酈遜之沿附近巷口找了一圈,均未見花非花,隻得走回府等候。剛至王府門前,冷不防被蹦出的雪鳳凰一把扯住,責怪他道:“你跑到哪裏去了?害我苦等,立在這兒像塊石頭,都要凍壞了。”

他這才想起家裏有這個難纏的人物,見她容光煥發,一身簇新的緗色繭綢夾襖配上鏡花綾襦裙,襯得眉目溫柔大方,忙稱讚了幾句。雪鳳凰心頭大悅,忘了計較他的過失,誇道:“算你有良心,這頓飯吃得我胃口大開,以後頓頓如此,我倒不舍得走了。”

兩人談笑幾句,忽聞酈伊傑要見酈遜之。酈遜之眉一蹙,今日王爺已知龍佑帝和太後對他的任命,不曉得會作何反應。雪鳳凰看酈遜之臉色變化,知趣地道:“我在定功堂等你。”說完順著原路回去。

酈遜之揣測著來到父親所居的安瀾院,院內燈火通明,悄無人聲。頭上的明月,腳下的清輝,襯出院裏悠遠寂寥的氣息。院內的花草在冬日隻餘枯枝,卻依舊幹勁有力,決然地露出生生不息之相。

酈遜之靜靜地穿過,聞到一股濃重的檀香之味,隱約間有梵唱輕飄,仿佛錯覺。

他橫越長廊,停在酈王爺的居室外,正欲敲門,聽見酈伊傑朗聲道:“進來。”他恭恭敬敬地走進,他低聲地道了句:“父王。”行過一禮。空氣裏一陣寂靜,聽酈伊傑終於出了聲,笑聲帶澀,“我還是你父王麽?”酈遜之不吭聲。

“今日才知你拜了廉察,未及弱冠擔此重任,你以為妥當否?為何不和父王商量,怕我攔你?”酈伊傑平和的語氣下暗藏威嚴。

“是太後任命,遜之不敢違抗。”他沒有抬頭,父王的臉色想必很難看,他不想看了更內疚。

“是你不想違抗吧。”酈伊傑淡淡地道,“廉察一職,操生殺大權,你……”他沒再接下去,盯著兒子看,眼中有一絲不忍。香案上的一爐香煙霧繚繞,青煙嫋嫋曼曼,纏住了低首無語的酈遜之。

他揮手趕煙,突然抬頭道:“想是太後為叫孩兒好好查案,才派了廉察的虛名。父王若不高興,等遜之辦完失銀案再辭了不遲。現下孩兒急欲查明真相,找到郡主,還嘉南王清白。父王認為這個輕重如何?”

這番話說得酈伊傑臉色轉好,點頭道:“你在朝中種種,都由得你罷。既為朝廷做事,今後要知曉分寸,明日早朝不可忘了。張九天也做過官,都該教過你。”酈遜之忙道:“遜之明白。”

又聽酈伊傑道:“失銀案拖不得。今日戶部上折稱黃河冰封,沿岸百姓背井離鄉者以萬計。朝廷撥不出銀兩,皇上正為這事焦頭爛額。你查得可有眉目?”酈遜之道:“請父王寬心,遜之一定盡快查出那批銀子的下落以解燃眉之急。現下涉案的女子進了雍穆王府,尚要請父王協助,尋人監視。此外,嘉南王府涉案家將君嘯今早被人下毒,大理寺證物房亦被人付之一炬。事態嚴峻,孩兒不知是否該請嘉南王入京,或是派人前去江寧與他商量。”

酈伊傑沉吟道:“我正想回老家過年,過兩日就啟程起程。”

酈遜之吃了一驚,父王要回杭州,是否該與他同行?想了想道:“父王怎的地突然起了這念頭?路途遙遠,怕是趕到地方,都已是年後。”暗想,莫不是聽了他的話,想順路去見嘉南王?

酈伊傑眼中說不出的蕭索,聲音更為低沉,“你娘的誕辰快到了,我想看看她去。”酈遜之聞言,心中一痛,暗罵自己不肖,竟連這個日子也忘了!

