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時已近,酈遜之和江留醉胡亂吃過便出了門。臨行前酈遜之特地吩咐下人準備盛宴,不等雪鳳凰梳洗完畢就溜出前門。

未到十分樓情勢已不對,繁華熱鬧之地竟寧靜異常。走近了,大門緊閉,燈火全無,有幾個客人在附近張望,也是一臉奇怪。

江留醉沒見著花非花,精神減了幾分。忽聽對麵的茶坊裏一個漢子喊道:“十分樓關門啦,你們回去罷!”酈遜之趕去和那人寒暄,說話時俊臉微紅。朝廷命官依律不許私入青樓妓館,但金氏子弟領頭違反,禦史視若無睹,日子久了習以成規。話雖如此,酈遜之初次到這種地方,又自重身份,麵皮仍是薄的。

那漢子見他一身新衣,氣宇不凡,扯出一聲嗤笑,“穿這麽漂亮是要看花魁了?可惜小哥兒晚來一步喲,人早讓金世子請走了。”一旁的茶客嬉嘻笑著。酈遜之急問:“幾時的事?”漢子瞧見他情急,又是一笑,搖頭道:“急也沒用,早間被八台大轎請走,這會兒,嘿嘿……”腔調裏有幾分曖昧。酈遜之喃喃自語,“是早上的事。”

“咳,不瞞你說,我和你一樣為瞧花魁才來。這不,早早完了工,從城西一路過來。誰知道就是沒福分。我還聽說,世子連老板娘一同請去!世子的胃口,哈哈!嗬,不曉得十分樓以後會怎樣?”旁邊一人起哄插嘴道:“什麽怎麽樣?不就是他金王府的別館嗎?”茶館裏的客人皆大笑,茶博士拎著茶壺走了神,差點把水倒到桌子上。

江留醉站在酈遜之身後,若筠令人憐愛的神情又浮現眼前,那背後真是精明如斯的藍颯兒?更讓他擔心的是花非花,到約定的時候人卻沒了蹤影。

酈遜之大感頭疼頭痛,花魁入了金王府,想證實她的身份可謂難上加難。但瞧這古怪的情形,那女子絕非普通人物,是藍颯兒的可能極大。

他心裏也亂,隻不願往壞處想,與江留醉挑了桌子在一邊坐下。茶博士上了壺茶,兩人無心去喝。江留醉一動不動望著路,苦著臉歎氣道:“街上二十七人,都不是花非花。”

酈遜之看他一眼,心中一動,按下目光道:“奇怪,若筠真是芙蓉,被金逸挑進王府去也太可笑,芙蓉怎會丟這樣的臉?除非……”江留醉連聲歎氣,“如果藍颯兒是芙蓉,花非花老拆她的台,她絕不會放過。別是出事了!”

時間過得甚快,兩人左等右等,隻有陌生人穿梭來去,更添焦慮。胡思亂想間,眼前忽然晃出一個黃衫女子,頭上編著繁複異常的小辮,大大咧咧地坐在他們身旁。她撇下酈遜之,直直地盯著江留醉,那眼神像是找他算賬帳,一臉怨氣。

江留醉的眼光總算從街麵上收回,“姑娘是?”黃衫女子又好氣又好笑,聲音尖尖地叫道:“喂,江留醉,你別裝得好像不認識我,我找得你好苦!”江留醉認得她便是指使他人追殺自己,要查探他武功之人,當下笑道:“姑娘,我不認得你。你怎知我的名姓?”說著朝酈遜之聳了聳肩。酈遜之仔細打量那女子,不像易了容,心下頗為奇怪。

江留醉不想酈遜之擔憂,腦中靈機一動,問:“是不是一位姑娘托你帶口信?”黃衫女子不悅,神情頓時凶了兩分,瞪著眼道:“江留醉,沒幾日不見就這副嘴臉,我沒工功夫和你瞎扯,你莫非真的不記得我?”

