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五一大早,酈遜之一身紫衫,蹬了烏皮靴直入天街忘珍樓。忘珍樓在天街二十八家正店中排名第三,以食料珍奇聞名京城,匯聚了四海異味珍饈。但凡大店,對皇城進出的高官顯貴無不留意,酈遜之一來,掌櫃立即認出這是康和王府的世子,當下專門撥了兩個伶俐的夥計供他使喚。

酈遜之賞了十兩金子,要了天字房,吩咐道:“叫你們樓內最好的大廚來,這有十二樣菜,今日想吃頓好的。”夥計拿了單兒一看,個個名兒都是聞所未聞,一臉驚疑。酈遜之漫不經心道:“要是不會做,後麵附了燒法,隻管照上麵的做來。”那夥計連忙飛奔廚房,留下另外一人陪笑打點。

不多時,兩個廚房師傅惶恐跑來,向酈遜之行了禮,恭敬問道:“玉團、融脂、茶乳……不知是何物?”酈遜之一翻眼,冷冷道:“忘珍樓就隻有這手段嗎?”廚房師傅對望一眼,不敢再搭話。他們深知酈遜之是太後和聖上跟前得寵人物,哪裏能得罪。

既不能多問,廚房師傅愁眉苦臉到了忘珍樓老板所在的雅樓。老板姓孫,年紀尚輕,半年前剛剛繼承了家業,為保忘珍樓不落於人後,平素戰戰兢兢不敢有絲毫閃失。此刻聽了大廚的稟告,心下吃了一驚,暗忖道:“康和王的世子不會好端端尋我孫家的麻煩,此行不知有什麽蹊蹺?”

孫老板百思不得解,想想眼前難題甚急,須先解決了,方知酈遜之打了什麽主意。他有了計較,吩咐道:“你速去尋百味樓的殷老板,把這食單拿給他看。若是他手下有人會做,我出二十金,先向他借人過來。”

百味樓在天街排名猶在忘珍樓之上,那大廚不情願地說道:“向外人搬救兵,豈不是……損了我們的顏麵?”孫老板冷哼了一聲:“你們又解不出這食單裏的玄奧,難道想自毀招牌,白白讓世子抓了痛腳?”大廚被他一堵,說不出話來,悻悻地去了。

他去了沒多久,孫老板焦急如焚,扶了廊柱在樓內觀望。沒多會,百味樓的殷老板匆匆而來,見麵就拱手道:“孫老板抬愛,我領了位高人來,不知能不能解這燃眉之急。”說著,請出一個布衣老者,麵色黧黑,卻儼然有高士之風,望之非俗。

孫老板大喜,沒想到殷老板如此仗義,急忙向老者拜了拜,道:“老先生救我。”老者手持食單含笑點頭,孫老板信心大漲,向殷老板道謝不迭。殷老板道:“這位曹老先生見識非凡,他說家中曾置辦過這類菜肴,你有什麽難處盡管開口。”

孫老板大為安心,謝過殷老板,直接將曹老先生送去廚房。剛走了兩步,曹老先生肅然道:“去客人房即可,無須入廚。”孫老板訝然道:“世子正在等著熱菜上桌,前去打擾恐怕……”曹老先生微笑:“此等食料不是一時能備齊之物,想來世子也不急著吃這一頓,讓老夫為他說一桌菜解饞罷了。”

孫老板目瞪口呆,問道:“敢問先生,這十二味菜真的一時做不來?”曹老先生笑道:“縱以大內之能,食料齊備,製成菜肴也須三日。”孫老板定了定心,將信將疑把老者引至天字房門外,叩響了門。

酈遜之端坐在內,捧了一杯餘姚仙茗悉心品嚐,茶色如銀霜,間中浮動一抹清幽綠意,香氣沁人心脾。等孫老板與布衣老者進入房中,酈遜之的茶猶在手,聽到曹老先生爽朗的笑聲傳來:“客官是知茶之人,茶乳一味失傳久矣,吾以為當今天下更無人知其名。”

