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一日淩晨,整個京師突然陷進了兵荒馬亂。

雪鳳凰回到康和王府時,酈遜之猶未從宮裏回來。他借送燕飛竹之機又去了趟天宮,想找到與天宮靈符有關的任何線索。有過紅衣闖入大內的前車之鑒,謝紅劍迎回燕飛竹後立即嚴陣以待,把天宮圍得鐵桶也似,酈遜之不便再打聽消息。

等他回到府中,聽雪鳳凰說完所見,知道大事不好。以雍穆王的脾性,竟有人敢做下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未來的京城必是風雨飄搖。

江留醉和花非花沒想到他們走後會異變突起,不禁麵麵相覷。花非花歎道:“又被她們搶先一步。”言下甚是不甘。酈遜之苦笑,牡丹與芙蓉進入王府,誰都知道會有不妥,但他一味想的是雍穆王有心庇護,誰知對方直取虎子,令他切實感受到他們每步棋的厲害。

金逸被牡丹、芙蓉所殺,背後是誰敢打金氏的主意?他一直疑心是金氏盜去了那些募銀,如今金逸的死讓他信念動搖,情勢更顯撲朔迷離。

金逸死了,誰會受益?他一時理不出頭緒。

說不定金逸隻是金氏派係爭鬥的犧牲品。對,定是如此,金氏子弟眾多,焉知不是某人欲襲雍穆王的爵位,下此毒手?金逸是雍穆王金敬唯一的子嗣,他死了,金敬便會過繼一子,如安熙侯金放一般。即使金敬未涉失銀案,其餘金氏子弟依然大有嫌疑。

花非花頓足道:“糟糕,明日我們走不成了。”

酈遜之一想也是,雍穆王死了兒子豈肯善罷甘休?恐怕龍佑帝近幾日將輾轉難眠。父王若於此刻離去,怕不要給雍穆王抓到把柄。

雪鳳凰道:“咦,你們昨天一早就遞折子了,怕什麽?依了我,非在這時大搖大擺出京城,落落他金家的麵子。如今若說有誰敢不買他們的賬,就剩你們酈家。”

酈遜之苦笑,以父王韜光養晦的性格,必不願和金敬起正麵衝突。但是娘親的忌日在父王眼中亦是滔天大事,不知他到底會如何去做。

四人商量未果,酈遜之決定去安瀾院走一遭,無論如何,該和父王通個氣。他著江留醉他們先行休息,趁了微白的天色往父王院中走去。忙了一夜,不知覺連天都要亮了。

走到半途,門房忽報天宮主謝紅劍來訪。

謝紅劍飄然入廳,見麵就說出金逸死訊。酈遜之神情平靜,謝紅劍頓時醒悟,道:“世子一早便知?”酈遜之道:“雪姑娘湊巧瞧見整件事的始末。”謝紅劍道:“是牡丹、芙蓉所為?”酈遜之點頭。

謝紅劍道:“還有你不知道的,金逸的人頭被懸在城樓上,守城將士飛報大內,我知道後趕去瞧個仔細。不想雍穆王也到了,對著了金逸的人頭大哭了一場。現如今那裏如白晝一般,將士比平時多了五倍。”

酈遜之心下惻然,他雖反感金氏,但雍穆王畢竟隻有金逸一個兒子。父子情深,想到雍穆王擁子長哭的景象,酈遜之不知道是否要推翻金氏的嫌疑。

可是他依舊冷靜地問道:“掛於城門上的人頭,果然是金逸?”

“想來是真的。我從未見過雍穆王哭得如此情真意切,整座京城都轟動了。”

酈遜之沉思道:“哪一座城門?”早聽說雍穆王足不出戶,即使兒子死了,將屍骨搬運回府便是,又何苦當眾痛哭?但以謝紅劍的老江湖,不會看不出他做假。到底,這是怎麽一回事?

謝紅劍知他心中所想,細細說道:“雍穆王親自上了聖德門城樓,解下金逸的頭顱,然後一個人獨自在城樓上坐著,守城兵士不得不關了聖德門。此事理所當然驚動了皇上,最新的消息是,皇上下令全城戒嚴三日,搜索凶手。”

不能按時回杭州了。酈遜之愁眉深鎖,卻知謝紅劍此來必不僅是通報消息那麽簡單,便道:“天宮主此來,還有何要事?”

“雍穆王生性多疑,我聽說康和王昨日遞折子返鄉,已蒙皇上恩準。此時乃多事之秋,萬一雍穆王發飆,九門關閉,隻怕連康和王也出不去。”

酈遜之點頭,心知她所說是實。這是他憂心的難題,正想尋父王解決。

謝紅劍胸有成竹地微笑道:“好在此事盈紫與我提過,她說淑妃娘娘很看重回鄉祭母的大事。皇上一提到戒嚴,我便在皇上跟前提醒了一句。恭喜世子,康和王府一眾人等不在戒嚴令範圍之內,趁著雍穆王沒來得及打點各城門,請早日離開京城。”

酈家上下本就打算今日天亮後出發,此舉並無難處。謝紅劍如此殷勤,倒引起酈遜之諸多猜想。他自不會放過與天宮交好的機會,當下拜謝道:“難得天宮為酈家的事費心,此番情誼遜之必有後報。”

今趟救回燕飛竹,謝紅劍知道欠了酈遜之一個人情。雖說龍佑帝囑酈遜之查案,但燕飛竹失蹤是否與失銀案有直接聯係尚在推測中,何況酈遜之根本無須親自動手。謝紅劍身為燕飛竹的師叔,救她責無旁貸,而酈遜之明明是幫忙,卻起了舉足輕重的作用。謝紅劍心知,能為酈家出城說上一句話就可送回人情,何樂而不為。

