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六卯時,元和殿的宮燈早早亮起,酈遜之及一班大臣瑟縮於寒風中,候在前殿等待朝會開始。宮門緩緩打開,這是酈遜之首次參加朝會,也是龍佑三年元旦後初次上朝。各院部大臣殷勤地相互寒暄,這之中認得酈遜之的人不多,便有好事者拉他引見其他官員。直至宮門大開,仗衛先行,眾人方噤聲肅靜,列隊魚貫而入。

太後乘六龍輿先到,垂簾安坐在皇帝的禦座東麵。龍佑帝坐了小輕輦自嘉宸宮趕來,兩眼猶有血絲,在龍椅上一掃視群臣,發覺站在頭排的酈遜之後精神大振。他一周歲登基,年號寶靖,曆十五年,十六歲改年號龍佑,名為親政,實則掛名皇帝一個。一直以來,皇帝未嚐真正享受君臨天下的樂趣,這一刻與同齡的酈遜之相對於朝上,他心底裏暗自傲愧交加,輕咳了一聲掩飾複雜情緒。

先有外邦使節一一到賀恭喜新年,曆來如一,龍佑帝心不在此,看過便算。又輪到新晉官員列朝,龍佑帝這才開顏,點了酈遜之的名兒與朝臣照會。酈遜之少不得說了一番精忠為國的話。龍佑帝忽然言語一拐,說道:“退朝後酈卿家不必到崇仁殿議政,直接會同三司、顧愛卿、盧翰林雜議問案要緊。”

酈遜之心道皇帝竟是個急性子,忙應承了。一抬頭,看到那微顫的珠簾後麵巍然不動的霞衣霓裳,心中又是一動。

待諸事完畢,照例是龍佑帝先說兩句,聽候太後旨意再行退朝。皇帝此時卻意興闌珊,那一句“未知母後有何教訓”說得語氣慘淡,連諸院部大臣也聽出不對。

太後並未動容,不動聲色地啟開朱唇,說道:“陰陽肇分,乾坤定位,為天地之大義。皇帝年長,中宮未製,始終為國之缺憾。今有安樂侯之女金緋,生時神光相護,命極榮貴,生性仁恕聰慧,姿貌無雙,乃皇後不二人選。我欲令欽天監選定吉時,納采為禮,敕封金緋為皇後,眾卿可有異議?”

眾臣一聽後位定了人選,原先有所盤算的大臣皆沒了盼頭,各自稱善恭賀。安樂侯排在雍穆王身後跪拜謝恩,這一番親上加親貴不可言,惹得群臣豔羨不已。唯獨顧亭運和酈遜之這兩個最親近皇帝之人,將龍佑帝眼中暗含的陰霾收在心底,兀自揣測皇帝的反應。

龍佑帝恭順地說道:“一切以母後旨意為準,所需諸禮及冊文,由翰林院、禮部、鴻臚寺、欽天監籌辦,不得有誤。”

這一來,連熟悉龍佑帝的顧亭運和酈遜之也不知他究竟有何盤算,高坐在龍位上的君王抬起波瀾不驚的雙眼,恰到好處地微笑。一時間,群臣隻覺龍顏喜怒難辨,紛紛低下眼簾,不敢與皇帝對視。

朝會後龍佑帝留膳,酈遜之因奉了旨,知道一會該審燕陸離,先退回家中歇息。酈屏是外放回京省親,不需介入六部議政,也與他同行歸府。沿路不覺提到審案一事,酈遜之想到終要麵對燕陸離一案,不禁唏噓。

酈屏擔憂的卻是他事,斟酌說道:“周禮有雲,以五聲聽獄訟,所謂辭聽、色聽、氣聽、耳聽、目聽,五聽之後又需檢驗證信,斷獄推勘學問多多。這回你頭次主審,那大理寺卿、刑部尚書、禦史中丞三人都比你資深,更有顧亭運這宰相在旁,卻要由你奏當,個中分寸殊難拿捏。你可先向他們請教商議了,再做定奪。”

“屏叔怕我一人擔待不了?”酈遜之笑道。換作他人說這些他可能便惱了,酈屏是家中長輩,他心知為的隻是他好,並無半點賣弄譏笑之意。

“燕酈兩家交情深厚,如事事由你開口,恐他人說你徇私。況嘉南王為八議之人,死罪可由皇帝從輕裁決,不得拷訊,隻能有一問一,問一答一。既是三司會審,你不必強自出頭。”酈屏款款道來,說的正是酈遜之頭疼之處。

八議……酈遜之想,他亦是八議之人。所謂親、故、賢、能、功、貴、勤、賓,這八議之人犯死罪可奏請皇上減免,燕陸離是馬上爭來的功勳,而他是生來就有淩駕他人的特權。

他不願再深思這問題,道:“之前三司也曾審過燕府家將……我再取案卷來看,多謝屏叔。隻是仍有一樁事要勞煩屏叔——”他將冷劍生與金敬勾結一事大致說了說,又談到龍佑帝懷疑金逸未死,酈屏悚然一驚,方想說什麽又咽下,道:“我去查清這三人行蹤,請公子爺放心。”

