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過後,灰蒙的天色下,酈遜之帶了江留醉一眾人等進了宮。想到任職後的頭回上朝就請了假,他心中頗為不安。本想去龍佑帝那裏當麵告假,不想皇帝在崇仁殿被幾個西域來使拖住,一時見不著,隻得與眾人直接去天宮見謝紅劍。

謝紅劍正與那日追了紅衣、小童兩人出宮的護法梅靜煙在一處。梅靜煙金發碧眼,肌膚雪白,酈遜之一望便認得,忙與江留醉、花非花、雪鳳凰三人介紹。謝紅劍見來的幾人神情非俗,對酈遜之此來更添重視,連忙招呼眾人進了天宮的翠嵐堂。

堂上一陣非蘭非麝的清香鑽耳入竅,花非花一嗅便知是產自域外的天澤香,也就是即乳香,但笑不語。雪鳳凰卻一口叫了出來,“是乳香?太好了,有沒有阿魏?”阿魏乃是臭烈穢惡之物,此言一出,幾個識貨的人皆是皺眉,不知她想如何。

酈遜之忍笑道:“哪有用阿魏這臭藥來做薰香的。”雪鳳凰道:“誰要做薰香,我要做暗器罷了。”又纏了謝紅劍問,“喂,有沒有?那玩意不易找。”

謝紅劍笑道:“阿魏每三個月才能采一塊,殊不易得。不過天宮倒有幾十箱,妹子若是中意,盡管去拿。”雪鳳凰大喜謝過。酈遜之見她每到一地不忘搜刮一番,拿她無法。謝紅劍暗自上了心,留意地打量雪鳳凰,記起酈遜之說她叫“阿雪”,忽地想到一個人來。

眾人寒暄過後,謝紅劍道:“梅兒那日追蹤紅衣出宮,不想沒費多少功夫,就在皇城西麵一處民舍找到他們的居處。”雪鳳凰驚奇地望著梅靜煙,見她一派天真爛漫,竟有這般能耐,不由說道:“咦,紅衣的輕功好得很哪,這也追得上,真是佩服。”

梅靜煙像是沒聽出其他,認真地點頭道:“他和我們交手時沾了天宮獨有的氣味,跑得出再遠也追得上。”雪鳳凰聽她聞香尋人,方才釋然。酈遜之和江留醉皆點頭,心想這倒解釋得通,不然以紅衣與小童之能,若被人跟蹤而不自知,未免笑話大了。

梅靜煙說到“氣味”之時,花非花秀眉一蹙。謝紅劍心中凜然,暗想:“她莫不是在辨別那是何味不成?”花非花見她凝視自己,嫣然笑道:“不知郡主被他們藏在哪裏?”

謝紅劍淡淡地道:“地方本是尋常,不尋常的是,這民舍就在雍穆王府的隔壁。”酈遜之猛然一驚,“什麽?”花非花亦是訝然,江留醉道:“果然是雍穆王搞鬼!”雪鳳凰笑嘻嘻地聽著,摩拳擦掌道:“那我們幾時去劫人?”

謝紅劍道:“梅兒找到此地後監視了一日。昨日見到幾個人出入那間民舍,且小童還曾追蹤過雍穆王府走出的一名女子。可惜梅兒分身乏術,不曾跟上去瞧瞧。”江留醉聽了,瞪大眼望向花非花,那名女子可不就說的是她麽。

花非花若無其事,聽謝紅劍繼續說道:“我們查探了雍穆王府這幾日的異常舉動,發覺世子金逸接了兩個來曆不明的青樓女子回家,須小心提防為上。那間民舍的宅主與雍穆王並無關聯,但暗地是否為雍穆王指使則不可知。依我之意,下手宜早不宜遲,最好今晚就去救人。”

酈遜之見謝紅劍確有救援郡主之意,看似不像與紅衣有所勾結,索性幹脆地道:“雍穆王府來的兩名青樓女子是牡丹與芙蓉,江湖最頂尖的六大殺手已出動其四,不論雍穆王是否涉及燕郡主失蹤一事,我們越早救人越好。”

謝紅劍聽說牡丹與芙蓉也來了,急忙傳令手下嚴密監視雍穆王府。花非花道:“若是去民舍救人,牡丹她們從旁過來救援便難辦。芙蓉是劫走郡主的首犯,她離郡主藏身地如此之近,並非無的放矢。”

謝紅劍沉吟,“最好兵分兩路,一路救人,一路埋伏在王府附近相機行事。既是如此,不若我天宮去救人,世子帶著這幾位朋友去王府如何?”