他母親柴青鳳本是二十多年前名震江湖的空幻樓樓主之女,雖不曾練武,卻因此結識不少江湖中人,為康和王屢建奇功出過不少力。不幸三年前忽染絕症,即使如名醫彈指生也束手無策,終於撒手人寰。他得到消息時尚在島上,母親安葬在西子湖畔,從此陰陽天涯兩隔,再無法見麵。

“既是如此,請父王準我同行。外麵不太平,有孩兒護送或會好些。父王是一人走,還是和酈屏他們一起走?”酈屏、酈琦、酈謙、連亙、端羚、李莘、路驚眸七人,人稱酈家七將,再加上海賢、方玫、駱契三人,並稱“邊關十大將”,最令邊塞敵寇聞風喪膽。酈屏等人近日都在京城,如同去南方,沿途必然安全。

酈伊傑搖頭,“他們好容易才回來省親,團圓要緊。我不打算驚擾地方,帶幾個人去就行。”酈遜之不由擔心,連龍佑帝都有危險,若說那批人不會對康和王下手,他也覺不可能。

“那孩兒定要同去,這兩日快快查出些線索,便與父王同回杭州便是了。”

酈伊傑輕笑,“你當查案子是背書,會如此順你的意?”酈遜之赧顏道:“這案子有幾位朋友幫忙,又有天宮從旁協助,該是快的。”酈伊傑點頭,“你回來沒幾日,倒認識了幾個朋友,隻是家裏頗多機關,叫他們不要亂闖。”酈遜之道:“孩兒明白。”

酈伊傑想了想道:“交友之道我不教你,江湖多俠義之輩,也多奸詐之徒,需你自己體會,想來我多說無用。”

“父王當日曾靠不少江湖朋友襄助,眾誌成城方成就大事。孩兒若有父王那般幸運,結交忠肝義膽之輩,何愁大事不成?”酈遜之意氣風發地說著,頭不覺仰起,看酈伊傑的眼中多了熱忱。酈伊傑淡淡地道:“成了什麽大事,又如何?”端起麵前的一杯茶,慢慢抿了一口。

酈遜之滿腔興奮被他打散,好生無趣,想與父王多親近的心淡了下去。看酈伊傑沉思,酈遜之猜想他要提少陽公主的事,不覺冷了臉。香煙凝重地在空中走,避開酈遜之堅決的眼神。酈伊傑瞥了他一眼,很快移開目光,看著地上道:“太後為什麽要把少陽公主許給你?是你自求的麽?”

酈遜之又好氣又好笑,“不是,是太後突發奇想,與遜之無關。遜之自忖高攀不上,還請父王做主,替我謝絕太後的美意。”他的語氣很硬,酈伊傑認真看了他幾眼。他擔心父王會勸他,立即又添了一句,“遜之雖有濟世之誌,卻絕不願依附皇家,請父王諒解孩兒的苦衷。”

他等著酈伊傑的斥責與命令,卻意外地聽見一聲“好”,酈伊傑慢條斯理地道:“既是你不願意,我替你回了這樁婚事。隻說你們命數不合,恐於公主有礙,想來太後不會強求。”酈遜之大喜,一時來不及細想他讚同的緣由,忙道:“多謝父王。”說完深感意外。

“少陽公主的身份樣貌,與你很是相配,你真是不願與皇家結親,才回絕的麽?”

“我……”酈遜之不知如何回答。

“自是該回了。”酈伊傑一雙慈目中忽然閃出精光,“我和嘉南王本有約定,等你回陸上便要與郡主成親,若是太後再不允我便這樣和她去說。隻是燕郡主失蹤,此事關係你的將來,不可馬虎。”

酈遜之默然片刻,想像想象中溫暖的親情帶給他的卻是重重束縛,他倔強倔強的眼中有一絲淒然,“父王,如果我也不願娶燕郡主呢?”

“郡主溫柔賢淑,定會是你的良伴,你不必為了與我慪氣,連一樁好姻緣也拒了。”酈伊傑澹然地道,“你從不曾違逆過我,自小在外吃了不少苦,沒聽你回來抱怨一句。如今你有了主見,我再替你籌劃,心下難免怨我。也罷,等尋回郡主,你自己再拿主意,我管不了許多。”

他的口氣殊為涼淡,酈遜之想像想象中的康和王從不是這個樣子。他時常想像想象父王振臂一呼群雄雲集的場麵。率幾十萬大軍直掃中原,夷平六路割據人馬的王霸之人,卻每每讓他感到時世的變遷。那些真的隻是往事而已,隻剩世人的傳誦,連親曆者也忘了曾經的馳騁和叱吒?