聽了酈遜之的客氣話,她滿意地回道:“舉手之勞。世子和天宮是自己人,日後還要仰仗世子。”

酈遜之盯向她美麗的眼睛,黝黑的眸子裏有著掌握天下的篤定。

太陽孤清地掛在東方,初醒的京城漸漸有了人聲。

一支車隊自康和王府緩緩駛出,前行數輛全係行李物品,兩側的護衛跨馬帶刀,身著便服。中間一輛酈伊傑乘坐的大車裹著厚厚的繡花棉布,隻為保暖不求華麗,毫無官家氣派。一行人精神颯爽仿佛走鏢,唯獨少了嘹亮的喊號聲和迎風飛揚的鏢旗。

江留醉有傷不能騎馬,花非花和雪鳳凰陪他坐在最後一輛馬車內,酈遜之騎馬在車外守護,時不時隔窗聊上幾句。

車隊所經的南城門附近正是昭平王府,王府深宅大院,老遠即可見紅磚碧瓦,高牆聳立。行過府門口,有兩個牽馬交談的俊美少年見狀駐足而望,其中一人正是楚少少。酈遜之一見是他,便跟江留醉等人招呼一聲,駕馬過去。

楚少少口未曾開,滿臉笑容經已經掛好,熱情地拉著身邊那人說道:“來來來,讓小弟給兩位相互引見。”

酈遜之翻身下馬,仔細看他身邊那人,錦衣華服裏包裹瘦而修長的身軀,眼神含笑,望人時似乎要把人咬住,始終不放。酈遜之被那人看了兩眼,不大自在,忙移開目光對楚少少道:“十七郎,前日真是多謝,可惜你的馬不慎弄丟了……”

楚少少打斷他,笑道:“還說不客氣,一開口就生分,說這些做甚?酈兄,這位是左王府的世子左鷹。鷹哥,這是康和王府的世子酈遜之。兩位同朝為官,同為將才,該好好親近親近。”

左鷹一把握住酈遜之的手,貼身上來親熱地道:“酈世子的大名,我早就聽說,果然玉樹臨風,風流倜儻。世子這是往哪裏去?有空到我府上坐坐,好讓我盡地主之誼。”說話間眼睛牢牢地看著他,滿帶欣賞之色。

酈遜之被他盯得發慌,低眼看他領口,攀龍壓鳳,佩飾極盡豪華。忙道:“左兄客氣。遜之和父王決意回鄉過年,匆匆而行,恐怕不能久留。年後有暇一定來拜訪。”

左鷹“哦”了一聲,摸摸他的手道:“真是可惜。”酈遜之不覺一陣發寒,抽手去牽韁繩,拍拍馬身笑道:“遜之不善騎馬,這一路去江南,大概也好好練練。”

左鷹走近一步,靠著他道:“啊,真巧了,我最愛騎射之術,改日等酈世子回府,一定把我所會的本事都傳授給你。你我兄弟切磋,不枉左酈兩家交好一場。”說完得意地大笑。

左鷹興高采烈之際,酈遜之露出勉強之意,一邊的楚少少瞧出尷尬,拉回左鷹道:“鷹哥,你忘了小弟麽?一見到新交,就忘了舊好。”說完,還哈哈笑了兩聲。左鷹親昵地推了他一下,“你說什麽呀,我們去騎馬,你自然同去。我怎會忘了你?”

酈遜之正想說告辭的話,楚少少又轉向他問:“對了,聽說酈兄受皇上之命查嘉南王府失銀案,可是不是?現下燕郡主失蹤,嘉南王出了英雄帖,這案子看來有得酈兄傷腦筋了。”

“什麽?你說嘉南王他……”

楚少少見他不知,奇道:“今日一早,楚家接到嘉南王的英雄帖,據說嘉南王此番發了千餘張帖子給江湖各個名門望族和武林幫派,請人尋找郡主的下落。康和王既與他有世交之誼,一定早收到了。”左鷹附和說昭平王府也收了帖子,道:“好在嘉南王派出的人來得早,不然今日要被擋在城門外,進不來了。”

酈遜之想到那家丁遞給酈伊傑看的東西,忽然間想到一件事,失聲道:“不對。”他臉色大變,另兩人不解地望著他。酈遜之急問楚少少道:“十七郎,按江湖上的規矩,如果嘉南王請了如影堂的高手保護燕郡主,會不會再發英雄帖?”

“當然不會。即使失了手,如影堂自會再派高手找回郡主,無須嘉南王操心。倘若嘉南王私發英雄帖,豈不是看不起如影堂?”如此說來……酈遜之一時混亂,低頭不語。楚少少關切道:“酈兄遇上什麽難題?”酈遜之急急地道:“恐怕小弟有要事得告辭。”

楚少少正欲說話,忽聽一聲夜梟般的冷笑破空打下,“乖乖受死罷!”語聲在空曠的街上宛如遊蛇,震得人渾身一顫,不覺尋覓聲音的來處。

酈遜之一眼射出,望見一個體態修長的黑衣蒙麵人正追著一個女子。那女子慌張地擠過人群,追趕間雲鬢鬆散,不甚狼狽。兩人相差一線,眼看靠近左王府。酈遜之慢慢看清她的樣貌,竟是個於張皇中仍明豔動人的女子,如中箭強奔的白兔,眼中有一抹急迫,一抹不屈。