酈遜之含笑放下茶盞,向他施了一禮:“這食單是在下無意得來,若先生知道做法,請不吝賜教。”孫老板一心想扳回顏麵,忍不住插嘴道:“茶乳一物,莫不是北疆的奶茶?聞說是將磚茶敲碎,加入牛乳……”酈遜之淡淡地道:“那不過是尋常奶茶,怎敢言茶乳?”孫老板吃了一癟,尷尬一笑。

曹老先生點了點頭,侃侃而談道:“酒有混酒,茶亦有花茶,然則茶乳卻是合諸茶之味,發前人之未敢想。工序說難不難,說易也不易,其分寸時辰拿捏最是學問:先將諸茶之坯複火幹燥,而後拌和窨堆,通茶散熱,收堆續窨……經多道工藝打製而成。飲時須用黑瓷兔毫茶盞,取初冬雪水,以無煙炭爐三沸茶水,倒兌入盞數次,方積成淺淺一抹茶乳。”

酈遜之精神一振,兩眼大放光明,道:“所謂諸茶之味,又是哪幾種茶合而為一?”曹老先生目光炯炯有神,盯住他不發一言。酈遜之恍然大悟,急忙拉開座椅,將他恭敬奉在上座,又對孫老板道:“我和老先生想長談,你們出去,沒我的吩咐,不許進來騷擾。”孫老板連忙應了,帶了先前留著的廚子一同出屋,小心閉好房門,更招呼全樓不準靠近天字房三丈之內。

待閑人退盡,酈遜之望著曹老先生,忽然哈哈大笑。曹老先生亦是莞爾一笑,朝他深深一拜:“金無憂見過廉察大人!”

酈遜之忙扶住他,微笑道:“金大人何須居禮。眼見大人恢複健康,遜之不知有多欣慰。唉,與大人別後,形勢急轉直下,當真複雜難明。遜之此來,就是想與大人好生商量,謀定而後動。”

金無憂道:“無憂此次多虧廉察大人籌謀,避過凶手耳目,潛入京城。可惜昨晚仍遇上了牡丹、芙蓉二女,行藏已露。”

酈遜之一驚:“你送給皇上的密報裏卻不曾言明,這是為何?”

金無憂歎道:“我與牡丹尚有一些舊緣,料她也是如此想,當麵不曾揭破我們。皇上憂心之事太多,既然二女與金逸之死有關,且將最緊要的密報皇上也就是了。”

酈遜之沉吟片刻,心想隻能如此,見金無憂麵現憂色,便道:“說起來皇上聖明,竟想到這般奇異的見麵法子,遜之委實欽佩。”

金無憂卻道:“皇上隻著金某結識百味樓老板,這食單有何用,我是一竅不通。沒想到廉察大人竟會繞了一個彎子來尋我,大出意料之外。”

酈遜之微笑思忖,龍佑帝能想出這個法子的確聰明過人,但皇帝當時隻叫他直接尋上百味樓去,他沒有照做。皇帝的計謀與他的機謀相纏便可天衣無縫,自然地與金無憂接頭而不被人所察。

“金逸的書信是怎麽回事?”酈遜之一說正題,就是關鍵所在。

“是無慮從芙蓉身上偷來。”金無憂當下把謄寫的書信遞上。

酈遜之一目十行,通閱一遍。書信字體娟秀輕狂,內裏寥寥數言,寫道:“百拜謹稟父親大人膝前:恭慶父親大人南山之壽。男體健如常,勿念。”雖無具名,但金敬正值大壽,而芙蓉又是殺死金逸的凶手之一,無怪見信後,金無憂和龍佑帝都做出金逸未死的推斷。

“京城業已全城搜捕牡丹、芙蓉,她們竟敢明目張膽投店,這其中是否……”酈遜之言下之意,是兩女早認出有神偷金無慮在旁,故意偽造信函,讓他偷去便可混淆視聽。

金無憂思忖了一陣,道:“京都府目前依照畫像搜捕她二人,按說理應有所避諱,起碼不該以真麵目招搖。你這樣一說,我也猶疑起來。隻是當時我和無慮是易了容的,可惜我多年追捕牡丹,被她一眼就瞧出破綻。如果她們因此先有預謀,也不足為奇。”

酈遜之點頭:“這是我們不得不防的一招。但金逸若是活著,雍穆王使出這手段,為的又是什麽?”

