裏看出了熊熊燒著的燎原之火,而他是那火上不經烤的一襲濕衣。

江留醉一字一句地問:“你若是我,會如何?”

胭脂一聲嬌笑,玉容花般在枝頭綻開,她清晰地吐出兩個字——“稱帝。”

江留醉猛然一驚,又一想,他不該吃驚,這是胭脂會有的野心。可惜她不是男兒身。他苦笑:“做皇帝有什麽好。”胭脂微笑道:“等你登上龍位,安享萬民朝拜,你便知那妙處是說不出的好。”

江留醉心跳加速。那種僭越之事從前想都不敢,被胭脂一勾,埋在心底的欲念浮光塵滓般泛起。倘若我是皇帝倘若我是。無所不能,無往不利。他忽然就笑起來。胭脂沉浸在同樣的癡夢裏,見他笑了,道:“你可動心?”

江留醉笑著點頭道:“我在想,若真做了皇帝,萬事都沒了盼頭,實在乏味之極!”胭脂一怔,江留醉瞥她一眼,輕鬆自若續道,“我是扶不起的阿鬥,你死心吧!”胭脂咬咬唇,冷哼一聲,收拾了水袋,站起身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你到時就知道,身處廟堂之上,更由不得你自己做主。”

江留醉隨即黯然。他知道胭脂說的是實話。最讓他害怕的並不是他的身份,而是世人都知曉這身份時該如何自處,他的家人朋友又會如何待他。江留醉忽然想到仙靈穀裏的眾人。師父隱瞞了那麽久,是不想他直麵這骨肉分離的事實,還是不想他陷入宮廷的腥風血雨?三個義弟又會如何對他?除夕夜他們四人在密室中看到的名字,是否與他的身世仍有牽連?至於龍佑帝,那個高高在上可能是他親兄弟的帝王,又能否承認他是骨肉之親的事實……

未來太多不可知,他苦笑地看見內心。已知的一切都不可怕,怕的是這些不確定,親情友情一息間悉數全變。唯一不怕的,是他一念想到花非花,心就安定下來。她待他看似忽冷忽熱,可他漸漸看得分明,不管他是帝王乞丐,她是不會變的。

這時江留醉突然想通了一件事,高聲叫胭脂,她以為他心回意轉,笑吟吟候在他身旁。江留醉坐直了身,直截了當道:“我若起事,成算有幾?”胭脂眉間喜悅,仔細看了他一陣,方道:“五五之數。”江留醉道:“等有八成,再來找我。”說罷,往擔架上躺下。

胭脂歪了頭一想,又道:“若是失魂死了,早有八成機會,可惜。”江留醉心想,這就是天意,笑嘻嘻仰頭道:“對了,你怕不怕他報仇?”胭脂輕輕淡淡地道:“他就算活著,也比死人多不了一口氣,我怕他作甚?”話這樣說,她沒了談笑的心,走慢了幾步,一個人沉到後麵,兀自想著心事。

江留醉原想問胭脂究竟涉入失銀案有多深,到底有哪些人相助。可無意的一句話竟引出胭脂的不安,他暗罵自己沉不住氣。又覺他不能再等,這漫漫山路實在宛如地獄黃泉,對他是巨大的煎熬。

氣息運轉。寶相神功儲滿的精元此刻如將滾的水蓄勢待發,江留醉導引真氣一一流轉幾處要穴,身體漸能活動伸展。等禁製一去,他依然躺在擔架上,等待時機。

轉過一個彎,山路變得愈發崎嶇,抬擔架的四人苦著臉,將全副氣力沉在雙腿上,穩步向前行。胭脂一臉不耐,用一根粗木做拐杖,撂開撲麵亂舞的枝杈。

機會來了。

江留醉身形輕盈躍起,如蛹破繭展翅而飛,一刹那間說不出的愉悅,仿佛之前壓抑的情感在這一刻自由。然而那痛暢淋漓之感僅一息即過,胭脂的驚呼和那四人的出手,令他陷入新的困境。