他看著父王,仿佛看到將來的自己。歲月催人老還是時光不再?他從未感受到父王的霸氣,先帝的遺言和旁人的讚歎,於他這個本應最親近康和王的人竟陌生如一個傳說。酈遜之心下有淡淡的慘然,過去的輝煌似被一雙無情的手撕去,終耐不住這氣氛,急於退出去,便道:“時辰不早,孩兒不想打擾父王安寢。父王還有什麽要吩咐?”

正待退下,見酈伊傑有話未說,隻好再候著。果然,酈伊傑沉吟半晌道:“你既想隨我動身,現下不妨去花房裏看看,家裏的林師傅種了不少好花,去見識一下。”

酈遜之不覺好笑,父王突然提了個怪主意。既是家裏的東西,從老家回來再看不遲。酈伊傑清楚他腦中所想,道:“去看看罷,你所學尚淺,向有學問的人多請教,不會白走一趟。”

“是。”酈遜之無奈應了。種花的學問有必要請教?他這樣想著,退出安瀾院。

先到定功堂尋到雪鳳凰,聊了一會兒,酈遜之想起父王的囑咐,隨口提起看花之事。雪鳳凰一聽要賞花興味盎然,說花前月下良辰美景,此時賞花最為適宜。酈遜之講多了花字,又想到花非花,心頭掠過一陣惦念,吩咐門房如見她來即刻請進。

兩人穿越亭院,來到了康和王府養花之所。酈遜之記憶中花房無甚可看,被雪鳳凰拉著,依舊存了勉強之念。

不過是些庸花俗粉罷了,這會兒又是嚴冬,能瞧出點顏色就算難得。

一進花房,他幾乎以為走了眼,目之所及遠遠出乎他的意料。眼前百花爭妍,嫩紅粉綠,竟似藏了一個春天。細看去曲徑通幽,群花繁複,密密匝匝不知有多少叫不出名目的嬌顏。一簇簇一叢叢笑而相擁,探頭探腦好奇地瞧著兩人,如歡聲笑語撲麵而來,人的心一下子亮了。

酈遜之不覺忘了種種煩惱,伸出手愛憐地摸著身邊紅豔豔的花瓣,露出笑意。雪鳳凰拋下他,一路走一路小跑,貪心地想把眾花覽盡,再顧不上別的。

或朱或素的翻瓣蓮、黃的紫的南山茶、淺綠悠藍的月季花、紫墨白黑的遊蝶花、花蜜香濃的素心臘梅臘梅、熱鬧殷勤的報春花、翠袖黃冠的玉水仙、迎寒傲雪的冬風蘭、金黃閃耀的迎春花……婀娜多姿,嫵媚溫柔。

更稀希奇的是晚秋初冬的洛陽花、佛桑、百日草、****紅、金盞菊、龍口花、鬆壽蘭、晚香玉,春季的燈籠花、春蘭、梅花、玉蘭、紫荊、慈姑花、金蓮花、手樹……還有很多說不出名堂、叫不出名兒來的花,竟約好了百花盛會,你以你的彩衣翩翩起舞,我憑我的長袖甩出風情。

酈遜之不由想起酈雲說過,新來的這個師傅會種百花之樹。他原是當做奇談來聽,現下真有點信了。雪鳳凰跑沒了影,他喊了兩句,順著小徑往前走。滿目耀眼燦爛,竟照亮黑夜,直似白晝,更將不同香氣層層滲入人心。

先是一陣遙遠莫名的幽香,仿佛前世之夢,來生幻象相,朦朧間讓人說不出什麽。剛走一步變作淡淡甜香,溫柔如夢中情人的手,細語呢喃,婉轉歎息。再欲尋時,那香又濃成一種**,包裹人的周遭,連呼吸也更為貪婪,恨不能跌一跤於群花中從此不起。一旦生了欲念之心,那花香暗暗地遠去,冷冷以冰清拂麵,如立於青山之巔萬仞之上,唯有隔著漠漠時光的懷念。

花中有如許滋味,如許奧妙,這是酈遜之以前從不曾體會。他信步走著,彩花綠葉之間,忽見一小亭展翼,有位中年男子當中獨坐,麵前石桌上一紙一筆一硯一茶。那人神態自得,在紙上信筆塗抹,悠然自得。見他走近,那人含笑望了他一眼,手上不停。

酈遜之靠近看了,見畫有一門一士,門緊閉,士子抬頭而探。畫麵寥寥幾筆,透出股閑意。酈遜之有意與他攀談,便道:“滿園春色關不住,卻無一枝紅杏出牆來。此春色豈止紅杏而已?”