“在太公酒樓,我曾見到冷劍生與老板娘芙蓉密談,當時沒往心裏去,現下想來疑點甚多。冷劍生是當初大內第一高手,曾任禁軍領軍將軍,十幾年前辭官後失卻消息,直到前年冬入雍穆王府,一直住到如今。他身份特殊,被雍穆王招攬不知有何用意。但他認得芙蓉,之後芙蓉又殺了金逸,就頗有可疑之處。”

酈遜之攥緊拳頭,雍穆王想做的事情在他眼裏呼之欲出,隻不便明言。如果特意招了牡丹與芙蓉做一場戲,京城大亂即可從中取利,金敬這回是鐵了心要先發製人。之前若非他們救出了燕飛竹,金逸一死,恐怕燕飛竹就成了殺人凶手,甚至是十分樓所謂的“花魁”。屆時為救女兒一命,燕陸離不反也得反,而酈家不得不疲於應付皇帝的猜忌與燕家的大軍。

在燕飛竹被救後,牡丹、芙蓉果斷地依計行事“殺”了金逸,雖然沒法嫁禍栽贓,但那三日全城戒嚴、九門關閉,有多少平素做不了的事情,金家都可借搜查凶手之名肆意為之。酈遜之悚然一驚,那三日雍穆王府究竟幹了什麽,他一定要早早查明了,絕不能有一絲疏漏。

金無憂見他沉思,知道事情緊迫,遂拱手道:“廉察大人,牡丹和芙蓉如果要給雍穆王送信,勢必經常往返王府,我們兄弟倆自會多加留意勘察。有大人在皇上身邊輔佐,無憂放心多了,一有消息會讓無慮來通知府上。”

酈遜之未拜官之前,金無憂稱呼他“遜之”,此刻始終以“廉察大人”尊稱,酈遜之聽得多了也懶得糾正。金無慮可高來高去,縱然康和王府是斷魂所造,亦不在他眼中,酈遜之聽到金無憂的話,想起神偷送信入宮的手段,嘿嘿一笑,道:“好說,好說。有令弟在我們之間傳遞消息,當比青鳥壇更令人安心。今日便這樣罷,有事再請金大人屈駕過來商議。”

酈遜之送金無憂到了房門口,開門時微笑道:“有曹先生為我解味說菜,天上佳肴不過如此。多謝,多謝!”孫老板聞訊趕來,點頭哈腰招呼了。酈遜之道:“替我送曹先生回去,這裏是五兩金子,一定要好生伺候著。”孫老板心花怒放地親自扶了金無憂,慢慢地去了。

酈遜之眉頭深鎖,偏偏耐了性子又喝了一盅茶,方結賬回府。酈雲機靈,在府門口候著,一見他來便伶俐地上前請安。

酈遜之笑道:“你這小子倒警醒。”酈雲回道:“世子一早出了門,也不帶個貼身的人,把我急壞了。”酈遜之道:“咦,我又不是回回出門帶人,你急個什麽。”酈雲道:“這個……最近正值多事之……冬,我想世子定需要人手。”

酈遜之心想,酈雲昨日剛剛驚心動魄走了一趟雍穆王府,此刻又能打點精神,實屬不易,便道:“今兒財神生日,打賞你一點也沒什麽。拿去。”摸出身上餘下的金子扔了過去。酈雲拿在手裏沉甸甸的,也不打開,嗬嗬笑道:“難道不差我辦事?”酈遜之道:“算你聰明,替我請屏叔過府,我有事找他。”酈雲樂顛顛領命去了。

酈屏來時帶了三個家將,四人均著織文襴袍,便衣入府。迎麵見著酈遜之,酈屏一指身後三人,笑道:“他們是我左右臂,神武大營豹衛軍前三營指揮使風鉉、風鋣、風鈺。來,你們見過世子。”

酈家軍直屬最精銳的有馬軍、步軍各三軍,其中精騎軍、豹衛軍、驍捷軍為馬軍,分領十五指揮,共轄七千五百騎兵。風氏三兄弟是其中武藝最好的三位指揮使,酈遜之早有耳聞,立即趕在三人行禮前扶住當中的老大風鉉,道:“三位指揮使乃當世才俊,遜之一向在外,未有機會拜訪,禮數不周,請三位見諒。”