江留醉仔細地打量著這女子。她容貌姣好,個頭不高,因身形偏瘦並不覺矮。一雙眼圓圓亮亮,有種虛張聲勢的凶狠,卻更顯得嬌媚。他不知此刻她現身出來有何用意,見她一路跟到了京城,吃驚的同時添了警惕。

酈遜之狐疑地盯著黃衫女子,她眼中的熱誠一點點消退,最後化作生氣,居然用手敲起江留醉的腦袋來,大聲道:“你這臭小子,那時一嘴的蜜說得動聽,轉眼就忘了幹淨!是你沒記性,還是薄情寡義?你……氣死我了!”

一旁的茶客不由都將目光齊齊射過來,皆是看好戲的模樣,幸災樂禍地偷笑。

她沒一絲做作,連江留醉也覺得兩人本該是熟識,想到花非花至今未到,連忙朝外望去,街上依然有二十多個人影,可無論怎麽看,他認識的就隻有酈遜之一人。黃衫女子見狀更氣,高聲道:“喂,我在這裏,你朝街上看什麽?好啊,我非要教訓你不可!”

江留醉冷然道:“姑娘,我真的不認識你。你想幹什麽,敬請直說。”他的臉板起來。那女子道:“你……居然說這樣的話?趁這裏有你的朋友,讓他來作做證,看看你究竟認不認得我。”

酈遜之幾乎認定江留醉必是識得她的,隻是顧及他在場有些難處。他有避嫌之意,又怕江留醉尷尬,盼著花非花快來,便可拉了她到另一張桌上去。轉念一想,不行,花非花若來了,江留醉更不會承認,還是幹脆遲到的好。

黃衫女子看著江留醉,吸了口很長的氣,像是要把一生的話都說出來,扳著手指一一數來,“臘月初三,我們倆泛舟河上,那日是我們初識之日,當時你還說我頭上的小辮好看,要我日後天天都編這樣的辮子給你看。”

柔柔的語聲裏,江留醉的記憶於瞬間拉回到半個月前。他清楚記得,那天他所乘之船無緣無故地破了個大洞,整船的人差點淹死,幸好接近岸邊,大夥手忙腳亂避過一場災難。那天,他沒見過她。

他的臉倏地僵了,牢牢地望定這女子,果然從出穀至今所遇磨難都與她有關?

“臘月初四,我們一起趕路,所住的那家客棧叫做源發客棧,你一定忘不了!?裏麵的酒很有味道,我們幹完了好幾壇。你說酒逢知己千杯少,又說那天你特別高興,非要多喝幾杯。”

說到那天他更忘不了,客棧的酒裏有蒙汗藥,若非他覺得餓,隻顧著先填幾口菜飽肚子,先倒下的絕不會是後來的三位販茶商人。那天,她在何處?

“臘月初五,我們住在一個孤身的老婆婆家裏,她門前門後都是梅樹,含苞待放,香氣撲鼻。你摘了一小枝梅花插在我頭上,說什麽比花解語比玉生香,還拉我去看月亮。那夜很涼,你就脫了披風給我蓋上,現下披風還在我處,你怎麽就忘了?”

那日的確是住在一個老婆婆家,可晚來並無花香也無月光,倒是驀地裏火光衝天,弄得他灰頭土臉,救了老婆婆後,又把身上一大半銀兩都送給她。

酈遜之聽她繪聲繪色描述,而江留醉一臉陰晴不定,想是有隱情。他一向不願探人私隱,便徑自站起走開去付茶錢,丟下一句話給他,“你們慢慢聊,我去找花非花,回頭上我家裏再做計較。”酈遜之暗想,得趕緊到路上去截住花非花,同時心底卻有另一個念頭在問,會不會多此一舉?

江留醉全身戒備地看著黃衫女子,他不想酈遜之被牽進自己的事中,這一走正合了他的心思。等酈遜之消失在街角,江留醉一字一句地道:“你到底想幹什麽?”

黃衫女子托腮凝視他,“我要你陪我練劍。”

“陪你練劍?”

“不錯。我知道你的‘疊影幻步’走起來很好看,不知道若是配上了‘無始無明’和‘過客’劍法,會是什麽樣子?”

江留醉大為吃驚,問道:“你為何熟知我師門功夫!”他心裏明白,他並沒練過“過客”,那是三弟公孫飄劍一貫所使的劍法,縱然如此,對方究竟是何方神聖,竟對他們的功夫如數家珍?