那人丟筆大笑,“公子抬愛。”酈遜之這才看清此人,見他俊朗微須,一派超然,竟無多少煙火氣。他心生敬意,長揖作禮道:“遜之不知先生姓名,望勿以為怪。”

“在下是本府花匠,公子不知道?”

酈遜之大奇,上下打量,看不出他一絲的匠氣。那人又是一笑,神情依然疏散,掃視四周道:“公子久居海外,怕是難得一見這些花草。”酈遜之心中一動,知他曉得自己的身份,喜他不拘泥禮節,便道:“是啊,我瞧得眼花,眼中全是花,可惜不認得幾種。要請師傅多多指教。”

那人溫言道:“花本情語,在乎動心,至於名目,知曉與否亦無所謂。你我即便不知姓名,也可相談甚歡。”兩眼露出柔和的笑意,瞧得那些花草倍添盎然。

酈遜之聞之更奇,生出仰慕之心,憶起父王交代的話,此人果然不是尋常人物。依著那人坐下,又細細地看那幅畫,隻覺意在畫外,不由再稱讚了幾句。那人卻道:“太過寂寥了。”落落兩筆,添了一對蝴蝶在牆上。酈遜之點頭稱是。

那人畫完,徑自放下筆,往亭外走去。酈遜之連忙跟上,那人步子甚慢,始終悠閑無用心。酈遜之問道:“先生是新來的罷,遜之以往未曾見過。”那人道:“來了兩月。公子喜歡這些花麽?”酈遜之笑道:“喜歡,隻是太多,倒有入寶山而空手歸之憾,隻怕一時瞧不盡。不過此處沒有我在島上看過的那些奇花。”

“一方水土一方人。公子幼居海外,行事想來與中土的人不大相同,此次回來正好賞花鑒月,免去此間人的俗氣。”那人的話觸動酈遜之的心事,他不由接口道:“不然。想是自小脫俗慣了,現下卻有俗人的念頭。”那人道:“是麽?”

酈遜之一時衝動,脫口而出道:“治國平天下,大概是我輩俗人一生抱負,遜之概莫能外。”那人忽地回頭道:“這也很好,算不得俗人念頭。”酈遜之大喜,自回來後從無人這般讚同他的誌向,更覺此人真是知己,“你說好?可王爺他……”想來一陣沮喪。

“王爺自有顧慮,少年人的誌氣總是更高一籌,你何不放手一搏,成就些作為,那時王爺怕會傾力相助也未可知。”

被他一激勵,酈遜之心情大好,起初在安瀾院裏的不快盡掃而光,對這人好感更甚,“先生見識不俗,遜之起先真是怠慢。”又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那人並不在意,也不躲開,隻是澹然說道:“何必客氣。”

兩人正說話間,雪鳳凰突然跳出來,拉著他道:“你們說什麽呢,怎麽不去看花?這兒的花真美,誰和我說說,冬天怎麽還能開這麽多花?”酈遜之笑道:“當年則天皇帝寫了張詔書,號令隆冬時百花盛開,後來不是除了牡丹外,都遵命開花了?那才叫多呢。”

“你蒙我呢,那是傳說,傳說都是騙人的。”雪鳳凰的雙眼繞在花叢中不願離開。

酈遜之順著她的話道:“是啊,是啊,傳說中的雪鳳凰是天下名盜,技藝超群,貌美如花,原來也是騙人。”說完大笑。雪鳳凰不以為意,頂了一句道:“是啊,傳說中的酈王爺還號令群雄呢,我看也是徒有虛名。”酈遜之臉色一變,頓覺心火上升,言辭不由厲害了幾分,“你說什麽?”

雪鳳凰心下有幾分後悔,卻聽不得這樣的話,沒好氣地道:“我沒說什麽,不過是實話。”酈遜之的臉抽搐了一下,忍了下去,他實在不知有何言辭相對。一邊那人忽然插嘴道:“酈王爺一代帥才,豈是虛言?那時日,不知有多少豪傑想在他麾下謀一席之地,如今又哪裏有這等人物?”

酈遜之雙目如電,幾乎要擦出火花,盯著他問:“先生也知道我父王當年的事?”