酈遜之重新翻開失銀案的案卷,他既是案子的主審,早已看過數遍,卻從來覺得那裏麵無甚可用。這回看的不是案情,而是三司落筆述案的輕重分寸,以及太後、皇帝對此的批閱。他隻剩了半個時辰推敲,這一看花了大半辰光,大理寺卿已專程派人來敦促他起程。

崇善侯金敞得知要審燕陸離,早早於庭外候著,看到酈遜之頓時眉開眼笑,忙不迭的問好。金敞既是證人,酈遜之更不能與他搭茬,客套一句便告辭。

此案開審於宮城的推敲閣,正與天宮一牆之隔,乃是皇帝幼時受訓讀書之所,後改為提審宗室貴胄之地。

從酈遜之為主審,龍佑帝又將燕陸離交付天宮看管,到專門安排年後上朝聽政時開審,情勢對燕陸離越來越有利。彼時坐於庭上的幾位朝臣據此揣摩著聖意,直至酈遜之一步踏進,這才鬆開眉頭,把一腔心事交由這個年輕人來決斷。

龍佑帝此刻正在崇仁殿議政。六部的奏折無非是賑災救濟,太後懶得過來聽政,隻是所有奏章備一份複慈恩宮。龍佑帝的心思早飛到推敲閣,按說失銀案這般大案,他親審亦無不可,隻是他已看到水落石出時的震撼。他喝問官員的語速比平常略快了一倍,被嗬斥的朝臣抹冷汗的同時,窺見了皇帝的一絲緊張與興奮。

酈遜之從過廳走到閣中正房便覺出氣氛不對,等一坐下,更有種如芒刺在背的焦躁感,他靜心稍一冥想,已知端的。身後的粉牆之內,傳來微不可聞的呼吸聲,因這人不懂武功,他甚至有把握可一劍刺破對方的咽喉。

他歎了口氣,能在此處安排竊聽的唯有龍佑帝,來雜議的大臣無不是皇帝的耳目,卻依然放不下心。這大概便是做皇帝的悲哀了。

一陣喧嚷聲起,酈遜之跟前的大臣紛紛離座,他回神看去,卻原來是金敬不請自來,趾高氣揚衝到他麵前停下。那班拱手作禮的大臣不得不把舉起的手複又放下。金敬朗聲大笑道:“好侄兒!本王終於見到你了!”

酈遜之眉頭一皺,清了清嗓子道:“雍穆王大駕光臨,未知何事?”金敬笑道:“賢侄審案,當然要央太後準本王旁聽,也好見識一下賢侄的手段。”酈遜之心中冷笑,終將憤懣之氣咽下,也罷,這案子是太後讓他審的,派個體己人過來亦是常理。想到太後母子各自請人監視,到底不大舒服。

燕陸離被押上堂時,雜議的諸位大臣不覺移開目光,不忍注視,唯有金敬含笑捧茶,一副悠然自得的神態。酈遜之摒去煩思,心頭猶如止水清淨,這才開口:“廉察酈遜之奉旨徹查太公酒樓假銀一案,堂下何人,速報姓名來曆。”

“老夫燕陸離,乃是江南諸路募銀的籌集人,前月派遣手下君嘯運銀京師。”

酈遜之點頭:“君嘯所運已證為石塊填塞的假銀,現押大理寺獄聽候判決。而臘月二十七日,你又率隊前往太公酒樓,翻出藏銀,被崇善侯撞到。現告你私匿官銀企圖傾吞己有,你可認罪?”

“老夫不認罪。請大人聽老夫辯白。”

“你可知君嘯運銀時曾在太公酒樓投宿?”

“知,不過那是出事後方才知道。”

“你前去太公酒樓是否與他有關?”

“老夫一直派人查看運銀沿途可疑人物,事後知道太公酒樓有疑後,便著人晝夜監察,稍有異動,已被察覺。”

“如此說來,你去太公酒樓是查失銀下落,並非預先藏匿失銀,借機取出?”

“大人明鑒,若是私匿官銀,怎會帶領一眾兵士,聲勢浩大前去取銀?茲事體大,若老夫有意私吞官銀,總該做得人神不覺,豈有鬧得舉世皆知之理?”

“所言甚是。”

“廉察大人……”金敬忽然開口,慢條斯理道,“僅憑一麵之詞,大人推斷燕陸離清白也太快。官錢豈是營私之資,五十萬兩白銀生生不見,無論如何要問個清楚明白,方能息百姓之怒。”

台下諸官員接耳交談,顧亭運道:“彭城離太公酒樓甚遠,崇善侯如何預先得知太公酒樓之事?連夜趕來,莫非未卜先知?”