等他驚奇夠了,黃衫女子輕描淡寫地道:“我就是知道,你若能贏過我,我就告訴你。”江留醉道:“若是我不想陪練呢?”黃衫女子斜斜地望他一眼,“好啊,那我回去找你的朋友練劍,反正也是一樣。”她慢悠悠站起身,並不急著走。

江留醉吃驚地按住她,道:“你再說一遍!什麽朋友?”

“嗯,”黃衫女子拖長了音,乜斜著眼望著茶坊外的夜,“讓我想想……她是個很美的女子,武功也不錯。你的架子既然這麽大,我隻好去找她。”想到花非花,江留醉的手不覺已握成了拳,“好,你要練劍,我陪你便是。我贏了,你就放了她。”

黃衫女子頭也不回地朝街上走去,江留醉忙跟上去。她左繞一圈右繞一圈,行路卻極快,如風行水上瞬息無蹤。江留醉不禁佩服起她的輕功,猜想她的身份來曆。過了一個街角,黃衫女子的身子滑了幾分,忽地溜進一條窄巷不見。江留醉心中詫異,快步追上,卻見巷口空****的,半個人影也無。他生了警惕之心,站立原地細心地聽了聽,一點動靜也無。

突然,半空裏飄來那黃衫女子的聲音,“你找不到我了嗎?”江留醉一怔,聽出這聲音是由“飄塵寄音”的內功心法所傳出,那黃衫女子的功力的確不可小覷。

他曾聽師父說過,“傳音入密”的心法共分三等,一般的內功高手修煉到一定程度,即可將聲音凝成一線,以旁人覺察不出的極低音傳入他人的耳鼓,是謂“蟻語傳音”。蟻語傳音也分高下,高明者可將聲音同時送出給幾人而不為旁人所知。

比蟻語傳音高一招著的為“飄塵寄音”,傳音者可將聲音掠過重重障礙,寄往數丈開外。此法也分好幾等,隻有高手中的高手方能練成,其中的高明者可憑聲音搜索到數裏外欲尋之人,或將聲音寄出數裏之遙而不被身邊人所知。

最厲害的傳音入密心法,則莫過於“天地同聲”。據說極難練成,一旦通過此關,則天地萬物之音皆可隨心去聽,他人若在數裏之內使用蟻語傳音或飄塵寄音,也可一字不漏聽個清楚明白,而更高明者甚至可以中途截音,或是以隱秘之音攝人心魄,控製百畜生靈。此等境界,世間卻難有人能達到了。

江留醉練飄塵寄音已有數月,總不見成效,就懶得多練,更以為“天地同聲”是師父杜撰出來嚇他的。一聽她的聲音,知她人實際在兩條街以外,想不到這黃衫女子傳音的功夫竟然遠勝於他。他心有不甘,出聲問道:“你會飄塵寄音?你師父是什麽人?”他隨聲音來處掠過兩條街,依舊不見她的身影。

“你想問候他老人家?日後自會知道。來找我,姐姐給你糖吃。”聲音又遠了,飄忽來去,時東時西,說完兩句再無聲息。好在江留醉曾練過這門功夫,當下快步移到北麵另一條街上,低低地哼了一聲,將一根手指朝著一扇門指了過去。

“哎呀!”黃衫女子叫了一聲,很快又是一片寂靜。江留醉朗聲道:“你不用裝神弄鬼,出來說話。”過了片刻,黃衫女子笑道:“我偏愛裝神弄鬼,有本事就逼我出來。剛才那招是雲行風的‘穿金指’,你怎會認識那個老頭子?為何不用你師父教的武功?”

