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人如燕子般掠過柳家莊的屋頂,在寒風中薄似一片秋葉隨風輕**。甩掉酈遜之的跟蹤後他依舊不停,急速行進了許久,直到出了柳家莊的領地,步子方緩下。在莊外的一塊荒地上他終於停住,靜了一會兒像在等人,左右顧盼,突然開口道:“你們出來吧。”說話時嗓音沙啞不清,好像老者口裏含了枚棗子。

一陣冷笑之後,走出三個黑影,同樣蒙著麵,其中一人道:“你究竟是什麽人?竟敢壞我們的事?”黑衣人挺直了胸,一雙亮晶晶的眼掃過三人。他依然啞聲道:“你們沒猜出我是誰?”

原先說話那人道:“傷情,是你?你不加入就罷了,怎和我們鬥起來?”另一人是個女子,叫道:“他不是傷情,傷情沒這麽瘦!你到底是誰,為什麽會傷情的詩詞劍法?”

黑衣人嘿嘿一笑,手中的劍挽出一道弧光。“詩詞劍法很了不起麽?”那三人相互看了一眼。他們原本以為傷情來了,才給他麵子退出柳家莊,反正大事已成。後來又覺可疑,便跟著黑衣人出了莊。

那女子又道:“既然他不是,別跟他囉唆,殺了他!”正欲上前,黑衣人哈哈大笑,“無命人、銷魂手,你們三個一起上吧,我不會再手下留情。”

無命人和銷魂手雖不如失魂、傷情、紅衣、小童、牡丹、芙蓉六大殺手名聲動天,卻也是江湖上出了名的殺手。無命人是一對雙胞胎兄弟,兩人見他喊出姓名,驚疑地互視,其中那個一直沒出聲的人忽道:“看他是誰!”背後的劍嗆啷一聲出鞘。另一把劍心有靈犀,相應而出。

兩人的劍嗜血如命,人稱“血劍”,據說血劍遇到想殺之人,會出現一道清幽淡雅、宛若眉批的“飲血痕”。一般人難以看到這致命的血跡,也就無從察覺血劍的殺氣,於是血劍便在瞬間如蛟龍吸虹般奪去人的性命。

雙劍上流動著一層紅光,隱隱淡淡,如紅暈般倏現倏滅。無命人並肩直立,比劍更挺。銷魂手則站在兩人的斜前方,雙手**,於胸前開出一朵絢爛的金鉤**。她的手,美若朝陽下搖曳的鮮花,也是天下聞名的利器。

殺氣,慢慢從血劍的笑容上流出來,慢慢地從**的香吻中滲出來。

黑衣人的長劍引頸而嘯。劍是尋常鐵器鋪買的,樣子不差,卻絕非殺人之劍。這把劍沒有殺氣,像個慈祥的老奶奶,見了頑皮的子孫,總會疼惜地假意罵兩句。

長劍清脆地擊在血劍上,似老奶奶笑著拍打著兩個孫兒的手心。

血劍疾退。

仿佛老奶奶此時看到孫女偷偷摸摸藏到身後,故意裝作眼花。孫女還小,大著膽子去蒙老奶奶的眼。那**在襲來時,奇香醉人,令人魂魄欲飛。老奶奶人雖老了,身心並不糊塗,往旁一挪,就閃過了孫女,順便將手一勾,扣住了孫女的手腕。

一襲不中,千瓣**如驚鴻展翅,散將開來。血劍與**,落到丈外,盯著那把再普通不過的長劍,眼中有不甘。殺氣,在挫折裏猶疑成了畏懼,如猛虎見了新奇巨大的怪獸,磨礪著四爪徘徊,進退兩難。

黑衣人再開口時,沙啞的嗓音在三人聽來多了種不可抗拒的威嚴。

“你們還想再打?”

無命人異口同聲道:“閣下究竟想幹什麽?”

黑衣人嗤地一笑,嘴中輕輕飄出“可笑”兩字,道:“殺手放火劫財,又想幹什麽?”

銷魂手不耐煩地將手一揮,語氣裏添了堅定,“不能讓他壞我們的事,和他拚了!”雙手錯開,竟隱約有金石之聲,向黑衣人麵前探過來。

黑衣人喝道:“不知死活的東西!我就以‘浣溪紗’讓你們知道厲害!”劍花忽暴漲幾尺,似狂潮駭浪,把那朵**掩了個密不透風。黑衣人悠閑地吟道:“蓼岸風多橘柚香,江邊一望楚天長,片帆煙際閃孤光。”

無命人對視一眼,血劍嗷嗷叫喚幾聲,已是饑餓難忍,當即毫不猶豫地撲去。黑衣人長劍一帶,劃出天上銀河,頓時繁星似錦,千顆萬顆跌落人間,血劍不覺陷於萬丈紅塵之中,無法脫身。