風鉉恭敬奉上贄見禮,酈遜之忙謝過,聽酈屏說道:“遵王爺手諭,我已將豹衛軍調回京畿附近,目前駐紮在二十五裏外的杜鵑穀,一旦京城有變,可即刻趕回救援。今日帶他們三兄弟來見世子,就是想商議此事。”

酈遜之道:“我父王手諭……”他頓了頓,心想酈伊傑離走時未跟他提過隻言片語,不欲讓酈屏操心,便續道:“屏叔對日前京城局勢有何看法?”

酈屏道:“風雨欲來。”風氏兄弟互視一眼,酈遜之道:“三位指揮使有何高見?”風鉉欠了欠身道:“高見不敢當。京中刻下多事,皇宮及四大王府接連出事,殺手肆虐,如入無人之境,鉉以為將要出大事。”酈遜之微笑:“什麽事稱得上大事?”

風鉉肅然道:“調動守軍,向例要皇上下旨,豹衛軍雖是酈家屬軍亦不能例外。今次王爺行此權宜之計秘密調兵,為保社稷平安,我等毫無異議,但越發暗示皇上安危堪憂。如鉉猜得沒錯,恐怕……恐怕……”

酈遜之道:“恐怕什麽?”風鈺忍不住插嘴道:“我大哥是說,恐怕有人想造反!”酈遜之電目射去,風鈺急切地脫口而出道:“廉察大人明鑒,我豹衛軍化整為零藏於深穀,已監視京城九門多日。連日來禁軍調動頻繁,更有多支小股軍隊潛入城中,我派人跟蹤他們的落腳處,都與雍穆王產業有關……這不是造反是什麽?”

酈遜之閑閑地道:“有人潛入京城,就一定是造反?”

風鈺頓足道:“哎呀,世子!這些人過關時無人盤查,說明九門都被人控製!雍穆王他……他!”他的臉漲得通紅,如果酈遜之不是世子身份,怕是早被他揪住領口訓斥一頓。

風鉉朝酈遜之拱手道:“啟稟世子,卑職尚有別情稟告。我營將士曾回溯這些傭伍來曆,發覺均來自彭城方向,如說雍穆王欲圖謀不軌,相信有確鑿證據。”

酈遜之轉向酈屏,微笑道:“屏叔帶他們三兄弟來,就是為了說此事吧?”

酈屏歎道:“世子回京後,我接到王爺手諭,吩咐我們一切事宜皆由世子做主。我本想多扛些事情,怎奈局勢急轉直下,近日裏進城的傭伍軍士已達千人之眾,再不稟告世子,酈屏實難做決斷。”

“什麽!”酈遜之終於按捺不住,失去了極力想維持的鎮定,“此事大大不妙,請屏叔將所有證據整理好,我要麵呈皇上。”

酈屏按住酈遜之,道:“稍安毋躁,這些人已在我酈家監視範圍之內,請世子放心。但是禁中被控確是樁大事,世子可單就此事與皇上商量,盡早改變九門狀況。隻要進出九門不再那麽容易,區區千人並不在我們眼中,隻管放他們去行事,免得打草驚蛇。”

酈遜之不知酈屏有何妙計控製那千名軍士,豹衛軍既在杜鵑穀,無論如何不能把手伸進京城來。但他知道酈屏絕無虛言,如今要是把事情和盤托出,萬一龍佑帝心生驕躁,一意想打壓金敬勢力,說不定反而操之過急。酈屏讓他僅勸說皇帝留意禁軍布置,先加固內防,倒是個不錯的法子。

酈遜之點頭道:“屏叔說得是,遜之知道了。禁軍直接涉及皇上安危,遜之要即刻進行部署。”酈屏道:“我們是來拜年的,既然主人家有事要忙,也該告辭了。”酈遜之道:“請稍等片刻。”他轉身進了內屋,不多時返回,向風氏三兄弟遞上十盒華佗雲母丸。