“你認識穿金指?”江留醉曾有機緣得大俠雲行風傳授這門功夫,造詣已不一般,此時順手使了出來,沒細想是否是師父所授。那女子回道:“是呀,雲行風雲大俠的成名絕技,總該多少曉得。我連你的絕招不都一清二楚?你認輸罷。”

語音未畢,江留醉忽地指向西南方的一棵合抱大樹,厲聲道:“出來!”指力過處,老樹上“噗”地被穿出一個小洞,直通樹後。

黃衫女子尖叫一聲,一塊黃衫破裂,從樹旁飛舞出來。她身形如梭,嗖地躥竄出,當頭一掌朝江留醉打去。她在風中飄飄然無所依托,掌力來勢卻極猛,至剛至強,不像女子所為。江留醉驚訝於她內力之強,溜溜轉開尺許避其鋒芒。正待再用“穿金指”時,黃衫女子嬌喝一聲道:“用你師父教的功夫!”忽然雙手開合,慢慢悠悠地竟使出一套江留醉極為熟悉的掌法。

但見她雙掌過處,空中似仍留有掌痕,一招數式之後,掌痕如河似帶,劃出一道道曼妙的弧跡。江留醉雖不大會這門功夫,卻從小看二弟南無情練這“佛音掌”到大。他使起這套佛音掌來,比黃衫女子要高明許多,舞時玉練當空,彩橋架雲,對手稍許碰到一星掌痕,便同中掌般吃痛。

佛音留痕,千古遺恨,這是他師父的獨門功夫,黃衫女子如何會使?

江留醉滿心疑惑,等多看幾招後又發覺,黃衫女子的掌法看來極像佛音掌,關鍵處卻含糊拖遝,似而似非。他斷定她學了個皮毛,腳下施展開疊影幻步的身法,雙掌揚起,喝道:“看你識不識得此招?”

他翩然如飛,忽生出七八個化身,似幻似真,那一掌劈來,仿佛有七八掌招呼。黃衫女子嬉笑之色頓斂,退開數步,袖口鑽出一條紅色長綾,像有靈性般抖了抖,直直地襲來。

紅綾如浪濤洶湧,一個個浪頭夾著風聲水聲,驚濤駭浪轉眼間把他圍住,從四麵八方擠壓著他,揉搓著他。靠著疊影幻步,江留醉巧妙地尋找著空隙,天大地大,即使波濤起伏也依舊有容身之處。

他隨手打出一套掌法,乃是江南一帶眾人皆知的“燕家掌”。此掌為嘉南王所創,讓百姓強身健體,全是入門功夫,並無甚花哨利害之處。這也是他賭氣的緣故,見那女子識得師門功夫,偏不使出來。黃衫女子看了兩招便認出,笑道:“你當我是三歲小兒?”紅綾忽散,化作做七八條長索,迎麵朝江留醉的幾個化身打去。

燕家掌一共三十六式,招式簡單至已極,配以疊影幻步身法後高妙許多,卻仍是不攻難守的尋常武功,遇上勁敵還是無用。那紅綾來勢甚猛,一瞬間裏江留醉心念一動,要救花非花須得擒住此女,怎能和她胡亂比試?雙掌就勢合一,一道劍氣自指尖刺向紅綾。但見利矢破空,鋒刃穿雲,紅綾吃不住穿金指的勁力,“吱呲”的得裂開一條大縫。

黃衫女子微微一笑,口中說道:“你師父的功夫那麽寶貝,竟然不願使?好呀,讓你見見我師父的功夫。”說話間紅綾就勢破開,散作做漫天紅雨,紛紛揚揚當空罩下,她卻如晚霞中突現的一輪烈日,刹那間耀出萬丈光芒。

雖在黑夜,江留醉竟覺眼前大亮,不可逼視,一陣眩目之下看不清她的招式。無奈隻得疾退,人似飄絮輕舞空中,瞬間退後數步開外。那烈日卻流星般追至,“砰”地吸附上來。

江留醉隻覺一股大力推來,眼前紅得發黑,當下不假思索,雙掌四指兩道劍氣左右開弓,穿金指如兩把金色利劍,“刷”地刺出。他這一擊使出九分氣力,自忖可以擋住她的攻勢。果然那紅雨一遇他周遭數尺登時散開,黃衫女子“哼”了一聲,身形**開幾分。

得此一緩,江留醉信心大增,卻依然不使師父教的功夫,將指化掌大開大合闔,用的仍是雲行風所傳的“須彌掌”。雲行風的武功剛柔並濟,風華絕代,這一套“須彌掌”也不例外,莊嚴中有華美,那黃衫女子神情凝重起來,又退開丈餘,屏息瞧他的招式。