金敞嘿嘿幹笑,不緊不慢道:“本侯心憂失銀案,始終四處巡查,尤其江寧附近更有本侯府中眼線,留意是否有人監守自盜。那君嘯好好的驛站不住,要去什麽酒樓,自然被本侯打聽清楚,決意親往查探。誰曉得,正巧碰上了……嘿嘿……燕大人。”

酈遜之心中忽感煩躁,他知燕陸離是被金無慮的幾句話引去太公酒樓,隻是這位神偷的大名萬萬提不得。而金敞那裏,他也曾見到嫁禍者的絲帕留書,但這一層,顯然金敞亦絕不會承認。

兩方都必須隱瞞內幕,因此這場審判絕不會審出什麽不為人知的新鮮結果。他不由想通龍佑帝為什麽不願親審,把這麻煩事交給他,也是看他如何翻出新意,讓各方合理欣然的下台。

“皇上,陳州、亳州亂民現已聚眾謀反,私放大牢重犯,兩地被殺官員數以百計,請皇上早日發兵平亂。”原隻是些饑民鬧事,現竟升為謀反,倉部郎中費玨抹了把額頭冷汗,稍稍提高了聲調,恭謹地把這個壞消息稟告給皇帝。

崇仁殿中龍佑帝出遊的神思突然被拉回,把這句話在心頭重新咀嚼了一回,拍案怒道:“陳亳莫非隻有飯桶!兩地加起來有州軍一萬五千,全死了不成!”

“陳州知州劉詢被扣作人質,亳州知州陸其山誓死不降,為敵寇所殺,現兩地州軍俱已投降收編。”吏部侍郎汪潛德從旁補奏,見龍顏已怒,說得顫顫巍巍。

龍佑帝正待再發火,忽地想起太後不在,正是他大顯皇帝作為之際,立即平靜下來,安然調度道:“陸其山忠心可嘉,追封光祿大夫,諡號文忠。著鹿邑、太康、西華、商水、南頓、項城各調兩千兵馬,團團圍住陳州,宋城、柘城、城父三地軍馬各抽調三千兵馬,南北施壓圍住亳州,所有人馬由兵部統一調度,擬旨勸降。朕明日再聽戰報,若仍糟糕如故,朕欲親派大軍平亂,諸位卿家可有他議?”

朝臣一聽龍佑帝要等到明日,咂出味來,曉得要等燕陸離一案的結果。環顧朝中上下,頭一位能打仗的便是這位嘉南王。兩城亂民滋事,就算鬧得天翻地覆,也對京城無關痛癢,隻是這兩城離京城太近,無論如何不能掉以輕心。

群臣們不由猜測皇帝把這平亂機會留給燕陸離的真正用意,一時殿上鴉雀無聲。

龍佑帝見狀暗自欣喜,平素花在地理上的工夫不曾白費,幾處地名尚記得明白,否則剛才若是叫朝臣取了地圖來看,氣勢上弱去大半。他那廂兀自得意,另一邊兵部尚書與侍郎互視一眼,重擔落在他們頭上,好在皇帝既有再派大軍之意,各地的兵馬不過起個威懾,隨便調些人手也就罷了。

不過是亂民鬧事,眾臣心頭暗想,哪年沒有個十來起,隻是今次死了幾個州官。一身輕鬆的龍佑帝亦覺心中舒暢,結束聽政之時,對這運籌帷幄之樂戀戀不舍。

“盈紫——盈紫——”下朝後,龍佑帝卸去心中負擔,興高采烈地來天宮尋謝盈紫。他滿想著與心上人並肩漫步,忙中偷閑,沿路宮女的朝拜一律被他免了。怎奈他的聲音在天宮上空飄飄****,許久沒有著落。

“今日早起就沒看到小宮主。”宮女們都如此答道。

龍佑帝急急轉遍天宮每個角落,果然不見,臉色頓時難看。一直以來,謝盈紫若不在天宮,隻可能去永秀宮,可差去永秀宮問話的宮女來報,也是不曾見。昨日太後召了她去,當時他正和酈遜之在崇仁殿商談密事,事後聽聞未多放在心上。此時想起,不由得整個人猶如從冰水中撈出來。

“快,召集天宮上下,朕要把盈紫找出來!”龍佑帝不覺聲音發顫,“一有消息,即刻到禦書房回複!”

謝紅劍遠遊未歸,掌事的護法長老穆幽吟遂召集三宮宮主商討對策。

“皇上待盈紫之心,我們誰都明白,可惜皇宮對她來說是金雕玉鑿的籠子,此時不走更待何時?萬一皇上不肯大婚,你讓她在宮中再如何呆下去?莫非真做得了皇後不成?”梅靜煙冷冷說道,瞥了一眼眾人的神色,“哪怕天宮主在,我照樣直說。”

眾人默然無語。她們情知如此,卻無人如梅兒心直口快,一語道破。

“皇上雖是人中之龍,配盈紫確差了一點。”玉嫦娥歎息,“天下若有人能成仙,一定是這小妮子無疑。”此話若傳到龍佑帝耳中,亦是大不敬,但天宮諸女竟皆以為然。

“隻怕天宮主不想我們中立。”梅靜煙又是冷冷一句。

雪靈依瞪她一眼:“你這丫頭平素胡鬧,今日倒正經了。”

“天宮主想什麽,你們不是不明白,隻苦了盈紫要犧牲。可盈紫從小到大,無人拂逆其心意,若是兩姐妹翻了臉……”梅靜煙沒有說下去。

五人都清楚那形勢委實令她們難做人,不由發愣起來。

“還是差眾弟子尋回盈紫為首要。”上官蓉最為穩重沉著,“她不識路走不遠,隻要在京城,我們必可先一步找到她。”

“皇上那裏如何交代?”