黑衣人哈哈笑道:“你們以為我會念完同一首詞?錯了錯了,我偏讓你們多吃些苦。這一式就叫‘霧柳暗時雲度月,露荷翻處水流螢,蕭蕭散發到天明。’”長劍輕挑兩下,驀地裏掀起驚濤駭浪,浪過處,風過處,無命人躲閃不及,蒙麵布俱被揭開。兩人露出了真麵目不算,發髻也被刺得鬆散,果然是所謂“散發”。

無命人均是一臉沮喪,看上去有些凶惡的麵容也和氣了,添了苦惱的和氣。銷魂手仍不服,**嘶嘶吐香,熏人欲暈,猶如舌間長了利刺,朝那人舔去。黑衣人向後退了幾步,笑道:“還是送你一句詞作回報——弄影西廂侵戶月,分香東畔拂牆花,此時相望抵天涯。你看如何?”

長劍分香弄影,**抵不過歲月,終於消盡盛氣,褪去金裝,沒了顏色。銷魂手雙手不知怎的竟貼到了長劍上,如遇火灼,痛徹心肺,尖叫數聲方才止住了,避在一旁再不敢說一字。

無命人瞧她的架勢,必是受了什麽苦,可手上一星半點傷也看不出,不知道黑衣人如何使的招式。傷情的詩詞劍法本是天下聞名的絕招,此人運將起來,竟不比傷情差一絲一毫,隻一招“浣溪紗”已驚天動地。三人心下均覺大懼。

黑衣人提劍,悠然問:“你們為什麽要放火?”無命人眼中驚懼更甚,默不作聲,銷魂手忍痛道:“我們收了銀子,不能說出雇主,閣下手下留情。”那人道:“哦,誰手下留情?我本不想找你們的麻煩,是誰死纏不放?你們如此口緊,倒忠心得緊。”

銷魂手道:“閣下既會詩詞劍法,和傷情必有淵源,請看在傷情的分上,放我們走吧。”語意謙恭,和起先大不相同。

“傷情?你們和傷情很熟麽?”黑衣人劍猶在手,昂著頭,躍躍欲試。

銷魂手不覺發顫,說話不再流利,“閣下莫再問了……”

無命人忽然同聲對她道:“多說無益,你要命就閉嘴!”兩人說完一言不發。銷魂手頓時沒了聲,隻是身子抖得越發厲害。

黑衣人長歎一聲,收了劍,溫言道:“你們走吧,我不想殺人。”那三人聞言也不答謝,說走便走,朝荒地外疾撤。黑衣人望著他們奔馳的背影,忽然加了一句,朗聲問道:“失魂還好麽?”

三人的身形幾乎都在空中停了一停,像撞上了一堵牆,然後縱步如飛,跑得更快了。

黑衣人望著他們的背影若有所思。午後的陽光照在他身上,他的影子隻有腳下一圈,人顯得更為纖瘦。四下無人,一隻小鳥撲扇著飛到他頭上,東張西望。黑衣人微微一笑,身形微動,小鳥刷地展翅飛開,在空中剪出一條弧線。等它飛不見了,他噗的吐出一個果核,清清嗓子,往城裏走去。

到城門口,他摘了頭上蒙臉的黑布,年紀隻有二十餘歲,兩眼冷而有神,卻不大移動。進了城,他直直走進最近的一家客棧,要了一間上房。一進門,吩咐夥計打水洗臉。夥計端來木盆,他付了賞錢,囑咐夥計不必再打擾。關上門,黑衣人從懷中掏出一個藥瓶,倒了些汁水在木盆裏。

木盆裏的水一時全變了顏色,漾出一種嫩嫩的黃,像下鍋便起的雞蛋,用筷一戳,蛋黃汩汩流出。他撈起盆裏的洗臉布,拎住一角轉起圈來,直至整個盆裏均勻地散布了那種嫩黃色。

他吹了聲口哨,歡快而頑皮,俯身將濕布細心地往臉上抹去,由上而下,每抹一下就再浸一次水。另一張臉顯了出來,皮膚細嫩光滑,雙眼多了慧黠與靈巧。

黑衣人,居然是花非花。

她剛卸妝完的樣子和任何一個年輕好動的少女沒什麽不同,沒了在人前的穩重。抄起鏡子往眼前一擺,認真看自己的模樣,右臉上有一塊東西沒洗淨,像疤似的貼著。她笑起來,一邊拿著鏡子,一邊一點點將它擦去。左看右看沒毛病了,才放下鏡子,低頭打量一身的裝束。

花非花手一扯,黑衣應聲而開,露出裏麵的女兒紅裝。她忽然興起,搖頭晃腦地念了一句:“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寶簾閑掛小銀鉤。”鏡中的容顏兀自在桌上笑著應和。