江留醉剛打出一招,腳心忽被什麽東西咬了一口似的,一股麻麻癢癢之感順著腳底板爬上小腿腹。他整個人如被施了定身法,被牢牢地拴在地上。

那麻癢上升極快,黃衫女子一招擊在他胸口,他看到自己淩空飛出,身子在空中翻了個圈,重重落在一邊。眼看他的臉往地上狠命貼去卻毫無辦法,全身麻痹不堪。好在連臉皮也立即麻了,倒是免去痛楚,樣子狼狽已極。

他向了地麵伏著,知道姿勢難看,無計可施。黃衫女子咯咯笑起來,收了手道:“唉,真掃興,正想好好玩玩,麻藥居然發作。”她把他扶起靠在牆上,站遠幾步得意望著。江留醉試著講話,發覺舌頭大了一圈,跑出幾個含糊不清的怪聲。黃衫女子彎下腰,擰擰他的臉,笑道:“即便沒麻藥,你也決計打不贏我。是你命不好。”

她站直了,不屑地看他一眼,負手向天,慢慢地吐出一句惡狠狠的話,“此刻我要殺你,易如反掌。”江留醉動彈不得,心裏雖急,隻能期冀上天保佑,同時又叫苦,酈遜之不走就好了。此時黃衫女子拔出一把刀,月光斜射下來,刀光刺一般的地照在江留醉臉上。他一陣緊張,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刀鋒格外尖銳,薄如一句喟歎嘲笑人的無力,連它輕輕一吻也抵擋不住。江留醉盯著黃衫女子手中的刀不敢放鬆,隻覺任人宰割,無論怎麽運功還是無濟於事,試了幾次,終於放棄驅除麻藥的打算。

黃衫女子並不急切,在月光下反複看刀,眼中始終是笑意,時不時瞥他一眼。江留醉強作鎮定,收起所有的不安,滿不在乎地望天。若是可以說話,少不得也求她一求,起碼拖延一陣。既然無法開口,還是硬氣些好。

黃衫女子手一伸,那刀“刷”地便指向江留醉的鼻尖。他被這一嚇,心忘了跳,呆呆地看著她。刀在眼前晃了一圈,聽到她悠然地道:“我知道你的來曆,知道你的身世,也知道你師父是誰,你想瞞是瞞不住的。要是你不肯說老實話,休怪我不客氣!”

江留醉滿腹疑團。身世?你如何知道我的身世?他盯著她望,記得師父仙靈子多年前就說過,他父母是平民百姓,早在戰亂中亡故,連姓名也不知道。他心中千百個念頭直轉,越來越感到驚疑。

黃衫女子正待拉他起身,臉色卻變了變。江留醉瞧見她唇間微動,知她在和人傳音,他左右費力地看了看,沒見著人影。這變故讓他心裏又是一緊。好在他見黃衫女子一臉驚慌,像是在解釋又像在討饒,沒了神氣。莫非來了什麽厲害人物?

黃衫女子忽然丟下他,跑開幾步,回頭看了他一眼,什麽也沒說便頓足離去。剩下江留醉一個人,孤零零依靠在牆邊,心中大石仍不敢放。他明白暗中那人會更棘手,除了苦笑無法抵抗。

萬般無奈無聊。話雖不能說,不如放開懷抱,哼幾個音也好。

一縷低吟慢慢升騰而起。想到受製於人,花非花生死未卜,黃衫女子來曆不明,師父不知去向,本是一片焦急。到底他天性樂觀,知道急亦無用,世間事有因有果,口中曲調不由少了無望之感,變得逐漸輕快。

夜空中一枚暗器激射而至,江留醉早聽到聲息,眼睜睜看它直衝進嘴裏。說不出是什麽滋味,那暗器倏地鑽入咽喉往腹中跑去。他大歎苦經,真是雪上加霜,屋漏偏逢夜雨。今日難道是什麽“綠”道吉日?