他剛生出憐憫之心,那黑衣人忽地甩出一把袖刀,直往那女子身上飛去。

楚少少冷哼一聲,“放肆!”張手一揚,抓了隻金弓在手,拔下發簪做作箭,“嗖”地急射而出。隻聽“哐當”一聲,袖刀不堪發簪上夾雜的勁力,竟碎成兩截落地。發簪勢仍未歇,“噗”地釘入地下寸餘。趁這工夫,另一邊酈遜之搶先幾步,護在那女子身前。

黑衣人身形頓停,在半空中刹住,落在幾步開外,瞪了楚少少一眼。楚少少毫不示弱,反而踏前一步。左鷹忙拉了拉他,輕聲道:“十七郎,小心。”左府的護衛見門外出了事,紛紛湧出,一時間王府門口人潮如織,多了數倍,圍住整個街麵。

黑衣人的腳回縮了一小步,望著藏在酈遜之身後的女子,一手指出喝道:“你跑不掉的。”冷笑聲尖澀銳利如揮出的刀鋒,薄薄的刀光同時靈蛇般射了過去。酈遜之見他毫不把自己放在眼裏,心下一狠,揉身而上猱身而上,手中玉尺白晃晃當麵打去。

一股寒氣,幾許幽香,撲麵襲人,中人欲醉。

黑衣人打了個寒噤,渾身像被冰劍割過似的,玉尺雖未及身,卻猶如打中般讓人痛苦,不得不再退數步。玉般的戒尺裹著明晃晃的寒光,再度欺身過來,如暴雪壓頂,漫天沸沸揚揚盡是厚重的雪花,眼看那天就要被埋在雪中。

忽見刀光一亮,陽光萬丈射出,蓋過了雪光,蓋過了尺光。刀鋒狠如絕情,直取對手的脆弱。酈遜之的腰側正是破綻處,刀光一閃,離腰際僅兩分。一邊楚少少驚呼一聲,手中箭不及出手。

驚呼聲剛出口,酈遜之橫腰如橋,擦刀而折,順勢倒翻了個跟鬥,趁黑衣人刀勢未停,玉尺急擊他下盤。黑衣人冷哼兩聲,拔地起身,左掌一揚,星星點點黑芒衝向那女子,右手的刀光又如月色。

雪花更冷,似被冰封成石。

酈遜之見他以寒克寒,以快製快,又有暇應付他人,好勝心頓起。他不愧為暗器名家之徒,楚少少正待阻住那些黑芒,忽然發覺流星趕月般地躥竄出幾顆圓石,輕輕一撞,黑芒經不住那力道,七零八落地掉下。

楚少少心中一動,那些圓石難道就是聞名天下的“其樂石”?當年梅湘靈的“其樂石”因從未失手而名列“暗器百家”第二,名震江湖。他朝地上仔細看去,圓石晶瑩透亮,折出陽光萬縷,卻看不出什麽奇妙處。比起蘇州呂家各種古怪的暗器,梅湘靈的其樂石從未言敗,恐怕是因他武功高妙,而非暗器本身之故。

他這樣想著,那一邊刀勢暴漲數尺,滔滔大浪般打向酈遜之。這黑衣人出手至今,刀法換過數種,各不相同,似乎所學極雜,又似乎不想露出真正師承。

兩人一來一去,讓左鷹看得心驚膽戰,吆喝手下將黑衣人的退路封住。那女子與楚少少一處,皆退到眾護衛的身後。黑衣人見狀露出退意,刀勢雖猛,後勁已失。

酈遜之知他心意,喝道:“放下兵器,保你無事。”

那人冷笑數聲,回敬道:“你也配叫老子留下?”如鷹隼展翅,忽喇喇疾退丈餘,迎麵的護衛紛紛舉刀,那人一掠而起,踩上幾人的肩頭,轉眼到了王府護院牆上。

酈遜之飛身跟上,那人張手一扔,刀竟脫手而出,逝若驚鴻,不可挽留。刀勢甚大甚急,酈遜之隻得將玉尺平平貼上,對著刀背用力一敲。得此一緩,黑衣人已逃出五六丈開外,跳上街旁院牆,沒入高牆之後。

左鷹鬆了口氣,派了幾個手下去追趕,又招呼酈遜之等人。那女子整理好衣衫,向三人福了幾福,謝他們相救。酈遜之見她舉止從容合度,好感更甚。楚少少從地上撿回發簪插好,整好衣冠,自報三人的家門,對她問長問短。

那女子柔聲報出來曆,自稱是“靈山胭脂”。酈遜之聞言,笑容便停住了,“你是靈山人?”胭脂淺笑著應了。酈遜之問:“可認得靈山三魂?”胭脂收了笑容望定他,愁愁地道:“家兄靈山斷魂。”三人皆驚訝地“啊”了一聲。

浙江雁**本無靈山,隻有一條靈江、一座靈峰。在群山深處,卻因出了一位名揚四海的靈山大師,使他所居之處有了靈山之稱。更因他收了三個青出於藍的弟子:失魂、斷魂和歸魂,而讓“靈山”一名更為響亮。靈山大師仙逝後,靈山三魂皆神出鬼沒,見首不見尾,江湖人提到他們的名字無不又敬又畏。

那一邊楚少少聽了她的來曆,熱情僵成了屋簷上掛的冰棱。左鷹對武林人物所知不詳,卻知自家機關重重的府第出自斷魂手筆,便不願多惹事。兩人忽有要事在身,拉著酈遜之說了些客氣話,帶了護衛躲進左王府。

酈遜之心中疑慮密布,胭脂來頭並不簡單,居然有人敢當街追殺,實在奇怪之至。但他心裏更多欣然,斷魂與失銀案頗有牽連,此時能遇上他的妹妹,說不定就要柳暗花明。於是溫言安慰了她一陣,漫不經心地問及黑衣人的身份。

胭脂重重地歎氣,臉上愁如相思停駐,曼聲道:“我不知道他是誰,可是,這件事似乎和家兄有關……唉。”

她隨口提及近日京城裏接連發生的幾樁大案,酈遜之都不曾聽說。原來,這些日子以來不僅柳家莊出了事,還有十數家商號被劫,三座莊園被焚,武林中的幾家小門派慘遭滅門,甚至連工部員外郎和禦史家裏被洗劫一空。酈遜之越聽越奇,既奇她所知甚多,更奇京城裏鬧得如此厲害,自己竟一無所知。

他暗暗驚出冷汗,他是否對眼前的失銀案過分關注,忘了看向更寬更廣的江湖?