雪鳳凰笑吟吟地道:“不行,不行。雍穆王府銅牆鐵壁的,到處都是機關,我不想受苦。我要跟我家世子去救人。”酈遜之也是關心燕飛竹的安危更多些,聞言點頭。

花非花道:“那我去王府好了。”酈遜之知她去過一回,理當無事,但想到她本是燕飛竹的保鏢,不去救人於理不合,便道:“你不如隨我去救人,否則如影堂裏怪罪下來,你也不好說。”看了雪鳳凰一眼,心想她機關之術甚好,又道:“你就去王府走一遭吧。”

雪鳳凰嘟起嘴道:“不幹,你去哪裏,我就去哪裏。我一個做丫頭的,自然是和公子爺呆待在一處。”謝紅劍猜出她的身份,暗覺酈遜之分配妥當,心想在座幾人中最懂機關的莫過於眼前這個“丫頭”。

花非花道:“不必怕我如何交代。有你們去救人我很是放心,我走一趟王府好了。”江留醉道:“我跟她同去,這回不會再認錯人。”

酈遜之方待再說,謝紅劍道:“此番我們意在救人,一旦找到燕郡主就撤退,無須與他們分出勝負。民舍裏殺手甚多,不可掉以輕心,有兩人在王府附近埋伏就夠了。隻要不生事端,等救回郡主無所顧忌,自可請朝廷出麵與雍穆王理論。”

酈遜之一想也是,花非花和江留醉隻是監視王府,並非要和牡丹、芙蓉動手。

這時,有宮女慌張地跑進來道:“皇上來了。”酈遜之急忙叫江留醉等回避,自與謝紅劍、梅靜煙參見龍佑帝。皇帝一見酈遜之,立即不舍地攙了他的手,道:“你要回鄉,叫朕一個人孤零零留在京城,倘有事要找你商量都不成!遜之,你答應我速去速回,不許留在江南獨自逍遙。”

酈遜之忙道:“皇上折殺下臣。臣回鄉亦會為朝廷效命,等江南的事一了,必然速回京城。”龍佑帝點了點頭,對謝紅劍道:“你們幾個在商議什麽,可要朕幫忙?”

謝紅劍道:“恭喜皇上,天宮查得燕郡主下落,今夜就可救出郡主,請皇上放心。”龍佑帝“哦”了一聲,問酈遜之道:“你也同去?”酈遜之點頭。龍佑帝緩緩地道:“等救出郡主,就讓她住在宮裏陪太後和少陽,嘉南王幾時進京了,再讓他們父女團聚。”

謝紅劍是嘉南王燕陸離的師妹,極疼燕飛竹,聞言不喜反憂,替嘉南王謝過皇帝。酈遜之心知縱有燕飛竹被擒一事,龍佑帝和太後對燕陸離的忌憚並未消減,他們把燕飛竹軟禁在宮中,自是對嘉南王最好的掣肘。

天色濃黑欲雨,龍佑帝坐上龍輦回宮去了。謝紅劍為酈遜之四人備了雨具,約定酉時從皇城南麵宣德門出發。

眾人各自籌備,酈遜之帶了雪鳳凰先行去查看地形。花非花拉了江留醉留在康和王府,要了數十張雲母箋,蘸墨作圖。

江留醉看她畫了一陣,知道是講授機關陣法的奧妙,心下一暖。他學過皮毛,奈何所知不深,經花非花妙語說來,聽得分外入耳。兩人探討了一頓飯的工夫,江留醉道:“這些機關難道你上回都遇著了不成?”

“聞一知十,那裏大致會有什麽名堂可以猜得到。我揀重要的畫了,其餘的隻能聽天由命。”花非花想到那裏出自斷魂手筆,眉間不減憂色。

江留醉一時間哪裏記得下這許多,挑容易的看熟了,剩下的一起揣在懷裏,笑眯眯地道:“到時再抱佛腳便是。好在有你陪我,臨場教授,我一切看你動作就是。”花非花暫時想不出他法,囑咐他小心為上。

到了約定時辰,酈遜之等人來到宣德門。天宮高手盡出,來了謝紅劍、梅靜煙、穆幽吟與雪靈依,隻留上官蓉與玉嫦娥看守門戶,傳說中的謝盈紫卻是未見。

酈遜之估算人手,去救人的六位均是高手,對方雖有紅衣、小童在,其餘殺手皆不足慮,料想可以順利得手。他隻擔心牡丹、芙蓉會掠牆而過,當下囑咐江留醉道:“情願讓她們過牆後再動手,切記不可輕易潛入雍穆王府。”江留醉當麵應了,心下另有計較。