他一麵念叨一麵閉上眼,肚裏火辣辣的地痛,像鋒利無比的尖刀一寸寸割著腸子。說也奇怪,那麻藥雖搞得人全身不遂,卻擋不住這暗器的活躍。這痛像是要豁出前世今生所有的苦楚,要把幾輩子的債在這一刻償還,一盞茶的工功夫下來,他痛得快失去知覺,卻又叫不出聲。

隻能求佛祖保佑,上天救命。江留醉不覺背起經文,以求安心解脫。他不像南無情愛讀經書,會背的隻《心經》而已,心中默念了幾句,更多仍是胡亂的念頭。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密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

——大慈大悲觀世音,快快顯靈,救我脫離苦海。

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複如是。

——當此身已處極樂世界,麻藥是空,毒藥也是空,性命是空,生死亦空。

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

——肉身不過是臭皮囊,丟了也罷,毀了也罷,本無生死,何必強求。

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發,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無苦集滅道,無智亦無得。

——中麻藥以後倒與悟道相似,五蘊六根六塵、六識十二處十八界、四諦十二因緣皆空,無法運功,無法自主,空****隻剩一念猶存。

以無所得故,菩提薩埵,依般若波羅密多故,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

——恐怖如今無用,不如放下,該生便生,該死便死,生死由命,富貴在天,立地成佛,重新做人。

念經歸念經,說放下生死恐怖,他腦子裏全是刀光劍影,做不到四大皆空。何況皮肉正受苦,如何能入定!剛想到涅槃,心裏泛起淒苦,不覺記起金無憂,更添慘然。生死就是這麽回事,容不得回頭,容不得錯,一旦陷進去了,就再無後退的機會。

濃濃的夜色中隱藏著無限殺機,江留醉看不見敵人,卻覺無處不可疑,黑暗裏隨處能竄出鬼魅向他襲擊。此時他的手指一動,他沒有覺察,緊接著一隻腳也蹬了出去,全身舒泰,暖洋洋猶如喝了壇好酒,一點兒也不麻了。

江留醉這才清醒過來,嚐試起身竟好端端地站了起來,麻藥的藥力全然無蹤。原來剛才那暗器並非毒藥,他又驚又喜,朗聲喊了幾聲,“多謝閣下仗義相救,敢問閣下大名?”無人回應。他提步走了幾條街,想到剛才種種生死念頭,恍如一夢。

時辰不早,江留醉猶豫了一下便不再找,往康和王府趕去。過了兩條巷子已迷了路,左右看看都是一般模樣,記不起王府該往何處走。他邊走邊找,輕快的步伐忽然化成遠去的飛鳥,每一步都添了謹慎與敏感。

他感到有人跟著。

“嗚”的一聲響,什麽東西叫了一叫,倏地沒了動靜。時近戌時,在夏日並不算夜,可冬日天寒地凍黑得早,此時已無多少人在外。巷子似乎睡熟了,鮮有人聲。臨街高懸的衣物,被風吹得悠悠晃晃,黑洞洞的影子如鬼影在飄。

冷風夾著一股苦腥味撲麵而來,江留醉縮了縮脖子,覺得鼻間發涼。他的足音原本清脆回**在小巷內外,此時啞然遲緩,最後完全停下。風淡淡地呼喚掠過,挑起他的衣角,牽動他的眼神。他警覺地尋找著風的來處,不安的來處。

“是誰?”江留醉安然地喊了一句,語音並不高,於靜曠之中顯出幾分突兀。沒有回答。風依然自顧自地賣弄風姿,天越發暗不見人。他直覺不該是救他的人,否則何須這般詭異,冷笑了一聲壯膽,提步快速穿過巷子。

眼看就到巷口,風突然尖嘯一聲,從背後襲來。

來者不善。他整個人被風一吹便起,渾若無骨似的地浮出巷的高處,在巷口的屋簷上用腳點了一下,翻身時回敬了敵人三枚長針。針沒入黑暗之海,無聲無息間,一個黑影鬼魅般突現在江留醉身後。

黑影出掌。江留醉感到不對,即將落地前在半空奇妙地將身一折,整個動作韻致天成,躲了開去。不意那手掌仿佛知道他的路數,竟拉伸了尺餘之長,朝他背心狠狠地拍去。

“嘣”!江留醉被大力一推,踉蹌了兩步勉強站穩。胸口一陣惡心,忍了又忍,調好氣息,眼前那個黑影繼續欺身過來。對方像一塊巨大的天幕當頭壓下,漆黑裏隻覺他氣勢極為驚人,卻看不見如何出手。