那人一笑,“像我這年歲的有何人不曉?”右手淩空一撥,如撫琴弦,又道,“可惜歲月無情,人世無情,倒叫人淡忘那些豐功偉績,隻空餘盛名。”

酈遜之腦中一幕幕片段連接起來,鐵馬金戈,崢嶸歲月,原來還是有人記得,原來並非完全逝去。那倦怠的老人也曾傲視群雄,萬夫莫敵,又是什麽讓他懈怠下來?他心中這念頭一掠而過,取而代之的是對昔日輝煌的向往,忙問:“不知先生知道多少舊事?可否為遜之道來,也好讓我知道父王昔年的功績。”

雪鳳凰一聽,嘴翹得老高,抱怨道:“時辰不早,再說下去就天亮,你要聽便聽,我想歇息去了。”

“悉聽尊便。”酈遜之說完又覺太過冷淡,添了幾句道,“剛才是我不好。你明早想吃什麽,我吩咐廚房去做。”

雪鳳凰臉色轉好,“隨便什麽都行,你家廚子的手藝我很喜歡,看在這份上不和你多計較。你慢慢聽罷,我走了。”一邊流連花景,一邊徑自去了。

那人等她離去,注目酈遜之道:“你知道那些前塵舊事又有何用處?”

酈遜之忽然在他的目光下氣餒,“人人都說我父王了不起,我卻知他從不提往事,也不想我做官,既是如此,幹脆辭官回鄉便是,可他……”他心裏矛盾,不知說什麽好,隻能把想法和盤托出。

那人指著花道:“你看這些花,出了酈王府大多無法存活。種花不僅要有好土好泥,雨露澆灌,還需日照有度,冷暖適宜,施肥除蟲……所謂天時地利人和。當其時,得其勢,是謂自然之道。如今不當其時,王爺韜光養晦,未必不是長久之計。”

酈遜之心中一跳,再看那人始終笑笑的,說此番話似有意似無意。一個花匠對國家大事談笑自若,這等人物不知道是不是父王特意搜尋而來。他起了好奇,問:“先生和我父王是舊識?”

那人淡淡地道:“我們是同鄉。”他掃了整個花房一眼,“此處有些花種是我從前寄來。近來到京城訪友,蒙王爺收容,在這裏幫忙種種花,賺幾兩盤纏。”他說得越仔細,酈遜之越聽不明白。此人氣度非凡,見識出眾,王爺必奉為上賓,何須親力親為,當什麽花匠?

那人見他一臉奇怪之色,不由笑道:“你曾隨人漫遊天下,怎不信我的話?”

酈遜之聽了更覺驚奇。昔日與小佛祖雲遊時,他曾見小佛祖做過篾匠、泥瓦匠,販過茶葉、棗子,就連他跟在一邊,也學會了捏泥人、熬糖果。小佛祖一生儉樸,所花銀兩皆是雙手賺來,三百六十行更樣樣會一手,著實令酈遜之欽佩。

如今這人見多識廣,氣魄也大,言語中隱隱自與小佛祖相提並論,絕非尋常人物。

他諦視那人許久,忽然疑心就是小佛祖所扮,顛來倒去看了半天,拿不定主意。那人似知他所想,微笑道:“你那位朋友本領出眾,早聽王爺好好誇過。在下隻會種花,別無長技。”頓一頓又道,“還想聽故事嗎?”

酈遜之忙放下疑慮道:“先生隻管道來。遜之曾聽聞父王當年有‘十役王’之說,不知詳情,想請先生釋疑。”

“十役王……”那人竟歎了口氣,現出一絲蒼茫之色,“你父王所經大戰豈止十役?不過是後人揀出最為慘烈的幾仗,取個齊全好聽的名而已。”眼前似乎又出現戎馬歲月,多了幾許唏噓之意,“家鄉隨他出來的六百弟兄最後僅餘三十五人,雖然封王封侯、拜相為將,其中悲壯慘痛,豈是我這局外人可以陳述!”