胭脂說完這些事,忽然苦笑,“不知道是不是災星上身,江湖上出了這麽多大事……可是最糟的是,賊人所用的暗器居然全係家兄所創。我到京城來尋究竟,就是想查明是非曲直,還家兄一個公道。”她搖了搖頭,像是要丟下種種不快,臉上現出溫暖的笑意,“家兄不問世事,早已隱居靈山深處。依他的個性,一定不願我插手,隻是我就他一個親人……我要讓世人知道他是清白的。”

酈遜之見狀忙道:“姑娘有何打算?”

胭脂悵惘地道:“我想回靈山,請家兄出山。”瞧了他幾眼又道,“大人請恕小女子無禮。適才聽楚家大公子言道,大人是康和王的世子,新封的廉察。胭脂憂心兄長,語多失態,還望大人見諒……”

她的話立即被酈遜之阻住,他搖手道:“我也算江湖人,姑娘隻管直呼其名。在下奉旨稽查一個案子,也與令兄的暗器有關,尚有許多不明要向姑娘請教。我與父王正要去杭州,如蒙不棄,想請姑娘同行。”

胭脂變了臉色,像是驚擾過度,身子搖搖欲墜。酈遜之連忙扶住她,隻聽她一字一句地問道:“什麽大案居然驚動聖聽,需公子親自稽查?難道有人對皇上不利?”

“姑娘莫要多猜,此處非說話之地,如能同行,我這就喊輛馬車過來。”酈遜之仔細看了看她,見她雙唇微紫,仿佛中毒的模樣。

胭脂知他看出不對,忍痛道:“我遭了暗算,不過沒大礙。”

酈遜之心中掛念父王安危,怕那黑衣人會對他們下手,忙道:“我已耽擱不少時候,姑娘又有傷,事不宜遲,容在下權且逾禮,載你一程可好?”

“如此有勞公子。”她掙紮著,先一步上馬。酈遜之看著她的背影,反倒遲疑了一下,才躍上馬去。

兩人縱馬急行,趕上王府眾人。此時車近城門,酈遜之特意挑了與處於北麵的聖德門相對的南門,將朱批的折子先遞了過去。康和王在京城聲譽極好,守城將士見了龍佑帝親筆禦批,自無異議,打開城門就要放車隊出門。

這時偏偏斜刺裏閃過一支衛隊,胸口繡了富貴海棠花紋樣,齊刷刷攔住眾人去路。酈遜之識得為首那人依稀是金氏子侄,隻想不起來他的名字。

那人生得奇矮,明明穿了高頭的金花銀靴,仍是身材短小,辜負了一身銀鶴繡襖。一旁的守衛忙向來人請安,酈遜之聽得他們稱呼“小侯爺”,忽地想起這人正是隨喜侯金敏的大兒子金菏。

金菏見是康和王府的車隊,且聽守衛說到康和王亦在車中,不敢怠慢,先是恭敬地向酈遜之行了一禮,複又略帶傲氣地道:“不知世子可曾聽說,皇上業已關閉九城,恐怕這幾日貴府是不能出城的了。”說話間,他盯著酈遜之身前的胭脂多看了兩眼,眼光甚是**褻。胭脂低下頭,側過臉去不予理會。

酈遜之翻身下馬,微笑道:“小侯爺是否知道,皇上今早特意下了恩旨,準我酈氏回鄉?”金菏一怔,見他不似說笑的模樣,將信將疑地道:“果真有此事……”酈遜之道:“聖上金口所說,誰敢亂講?就是給遜之借個膽子,也不敢假傳聖旨。小侯爺莫非信不過我?”

金菏忙堆滿了笑意,招呼金氏家將讓開一條道,道:“世子說笑,我這就叫他們開城門,送世子出去。”說著向酈遜之施了一禮,跑去守城衛士那裏吆喝了幾句。酈遜之暗暗好笑,心想本就沒打算為難,這人倒是唱作俱佳。

雪鳳凰耐不住性子,跳下馬車來到他身邊,冷笑道:“又是姓金的來搗亂?”見他馬上坐了一個女子,大覺怪異。酈遜之道:“他們要不來,我倒奇怪。好在是個會見風使舵的,不然皇上隻是口諭,真要請旨還是麻煩。”他留意到雪鳳凰的眼神,忙道:“這位是斷魂之妹胭脂,剛剛遇上,她中了毒。”

雪鳳凰點了點頭,並不在意胭脂,反而笑道:“論權勢,你們酈家跟他們金氏不相上下,我才不怕你會吃虧。”酈遜之皺眉道:“你這說的是什麽話!我們怎能相提並論!”心想雪鳳凰怎對胭脂毫不關心,又不便多講。

金菏自說自話忙了一場,總算放他們平安出城。

出了城門,酈遜之也不騎馬了,把胭脂送入江留醉歇息的馬車上。他坐進車內,叫人拿墊子給胭脂靠著,親自倒了水給她喝。花非花瞧出她中毒,主動伸手搭她的脈。雪鳳凰不冷不熱地抬眼瞥了胭脂兩下,始終抱臂安坐一旁。江留醉時不時問幾句話,又猜想那黑衣人的來曆。車裏一時十分熱鬧。