四把刀來得極快,連綿成了刀陣,江留醉眼前一片荊棘倒刺,進身不得。好在腿雖微麻,轉動倒也靈活,足尖輕點,變幻身形使出疊影幻步,讓那刀光都往虛影裏招呼。胭脂冷靜下來,看透虛實,慢慢從靴裏抽出一柄細長小劍,纖指一彈,其音清越,江留醉略一分神,她一劍破空撩來。

劍光在刀叢中掠至,猶如群峰中突然冒出一截萬仞危崖,江留醉悚然一驚,來不及取兵器,腦中不知怎地想起當日柴青山所教的太玄步法,忽然身形一晃。胭脂以為他要故伎重施,一心想分神看他重影化身,誰知他腳法一變,瞬間已在丈外。

江留醉躲過一劍,尚未有暇慶幸,見胭脂仿若熟識,一劍往他下一個避身地刺去。另外四人見狀,乘隙掩至跟前。

江留醉突然醒悟。既能如此熟悉太玄步,那日於柴府救走靈縈鑒的必是胭脂無疑。由此推論,靈縈鑒所謂知曉他的身世,便是胭脂告訴他的這些,他早該想清前因後果。當下不及思索,進退兩難間忽然觸及順手藏在袖中的“疾雨綿針”,不待那四人和胭脂近身,急忙取了出來,一拔管口,頓時漫天雨絲纏綿。

微潤的雨絲令他想到花非花,是用怎樣的靈手巧思打造出這樣的暗器。念頭轉瞬即過。胭脂看出厲害,疾呼速退,那四人躲避不及,各沾了一星半點,倏地渾身徹骨奇寒,不禁拚命打起寒戰,手中的刀都落了地。胭脂恨鐵不成鋼,挽了個劍花,待“疾雨綿針”一落地,欲再阻住江留醉去路。

江留醉知道花非花所用的暗器絕不會致人死地,胭脂一旦悟到這點,攻勢會更猛。隻求蒙她一時半刻,手中不停,將空中倒滿“疾雨綿針”,牽連出一張彌天大網,把退路封了個幹淨。胭脂頓足止步,眼睜睜見江留醉的身影晃了幾晃,消失在山石之後。

四人寒戰打完,摸了摸渾身上下,並無損傷,起先微微刺癢的肌膚隻是多了看不清的紅點,又不敢跟胭脂說實情,謊稱心口欲嘔,怕是中了毒。胭脂頓足罵道:“都是廢物!還不快給我搜!”

五人漸行漸遠。

江留醉並未走開。樹叢石堆後有一汪深潭,他兀自沉在冰冷刺骨的潭水裏,等胭脂搜尋而過。水上漸漸沒了聲息,估計胭脂走遠,捱到實在挺不住,江留醉渾身發抖爬出,依了大石哀哀坐倒。

太陽一點點西斜。他不知道饑渴,不知道冷暖,腦裏時而亂想些恩怨,時而空茫一片。腿壓麻了也沒察覺,直到一隻蟲子飛過,他轉了下頭,覺得脖子生疼,再有意念時已站不起身。他調整內息衝開雙腿經絡的堵塞,扶著石頭勉強站起。

天灰透。日子便如此過去。如此容易過去,而又如此難過。他不禁打了個寒顫,感到冬日未盡的涼意分明都滲到骨子裏。天地是冷透了的,故而空中的星鬥清晰得仿佛唾手可得,清高孤傲地俯視大地。江留醉仰頭凝望,想,哪一顆星可以昭示他的命運呢?

他一驚,想到執信命理的酈伊傑,蒼峻的笑容裏脫不開的苦澀,會是未來他將來的寫照嗎?