眾人沿皇牆西行,再折向北,望見聖德門時已近雍穆王府,就此分道揚鑣,兵分兩路。

酈遜之與謝紅劍等人幾下掠至那民舍附近,炊煙繚繞,偶有人聲傳來。根據天宮的情報,此間共有約莫二十餘人,除紅衣、小童外尚有六、七名殺手,其餘是廚師、仆傭一類,並不足慮。酈遜之和雪鳳凰打探過地形,知道北麵有一處斜坡適宜做入口,忙招呼天宮諸女一齊過去。

眾人之前商議好,讓雪鳳凰去尋燕飛竹的蹤跡,剩下五人負責對付眾殺手。雪鳳凰伏在瓦上,神情頗為緊張,酈遜之暗想她成名甚久,這點陣仗怎會慌亂?卻見她張手一揚,袖口飛出一物,釘在內屋飛角之上。

酈遜之認得是偷門至寶“飛渡”,雪鳳凰朝眾人一點頭,人如飛鳥縱飛入內。謝紅劍等她一動,手扣五枚碧光火雷就射了出去,“劈啪!”數聲響,民舍幾處著火,惹得一班殺手竄出門外。

酈遜之極目看去,靠東麵的一處小屋未有動靜,眼見那屋與雍穆王府僅一牆之隔,他便飛身而起橫掠過去。

一近門前,森然的肅殺之氣將酈遜之逼在原地。門口立著兩個熟悉的身影,紅衣與小童好整以暇地抱臂斜睨,並沒把他放在眼中。

酈遜之情知這是他的一大關口,若今次被兩人合力的氣勢嚇住,將來便無法麵對江湖的腥風血雨。當下他傲然長嘯,先發製人,貫注十成功力一尺打出。

衝天氣勁奪路奔湧,紅衣和小童頓覺方圓兩丈成了一個戰圈,除他們三人外任何人無法踏足其內。兩人來不及交換彼此眼中的驚詫,心中皆是震驚地想:竟一直低估這位世子的功力!

雖然如此,這兩人身經百戰,何況以二敵一,並不認為酈遜之能占到便宜。

紅衣披風暴漲,如血色朝陽緩緩升起,青白的掌心裏蜿蜒出一抹灰黑的長線,正是聞名天下的“陰冥玄寒掌”第九重功法。小童掏出了成名兵器“未央錐”,鋒利黝黑的小尖錐如骨刺橫亙,周身竟附著一層蓄勢待發的精芒。

酈遜之將師門華陽功盡數施展,狂喝一聲猶如雄獅猛士,玉尺先遙指紅衣,待對方切掌來迎,又飛尺劈向小童,動作疾若流風一氣嗬成。

紅衣暗想這虛招能奈我何,毒掌順勢侵入酈遜之身側。

誰知酈遜之左掌幻出一個圓,將紅衣的勁力化解去十之七八,右手玉尺仍不怠慢,與未央錐實打實地對擋一招。

“嘭!”小童胸中翻江倒海,被酈遜之尺上傳來的勁力壓過來,不覺。他悶哼一聲,運氣頂了回去。紅衣見酈遜之身形凝滯,正是攻擊的最好時機,立即毫不猶豫地打去。

酈遜之正是要誘紅衣出手。他自幼習練一心二用之術,莫說是左右手各使兩種武功,師父們常常在他作畫寫字時襲擊,往往既要胸中有溝壑,又要出手化自然。時日一久,他早就慣了分心為用。

此時他左掌蓄積了一半真氣,見紅衣掌至麵門,忽地右手一鬆,隨即左掌運足十成力接下紅衣這掌。小童錐上壓力忽散,方一思索已知端的,急忙揮錐刺去。酈遜之要的就是這一息間的猶豫,在紅衣與他兩掌相交之後,他旋即把紅衣的掌力,連同自己的十成功力全數移到玉尺之上,再發出雷霆一擊!

尋常人決計不敢借用紅衣毒掌之力,隻有酈遜之練有“金龍護體”之功不懼毒侵,故而大膽一試。連紅衣亦沒想到他敢借力引力,直覺體內真氣滔滔奔瀉,酈遜之與他比拚內力卻不見絲毫吃力,更逼得小童的未央錐一寸寸被壓下去。

這時紅衣和小童方互視一眼,驀地明白出了什麽事。

兩人斷喝一聲,同時撤功,手臂皆是酸麻不已。酈遜之怎能放過這機會,縱身跟上,玉尺灑下點點寒光,把兩人迫離小屋之前。

紅衣、小童知道剛才動手時仍是輕估了酈遜之的智謀,不由暗叫可惜。

這時一道雪影如閃電掠至。酈遜之知是雪鳳凰來了,更添勝算,便朗聲說道:“你進去救人,我來對付他們!”雪鳳凰嬌笑著停住身形,說道:“好小子,你一跑一個準,別處都沒有,郡主定是藏在這裏啦!”