酈遜之聽他所說,的確是和父王同鄉,聽故事的興趣又多了幾分。“那三十五人如今在何處?”那人眼中光芒頓失,不無失意地道:“除了你們酈家七將外,這十幾年來幾乎不剩什麽人。”這些話牽動了他心底的某根弦,神采飛揚的整個人忽然沉靜下來。

酈遜之發覺了他的轉變,那些人中也有他的親友罷,否則何以舊事不堪重提。猶豫是否要再繼續問,那人卻又歎了口氣,黯然的眼神慢慢轉為安然,淡淡地道:“人世滄桑本是如此,也該看得開了。”

酈遜之想到父親百戰還生,不由感歎造化度人,那“康和王”三個字是由多少血汗白骨築成!?心裏頓感慘然。他不願多想,連忙說道:“以先生高見,我父王今日性情大變,不同往日,是否與舊事相關?”人一旦老了,就容易回想往事,以父王的慈悲心,思及共闖天下的一班弟兄,轉而收心念佛、歸於平淡,也未必不可能。

如果真是如此,他會不會走上父王的這條路?如果最終複歸平淡,要不要曾經絢爛?兩者擇一,會是何者更令他無愧?酈遜之腦中思緒紛呈。

“昔有因,今有果。”那人似乎想到了什麽,不再多說。

酈遜之見他沉默,隻好說道:“請先生說幾次得勝之戰,好讓遜之遙想父王當年的風采。”話一出口又暗想,他能知道什麽,無非是道聽途說的一些故事,怕是和師父他們所說差不離。

那人的一雙眸子奇異地亮了亮,道:“你跟我來。”

酈遜之隨他回到亭中,不知他想做什麽。那人取出一張幹淨的紙,刷刷幾筆畫出城池及山川河流,更落落下筆勾出敵我兩軍陣營部署。酈遜之大為驚異,收了起初輕視的念頭,完全被他的舉動吸引。

那人口若懸河,邊畫邊講明所畫一戰的曆時年月,地形概要,氣候風向,兩軍兵力,又取黑白棋子各為兩方人馬,將攻守回合中的虛實要害一一剖析清楚。那棋子穿山越嶺,設伏用計,交戰廝殺,擒敵敗寇,直聽得酈遜之聚精會神,一顆心仿佛早已投身戰場,隨之浴血奮戰。

直待數次交鋒一一解釋完畢,一場戰役終於告捷之時,酈遜之心中大石落地,隻覺熱辣辣如喝烈酒,煞是痛快。一麵深感父王用兵如神,帳下眾將個個神勇,的確是一支王者之師。同時不免生了疑慮,眼前這人不過是父王同鄉,怎會對軍中事宜了如指掌?

尋思著是否要問時,遠處傳來了幾個人的腳步聲。

他遠遠看到江留醉和花非花隱約的身影,不由高興起來,向那人行了一禮道:“先生請稍歇片刻,想是我的朋友來了,等我去迎一迎。先生若不嫌棄,還請見見他們。”那人不置可否。酈遜之連忙向著花房門口跑去。

江留醉邊走邊調息,精神好了很多,身上的傷尚能忍住疼痛。他迷迷糊糊進了花房,全無心思看花,卻不由被吸引,頓覺精神一振,與花非花搭訕道:“你看,這些花真美!”

花非花客氣地笑了笑。引兩人進來的家丁遠遠地瞧見酈遜之趕來,便提醒兩人。江留醉顧不得傷勢,奔了過去。忽然群花背後露出一雙眼睛,深深凝望著他。江留醉心有所感,眼越過酈遜之朝他身後望去,隻覺十分眼熟。

一個身影一晃而沒,身法竟在哪裏見過。江留醉心底一陣狐疑,脫口而出道:“師父!”足下飛奔,一下子衝到了酈遜之麵前,又如飛矢一般掠過。酈遜之莫名其妙,呆呆看他的舉動。

江留醉越想越覺奇怪,於萬千花草中費力地搜索,看來看去唯有花顏,那身影一現無蹤,如同從未出現。他心下甚急,連聲喊道:“師父,是不是你?師父!師父你在哪裏?”他跑來跑去,酈遜之一把抓住他的袖子問:“怎麽慌慌張張的?”

“是我師父!他怎會在這裏?我剛剛看見他來著。”

酈遜之一路走回沒再見著那人,聽他這麽一說,腦中閃過一個念頭,暗自推算了一下,蹙眉道:“難道……”又覺此事絕無可能,躊躇言辭時,江留醉急道:“他看上去仙風道骨,頷下微須,兩眼有神,剛才就在你身後不遠的地方。”

酈遜之當然知道他所指何人,江留醉曾說他師父武功高強,平時一直隱居雁**深穀,絕不該是這個寄居王府的養花人。他不知該如何回答,隻得說道:“你看到的那個人,是我們王府的花匠。這裏燈火不明,你隔得又遠,定是看走了眼。”

江留醉一怔,不信道:“花匠?可……他身手極快,不是普通人。”