穆幽吟透徹的雙眸精光一閃:“恐怕,我們要親自走一遭。”

禦書房裏,龍佑帝陰鷙的眼閃爍不定,徘徊來去,眉頭時鎖時展,仿佛在做決斷。外頭報說穆幽吟、梅靜煙、雪靈依三女來訪時,他的眼陡然一亮。

“找到盈紫了未?”

“屬下失職。”

龍佑帝臉色陰沉,突然輕描淡寫地道:“穆護法,若是我去慈恩宮要人,你們可願同去?”

穆幽吟不動聲色:“皇上吩咐,屬下自當從命。”梅靜煙秀眉一挺,方欲說話,一邊的雪靈依暗中拉她一把。

龍佑帝坐上禦輦往慈恩宮去。穆幽吟等三人跟在侍衛隊後,梅靜煙忍不住說道:“盈紫怎會在慈恩宮?”雪靈依歎道:“皇上的用意你還不明白?我們三人同時出馬,這樣的先例有幾回?”梅靜煙不覺動容,噤聲不言。

慈恩宮中,太後喜氣洋洋地正在挑選金緋大婚的嫁妝,一幫采辦大臣忙得焦頭爛額,直到龍佑帝行至跟前方才注意,一個個慌不迭地行禮。龍佑帝黑了臉,抬腳踢翻一人所捧絲綢,明黃的綢布宛如破殼的蛋黃汩汩流了一地。太後的笑容僵成了木雕,手揮兩下,眾人齊齊退了,剩下一對水火不容的母子。

“你說,你把盈紫藏到何處!”龍佑帝像少時賭氣,不再講求分寸。

“皇帝這是來興師問罪?”太後悠然坐下,端起茶曼聲道。

“哼,兒臣不敢!”龍佑帝憤憤然,“你叫朕娶你侄女,娶便娶了,把盈紫綁去作甚?”近日他心思全投在燕陸離一案上,未曾顧及家事,誰想平空又起波折。他心生怨恨,早知如此,何苦默認了這大婚!

“小孩子話。她是皇帝的心頭肉,誰敢綁她?”

“別騙朕!她絕不會踏出宮門一步,昨晚見過你後,人就沒了。不是你做的,還有誰?”

“反了!”太後勃然大怒。龍佑帝左一個“你”,右一個“你”,如何不讓她冒火。

她重重擱下茶碗,冷笑道:“皇帝隻管問看門的侍衛去,纏著我也沒用。我有折子要看,皇帝請便吧。”

太後立起身剛想走,一聲“站住”當頭打下。龍佑帝冷笑道:“今日母後走後,群臣聯名上了折子,不知母後想不想看?”他無視太後難看的臉色,拿出一本折子讀道,“恭唯皇太後自寶靖以來,承顧托之命參決政事,功在社稷,垂裕無窮。今陛下恭儉克己,慈惠愛人,施祖宗之法,承先王善政,有禦近控遠之略,擢財任賢之德。既已獨操大柄,臣愚乞太後撤簾歸政,虛心致壽,伏望陛下盡四海之養,報太後之大功。此乃天子之孝,亦是臣子之願,兆民之賴也。”

太後聽得呆了,忘了言語,兀自顫動兩手想奪那折子,被龍佑帝目中氣勢所迫,竟不敢上前。

龍佑帝見她一臉得難以置信,心想話已出口,不如快刀斬亂麻,冷冷說道:“即日起母後不用再聽政,折子也無須看了,安心地享清福吧!朕這就傳二府大臣商議,取消垂簾,歸政於帝!”

此時,他才看清內心,對母後的怨恨已深如溝壑,刻著一道道印記。

“胡鬧!國家大事,豈是皇帝說改就改?”見皇帝動了真氣,太後慌了,不想這孩子執拗起來竟不顧禮儀體統。“皇帝是當真的?!”

龍佑帝帶著嘲弄的笑,道:“朕是皇帝,母後不也這樣以為?若母後還想幹政,朕就退位讓賢,讓你做女皇帝如何?”

太後嘴唇發白,撲通坐倒,不知是哭是笑,頰上兩塊肉打鼓似的顫動。龍佑帝死死盯住她,目光如火舌燒灼著她的心。兒子的眼神頭一回陌生到無情,久視之下,連她也吃不住那灼灼光芒,眼酸得流下一行淚來。

龍佑帝撇過臉去,終不忍看她難掩的衰容下流露的頹喪,歎道:“母後,朕繈褓登基,做了十幾年皇帝,始終未曾開顏。請母後放過朕,容朕去飛罷!”言畢,疾走數步,行至宮門。

“來人!”龍佑帝清亮的喝聲叫醒了巍巍金殿。太後驚懼地發覺,天宮裏武功頂尖的三位高手來到了她身邊。“好好保護太後。不許任何人打擾。”

“護駕!”太後拉下臉喊兩大貼身護衛,“金虎、金豹!”

梅靜煙纖手一揚,摔下兩隻手臂,太後一見,幾乎要暈厥過去。龍佑帝嘴角輕笑,吩咐三人道:“任何人未得朕手諭,不得擅自見太後!”