酈遜之心想這可不是閑話家常的時候,救人要緊,雪鳳凰怎的地聊起天來?

紅衣見狀長嘯一聲,其音清越入雲。酈遜之臉色驟變,暗想這嘯聲比信號更厲害,牡丹、芙蓉就在隔壁,聽到聲音還不馬上趕來?這樣就要累得江留醉和花非花動手了。

雪鳳凰揚手撒了一把胡椒球,罵道:“讓你鬼叫!”粉狀的胡椒被她凝煉成球後威力大增,不僅認穴奇準——緊扣眼、口、鼻三處,且算好爆炸碎裂的時機——並非入了人體才散,而是依發射時的手勁大小,幾步便散。

顯然,紅衣的躲避正在雪鳳凰的意料之中,隻見她雙掌一擊,劈麵的氣勁將胡椒球當空炸飛,漫天的胡椒直衝紅衣、小童而去。

那兩人雖不怕打噴嚏,但若挨著此物也是難堪,便慌不迭地奇招盡出,很是狼狽。雪鳳凰咯咯笑個不住,對酈遜之揮手道:“你進去救人,我陪他們玩玩。”

酈遜之心中苦笑,這當兒容不得他多想,放棄勸說雪鳳凰,徑自奔入身後小屋,踢開房門走了進去。

燕飛竹花容失色坐在榻上,望向酈遜之。她早知有人來援救,但見開門的是酈遜之,眉宇間並無欣喜。酈遜之看出她神色疏淡,隻道她關了幾日心中氣苦,忙行了一禮,道:“郡主,天宮主帶人前來尋你,快快與我出去。”

燕飛竹聽到“天宮主”的名頭,勉強笑道:“多謝。”她起身時略一猶豫,酈遜之暗想,莫非她舍不得離開?卻又知絕無此可能,不由搖了搖頭。

燕飛竹猛然警醒,知道自己神情恍惚,她亦無法闡明自己似暗非明、若有若無的微妙心事,隻得暫時放下一切,道:“世子在前帶路,請——”

那個矜持的郡主又回來了。

酈遜之提步之際,心頭忽有揮不去的巨壓。紅衣如火燒至,身後猶跟了雪鳳凰的暗器“穿心蓮子”,可他並不回頭,反手一掌如刀斫下,蓮子頓時化為齏粉。

紅衣仿佛未受任何阻礙,行雲流水般飄至酈遜之麵前。酈遜之飛尺打去,紅衣的身影突然一虛,如鷹之翔漂亮地旋過半圈,倏地掠至他身後,一把抓住了燕飛竹的手。

燕飛竹神情複雜,“呀”地輕叱一聲。與此同時,房舍的門窗喀喀數響,落下數道精鋼柵欄,把退路封得死死。酈遜之頓住身形,終於知道為什麽他能衝破紅衣和小童的聯手。

他們根本就想誘他進來。

雪鳳凰在窗外抓住柵欄叫道:“喂,你好不好?”

酈遜之正狐疑她為何不去對付小童,回頭一看,小童不知從哪裏冒出來,正站在紅衣身旁微笑。如今他成了籠中的鳥、甕裏的鱉,莫說是搭救燕飛竹,連自己也要陷進去。

此刻看來,燕飛竹不能運功,酈遜之以一敵二,紅衣和小童立於不敗之地。

唯有置之死地而後生。酈遜之坦然對雪鳳凰道:“你去幫天宮主,這兩人我來對付!”雪鳳凰愣了愣,望著比手臂更粗的精鋼亦是無法,無奈應了下來,轉身就走。

小童嘻嘻一笑,悠閑地坐到一旁為燕飛竹準備的閨**,道:“世子,你既然走不了,是不是想留下來陪我們?”

酈遜之掃視全屋,門窗上的精鋼代表屋內有機關,小童的突然出現則說明這裏更藏有秘道。此處經營良久,必不僅為安置燕飛竹這麽簡單。既然究竟設置在雍穆王府邊上,是為了監視王府?還是王府安插的一道暗棋?

這些念頭一閃而過,酈遜之全身戒備,細想兩個殺手可能的對敵策略。

如果紅衣剛才知會的是牡丹、芙蓉,必然料定外麵的局勢可保,就不會有所顧慮,可以放手對付他酈遜之。若不是顧慮他抗毒的本事,在這個隨時可以密封的屋子裏,兩人早就會下手使用迷香。既然二對一穩操勝券,兩人雖然可以合力一擊早早俘虜他便罷,但以酈遜之的武功想要兩敗俱傷亦是不難,因此最輕鬆的法子,就是如貓捉老鼠慢慢戲弄於他。

他自己若做困獸之鬥,必然會想要以轟天之勢拔了頭籌,壓住兩人氣勢衝破牢籠。以這兩人的心智肯定會料到這點,恐怕他越是著急想出去,他們就越會讓他有力沒處使,最後精疲力竭。

酈遜之自幼修習機關堪輿之術,一瞥間把屋內數個地方看做了突破口,和紅衣、小童固然有一場惡仗要打,但隻身逃出決非他的目的。

他直直地盯住燕飛竹。

他是來救她的,她必須跟他走!