茶終於涼得波瀾不驚。花非花托腮的手酸乏了,便站起身走到洞口,把那杯剩茶從崖上倒下去。山間有霧氣氤氳,她迷茫地站在煙霧中,天氣時晴時雨由不得人。她捏著玉石杯沉思,冷不防手一鬆,杯子跌到地上,她措手不及,想去揀,已一溜煙劃到崖口,眼看要落下。

花非花突然醒起她是懂武功的,拔下一根發簪倏地擲出,“噗”得喑啞一聲,發簪釘在崖邊,杯子又滾了一圈撞到簪上。那力道甚是巧妙,杯子居然乖乖停住。她揀起玉石杯,嗔怪地拍打了它一下,心情忽然好多了。

她是花非花。她笑起來,既然想他,便去尋他罷,留在他身上的萬裏追痕香仍有餘味飄在歸魂宮外。江留醉走時她悄然激射而出的追蹤秘寶,在此刻猶如冥冥中牽引她的線,纏繞在她和江留醉的命運之間。

攀上峭壁,身體輕盈如猿猴,她感歎造物弄人,幸得拜靈山大師為師,習得一身好本事。如劍自鞘中衝天而出,花非花登上絕壁頂端的一刻,完全拋下了患得患失的心。隨著萬裏追痕香的指引,她悠然穿梭在靈山的石路草徑,感覺與江留醉越來越接近。

轉過一座小山峰,她戛然止步,心頭狂跳兩下,瞧見胭脂和四個手下正在前方搜尋。她掩過身形,知道江留醉仍安全。候了他們走過,她方重新露麵。

然而花非花終失去了萬裏追痕香的蹤跡,她看見一泓碧波,深不見底,而氣味就在附近消失。她料想江留醉必是借助潭水洗去了痕跡,腳步如飛,瞬間掠過深潭,往前路尋去。隻是走過兩個山頭都不見人,江留醉就像憑空消失了一樣。她回想來路,決定再回深潭碰碰運氣。

那時她一眼就看見了茫然呆坐的江留醉,形影相吊,一臉神傷。他衣衫盡濕,卻心不在焉,木然出神想著心事。不知怎地她不願上前打擾,便靠了一棵樹靜靜等他。

過了很久他站起來,魂魄似乎回來了,仰頭看天。花非花心疼地一步步走向前,目不轉睛地盯著他。

“非花……”江留醉乍見花非花,但覺這世上他已走過一遭,竟如隔世重生,似陌生似熟悉。他癡癡疑疑盯她望了半晌,笑得比哭更難看,許久道:“我……”伸出兩手向她。

花非花走快幾步,坦然地握緊他的手,道:“我在這裏。”

他忽然踏實了,點點頭,驀地打了個噴嚏,像是突然卸下心防沒了防護。花非花道:“這附近有一處山洞,你隨我來,先把衣裳弄幹。”牽起他的手,輾轉尋到山洞,取了火折枯枝,讓他靠近了烘烤衣裳。

兩人麵對麵對了火堆坐著,他看著她,她也看著他,都覺如此相伴真好。默了一陣,他像在說別人的故事,把胭脂講述他身世始末都告訴了她,她靜靜聽,神情並未變得凝重,江留醉略覺心安。

江山社稷,一時離他如此之近,在述說時江留醉忽覺天下憂歡似與他戚戚相關,才知其實聽懂了胭脂的弦外之音。甚至她的想法如水漫洇過荒草,潤濕了從前未曾打理過的蠻荒之地。

“依胭脂所說,你是當今聖上的兄長,先帝天泰爺的嫡長子?”事情太過匪夷所思,花非花反而笑道,“按理皇帝之位該輪到你?”

江留醉指了自己,道:“我像不像?”

“暢遊五湖,比什麽坐擁天下更符你。”花非花撲哧笑道,“你不是酈遜之。”

聽她一番話,他心中反而暢快了,也越發看清了所想所好。廟堂之高和江湖之遠,他寧願選擇後者,宮廷的束縛必是他不能忍受。想到酈遜之眼中的不自在,他更加感覺這一刻無拘無束的自在。

江留醉放開懷抱,笑道:“隻怕遜之聽你那樣說,也會叫屈分辨。”

花非花沉吟:“他不戀美色,不貪享受,又懂體察民情,天生是做官的料。若是你們倆中挑一個,他做皇帝比你令人信服。”

江留醉哈哈大笑:“是極是極。可惜我這個江湖小混混反成了皇子,你說他會不會嫉妒壞了?”