“皇帝!”太後失聲叫道,那一聲,有他從未聽過的母親的柔弱。

“朕意已決!母後好自為之!”龍佑帝狠下心,疾步走出慈恩宮。迎麵遇上率隊趕來的慕容康,一隊侍衛齊齊止步跪拜,皇帝揮了揮手,目睹他們一個個把慈恩宮重重圍住,守得如鐵砂桶一般。

豔陽高升,燦爛天光下無處不是他的王土,然而洋溢在龍佑帝內心的竟是種說不出的失落。一直以來,想到要從母後手上奪回權力他就摩拳擦掌,乃至對那天充滿期望。他覺得大權在握的自己當是指點江山,俾睨群臣,肆意而痛快。可真到了這一刻,他把母後趕回後宮,要去獨自麵對他的江山社稷時,他又空****的。身後無人扶持,身邊無人關愛,有的隻是覬覦與貪婪的目光環繞四周,令他無時無刻不膽戰心驚。

他能信誰?誰又值得倚仗?龍佑帝回過頭,看那些佩刀執槍守衛宮殿的侍衛,他們的眼神堅定,心裏隻信皇帝一人。皇帝在此刻竟有一絲羨慕,他們臉上的堅毅執著,讓他對那渺不可知的未來生出希望。

盈紫。龍佑帝默默地輕念道,你是我唯一想要的人,想得的天下。

“如雍穆王要來,隻許他隻身覲見。”龍佑帝在宮門撂下這句話,揚長而去。

龍佑帝回到崇仁殿,尚未平複雜亂的心情,看見太監總管徐顯儒彎腰守在殿口,手中持一黃絹錦繡小盒。龍佑帝凝目看他,徐顯儒亦抬頭看了皇帝一眼,令他心口被紮了一下,竟有幾分刺痛。

龍佑帝“哼”了一聲,道:“朕未召你,莫非太後又有什麽事?”

徐顯儒在殿口跪下,叩頭不止,龍佑帝心中起疑,剛想發問,他已答曰:“下臣有要物需呈皇上。”龍佑帝起了好奇,招手叫他上前。徐顯儒行至皇帝麵前,跪遞上手中小盒。

龍佑帝打開一看,不由色變,緩緩抽出一塊蓋有玉璽大印的黃綾,眼中先是一閃,複又把萬千思緒藏在深黑的眸子裏。他默然讀完,反複看了數遍,走到長明燈前把它燒了。徐顯儒始終低了頭,不敢端詳皇帝的神色。

龍佑帝出神了一陣,屏退左右,方道:“先帝說的那些,果真屬實?”

徐顯儒道:“下臣不知盒內何物,皇上之言令人摸不著頭腦。”

龍佑帝吸了口氣,道:“朕問你,先皇是否命你假扮相士,為康和王解命?”徐顯儒道:“是。先帝熟知康和王家中典故,由我信口說來,王爺深信不疑。”龍佑帝道:“他怎會聽不出你的聲音?”徐顯儒道:“下臣的嗓音原本又細又尖,那回先帝特意讓下臣吹了一夜的風,啞了嗓,這才沒被王爺察覺。”

龍佑帝歎道:“如此說來,酈遜之從小就被送離京城,是出於你那幾句信口雌黃?”

徐顯儒道:“正是。當時先帝剛剛立國,終日愁眉不展,後來曾對下臣提及,舉朝上下唯忌憚康和王一人,便著下臣去酈府附近扮神算相士。”龍佑帝點頭:“朕今日方知原來你身懷絕技,在宮中隱了近二十年,不愧是先皇最寵信之人。”徐顯儒忙道:“下臣一直隱瞞皇上,實是先帝有遺訓,不到皇上親握大權不能將錦盒獻上。請皇上明鑒。”

龍佑帝道:“朕不怪你。”兀自把目光投向空處發呆。徐顯儒此刻心中去掉一塊大石,神情輕鬆許多,偷偷看了皇帝一眼,又迅速低頭。

龍佑帝細讀之下背熟了遺詔,他揣摩回味了一番,體味出父皇的一片苦心。燕陸離和酈伊傑同樣手握重兵,然酈伊傑和天泰帝攜手打天下在先,燕陸離是之後歸順,父皇心中自是更依賴酈伊傑,故留其在京並放心啟用酈家軍守住邊關要塞。燕陸離則遠調南疆,萬一要反也有酈伊傑掣肘。

無奈留有後著是為帝王者不得不事先想好的退路,為了以策萬全,令酈伊傑以為與子相克從此疏遠親子,便可確保無覬覦皇位之念。

龍佑帝心下歎息,想不到父皇竟在初立國之際想得如此深遠,唯其如此,這封信早被他看到並無益處。隻有父皇確信他有能力奪回權力時,方令他領悟為君之道更深處的權變之術。

可是父皇,他的嘴角慢慢浮出一絲不可察覺的微笑,你知道麽,兒臣已漸漸知曉弈棋之道。待兒臣把棋子一顆顆填到該填的地方,就會收拾這山河,叫他們知道天下到底姓什麽!