江留醉不再求速勝脫身,手中雙劍來回拆擋,織就一張密不透風的防身之網。空中傳來對方一記輕笑,殺氣隨之減了兩分。江留醉不明緣故,但手中的劍法更加變化多端,似刀似槍、似棍似錘、似鎖似鞭,騰挪淩越無不隨心所欲。奇怪的是,對方似是知道他攻防進退的想法,如先生**弟子輕易劃開劍招,又牽引他的劍往下一招使去。

江留醉心頭慌慌地想,這家夥是人是鬼,竟知道我的心意!不覺有了懼意,腳下自然地走出“疊影幻步”來。隻見方寸之地忽然多出數個人影,江留醉猶如化身為七,圍住那個黑影。對方委實厲害,猶勝那黃衫女子,他生怕若不小心應付,又如剛才遭人控製,手上便全力施為,舞出“無始無明”劍法。

空無所有,如同命根,劍跡無處可尋,劍意恍若一夢。

對方看了一招,淡然一笑,夜空中仿佛傳來他的語聲,“仍是有為法,不能成正果。”這一句話江留醉聽得真切,心頭如被雷電擊中。這個人竟將他看破!

他師父仙靈子曾經說過,無始無明不過隻是佛家四相中的“壽者相”境界,道家所謂“無極”,屬有為法而非究竟,遇上真正高手,反受其製。若能打破此相,便可見本來佛性。這套劍法亦然,高明卻未臻化境,不過破綻掩藏得巧妙而已。對方能喝破劍法來曆,眼光遠非一般人能及,他忽然明白決無勝出的可能,兩人的修為差了太多。

想到這裏,江留醉反而放開,雙劍忽東忽西,忽左忽右。他記得有一次和二弟南無情練劍,他新學了兩套劍法,迫不及待要賣弄,而南無情當時正讀《逍遙遊》,手中劍任性而為,看似全無章法。不知怎的地,他就是無法取勝,反被二弟自創的招式克住。師父那時便直誇南無情的境界高,劍招隨意而施,並不同於小兒胡鬧打架,乃是破除框框,合所學而自出機杼。

對方似乎眼中一亮,笑了兩聲道:“小子還算聰明,可惜無用。”

夜色茫茫,風更大。鼓聲震天,雷聲轟鳴。江留醉眼前空空,根本看不見對方如何出手,一陣陣大力風起雲湧般壓來。他試著急退,無奈身後似乎也有那人的影子,無論向何處都有一麵厚牆擋住去路。刀鋒,劍氣。利刃穿心。懸空,飛拋。頭重腳輕。一瞬間江留醉隻覺身不由己,似又回到剛才的麻痹狀態,像個牽線木偶、泥塑小人,被撥弄來撥弄去。身上卻如上了重重枷鎖,不能守不能攻,心裏想著劍隨心動,可手上的劍偏偏不聽使喚。

疼。一下,兩下,三下。五髒六腑都受了重創,卻連衣角都沒有破。那人用的是巧勁,將內力直接打中他,偏偏他連閃躲的機會也沒有。而那股內力又有靈性般,他一運功相抗,就完全化在了體內,如小蟲慢慢吮吸身體的精華。

江留醉的氣力越來越不濟,心中一時自信全無,隻有一個念頭:這個人,這個人難道是鬼?武功如此高強,又如此熟悉自己的招式,莫非今天要死在這裏?