花非花凝視他道:“我卻仍當你是個小混混。”

“非花,謝謝你。”江留醉忽然正色道。謝謝你知我心。他在心裏又加上這一句。

她笑了笑。笑的背後其實有落寞的味道。說謝字是否太生分?還是這句話來得太遲?走近了反而更鮮明地看清距離,即使隻一寸,一分分格外清晰。

他察覺到她的淡,像缺月靜靜灑下的清輝,霧般朦朧彌散在兩人之間。他靠近她,烏烏青絲有股暗香撲鼻,令他有熏然醉意。於是不覺坐到她身邊,伸出手輕撫她的秀發。

她的心受驚般地回頭,待看清他的心,看清自己的安定,反明白了一種宿命。不必再逃,心事且放,她把手放在他的手心,一股貼實的暖意從他掌心傳來。

兩隻手交纏在了一處,江留醉的心更熾熱起來,走遍了千山萬水,終於到人間仙境。一切事可置諸腦後,再大難關亦可視若等閑。他閉上眼,任思緒徜徉,心潮起伏。

“看到洞外的那棵大樹沒有?”花非花悠悠說道。

“嗯。”

“如果它是釋迦證悟的那株菩提,便會如何?”

“世人將尊它拜它。”

“可它依舊隻是一株菩提樹。”花非花微笑,“不管未來如何,你也永是一株尋常的樹,日曬雨淋,生老病死,僅此而已。”

江留醉凝望她,道:“好,我就做不動的樹,管別人怎麽看我都好。”

“在花家,有些人當非花是瘋子之女,有些人視我們母女如仇。在江湖上,說到歸魂,也是正邪莫辨、善惡難分之輩。如果我沒有看清自己到底是什麽,恐怕很早以前就活不下去了。”花非花靜靜地說道。

江留醉思及她的遭遇,越發明了自身的處境,隻覺她的話令眼前海闊天空,心境比先前一人時開闊許多。盡管之後的路未必能想當然地就順暢,但有她陪伴在旁,他也更堅定勇敢。如此真好,望了洞口外那株遺世獨立的樹,世間的風起雲湧會隨了時光慢慢流逝,隻要牢牢堅守腳下的土地,就會得到平靜與安寧。

“那我們倆就做一對鴛鴦樹,相對而望,相守終老。”他忍不住在她耳邊輕輕說說道。

“我們給酈遜之報個信如何?”花非花收回了手,低下頭轉了個話題。她耳上燒得豔紅,雖看不清表情,江留醉知此刻定是羞紅了臉,便扯開思緒,道:“該怎麽說?”

花非花明白他的意思,輕聲道:“你的身世暫不用跟他提,免他擔憂,此事越少人知越好。胭脂刺殺失魂、操縱殺手須早些告他為宜,京城畢竟還有牡丹芙蓉,他知曉來龍去脈,籌措起來更爽利些。”

江留醉點頭:“我聽你的。”花非花一笑:“這些事你自己拿主意便是。”江留醉道:“嗯,失魂的動向也請他留意。旁人或許擔心失魂會亂來,我卻覺得我認識的阿離光明磊落,榮辱偕忘,不是個會輕易牽扯進江湖恩怨的人。”

花非花眼中光芒閃爍,他的話掀起了她內心的波瀾,然而她仍是靜靜的,淡然一笑道:“你打算如何?”

“先回仙靈穀,看看阿離是不是真的去了京城。如果真是那樣,恐怕我們也要趕去京城,助遜之一臂之力。”

花非花歎息:“想不到見過斷魂之後,這麽快就要麵對大師兄。師父說我能克製他們,可我卻無一絲把握……”

江留醉想到阿離的風采,不覺大為頭痛。若阿離要對付花非花,真不知會使出何樣手段。隻是,江留醉總無法把傳說中的殺手失魂與阿離聯係起來,那個身中劇毒仍坦然而笑的男子,於他有傳功之恩。

他唯有暗自禱告,雙方不要有敵對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