此丸由雲母粉、肉蓯蓉、人參、黃芪、紫芝、天門冬、杜仲、鹿茸等五十三味藥組成,多而不雜,藥性平和,陰陽雙補,益壽延年。風鉉兄弟事母至孝,見狀感激不已,連連道謝,酈屏在一旁暗暗稱許。

黃昏時分下了一場細雨,京城裏鬧春的歡喜勁兒卻沒過去,紅綠相間的油傘如花開滿城中,華燈照耀如晝,令得遊人士女流連忘返。豪門大戶多在家中設了雅戲焰火聚樂酌酒,笙歌管弦,終夕不絕。尋常人家則紮了紅黃白青各色燈籠添喜應景,或走親訪友,或攜伴觀戲,街巷裏車馬喧嘩,簫鼓雷動。

年過半百的殿前都點檢慕容康,抱了新出生的孫兒在自家樓上瀏覽燈火,身後簇擁了一群後輩,個個穿得喜氣洋洋。正當其樂融融之時,門房遞進一張燙金的名帖,寫了酈遜之的名字,呈到慕容康麵前。

慕容康當年替天泰帝擋過毒箭,胸口仍留有鴿蛋大的疤,這也是他得以躋身殿前司將帥之位的緣故。他雖和酈伊傑沒什麽交情,心下卻極為仰慕這位王爺,見到酈遜之的名字亦是一喜,連忙把孫兒交給媳婦,讓門房引了酈遜之往書房安靜見客。

酈遜之見慕容康精神甚好,很是欣慰,行了大禮,道:“侄兒理應早些來拜見世伯。”慕容康招呼酈遜之坐下,笑道:“世侄一回來就擔當大任,真是羨煞旁人。我們這些老骨頭從今後也須謹慎,不要讓你抓了痛腳,否則可就難看了!嗬嗬。”

酈遜之惶恐道:“世伯說笑,遜之怎敢僭越。我父王多次提起慕容大人,說當年酈家軍無人勇猛勝過大人,一直有心結交,隻是礙於朋黨之嫌,不便過多親近。時至今日小侄才來拜見,請世伯原諒則個。”

慕容康瞥了一眼酈遜之,捧起茶含笑道:“世侄少年有成,聖上跟前缺的是諫諍之人,世侄頂了這廉察的位子,多說老實話就可,不必客套。”酈遜之微微一窘,隻得將話題扯開了去。

待到酉時三刻,眼看到送客時分,慕容康振了振衣袖,忽道:“世侄可接到顧大人的請柬?”酈遜之心如雪鏡,知慕容康看破他的來意,點頭道:“在下早已收到請柬,不知世伯能否屈尊與遜之一同前往?”

慕容康一指身上的織金曲領大袖服,悠悠地道:“老夫這身架勢,正是要與世侄同往雲夢舫。”

雲夢舫是京城最出名的削金窟,一向清貧的宰相顧亭運竟會在那處宴客,接到請柬的人無不想一探究竟。酈遜之有意掐著時辰到慕容府,本想不露痕跡地與慕容康同去,這下被對方占了先機,心下略略別扭。慕容康見了他的神情,哈哈大笑,攙了酈遜之的手徑自往府外走去。

九曲河自萬喜門入,由西向南橫跨京城,在福夏門與流經崇聖門的紅蓮河交匯。九曲河原名青靛河,水上浮萍青如碧玉,入京後卻如長虹委蛇,穿越十七處街坊,故以“九曲”言其蜿蜒。雲夢舫正是九曲河上連綿數裏的船舫群落,雕金縷翠,懸珠流彩,聚集了京中無數王孫公子。

兩人打馬來到九曲河邊。酈遜之雖貴為皇親貴胄,乍見連綿畫舫如畫,也不免炫迷了雙眼。慕容康見他舉止生澀,反有好感,笑道:“世侄莫覺拘束,連顧大人也來此間宴客,當知是個好去處。”

酈遜之正要引他說話,聞言道:“世伯說得是,隻不知此處有什麽講究?”慕容康指了河中星羅棋布的船隻說道:“雲夢舫有三絕:錦繡畫舫、玉人歌舞、珍奇飲饌。錦繡畫舫,說的是七十二艘大小畫舫,以花名為船名爭奇鬥豔。玉人歌舞,為每船匯聚的各地佳麗所獻伎樂舞藝,有幾艘船更是域外胡夷美女主持,歌舞也是矯健別致。”