胭脂歇了一會兒,臉色大大緩和,酈遜之忙問花非花傷勢如何。花非花說無大礙,隨手寫了幾味藥,酈遜之即刻叫人快馬回城抓藥。這時,半晌沒出聲的雪鳳凰忽然道:“這車可真擠,我想騎馬去。”

酈遜之道:“外麵冷,坐車舒服,還是坐車好。”江留醉看了看四周,也道:“不擠呀,這車夠寬敞。”雪鳳凰冷笑道:“我一個人慣了,人多就不自在。你們慢慢坐。”掀起簾子,一個縱身出了車。酈遜之盯著簾子歎氣,這個名盜果然有點麻煩,總喜生事。

胭脂在一旁道:“是我不好,叫各位受累。”酈遜之道:“不關姑娘的事,她就是這個脾氣。”江留醉也笑道:“她人很爽快,說什麽是什麽,和你無關。”胭脂點頭,又問他和花非花的名姓。江留醉一一說了,忽問:“靈山也在雁**山中,是不是?”

“是啊。”

“我是雁**人。”好容易遇上同鄉,江留醉心情大好。

胭脂“哦”了一聲,眉眼大見親切,迎著他道:“在雁**何處?”

“我們叫它‘仙靈穀’,你可聽過?”胭脂搖頭。江留醉笑道:“雁**山那麽大,沒聽過也是當然。”兩人說笑著寒暄一陣。一會兒胭脂覺得疲倦,便獨自閉目養神。

車中靜了下來,花非花稍稍掀起簾子往外看了看,對眾人道:“她一個人在外麵悶,我去陪陪她。”酈遜之道:“你勸她進來。”

花非花點頭,出了馬車。酈遜之一見她出去,漫不經心似地似的跟江留醉提起,“江兄弟,嘉南王為了找郡主廣發英雄帖,今早我們酈家也收到一封。嘉南王真是不小心,居然沒派人好好保護郡主。”江留醉一愣,酈遜之一副有所指的神情令他狐疑。

江留醉覺出不對勁,低頭推敲了一會兒,再看他時眼裏已帶著驚疑,“嘉南王果真發了英雄帖?”

“確鑿無疑。”

“那……”江留醉看了看胭脂,沒往下說。

“你想得不錯。”

“我們……”江留醉不知說什麽好。

“見機行事。”

江留醉仍是一臉困惑,神情比受傷還痛苦。“不會的,一定……是弄錯了?”

酈遜之幹脆地道:“不然就是嘉南王老糊塗了。”

江留醉垂頭喪氣。花非花,正如她的名字,似花還是似非花,要給他多少迷惑驚奇?她忽冷忽熱的性情,是否與變化無常的身份有關?她究竟是什麽人,想做些什麽?從一開始到如今,她所說的話有多少是真的?她那些巧妙的易容之後,想掩飾的究竟是什麽?

她,會是敵人?

他為什麽從見麵就把她當作當做朋友?是為了她唱曲時的忘俗氣度?為了她在酒樓說那句“失意杯酒間,白刃起相仇”?為了她力敵小童時的大家風範?為了她在醉仙樓的出手相助?還是為她熬的那碗療傷藥湯?

他心裏說不清楚,隻覺得她身上有什麽東西吸引著他。

也許正因她的神秘像一個難解的謎,而猜想對他來說是種樂趣。不管她身份為何,他信她沒有惡意,也從不懷疑她說過的話。與此同時,他心底也有隱隱的擔憂,怕她會離開,會突然不見。就像燕飛竹和金無憂說不見就不見,再知道下落時或許已遇不測。

此刻他和酈遜之都有了懷疑。如果她不是如影堂的人,為什麽要插手這件棘手的事?她究竟有何用意,想得到些什麽?他突然發覺最怕的並不是她消失不見,而是怕他們所走的不是同一條路。

江留醉的頭上不覺有汗滲出,胸口悶得難受。他掀開右邊的小布簾,透了口氣,看見花非花正和雪鳳凰有說有笑地騎著馬。他左看右看,不敢往壞處想,也無法往壞處想,便煩躁地靠在車壁上。胭脂睡得很熟,一點動靜也無。

酈遜之了解江留醉的心情,他剛把花非花視為朋友,如今要對她心生防備,自然有所不甘。腦中反複想著和她過招的情形,她出手的招數源自何門何派?華美流暢,大家手筆,絕非普通。或者憑小佛祖見多識廣,能看出她出身何處,但酈遜之左思右想卻理不出頭緒。

一行人各有各的心事,隨著車隊向南而走。回城拿藥的人追上後,酈遜之想法子在車上起了小爐煎藥,盛情款款,胭脂不好推辭。等喝過藥後,她的臉色大見緩和。

車外風甚大,花非花和雪鳳凰兀自縮著脖子低伏在馬背上,沒有想進車歇息的跡象。雪鳳凰見花非花雲鬢已亂,不由道:“妹子你別管我,進去歇會兒,我一個人沒事。”

“雪姐姐客氣,你仗義相助酈遜之,以丫鬟的身份出現已夠委屈了。他要是識相,就該親自出來請姐姐回去。”

雪鳳凰被她說得心情大好,嘻嘻一笑道:“你說得是!他這個人婆婆媽媽,靠他一個人,破不了案子還在其次,隻怕連命也搭進去呢。”她看了那馬車一眼,“去和楚家少爺打招呼,居然能帶回個大姑娘,我看這事蹊蹺得很,沒準人家是自己送上門的!”