“你是大內總管,朕不便將你調至身邊。”龍佑帝抬眼對徐顯儒微笑,“暫且仍領那職位,留意慈恩宮的動向,不許閑雜人等隨意進出。朕會多派幾隊侍衛把守。”

“下臣鬥膽問皇上,大婚之事現無人總理,是否……”

龍佑帝一聽此言,已知後文,笑道:“你請雍穆王明晚戌時進宮,與朕一敘舅甥之情。”深深看他一眼,“明日你該在何處,應該明白吧?”徐顯儒道:“下臣領旨,這就前往雍穆王府宣旨。”龍佑帝冷笑:“王爺現在推敲閣聽審,你不必跑王府那麽遠。”

推敲閣內,金敬眼見酈遜之始終未有將燕陸離落罪之意,言下倒屢屢為其開脫,不由著惱,不顧自己是旁聽的身份,插言搶白了燕陸離幾句。

酈遜之見他劍拔弩張,不可一世的模樣,心中忽然生出怒火,猛然拍桌道:“雍穆王,到底是你審案還是本廉察審案?你可知咆哮公堂,也有杖責之懲?”

金敬一愣,滿不在乎道:“賢侄資淺,燕陸離諸多推搪都聽不出,不若由本王代你來審!”酈遜之大怒,倏地起身,森然冷笑道:“來人!替我請王爺出閣歇息。此處是雜議之地,不容閑雜人等亂語。”

閣外走進兩個侍衛,見了金敬的氣勢嚅嚅不敢上前。金敬越發傲然昂首,睥睨酈遜之,儼然在說你能奈我何。顧亭運微笑拈須,並不搭腔相勸,餘人見宰相不說話,更沒有話說。唯有金敞打圓場道:“大人,王爺也是一番好意。”

他話未說盡,酈遜之瞪他一眼:“沒問你話!”手中捏了一枚菩提子,冷冷瞧金敬一眼,道:“王爺,請出閣安歇。”金敬道:“本王若是不肯呢?”酈遜之道:“隻怕由不得您老人家。”菩提子激射而出,金敬登時被製,動彈不得。酈遜之悠悠地道:“還不快扶王爺下去?”兩侍衛轟然答應。

金敬破口大罵,酈遜之補上一顆暗器,正中他啞穴。一班大臣猶自發呆,好半天才恍悟是酈遜之動了手腳,一掃先前輕視,對他又敬又畏。金敬臉漲得通紅,被侍衛抬了出去,酈遜之目送他離開,放正了被拍亂的案卷,微笑道:“帶人證物證!”

他輕鬆自若的神態感染了台下,其實酈遜之心中明白,如果金敬真有謀逆的準備,絕不會因在此受氣而倉促起事,他會忍。酈遜之就是想他忍,到忍不住為止。穆青歡手下的三百高手又如何?金敬不懂武功,擒賊先擒王,隻要製住他諸事便容易。

皇上啊,我且代你先出一口惡氣,煞煞這老匹夫的氣焰!

既沒了金敬插嘴,庭審變得愉快許多。這回要證明的不過是燕陸離是否串通太公酒樓老板私藏官銀,又欲在二十七日取出,那太公酒樓被擒的老板娘和被尋獲的假銀便是關鍵。

“提太公酒樓老板娘,提燕陸離女、郡主燕飛竹。”

提到燕飛竹,酈遜之心中隱隱一疼,這樣的相逢非他所願。

燕飛竹在天宮這些日子清減了幾分,烏亮的一雙眼睛透著楚楚可憐,見到她的大臣們皆泛起愛憐疼惜之意。燕陸離到天宮後見過愛女,此刻於庭上相會未免赧顏歎息。太公酒樓的老板娘則是一美貌女子,藍布衣衫,尋常百姓衣服被她穿出清麗嬌媚之氣,令得一班大臣眼中一亮。

隻是酈遜之和燕飛竹均知此人不是藍颯兒。

等酈遜之開口詢問,燕飛竹忍住心酸,將在太公酒樓如何遇到店主藍颯兒,如何誤以為是燕陸離所遣保鏢,如何沿路同行又被其所擒,如何被天宮諸女救出一事陸續交代,個中當然隱去酈遜之名姓。

酈遜之問道:“堂下那女子,是否你見過的店主藍颯兒?”燕飛竹搖頭道:“她容貌雖美,卻不如藍颯兒天姿國色,且此女一見便知毫無武功,絕非當初擒我之人。”

酈遜之將驚堂木一拍,向冒牌者喝道:“你到底姓什名誰,還不從實招來?”那女子抬起眼,目中夾雜哀怨憤怒,酈遜之見狀不妙,忙喊道:“看住她!”卻已遲了,那女子一咬牙,麵現痛苦之色,吐出大口鮮血,頭一歪伏在地上。

吏士翻開她的嘴,發覺裏麵盡數淤黑,向酈遜之報告她氣絕。

“今燕陸離於太公酒樓私取藏銀一案破綻甚多,監候再審。”酈遜之看著那女子的屍首被抬下,沒了繼續的興致。

初審完結,他尋思如何去龍佑帝處請旨,不料在殿外得知皇帝和太後鬧翻,又聽說謝盈紫失蹤,想到此刻是皇上心情最差之時,於是轉身出宮。

剛回到府中,酈屏迎麵便交上一封秘報,是他所查冷劍生的蹤跡,金逸的下落並無消息。酈遜之看到“名劍江湖門”和餘下幾字,知道雍穆王離大限不遠。他收起秘報,兀自沉思走回所住的院子,忽然聽到有人在提“昭平王”。

酈遜之心中一動,到門邊喝了一聲,酈雲立即上前,解釋道:“小的們正說昭平王康複的事兒呢。”

酈遜之回想起左勤那病懨懨的神態,“哦”了一聲道:“是好些了麽?”酈雲道:“豈止是好些,簡直生龍活虎。外麵人都說,大家的誠心感動了老天爺,這才追加了三十年陽壽給左王爺。”酈遜之不以為然地一笑。三十年,說得容易,想到各地百姓為昭平王祈福,果真是誠感動天?卻不知那個天之子,聽到這消息又會有何感想?