“他根本不會武功,隻會種花。”酈遜之說完,開始有些疑惑。見江留醉氣色不振,衣衫有汙,便要找花非花給他看看。

江留醉此時渾然忘痛,謝了他的好意,依舊沉浸在那不經意的一瞥中,回想道:“不會的,他的身法我絕不會看錯。他走了快兩個月了,真是到京城裏來了?唉,我越來越不明白。”他忽然想到什麽,拉著酈遜之道:“快,帶我去他的住處看看。”

酈遜之見他煞有介事,隻好依他,陪他往外走去。

花非花一直站在花房門口未曾進去,江留醉匆匆地向她解釋了幾句,她將手一指道:“你說的那人剛向府外走去。”酈遜之此時覺出奇怪,“他既有心避你,一定有鬼。走,一起去弄個明白。”到花房門口找個家丁問了那人的住處,三人分作做三路,江留醉去府門口堵住那人,花非花去住處查看,他則直接去安瀾院見父王。

江留醉追到府門口,沒見到那人的影子,問了問門房說是沒人出去。他安下心,向門房打聽養花師傅的來曆。那門房曾見公子爺陪他進府,不敢怠慢,一臉恭敬道:“那位師傅姓林,一個多月前來到王府,我們以為是什麽有來頭的人物,後來知道不過是王爺的同鄉。王爺客氣得很,和他好好談過一回,說說故裏的舊事,再後來就讓他去花房裏養花了。不過這個人真神了,把這王府的花房弄得比禦花園還漂亮,我看他要想一直在府裏混碗飯吃,也非難事。”

江留醉點點頭,問了些別的事,耐心地等在一邊,那門房特意端了張椅子請他安坐。過了許久,酈遜之一臉懊喪地走來。原來安瀾院裏一片漆黑,酈伊傑不知去了哪裏,另一邊花非花也沒收獲,說那人住處空無一人。

江留醉心中一急,傷口頓時重新疼起來,酈遜之看了看他的傷勢,硬是把他拖回房去休息,為他敷了些療傷的藥物方才離開。

次日天沒亮,酈遜之起身尋了一圈,府中上上下下忙著回鄉的事兒,問了幾個人,仍找不到那花匠。他去給父王請安,酈屏等大將已聞訊趕來,正幫著張羅收拾家什。

酈遜之應酬了幾句,心裏仍惦著那件事,抽空問了父王兩句。酈伊傑輕描淡寫地道:“他若不在府裏,一定回鄉了。除夕沒幾日就到,他也要回去過年,你若有事請教,等到了杭州再尋他不遲。”

酈遜之還想說什麽,酈伊傑不耐煩地道:“你待呆著做什麽?快去收拾行李,安頓好你的朋友——他們不會同去杭州罷?父王已擬好奏折呈給皇上,這幾日先替你告了假。你既隨我而去,少不得要補張折子,還不快去寫了來。”

酈遜之這才記起今日是二十,本該去元和殿去上朝,好在請過假可以偷懶,樂得答應。他唯唯諾諾應了,退下去時看到有一個家丁手裏拿著一張帖子遞給酈伊傑,心下也沒在意。

酈遜之回房寫了折子,請酈屏上朝時代呈,又叫過酈雲等幾個小廝交代他們走後的事宜,囑咐了好一陣才放人離開。幾樁事辦完,他趕去廂房裏看江留醉的傷勢,不想路上又被人截下,竟是天宮的人傳話來,說是已知燕飛竹下落,著他進宮商議。

酈遜之趕到江留醉房中,花非花朝他笑道:“昨晚你用的傷藥真靈,他的外傷好多了。”再看江留醉果然神氣幾分,另一邊桌上放著一隻空碗,著實喝得夠幹淨。

“我治得了外傷,卻治不好內傷。”他似笑非笑地對兩人道。

花非花假裝沒聽見,仍對酈遜之道:“這是你師門的靈藥,還是從別處得來的?”