花非花若有所思道:“姐姐說得不錯。”

“現下的事多又亂,他既疑心斷魂和案子有關,就該多防著人家妹子。虧他認識小佛祖,還拜智客張九天為師,怎麽就瞧不出他有一點機靈呢?”雪鳳凰說著,心頭不由飄過一個影子,那靈動的音容笑貌,活脫脫神似她見過的小佛祖啊。

龍鬼,四年不見你一切可好?她飛揚的笑容裏有一絲略顯悵惘的懷念。

酈遜之遠遠在車裏偷看她們聊天,見雪鳳凰在風中受凍,心下過意不去。花非花始終是一副閑淡的神情,跟她談得仿佛投機,心思卻在他處。

車隊行了近兩個時辰,終於在風山鎮外的一個莊子停下。這楊家莊前前後後有百十來戶,地主都是酈家。莊頭一家人開了飯莊,專迎四方來客,康和王每次回鄉都會在此打尖。這家老板楊金虎每逢過年過節,也常送禮到酈王府去。

那楊老板見康和王府車隊到了,忙招呼夥計準備酒菜,又將收拾好的數間上房備了熱茶,請酈伊傑與眾家將等歇息。

酈遜之扶著江留醉下車,酈伊傑已在門口等著。江留醉忙向王爺行禮,酈伊傑拉住江留醉道:“遜之說你身上有傷,不必客氣。他有你這般的好兄弟,我也安心……”目光中似是想起許多前塵舊事,不勝唏噓,反複打量江留醉,看得他有些不好意思。

酈遜之笑道:“父王知道我交了你這樣一個朋友,高興得緊。”酈伊傑這才移開目光,往裏走去,道:“這一路上,有空過來多聊聊。”見酈遜之身邊人多,便又對楊老板道,“你給這些孩子另擺一桌。”

楊老板答應下來,待安頓好酈王爺,又來招呼酈遜之。他尚未見過這位世子,當下分外熱情有禮,恭敬地請酈遜之攜友同往廂房進膳。酈遜之在車內悶了好久,不願再躲在屋裏,要在大堂安排酒宴。楊老板不好勉強,抬了屏風隔住閑人,連忙上了一桌好菜。

酈遜之先徑自倒酒飲了,對幾人笑道:“總算可以歇口氣了,趕路真是累人。”雪鳳凰當仁不讓地坐下,拉了花非花坐在身邊,自顧自道:“來,我們也幹。”舉杯一飲而盡。江留醉和胭脂客氣了一番,也都坐下。

酈遜之忽然興起,舉杯邀道:“我們五人天南地北相識不易,今日有緣聚在一處,同喝一壇酒,同吃一桌菜,值得好好幹一杯。”雪鳳凰把嘴一撅噘,不以為然。江留醉和胭脂點頭附和,花非花微笑不語。

酈遜之做主替他們每人斟滿一杯,臨到雪鳳凰麵前,特意說道:“這裏的菜不知道合不合你口味,要是不行,我即刻叫人換來。”雪鳳凰見他言辭懇切,瞥了一眼酒菜,道:“想放我們吃菜,就快些幹了這杯。”

“說的是,來,幹完了嚐嚐他們的手藝。”五人杯盞相碰,氣氛不再僵持。

廚房裏的菜源源不斷地遞上,雪鳳凰逐漸笑逐顏開,忘了生氣。酈遜之心滿意足地想,好在她總是逃不過美味相誘,容易對付。唯獨花非花始終讓他緊張,仔細瞧她舉手投足,並無破綻,隻是各樣菜她都隻吃一點,胃口極小。

正在此時,忽聽到一聲大喝,“遜之小心,菜裏有毒!”酈遜之大驚,推開屏風見到酈伊傑已衝到大堂,歪在一邊的桌下。其他客人聽了,嚇得丟下碗筷拚命嘔吐。酈遜之連忙過去將父王扶起,卻見他臉色發暗昏了過去。

酈遜之暗中取了師門救命的良藥塞在父王嘴裏,然後故意點了幾處穴道,做出要止住毒氣攻心的樣子。他回過頭來看其他人,雪鳳凰捂著肚子叫道:“哎呀不好——好痛!”被這麽一說,江留醉和胭脂一臉痛苦。那楊老板大驚失色,慌不迭地讓夥計去請大夫,自己則在旁急得跳腳,不知如何是好。

酈遜之從小練功護體,尋常的毒均如無物。他默默將氣息運轉周身,並無障礙,知非劇毒,但見眾人東倒西歪也暗自著急。花非花卻和他一樣沒事,關切地扶住雪鳳凰問長問短。酈遜之不由多看了她幾眼,見她手中銀針一閃,已插入雪鳳凰體中。

酈遜之渾身一緊,難道她想伺機動手?環顧四方,酈家眾將留在廂房一個也未出現,想是皆中毒不輕清,萬一此時有高手來襲,靠他一人的力量凶多吉少。

正遲疑間,雪鳳凰大喊:“好多了好多了。”臉上的神情也舒緩。花非花對她耳語了一句什麽,雪鳳凰眼珠一轉,“我去門外透透氣,這裏著實太悶!”

江留醉發覺酈遜之緊張花非花的舉動,本懸著一顆擔心,今見到雪鳳凰無事,甚是快慰,忙。走過去對花非花道:“你幫我治治。”

花非花看他一眼,輕聲說:“我先救酈王爺。”轉身朝酈伊傑走去。酈遜之不由自主地擋在父王麵前,“這是什麽毒?你能治?”