“這倒值得慶賀,我去左府瞧瞧。”酈遜之心想,正好借機再探左府虛實。

打馬去了左府,臨到門前,遙遙地聞到幽香撲鼻,令人一爽。進了大門方才見到環湖的假山附近,梅樹都已開了,虯曲萬狀爭奇鬥豔,如一隻碩大的花環織在寶石上。湖水在西斜的落日下輕漾,閃出一片紅光,直映得左府上下個個喜氣洋洋。

左勤與兩個兒子正在“正氣堂”用晚膳,酈遜之一進堂中就朗聲笑道:“王爺賞我頓飯吃如何?”左勤起身相迎,哈哈笑道:“虛席以待。”酈遜之坐下細細打量,左勤麵色紅潤,兩眼有神,倒像年輕了十歲,精氣神無一不佳。左勤笑道:“說來,要多謝世子送的那些補品,我這老不死的才揀回了命。”

“王爺說笑呢,我剛想打聽有什麽秘方,王爺藏私不說也罷了,卻拿遜之開玩笑。”

左鷹湊趣道:“遜之兄可別這麽說,父王真是在謝你。你送的益壽養真膏比大內的瓊玉膏還管用,填精補髓,有返老還童之效。”酈遜之聽他那樣稱呼,微一蹙眉,恭敬地對左勤道:“隻是在瓊玉膏上加天門冬、麥門冬、地骨皮而成,家父每年都製一些,王爺不必客氣。”

左勤點點頭:“說到修身養性體恤性命,我不如康和王。”酈遜之笑了笑。左虎忽然說道:“廉察大人的案子,辦得如何?”

“已有眉目,仍在徹查。”

“這案子也算曲折得很。”左虎不動聲色,端起酒杯,“我敬大人一杯。”

“不敢,你我年歲相近,叫我遜之即可。”酈遜之一飲而盡。

“是啊,”左鷹笑眯眯道,“若是你叫一句‘廉察大人’,他叫一句‘爵爺’,叫來叫去舌頭也大了。大家兄弟相稱,免得生分。”

酈遜之避開他的目光,看向左虎:“正是如此。”

“陳亳亂民謀反之事,賢侄你可知道?”左勤呷了茶漱口,與他閑談。

酈遜之暗想,隻知有亂民鬧事,已升級為謀反?笑笑道:“忙著失銀案,卻原來又出了大事。”

左虎搶先說道:“陳亳之亂,小弟很想去看看,倘若能夠為國出力,就是左虎的幸事。”

“哦?虎兄有意出征?”

左虎道:“帶兵打仗,小弟雖無經驗,可熟讀兵書,一心想為國效力,苦於報國無門。”

“虎兄有此心思,皇上若是知道,必然成全。”酈遜之心下想的卻是,龍佑帝不知會如何琢磨左家父子的心思,情勢越來越值得玩味。

左勤笑笑地對酈遜之道:“犬子一向紙上談兵,是該出去曆練,要請大人多指教。”

酈遜之慌忙道:“王爺折殺遜之,愧不敢當。”

接下來兩方避而不談國事,酈遜之的膳食送上,他一麵吃一麵叫好。左鷹也不閑著,品評起年內看到的珍藏,滔滔不絕,倒令酈遜之對他刮目相看,心想,這位貪愛男色的世子並非一無是處。

可惜他心不在此,想到要來左府偷賬簿,不由記起那日探左府時與楚少少交手的場麵。楚少少清亮而帶神秘的眸子仍在他眼前晃動,令酈遜之隱隱心悸,總覺遺漏了什麽事情,或者想到什麽卻說不出。

左鷹見他出神,笑眯眯搭茬道:“世子日前辛苦了,是否惦著公事,連飯也吃不下。”酈遜之忙道:“不然。在下想到常來貴府的楚公子,今日倒未見。”左鷹笑道:“少少啊,日中時分來過了。他一日不見我就不舒爽,我和他前生定是兄弟呢。”左虎在一旁聞言,鼻子裏哼出一股氣,老大不以為然。

這一頓飯本要敷衍著吃下去,酈遜之正發愁的工夫,龍佑帝突然傳他進宮。左勤打趣道:“賢侄目前是皇上身邊唯一紅人,鷹兒、虎兒,你們和他多親近親近。”左鷹左虎連聲稱是,酈遜之謙謝了兩句,告辭離去。

龍佑帝竟在馥春宮,酈遜之跟隨在太監身後,邊走邊猶疑不解。馥春宮離太醫院最近,皇帝有個頭疼腦熱才喜居那裏養病。在這多事之秋,龍佑帝擇那樣的居處,想是自有用意。

宮內燒了“殿春香”,取赤芍入藥、花瓣製香,既可瀉肝火又能爽精神。酈遜之不覺一笑,龍佑帝一向做作,凡事故露痕跡。但皇帝究竟是年少衝動,還是有意為之,連他亦頗費思索。

酈遜之進了寢殿,龍佑帝仿佛有滿腹委屈,見麵就嚷道:“遜之快來,你可想死我了。”酈遜之笑道:“早朝還見了,皇上有什麽事要遜之分憂?”