說到這裏,慕容康停了一停,酈遜之笑道:“那麽珍奇飲饌,不用說也可知是各地奇異美食所匯,令人食指大動了!”慕容康含笑道:“正是。老夫奇的是,這種地方,要是雍穆王相邀倒也罷了,顧大人平素對聲色之娛最為寡淡,怎麽會心血**挑了雲夢舫宴客?真是稀奇之至。”

酈遜之道:“如不是好奇,恐怕被請者不會來得這般齊整。世伯你看,戴大人、高大人都已來了。”戴遙、高瓊二人分別是馬軍、步軍二司的都指揮使,地位尤在慕容康之上,正與顧亭運在船頭寒暄。

顧亭運一身天青織紋袍衫,顧盼談笑中顯出幾分卓爾風流,從容有致地招呼前來赴宴的賓客。

慕容康眯了眯眼,仔細打量了船頭到會的客人,竟不急上船,收住了步子問酈遜之道:“不知酈家還有什麽人要來?”酈遜之知他老辣,當下回道:“屏叔、琦叔大概會來罷,遜之也不清楚。”慕容康微微一笑,道:“世侄陪我赴宴,當真給足麵子,哈哈!”末了兩聲,笑得意味深長。

顧亭運迎進戴遙、高瓊後,瞥見慕容康與酈遜之,連忙快步下船,走到岸上向兩人拱手施禮。慕容康客套兩句,先行上船,酈遜之故意捱後,對顧亭運使了個眼色。顧亭運道:“可喜諸位大人賞麵,這艘畫舫不知坐不坐得下。”

酈遜之道:“宰相肚裏能撐船,大人清瘦,但腹中自有天下;畫舫雖小,區區十數個人還是坐得下的。”顧亭運道:“慚愧慚愧。亭運初回承辦酒宴,禮數不周,請多多原諒。”

慕容康聽到“承辦”兩字,又聽到酈遜之說“十數人”,目中精光一閃,旋即消失,“嘿嘿”一笑回頭道:“顧大人何必太謙。閣下是百官之首,難得有如此盛宴,不但人人爭先出席,就算當真坐不下了,站在一邊觀望也是麵上有光。世侄你說是不是?”顧亭運自謙兩句,把二人送入畫舫中。酈遜之心知慕容康已知端的,微笑著陪同入座。

這艘畫舫名為“牡丹禦衣黃”,金碧輝煌為群舫之最,船內竟通用琉璃,流光燦然。慕容康長目一掃,見到會官員除酈遜之外皆是武將,無不在禁軍中官居要職,心下了然。他也不聲張,隻奇怪為何是由顧亭運出麵,一時參詳不透。

戴遙、高瓊、慕容康與酈遜之坐了首席,馬軍、步軍、殿前三司各將帥依次坐定,顧亭運一舉手中玉荷杯,道:“多謝各位賞光前來,亭運先敬一杯。”眾人紛紛舉杯一飲而盡,杯中酒直衝腹底,猶如閑愁飛雪刹那消融,餘味卻是不絕於口。

禁中武將們個個好酒,尋常烈酒喝得多了,偶爾品到這種清冽之酒頓時意猶未盡,兀自舉杯回敬顧亭運。畫舫中立即走出數個容冶妖麗的雪衣女子,周身異香環繞,替將帥們一一斟滿了酒。她們眉目婉麗,體態輕盈,舉手投足飄然若仙,引得眾人不覺看癡了。

個中幾人是雲夢舫的常客,私下議論起來:“這些佳麗容貌超絕,顧大人這回不曉得花費了多少。”

慕容康安坐席上不為所動,悄悄對酈遜之道:“恐怕,好戲還在後麵?”