對方最後那記刹煞手敲出他所有的精力,江留醉登時力竭,飛出丈餘,趴在地上再也不起。好痛!痛得他撕心裂肺地大叫了一聲,再也忍耐不住。身子仿佛一隻空口袋,軟軟地貼在地上,嘴裏猶如嚼著大塊的冷豬油,煎熬難受。

那人並不追擊,袖手站了等他。江留醉不想起來也無力起來,靜靜地伏在地上,讓失去的力量慢慢恢複。他抬頭看那人,黑暗模糊了對方的所有,和夜色融融為一體。

那人發覺江留醉在看他,於是又笑了一聲,笑聲陰鬱而複雜。風吹起他的長袍,街巷死一般不語,沉悶中江留醉再次感受到剛才的壓力。他會如何對付自己?有過了那般恐懼不安的體驗,此刻不再過於害怕。

時間流逝。江留醉聽得見心跳漸漸在大地的安撫下漸漸變平靜,他積蓄力氣想撐地而起,那人卻背身甩袖,兀自吟哦著一首詩,向著黑暗處慢慢地去了。他深感莫名,掙紮地扶住一麵牆望著遠去的人影。一時心亂如麻,頭腦空茫,竟忘了自己是誰,身處何地。

過了不知多少時候,江留醉清醒過來,調息片刻,俯身撿起短劍。身上裏外都痛,卻也顧不得,一步步摸著朝康和王府走去。走了兩步想起他根本不記得王府在何處,茫然失措。

他腳下一踉蹌,心裏一慌,眼見雙腿無力就要跌下去,手臂被一雙手扶住。正欲反抗,回頭見著一臉溫柔,心情不覺一快。

一個輕柔的聲音問:“怎麽弄成這樣?我來遲了。”

這句話安慰了他所有的痛苦,花非花微蹙著眉,眼中有幾許關心。他轉撇過頭對著她,喘了口氣道:“太好了,他們放了你。”心情高興起來,見到她,抵去了自身所有不幸。花非花歪著頭,奇道:“你知道我去了哪裏?”江留醉道:“我遇見一個穿黃衫的女子,她說你在她手裏。我和他們打了一架,誰知打不過,以為見不著你了。”

花非花皺眉道:“怕是你弄錯了,我去了一趟雍穆王府,之後和小童動了手,沒見過什麽穿黃衫的人。此事慢些再說,你怎麽樣了?”她一麵說,一麵伸手去按他的脈。

江留醉頓覺身上不痛了,趁著巷中的燈火看她。她說到和小童打架,他倒是吃了一驚,但見她無事又放下心來。細看去,她滿頭青絲分毫不亂,衣衫齊整,根本不像和人動過手的模樣。能和小童交手全身而退,她的能耐真不可小覷。

想到此處,他苦笑道:“我不如你,被人打成這樣。”

“什麽人?”

“我不知道。”江留醉歎氣。想到對方對他了如指掌,他對對方卻一無所知,心裏如有一隻大蜘蛛在爬。

“你發什麽呆?……又中過毒,身子虛得很。”

他出了會兒神,“他們居然知道我的身世……”他說得低而含糊,她“嗯”了一句,江留醉掩飾地笑笑,“我好多了,多謝你。”

“不必客氣。”她看著他的眼,“你以為我被人抓走了?”

“是呀。”他自嘲地笑。

她顯出柔和的笑意,“若我真落到別人手裏,你會救我麽?”

“當然要救。”他尚有下文,碰著她清亮的眸子,咽了回去。

她移開目光,笑道:“你真是個愛管閑事的人。”

他忍了忍,終於說道:“我們是朋友,怎算是管閑事?”

她不答,過了會兒,低低歎了聲,“相識就算是朋友了?難怪你沒什麽名氣,倒也交了些朋友。”

他愣住,傷口又疼起來,想看出她的心意,忍不住“哼”了一聲。

花非花走快幾步,一個人在前麵道:“你要回王府,這路不對。”兀自一人在前領路,不再扶他。江留醉哼哼了幾聲,花非花像未曾聽見,他一瘸一拐地跟在後麵,心裏便有幾分難過。

花非花始終未回頭,步子並不快,他咬緊牙遠遠跟著,不明白何以她轉變如此之快,一發愣落得更遠,隻好什麽都不想,盡力趕著。

走著走著,王府已近,江留醉開始認得路了,腳步笨拙得地像個瘸子,與白天的灑脫迥異。兩人各自想著心事,不覺走到王府門口。一名家丁見了兩人,笑迎上來,對著江留醉行過禮,稱世子正在花房相候,又問花非花姓名。那家丁隨即在前領路,將兩人帶往花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