龍佑帝道:“我與太後鬧翻了。雍穆王不依不饒,往馥春宮跑了多回,我推說微恙,始終不見。”酈遜之低頭聽著,沒有插話,也無話可說。金敬惱火的怕還有被趕出推敲閣一事,如此一來,恐怕更激得這位不肯屈居人下的王爺要求自保之計了罷。

“陳亳之亂,擾得我心煩。”龍佑帝下意識地磨蹭著地麵,搖晃著身子,“你看,我派誰去穩妥些?”

“既到了兵戎相見的地步,這統領的人選一定要慎重。”酈遜之又把熱山芋丟了回去。

“不錯,燕陸離、燕陸離,統領三軍,原是他最合適不過。”

“皇上可要我洗去他的嫌疑?”酈遜之話一出口,立即醒悟自己傻了,轉念一想,說錯話有說錯的好處,抬眼看龍佑帝的反應。

龍佑帝笑道:“嗬,說起來,你那案子辦得如何了,不見你來交差,是否還在頭疼?”

“皇上明鑒!”酈遜之愁眉苦臉,“嘉南王監守自盜缺乏實據,倒是被人嫁禍的證據有一大把。金敞從彭城趕來捉贓、假老板娘服毒自盡,顯見是真正竊銀人所為。”

龍佑帝道:“既是如此,遜之,燕陸離一案以疑罪論,證據不足,叫他納銀贖罪。”

“是。”酈遜之應了,心想這是唯一的結局,卻不知要賠多少。“此外,金無憂查得不錯,冷劍生不僅在雍穆王府住過一年,更指點過金逸武功。據查他和塞外魔境、名劍江湖門亦多有勾結,可惜臣分身無術,不能親往塞外一行求解。”

“又是魔境!”龍佑帝突然長身而起,臉部迅速地一記**,猶如閃電劃過,卻在酈遜之心上留下深刻的印象。“我且封他們做個王,你看,他們敢不敢再亂!”魔境主人地位特殊,一直以來朝廷皆以安撫為主,多給予財貨女子。封爵一舉,至今從未有過。

酈遜之沉吟道:“皇上說得有理,這也是個解決的法子,除非……”

“有話直說。”

“除非他們所圖不止於此。”

龍佑帝嘿嘿笑道:“也好,我先下詔書,摸摸他們的底細,可是派誰去宣詔呢?”

“海賢鎮守邊關多年,素有威名,是個人選。”海賢與酈家七將齊名,也是邊關十大將之一,酈遜之提出他來是為避嫌。

“就依你意思。”龍佑帝道,“陳州、亳州,讓嘉南王帶你酈家的人出征,你看可妥?”

“屏叔帶回來省親過年的酈家軍僅千數人,其餘遠在邊塞,調配恐有不及。”酈遜之安然以對,幸好早與酈屏商量過對策,“依遜之淺見,仍以沿途各州縣軍馬平亂為宜。此外,左虎想隨軍出征。”

酈遜之暗歎,失銀案果然不了了之,燕陸離既可帶兵,皇上當然是暗示前事不究。但偌大的案子總會有人頂罪,大理寺中一步行錯的君嘯便是唯一人選。隻是,這場失銀案來得太過蹊蹺,案子雖可暫時“結”了,真相卻不得不再徹查下去。酈遜之拿定了主意,不論龍佑帝是否要深究,他會與那背後的勢力糾纏到底,直至水落石出。

“左虎,他也想立軍功?”龍佑帝奇道,忽然笑起來,“昭平王啊昭平王,你究竟打什麽主意?遜之,你意下如何?”

酈遜之道:“雖然戰事凶險,但這回亂民並不足懼,隻要能收服叛亂的官兵,亂民一擊即潰。左家此回可輕易領個頭功。”

龍佑帝笑道:“戰場凶險,昭平王不曉得有沒有福氣保住這個寶貝兒子的命?”

酈遜之心下一涼,想到酈屏與酈雲分別帶回來的消息,忙道:“雍穆王府近日進出的門客甚多,遜之有不好的預感,想請皇上容我細查。”

龍佑帝收斂了得意,兀自凝神。一支燈火跳躍了半晌,忽地暗了,燈芯燃盡的氣味彌散開來,焦灼熏人。宮女急慌慌地上來撥燈芯,龍佑帝的麵色明明暗暗,一如琢磨不透的燈火。

終於,酈遜之聽到龍佑帝歎氣道:“隻怕太後今後會有很多不眠之夜!”他明白,皇帝決心要和金氏鬥到底,從太後回到後宮那一刻起,金氏一族敗亡的命運已拉開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