“我不知道是什麽,不過它既不致命,驅毒的法子倒差不離。”花非花見他不讓,言語又多了防備,眉頭便微微一皺。

酈遜之猶自遲疑。會不會她一切舉動在此一擊?他的心狠狠跳了跳,站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隻覺開不了口。江留醉見狀,忙強笑著來拉花非花,“我痛得要命,你先做做好人,救救我吧。”

花非花拿著銀針走到他身邊,忽又回頭望定酈遜之,“你不信我,是不是?”酈遜之啞然。江留醉心中不忍,溫言對她道:“我信你。”花非花突然一針紮下,江留醉措手不及,痛得大叫一聲。

她仍是閑閑的,並不把酈遜之的懷疑放在心上,對江留醉道:“你這人始終太輕信,我這一針就可要你的命。”江留醉忍痛大笑道:“那我定死不瞑目,做鬼時要好好看看,你究竟是什麽樣的人物?”

“我是什麽樣的人,很重要嗎?”花非花道,又回頭望著酈遜之,道:“你又怕什麽?”江留醉見她語帶無奈,很是不忍,忙道:“我沒事了,王爺歲數大,早給他看看才好。”

酈遜之不語,卻去問胭脂道:“姑娘身體如何?”

“有點頭暈,暫無大礙,多謝公子費心。”

“你剛剛中過毒,現下又……這可如何是好?”

“請公子放心。許是藥力相克,止住這毒氣也不定。”胭脂憂心地看了看酈伊傑,“隻是江公子說得對,王爺貴體要緊,公子還是盡快救治為佳。”

酈遜之點頭,想到她的傷也是花非花所治。花非花慢慢走到他跟前,“幸好這不是致人於死地的毒藥,不然我救不了人,你也定說是我毒死的。”

酈遜之忍不住道:“你何苦隱瞞身份?你分明不是如影堂的弟子。”花非花一愣,明白他何以轉變。“原來如此,你怕的就是這個。我雖非如影堂的弟子,這一路下以來可曾害過人?”

酈遜之被她一提醒,想起她在醉仙樓上出手助江留醉驅毒,嘴上依舊說道:“既是朋友,何不以誠相待?姑娘若總是一心隱瞞,怪不得我們疑心。”

花非花冷笑道:“旁人自稱是何人物,你又如何知道真假?這裏多是無名小卒,反正說了名姓閣下決計不會聽過,胡編亂造有何不可?”她言中似有所指,酈遜之說不出話,隻覺她說得不對,卻無暇和她爭辯。

江留醉問花非花道:“你這名字,該是對的吧?”

“非花隻是個稱呼。我這人始終未變,你認得的人是我,姓什名誰是何身份,又有什麽關係?”

江留醉聽她這麽一說,不由想起先前,他認定她就是她,對她始終有分份信任和好感,這回亦不曾懷疑過她。他到底仍想幫花非花,開口就是好話,“遜之,她說的是,你讓她救王爺。”酈遜之讓開一步,依舊不發一言。

花非花看了酈伊傑一眼,並不急於用銀針醫治,將手搭上他的脈。酈遜之在一邊仔細盯著。她見酈伊傑脈象平和,毒性已除,知是酈遜之的手筆,並不說破,隻淡淡說道:“看來王爺從前必是服過靈藥,尋常的毒奈何不了他。世子請放心,過會兒他自會醒過來,不需我治。”

說話間莊裏的大夫趕來,三、五個人拎著藥箱一臉惶恐,花非花傳了解毒之法,眾人忙不迭地如法炮製,給酈家眾人解毒。酈遜之扶酈伊傑回房躺下,江留醉和胭脂跟了進去,替他守著。酈遜之轉回大堂查看眾人的傷情,過了一炷香,各人的毒差不多清了,雪鳳凰仍沒有進來。酈遜之不由擔心,走出門看了看,依然沒有她的人影。

花非花此時歇了下來,酈遜之想起剛才的情形,問她道:“她人呢?出去半天了。”

“依你的聰明,猜不出她去何處?”

“莫非她去抓賊了?”

“是啊,去找下毒的人,原是她最拿手的。”

一時無話。酈遜之不得不道:“是我錯怪了你。”

花非花終露出笑意,“你這人太謹慎,怪不得你。”他既在江湖又處官場,難免如此。不由望了江留醉一眼,那個人卻總是有點糊塗,信人就信十分。

酈遜之憂心地望向大堂,“他們果然對我父王下手,但為何不再狠些,索性毒死了我們不是更省心?我想不通他們的用意。”

“對方意在示威,未必要見真章。此去路上,進食飲水需格外在意才是。”

酈遜之點頭,開口卻道:“杭州花家,和姑娘可有淵源?”花非花一笑,捋了捋額前的青絲,慢悠悠地道:“你終究還是放心不下。”酈遜之笑笑,隻待聽她的下文,花非花眼露讚歎之意,點頭道:“東海高徒果然見多識廣,我正是花家子弟。”

江留醉和胭脂正走進大堂,江留醉聽到這話,心中一陣高興,忍不住過來插嘴道:“原來你和名醫彈指生是本家,難怪醫術這般好。”又對酈遜之道,“你父王醒過來了,他說想睡一覺,過半個時辰後我們再走。”

花非花見酈遜之眉間仍有疑問,繼續說道:“我一直在尋歸魂的下落。這件案子既與斷魂有關,或許可以因此找到歸魂。”

酈遜之不解道:“你找歸魂做什麽?”