酒過三巡,羊乳血羹、黑蟻醬、蜈蚣脯、烤蜂房、蝤蛑簽、蝦蟆膾、**焯湯、雪霽藤蘿粥、煉蜜餅……諸多美味珍品陸續上席。顧亭運一味勸酒,連風月也免談,在座諸人不得不把心中疑慮壓了下去,專心致誌品嚐佳肴。

酒至半酣,珠簾一卷,十名高髻雲鬟的宮裝美女踏了樂曲輕舞而出。纖腰柔轉,裙帶生香,長袖似斷還連,彩綢卷舒飛揚,跳的正是宮中盛行舞曲的《柳風柔》。戴遙、高瓊不由變了臉色,相視震驚,又示意慕容康情形不對。慕容康端坐不動,捧了那“閑愁飛雪”,不知咂摸出了什麽味道,一直不肯放手。

這時,馬軍司玄戎軍指揮使唐謹“咦”了一聲,大大咧咧地問道:“這舞娘哪裏見過似的。”他語出鹵莽,眾人都瞪他一眼,兀自勾起了心思,暗想果然有幾分眼熟,卻不敢搭腔。顧亭運笑道:“唐大人好眼力,這確是宮中教坊舞姬。”這話一出,便有兩位武將把酒水噴了出來。

舞樂繼續,在座的卻沒了心思。慕容康徐徐籲出一口氣,斜睨了酈遜之一眼,見他仍夾菜飲酒,便也含笑如常,揀起一塊蜈蚣脯放入口中大嚼。

禁軍諸將中戴遙年歲最高,幾次辭官被太後婉拒,是當朝名臣之一。他是天泰帝的親隨出身,雖不知兵但忠心耿耿,一路青雲直上做到馬軍都指揮使。好在太平時節無禍事,倒當了十來年的平安大帥。高瓊則是開國功臣高潢之後,本是一個副指揮使,兩年前救了不慎落水的少陽公主,被太後嘉獎連升數級,不到四十已成了步軍司最高統帥,地位竟高過慕容康。

兩人也是官場中混久了的人物,留意到慕容康的舉止,當下細細揣度,登即想道:“為何酈遜之會與慕容康同來?”如果顧亭運僅是宴請禁軍諸將,兩人就不會疑惑,能與宰相大人親近當是美事一樁。但席間為何會夾雜了一位新任的廉察大人,偏偏又是當今的國舅爺與康和王府世子?

兩人見慕容康不動聲色,也不便露出心浮氣躁之態,暗暗隱忍心思,想看顧亭運和酈遜之究竟唱得哪一出戲。此時,樂聲漸止,宮裝舞姬退下,卻有兩個戎裝男子大步走進艙中。

來人正是酈家七將中的酈屏與酈琦,酈遜之連忙起身,把自己旁邊的座位清理出來。戴遙和高瓊很是吃驚,急忙起身相迎,慕容康見酈家果然有人來,暗歎一聲,也起身寒暄。

高瓊此時按捺不住,順口說道:“不知是哪陣風把兩位將軍請來?顧大人果然人麵甚廣。”酈屏拱手笑道:“我家世子在此,自然要來討杯水酒。”酈琦麵如冠玉,淺笑著招呼諸將,禮數甚是周全。

待眾人重新坐定,顧亭運像是在回複高瓊的問話,悠然答道:“請兩位酈將軍來,不過是想請他們做個見證。亭運不才,敢問諸位大人一句,現今是什麽年號了?”

高瓊一怔,道:“如今是龍佑三年,並未改過年號,顧大人難道新年過糊塗了?”

戴遙到底年長,聽出弦外之音,心下暗笑高瓊這官位來得輕鬆。慕容康冷笑一聲,不以為然地對高瓊道:“此話大有深意,高大人莫非聽不出?”高瓊尷尬一笑,向顧亭運賠了個笑臉。

顧亭運歎道:“這也不怪高大人,恐怕各位心中,記得的仍是寶靖,而非龍佑!”

高瓊猛然立起,剛想開口,忽想到戴遙與慕容康都沒有動,生生把一口氣忍了回去,道:“宰相何出此言?”

顧亭運道:“如在寶靖年間,皇上年尚幼衝,諸事由皇太後垂簾,手扶宗社,施詔於廷。但時已到龍佑年間,皇太後依然日理萬機,聖躬勤苦,豈非王業社稷所願?不知諸位大人如何考慮?”