燕飛竹感應到酈遜之眼中的誠意,心下歎息。紅衣察覺到她細微的變化,道:“你想走?”這一句在酈遜之聽來頗具威脅,但在燕飛竹耳中卻是隱隱的失落。她想起紅衣說的話,想起他所說嘉南王的安排,想到燕、酈兩家的交好,心中矛盾之已極。

“放開她!”酈遜之見他仍緊握著燕飛竹,不由惱怒萬分。

紅衣唇邊露笑,“她是我的俘虜,我偏不放手,你想怎樣?”

酈遜之明知要冷靜,依舊怒吼了一聲,“找死!”將玉尺挽出一道弧光,竟如淩厲的劍鋒揮出的層層劍芒,完全沒有任何阻遏,直插向紅衣心口。

他這一擊攜裹了以華陽功為基的“破魔劍氣”,玉尺瑩瑩發亮,如高溫中煆燒的寶劍,內藏鋒利的筋骨。尺就是劍,劍就是尺,看似易折的兵器有了勢如破竹的力量。

紅衣看出酈遜之拚命的決心,不敢再托大,一把推開燕飛竹,將手一搓,凝神接下這一尺。修煉時以毒液浸泡的雙掌早如鋼鐵,不畏尋常刀劍,再加上陰冥玄寒掌中蘊涵了他十多年“絕慮功”的內力,大拙若巧,眼看就要把玉尺的劍氣化在手掌方寸之間。

變化突生。

從微不可見的空隙中,玉尺遁走無蹤,像狡黠的狐狸隱在叢林。另一邊小童看出酈遜之的意圖,飛錐打來,與紅衣一起兩股力道同時擊向酈遜之。

兩顆黝黑的菩提慧珠在空中急旋勁射。傳說幻大師當年用此退敵,夾帶的內力在暗器離手時會被菩提子吸收,一觸人身則盡數釋放。

菩提慧珠得以名列“暗器百家”三甲之中,絕非虛妄。破空悄然如微風無跡,勢道卻如百十箭齊射,一顆襲向紅衣掌底,一顆迎麵對上未央錐。

酈遜之伸手來牽燕飛竹,他的手執著有力,燕飛竹的心突地一跳,定定望住了他。

他眼中何嚐有懼,手中的暖熱傳來,仿佛在說:“我們一定能出去!”燕飛竹垂下頭,拔下一支發簪。

紅衣甩袖一卷,菩提慧珠被他袖底的陰柔之力包裹住,倏地斜飛出去。饒是如此,他的袖上卻穿透兩個窟窿。小童揚錐打上,結實地拚了一招,菩提慧珠裏蘊涵的深厚內力震得他微微發麻,當下“咦噫”了一聲,輕笑道:“哎呀,難怪敢來救人。”

紅衣登即揉身而上猱身而上,不給酈遜之絲毫喘息的空間。小童與他交換身形,兩人快如急電,眨眼間竟掠到燕飛竹身後。

挽劍若秋水,照破九幽冥。燕飛竹持簪刺出,如舞長劍。紅衣一愣,她不是內息被製麽?微一猶豫,那一掌不曾打下去。小童被他阻住,略略愣神時,發現酈遜之射出了第三顆菩提慧珠。

待看出燕飛竹此招僅是花架子,紅衣錯過了最好的出手時機,酈遜之運力一牽,燕飛竹身形疾退。

“喀”的一聲,酈遜之的菩提慧珠擊在了一旁的床頭。

轟隆一陣響聲,窗門的精鋼竟開始鬆動,紅衣和小童互視一眼,聽到門外謝紅劍與雪鳳凰的呼喝聲,兩人頓時身如遊魚,一刻不停地奔向屋門。

他們知道大勢已去,不會多停留一刻。

燕飛竹用盡力氣,頹然倒下,被酈遜之攬在臂彎中。她凝視他濃密的睫毛,慌亂中隻識得說了一句話,“我們能出去了嗎?”