“天下醫者,屬家叔彈指生和歸魂最為高明。花家醫術有限而醫道無涯,非花雖不才,卻想找歸魂互相切磋請教。可惜歸魂向來行蹤飄忽,就連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無人知曉。”

江留醉聽她這樣說,想起一些有關歸魂的傳說。歸魂成名近二十年,救人無數,大江南北都留下他的蹤跡,可見過他的人對他的描述全不一樣。失魂的仇敵曾聯合起來跟蹤歸魂,想找出失魂。無奈靈山一派的易容術實在高妙,歸魂一日之間變換數張麵孔,從三百多名高手的眼皮底下從容離開。

他忽然想到花非花的易容術,便道:“隻因歸魂是易容高手,所以你以前易容是為了學他,是也不是?”花非花笑道:“你真是越來越機靈。”轉而對胭脂道,“姑娘是靈山人,自然也會靈山的易容術,幾時向姑娘討教幾招。”

胭脂欠身道:“不敢當。可惜小女子資質愚鈍,不曾列入靈山門下,靈山一派高明的武功或是術法一概不會。姐姐怕是問道於盲。”

門外忽然傳來雪鳳凰的笑聲,接著,她左手牽著一個人的耳朵,得意揚揚地跨著大步走進來。花非花斟了杯酒拋向她,雪鳳凰直接張嘴咬住,一口幹了,甩頭將杯擲回桌上。那酒杯滴溜溜轉了幾圈,安穩地停住。

雪鳳凰一腳踢倒那人跪下,喝道:“說,是哪個該死的要暗算本姑娘,你把剛剛對我說的再說一遍。”那人苦著臉,五官擠到一處,求饒道:“女俠饒命!饒命!這裏人多嘴雜,小人要說了,哪還有命在。”雪鳳凰笑眯眯道:“這倒是。不過,既然你想把這裏的人都毒死,就沒想過要搭上自己的命?你倒打的得如意算盤啊!”

酈遜之恨恨地道:“把他送官,看他說不說。”雪鳳凰笑著搖頭,“他就怕你不送官,官府可不就是他家咯。”江留醉道:“難道他背後來頭很大?”果然酈遜之一臉嚴肅,走近那人道:“我就不信,他對我父王下毒,居然有命回家?”花非花道:“他的確會沒命,不過官府真的敢再查?多半叫他抵命了事。”

那人聽得心驚肉跳,雪鳳凰使勁拽起他的耳朵,叫道:“喂,聽到了沒,你既露了行藏,怎麽也躲不過去。報不報官都是死,你家主人也會殺你滅口,倒不如……”那人大叫“女俠饒命”,拚命給眾人磕頭。

胭脂道:“說了這麽久,到底是誰指使他,你們都不問?”

雪鳳凰“啪啪”給了那人兩個耳刮子,罵道:“呸,你囉唆了半天,還是個沒膽子的烏龜!你家主人不就是姓金子的金嘛,說出來,看有誰會皺一皺眉頭!”酈遜之眼中一亮,像著了火的柴,語氣辣辣地問那人,“好得很,我倒要仔細聽聽。”說著,拖牽了張椅子,在他麵前坐下。

那人見了更慌,搖手不迭,“世子息怒,世子饒命!這都是雍穆王爺吩咐下來……”他沒說完,酈遜之厲聲道:“閉上你的狗嘴!來人,送他去報官!”

花非花淡淡地道:“雍穆王老奸巨猾,怎會讓這麽個沒用的家夥下毒?恐怕另有蹊蹺。”胭脂斜瞥她一眼,雍穆王不忿康和王從容離京是事實,花非花竟能立即做出下毒此子可疑這個決斷,可謂眼光敏銳,不過她偏偏沒猜透酈遜之的心思。

胭脂微笑,這位世子最懂借力使力。

酈遜之默然片刻,臉色陰沉。江留醉此時忽然看到了不同於私下時的他,心中仿佛有千百道絲纏繞成千百個結,需費神費力才可解開。這一刻的酈遜之深沉靜穆,從中仿佛能看到酈伊傑不苟言笑的身影,朝廷中的事務比江湖的紛爭更要令人難解。

酈遜之對雪鳳凰道:“你讓他原原本本地寫下事情經過,蓋上手印。”那人聞言,“哇”地慘叫一聲,連聲道:“世子使不得,這是要小人的命呀!”

酈遜之“哼”了一聲,貼近他冷冷地道:“你寫好了,我就饒你一命。再敢多言,這裏被你害過的人,自會要你好看。識相的就乖乖地寫,這事辦得好,你才有一條活路。”

花非花若有所思地看他一眼,便默不作聲默不作聲地走開。

雪鳳凰不高興地把酈遜之拉到一邊,道:“喂,你換個人盯著他行不行?我不識什麽字。”酈遜之一愣,“可是你看菜譜好像都熟得很……”說完了悟,雪鳳凰哪裏是不識字,分明不滿他真當她下屬一般指派。酈遜之立即笑道:“是我疏忽了,你先歇著,我叫別人做就是了。”說完走去吩咐他人。雪鳳凰衝著他的背影扮了個鬼臉,又是好氣又是好笑。

江留醉細想這事的前後,花非花說得有理,不知酈遜之為什麽不聽,依舊抓著雍穆王做文章。他想了想,見花非花閃去旁邊,便走上去和她聊了兩句。花非花看出江留醉的心意,笑道:“酈遜之自有計較,你不必問他。”江留醉點點頭,心想這謀略用計非他所長,便也不再惦記。

大半個時辰之後,諸人皆恢複了體力,車隊離開楊家莊再度前行。因耽擱太久,酈王爺下令快行,車馬速度均加了不少,花非花和雪鳳凰仍是騎馬,大家聊天的機會少了許多。胭脂服了幾次藥,身子也漸漸轉好,和酈遜之、江留醉在馬車內談得投機。此後凡有飲食,皆有人監督廚房,從選菜到上菜,無不有人跟著,一路上倒再沒出過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