“是我師門的療傷良藥,名字倒好聽,叫如意。”

“如意?名字雖好,不著邊際。”

酈遜之猜到她心思,“我記得那幾味藥,寫給你便是。”

“那倒真能如意了。”花非花回頭望了江留醉一眼,“你們聊吧,我出去了。”

酈遜之忙道:“你且等一等,我有事要和你們商量。”見兩人凝神,又接著道,“有兩樁急事。一是我父王要回杭州,我想一同去看看。對了,父王說那花匠興許回杭州過年,江兄你要不要和我同去?我想順路回去重查太公酒樓和嘉南王府,說不定,還要去靈山拜會斷魂……”他實是擔心父王會被襲,卻片字不提,頓了頓又道,“二是天宮諸女查到燕郡主下落,我要去宮裏一趟,你們倆收拾一下,最好與我同去,少不得也要兩位幫手。”

江留醉和花非花聽了這兩件要事,細想了片刻,末了,江留醉道:“我跟你走,早點回去省得幾個弟弟掛念。至於斷魂,靈山離我住的地方近,不妨我替你走這一遭。既是找到燕郡主,我們臨走前救她出來也就是了。”他暗想,若那人不是師父,推算日子也該回穀,總不會丟下他們四人過年。

酈遜之又看向花非花,她道:“我和你們先救郡主,再去江南,也好向嘉南王交差。昨日我見到了芙蓉,就是十分樓的若筠姑娘,她正在雍穆王府享福。如果可能,最好再去一回雍穆王府。”酈遜之蹙眉道:“你能肯定若筠是芙蓉?”花非花道:“我跟了她一路,怎會認不出?何況我們還動了手。”

江留醉一臉難看,隻是歎氣。酈遜之道:“此事果與金氏有關,雍穆王府銅牆鐵壁,若他們一心隱瞞,即便是我也不便去打探虛實。好就好在嘉南王的嫌疑輕了,我們能多個幫手。”

江留醉憂心地道:“可是那枚天宮靈符從何說起?”酈遜之道:“你說得不錯。如是天宮勾結了雍穆王,皇上著實可危,郡主的事便有蹊蹺。事情到底如何,一會兒進宮便知分曉。如此說來,隻有去太公酒樓取了證據,果真如我們推測的那樣,酒樓中有密道,說不定能找到失銀的去向,查明真相。不過,我們一同去了南方,京城無人卻又可慮……”

未等他說完,花非花道:“不然,你們酈家諸將現已回京,對方絕不會在這個時候作亂。等年後他們返回邊寨,你倒需及時回京,以防萬一。如果京城隻有四大殺手在,除非他們對皇上動手,否則無甚可慮。”

“四大殺手?”江留醉忽然問,酈遜之的臉也漸漸難看。

“不錯,十分樓的老板娘就是名動天下的牡丹。她和芙蓉今次頭回聯手,對方擺出的陣勢夠大的。”

酈遜之聞言沉思,忽然想到父王。如先帝所言為實,父王真是深謀遠慮,處變不驚之人,在這緊要關頭他敢去南方,必有道理。想到這一層,他放心不少。

那晚在十分樓遇見的藍衣少年定是花非花,不但如此,之前太公酒樓的貧女和賣唱女想來也是。江留醉肯定了這個推斷,忽想起一件事,問道:“雪鳳凰呢,她去不去宮裏?”

酈遜之“哎呀”了一聲,顯然忘了她,忙一麵往外走一麵道:“她是老狐狸了,自然要去。我這就去喊她。”

屋裏剩下江留醉和花非花。江留醉拿起藥碗,衝她一笑道:“真要多謝你。”

“你不是謝過了?”

“麻煩你親自為我煮藥,該多謝一謝。”

“你和朋友也是這麽客氣?”

他一愣,想起她昨夜突然的冷淡,不知答什麽,忙轉個話題道:“你昨晚不是和小童交手了嗎,怎麽又去了雍穆王府?芙蓉牡丹和你動手,你沒受傷嗎?”

花非花大致講了經過,神情始終淡然,道:“小童不過是想看我的武功來路,試了大半時辰沒試出來,就走了,沒難為我。”

江留醉想,小童都試不出她的來曆,她的功夫難道如此之高?想到他挨打的經曆,不由氣餒。花非花又道:“我回房去收拾,你身上有傷,如果去救人,不要太拚命。”江留醉心下感激,目送她離開。

他轉念一想,行李多半在柳家莊被燒光了,沒得可收拾的,便一個人坐著發愣。出穀後所遇的事讓他迷惑不解,冥冥中究竟是什麽樣的手在牽引他的命運,又要把他指向何方?他想到燕飛竹,想到藍颯兒,想到花非花,想到那個黃衫女子,心下怪怪的。

又要過年了,兄弟們還在家裏掛念,江湖上的紛爭就先放一放吧。他忽然很想回到親人的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