酈遜之深吸了口氣,轉頭看著豁然開朗的大門,道:“請郡主隨我來。”

郡主,他隻記得她是郡主,不是什麽親密的人兒。燕飛竹看著先前紅衣站過的地方,尤有一片血色迷蒙了她的雙眼。

酈遜之帶了燕飛竹掠到門外,雪鳳凰皺眉跑過來道:“小江和花非花不見了。”酈遜之聽到紅衣的長嘯就有不好的預感,他們此番救人固然出於紅衣的意料之外,此地與雍穆王府比鄰而居,必有什麽玄機。

不用說,江留醉和花非花按捺不住,進入了隔壁的王府。又或者他們是聽見了動靜,怕牡丹與芙蓉過來阻攔,迫不得已才進去。

謝紅劍長劍滴血,神情卻如閑庭信步,悠然自在地走近,滿意地瞥了一眼酈遜之,伸手攙過燕飛竹,疼愛地道:“飛竹,你受苦了,快跟我回天宮去。”燕飛竹木然點頭。

酈遜之轉眼四望,民舍內處處起火,牆外有人高聲呼喝,想來已驚動京中的“潛火隊”。他示意謝紅劍撤退,又對雪鳳凰道:“你們先回去,我去瞧瞧小江他們。”

雪鳳凰一把拉住他,道:“小子……呃……世子,你身份何等尊貴,不能輕易闖過去,還是交給我。”

酈遜之細想也對,萬一和雍穆王府真槍實劍打起來,他畢竟是康和王府的人,如此一來牽涉太大。何況雪鳳凰熟悉機關,由她過去照看再好不過沒有,於是,當下便囑咐道:“叫他們倆速退為上,沒必要和牡丹她們糾纏。”

雪鳳凰嬌笑一聲,“我理會得。”身化彩燕飛上牆頭。謝紅劍蹙眉聆聽,道:“潛火隊帶梯子來救火了,我們快走罷。”梅靜煙、穆幽吟與雪靈依趕來會回合,每人手上扣了一名殺手,酈遜之心知她們想帶回去審問,也沒多管,道:“諸位與郡主先行,我來殿後。”

眾人陸續退出民舍。

酈遜之折返小屋內,細細搜查了一遍,在潛火隊就要衝進屋前,走到旁邊的屋子迅速尋找一通。最後,當火光衝天時,他飄然離開了民舍。

在一隻錦枕下,他拿到了另外一枚羊脂玉靈符,心中忽生寒意。

如無意外,這是小童之物。紅衣、小童都有天宮靈符,也就是說,謝紅劍根本就認得他們。再做推論,燕飛竹是謝紅劍的師侄,這一切會不會是引他入內的局?想到剛才被困在小屋內的一幕,酈遜之冷汗盡起。

可是,最終是燕飛竹出手相助,他才順利打開機關。要是他當時判斷錯了,很可能他就陷在裏麵出不來。以一敵二,他撐不了太久。

這一切的一切,越來越猶如天地初開,混沌迷茫。

酈遜之苦思不解之時,雪鳳凰幾個縱躍飛身進了雍穆王府重地。對這裏她並不陌生,青玉堂、清曉軒、煙水重樓、隴雲山房、宿醉閣、涼蟾亭、和雁樓……花草樹木,亭台樓閣,早在初入京城時她就打探清楚了。

四年前,她得知父親曾為朝中權貴出力,然而他不肯說出那人的名字。她想來想去別無良策,朝中權貴當屬雍穆王最大,因而王府就成了她流連之地。來過幾次後,雖然也被斷魂設計的機關鬧得了手忙腳亂,到底以她的眼界見識,不曾真的陷入困境。

按花非花的情報,牡丹、芙蓉在金逸的“天色閣”出現過,雪鳳凰不假思索地直奔該處。

此刻的閣中,秋瑩碧和藍颯兒正在頭疼頭痛。

她們聽到紅衣的嘯聲正想出閣,一前一後飛進兩個人來。花非花倒也罷了,小童沒能奈她何,藍颯兒就知道麻煩會接踵而至。誰想到她把江留醉也帶來了,這卻是藍颯兒不想見到的。行了一路,曾經聯手克敵,如今要麵麵相對,想到十分樓獨處的那一幕,藍颯兒心下歎息。

她終究不是硬心腸的人。可是,看到江留醉與花非花站在一處,眉眼間的流轉,有隱隱的默契與相知,藍颯兒殺手的本能又覺醒了過來。

他們,與她壁壘分明,黑是黑白是白,本是兩條路上的人。

秋瑩碧和藍颯兒互視一眼,她們不願在王府裏動手,除非速戰速決。花非花是個棘手的主兒,她們在互視中詢問對方,是否有把握一擊而中?