眾將麵麵相覷,他們常年侍衛宮禁,無不唯太後馬首是瞻,此刻聽到顧亭運非議垂簾之事,無不三緘其口。顧亭運也不著急,命人以茶代酒,撤去案上杯盤狼藉。先前數個雪衣女子再度輕**而出,慕容康略一打量,發覺她們腳步如飛,竟是身懷絕技。

慕容康忽地一個寒顫,想到同在深宮的天宮諸女,猛然意識到顧亭運此次絕對大有來頭。他偷偷傾了身子,覷著眼往微開的窗子外一瞧,畫舫外竟被其他畫舫圍了水泄不通,密密得看不到岸上燈火。

想到這裏,慕容康不由感激酈遜之的特意到訪,分明是友好的暗示,忙領頭說道:“顧大人說得是。皇太後天資聖明,垂簾以來戎夷四服,朝野氣象一新。隻是曆代宮闈,政由內出,鮮不為禍,皇上既已名曰親政,太後大可不再攝政,安心深居九重頤養天年,也就是了。”

慕容康這番話說得再清楚不過。戴遙心中咯噔一下,心想禍從口出,他莫非不怕這話傳到太後耳裏去?再看顧亭運與酈遜之滿是嘉許之意,恍然大悟,果然是一出雙簧。

他老成持重自端架子,尚未說話,那唐謹卻又冒失地站起身,朝顧亭運拱手道:“宰相大人,你請我們喝酒,說的卻是皇家的大事。我們食君之祿,忠君之事,這些社稷大事,自有皇太後和皇上為我們做主,哪裏是我等可以胡亂開口議論?”

顧亭運道:“正因禁軍司扈衛之職,顧某才特意請諸位大人意下,解我心中難題。如果有一日,皇上發令與太後相左,不知道諸位大人是聽皇上的呢,還是聽太後的呢?”

唐謹搔頭道:“這卻不好辦。他們母子倆,就不能商量一下,一人下旨就夠了。”

顧亭運撫掌道:“唐大人說得對,如今政令兩出,莫衷一是,做臣子的也不知如何是好。諸位大人是皇上和太後身邊最為依靠的重臣,亭運也隻有試問一句,若是在下想上個乞還政的折子,不知諸位大人肯不肯與亭運聯名上奏?”

高瓊忍不住道:“顧大人,此事太過倉促,還是謹慎為上。”

酈屏拱手道:“酈屏是外臣,不便非議內政,但酈家上下對顧相此舉深以為然。王爺不在京畿,隻有請世子代為答複顧大人。”酈遜之隨即附和道:“屏叔說得極是,皇上今歲已雙九年華,軍國常務料可應付自如。遜之便與顧大人聯名上折,敦促太後歸政。”

慕容康也道:“下官適才已經說過,請顧大人加上下官之名。”

高瓊向戴遙望去,戴遙歎了口氣,緩緩道:“年前幾日,左右司諫、左都禦史他們已聯名上折奏請太後歸政,也是不了了之。顧大人今日之舉,不怕重蹈覆轍?”

顧亭運微笑道:“天下事瞬息萬變,如今已過數日,戴大人焉知不會成功?”

戴遙略一思索,道:“如此說來,戴某謹遵顧大人高義,忠於我皇,肝腦塗地。”他一鬆口,高瓊也立即說道:“下官也是一樣,太後賢明聖德,必不負祖宗。”

三司最高統帥皆已表態,餘下的將領也紛紛七嘴八舌,唯恐落後。正說得熱鬧,忽聽得一聲清亮的笑聲傳進艙中。

“你們說得好生熱鬧,要不要加多一個座,讓朕也來喝杯水酒?”

席上諸人倏地噤聲拜倒,偷眼瞥見當今天子悠然飄進舫內,一身赤黃袍衫,炯炯的雙目如琉璃泛彩,一個照麵便把每個人都收進了眼底去。

龍佑帝親自出麵,酈遜之安心地向酈屏送去一瞥,又看了顧亭運一眼。酈家、天宮和這位布衣宰相,是皇帝手中的三支利箭,如今,終於又有了第四支箭,直插宮城內外。

但願這支箭,並沒有來得太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