兩人看到對方眼裏的決絕。她們時常不和,可骨子裏義無反顧的倔強倔強卻類似,這也使她們得以躋身絕頂殺手之列。事不可半途而廢,走到了這一步,不能讓突發事件打亂了手腳。

一瞥之下,兩人當即出手。

她們的動作幹淨利落。秋瑩碧擎出等閑刀,森冽之氣猶如群狼怒吼,洶洶朝花非花而來。藍颯兒摒棄所有雜念,玉簾鉤化作漫天花雨,從四麵八方襲向江留醉。

江留醉知道會見到藍颯兒,可當她利刃揮來時仍是吃了一驚。太公酒樓倚桌笑望的美態,十分樓上纖纖弱質的身姿,猶在眼前閃動,花非花說出她如影堂的身份之時,他依舊無法把藍颯兒想成一個淩厲的殺手。

前日的她,尚是楚楚可憐的若筠,今日終於恢複了無情氣象,招招奪命。他明白,自己不能有片刻的鬆弛,否則,絕對會被她斃於鉤下。

江留醉取出那對寸心小劍,刷刷幾下,攻勢連綿如水,波折橫生,每一招角度刁鑽莫明,正是師門嫡傳的“拈花繞指劍法”。顧名思義,拈花微笑中將百煉鋼化為繞指柔,是舉重若輕、連消帶打的劍法。

他的攻勢即是守勢,並無殺氣,防備得滴水不漏。

藍颯兒無心戀戰,見他守得漂亮,頓生一計。她媚然一笑,有意敗退,往旁邊的幾案閃去。江留醉略一猶豫,花非花喝道:“別讓她過去!”他登時醒悟,藍颯兒嫣然一笑,伸手轉動幾案上的石硯。

“嗖——”十支利箭奪路而出。

江留醉小劍輕撥,擋開箭石。箭石後隨之而來的,是狂風暴雨般攻來的玉簾鉤。

江留醉守得狼狽,翻飛的彎月銀鉤不知疲倦地擊向要害,他沒想到她的武功竟這般狠辣。他步步後退,並無心思接招,隻盯緊了藍颯兒的雙眼,像是要看透她心內所想。

為什麽你不敢直視我的眼?

我要贖你出去。江留醉想起了他的承諾,那個有霧一般朦朧心事的女子。如今,銀鉤裂帛,劃清了他們之間的界限。

為什麽你隻看我的劍法,不看我的眼?

江留醉突然停劍,任由玉簾鉤直刺麵門。瞬息變幻,快得不容人思索,就像那日她從十分樓上墜下。

你不過是為了試探我。電光石火間,藍颯兒倏地想起前事。如今,傻小子你又想試我嗎?你究竟想知道什麽呢?我的鉤,快過你的一念。

隻有一尺的距離,眼看這一鉤滑過,世間將多一聲歎息。

花非花與秋瑩碧正鬥至緊要關頭,她意識到不對,吃驚地瞥了江留醉一眼。他木愣愣的,竟不曉得躲避,可惜她已援救不及。

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

原來京城的夜景,竟是這樣迷人。

藍颯兒心中滋味紛呈,手中的鉤一時重若千鈞。她抬眼,看到他的眼。清澈無邪,天真得猶如孩子,是了,他是傻小子,唯有他才會信她一腔的鬼話,唯有他會一心幫她找回記憶,安慰她說,江南的風景就像這一樣的美。

要怎樣可以斬斷這段往事,要怎樣可以忘卻如此前塵?

最後的一刻,他伸手接住了她。最後的一刻,她將鉤猛然擦過他的耳邊。

風聲呼嘯。

江留醉欣慰一笑,藍颯兒振眉正色,冷峻的目光裏不再有任何回憶,他頓時明白了她的意思。前回他在試探裏放過了她,這回,她也饒他一次,但下一招,不會再有同樣的僥幸。

可是,有此一次,已經足夠。他看到了她巧笑嫣然與冰麵辣手後的一點點柔情。

“多謝。”江留醉說完,主動攻出一劍。

她是殺手,自有她的使命,前緣到此為止。他知他的劍困不住她,更無法讓她供出幕後的主謀。她仍將是一朵恣意生長的芙蓉,天地間任她來去,沒什麽值得她留戀。

江留醉想到此處,把劍光揮得格外綿密,藍颯兒不會手下留情,他就一定要好好保住自己的性命。

花非花見江留醉躲過一劫,籲了口氣,繼續應付秋瑩碧。秋瑩碧大怒,她顯是沒把自己放在眼裏,竟有暇管他人閑事。她催動手中狂刀,一招快過一招,想以驟雨狂風之勢盡快逼退花非花。

綃衣飄揚,花非花的身形靈動飄忽,縱以等閑刀之猛,亦不能傷之分毫。秋瑩碧一連砍了數十招,其勢漸頹,心下不由驚懼。江湖上幾時出了如此高手而不為他們所知?看來此前小童莫能奈她何,並非空穴來風。

秋瑩碧有意看明花非花的師承來曆,攻勢暫緩,引領她把每招舞個透徹,趁機辨明出手中的蛛絲馬跡。

羚羊掛角,無跡可尋。秋瑩碧揣摩了數十招,隱隱看到些似曾相識的劍意,劍招卻是一個不識。她忽地驚出冷汗,想到花非花可能來自某處,不由加倍小心。

雪鳳凰此時到了天色閣外,攀在牆頭暗處,悄然張望閣中變幻的身影。雖然四人少言寡語,猶如同門過招沒太大動靜,但憑她的眼力,還是很快掌握了場中局勢。出乎她的意料,江留醉和花非花並未落下風,她樂得不出手,安心藏在一旁看熱鬧。

雍穆王府隔壁的火勢被趕去的潛龍隊控製住了,王府這邊廂略略喧嘩了一陣,好在整座府第環有池水,把建築安全地隔阻在內,沒有生出亂子。

秋瑩碧知道隔壁起火,金逸很快會遣人或親自過來問候兩人,不欲讓江留醉和花非花再留。一時之間看來殺不了他們,她刀勢一緩,向後退了得兩步,藍颯兒知其心意,亦揚鉤逼退江留醉,和她會合在一起。

“兩位來此意欲何為?”秋瑩碧冷冷問道。

江留醉哭笑不得,一見麵就打,打了半天才問,也算奇怪得緊。他在聽到紅衣長嘯後立即飛身入府,花非花沒責怪他魯莽,和他一路衝了進來。至於他究竟想怎麽樣,不過是聽花非花說若筠就是藍颯兒,很想親眼證實,如今印證了大家所言,他心裏唯有失望。

他倆掣肘了牡丹、芙蓉這麽久,燕飛竹郡主該被救出,想到這裏,江留醉聽到花非花道:“我們想問兩位,你們和紅衣、小童兩個做鄰居,意欲何為?”秋瑩碧道:“輪不著你這丫頭操心!要是不想驚動王府侍衛,趁我心情好,放你們一條生路。”

花非花笑道:“怕驚動侍衛的是兩位姐姐吧!不多說了,郡主想必已經安全,非花代如影堂多謝你們連日照顧。江公子,我們走。”

走時,江留醉忍住沒有回頭,和花非花肩並肩地掠出天色閣。

目送江留醉和花非花離開,秋瑩碧竟鬆了口氣,肅然回頭望著藍颯兒。藍颯兒的雙眼在夜色裏猶如狸貓,熠熠閃著晶亮妖異的光芒。

“你……”秋瑩碧說了半句又咽下。她本想說藍颯兒兩句,為什麽輕易放過江留醉,可話到嘴邊,想到一些前因後果,便沒了心思。

藍颯兒吹熄了燈,天色閣暗如水墨,是一汪看不透的心事。她一動不動地站在黑色中,聽見心有力地跳著。是了,她是一直趕路的人,不可以為了誰停留。秋瑩碧像是了解發生了什麽,默默地在黑暗裏尋了椅子坐下。

雪鳳凰剛想就此離去,後來見牡丹、芙蓉兩人凝在樓中不動,情形煞是奇怪,不由心中一動,又留了下來。

過了片刻,閣樓中有腳步聲響起,來的人步法輕浮,迫不及待。

等閑刀,玉簾鉤。

秋瑩碧與藍颯兒不約而同摸出了成名兵器,互視一眼。金逸走進屋來,笑吟吟地張望四周,發現兩人的氣息,便曖昧地笑道:“美人兒,為什麽不點燈呢?”

藍颯兒秀目一黯,秋瑩碧點了點頭,像是在逼她下決定。金逸感覺到怪異的氣氛,又叫了兩聲“美人兒”,腳步卻猶豫地止住。

他的美人兒終於出手了,清冽的白光掠過——

風聲驟起,金逸的笑聲戛戛然而止,那一聲悠長的餘響回**在樓中,帶著不解與自嘲。

一顆火辣辣的頭顱滾到了地上,噴出的熱血灑了一地,激濺到藍颯兒手上。溫熱的血,就像他暖暖的脖子,擁抱時有甜甜的馨香。她下意識抿了抿唇,一片冰涼,這個冬日的不眠之夜,寒意業已侵襲每一寸肌膚。

藍颯兒望向樓外漆黑幽藍的夜色,想,一切都結束了。

雪鳳凰在遠處看到這一幕,驚得目瞪口呆,她終於知道,燕飛竹為什麽會被囚禁在民舍。

這本是驚心動魄的一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