她把一切打扮停當,想起剛才的一番遭遇,有了主意,自言自語道:“該去吃點東西。咦,出柳家莊時,好像看到酈遜之,他難道也愛管閑事?”她開窗倒去殘水,想了一想,索性從窗中鑽出。穿到外麵,仍有一麵高牆擋著,雙足一點,掠到客棧之外。

找了家飯鋪,隨便叫了些飯菜,幾下吃完。付了賬,朝十分樓走去。白天的生意並不熱鬧,遠遠的看見十分樓前空****的,沒什麽人影。她瞥見對麵有一家茶坊,心想左右無事,不如吃些茶,等上兩個時辰就該進去了。

餘光瞥見十分樓的門關著,她以為看走眼了,轉身再看,果然大門緊閉,難怪門庭冷落。

她查看半晌,未見有何異樣,徑自上前拍門。過了片刻,一個約莫四十來歲的精瘦婦人打開門,見她是女子不由一愣。花非花搶先道:“這位姐姐請了。我來找我大哥,他昨兒進了這裏,到這會子還未回去。娘叫我來喊他回家去,還有不少事等著他呢。”

那婦人聽她喊“姐姐”,眉眼大見柔和,笑道:“小姑娘莫急,你大哥姓什麽,我進去問問。”花非花道:“謝謝姐姐,我大哥姓李,長得很高,姐姐一認就能認出來。對了,姐姐,怎麽今日不開門?這裏不是很興隆的麽?”

那婦人本欲回身去問,聽她這麽一問,幹笑了兩聲道:“小丫頭懂得倒多,你也知道這是什麽地方。”說了這句,突然打住了,斂了和她取笑之心,“今日出了事,這十分樓可能要換主人了。老板娘可找到好出路咯。”話到這裏又停了,自覺說得太多,望了花非花一眼,“你等著。”便朝裏麵走去。

花非花回味她的話,不明就裏。過了一會兒,那婦人回到門旁,語氣裏添了不耐道:“沒有姓李的大爺,你會不會弄錯了,你大哥是往十分樓來的?再去別處找找。”

花非花謝過婦人,仍走到那家茶坊裏,叫了一壺加杏的毛茶。茶博士上了茶,被花非花叫住,問:“對麵可是十分樓?”那茶博士剛才見到她去叫門,不知何以仍有此問,便道:“你一個姑娘家,問這個做什麽?”

花非花眼圈一紅,露出無限辛酸的樣子,低下頭吞吐地道:“不瞞大叔,我是去找人。我一位同鄉姐妹前日被賣入那裏,想見她一麵,卻見不著。不知她如今是死是活,境況怎樣。我和她很是要好,實不願意……”茶博士同情地道:“既是進了那種去處,你是見不著她了。還是自個兒小心些,最近世道又亂了,顧著自個兒要緊。”

花非花掏出塊帕子,拭了下臉頰,楚楚可憐道:“多謝大叔良言,不過,我想湊些銀兩,把她給贖出來,就是不曉得他們會不會放人。”茶博士上下打量她,搖頭歎息道:“你若湊不了多少銀兩,還是莫去找事的好,十分樓不是普通人去的地方,有幾個王府的人撐腰呢。就說今早,雍穆王府的人就請走了老板娘和一位姑娘,聽說是這個月的花魁娘子,浩浩****地把人給接去了。看來金世子要有位側妃了,十分樓在京城的地位可就抬得更高了。”

花非花愣了愣,眨著雙眼問:“大叔說什麽?王府的人居然肯娶青樓女子?”

茶博士一副“那當然”的表情,挑著眉道:“誰說不是呢?再說,雍穆王府的人,自是想幹什麽就幹什麽,皇帝老兒都管不著。要說那花魁也是福氣,你那小同鄉若有她那般好運,此生可不愁了。你不必替她操心,像十分樓這種地方,最能遇上達官貴人……”花非花似信非信地點頭。又有客人叫喚,茶博士道:“你慢用,我招呼去了。”

婦人和茶博士的話都似藏有玄機,花非花托腮細想,心底有些糊塗,一時理不出個頭緒。在茶坊裏耗了一陣,想不出所以然,便提步往金王府而去。路上想到江留醉和酈遜之兩人尚且不知出了變故,她停住了腳步,自言自語道:“奇怪,似乎有人知道我們的心思。”

臨近京城時劫走燕飛竹,在江留醉、酈遜之和君嘯的食物裏下毒,火燒大理寺證物房,接走若筠和秋老板,諸如此類事事機先。她不服氣地想,好在趕上了柳家莊一事,沒讓他們傷了柳家兄妹的性命。她的嘴角溜出一抹笑,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就等著瞧吧。

在花非花往金王府去之時,京城另一處地方正有一雙眼睛透過小孔,朝一間屋子裏看著。看了片刻,那人對一個婦人道:“她怎麽樣?”婦人道:“先是高聲質問了一陣,後來沒說話,一直安分地坐在那裏。”那人道:“吃東西了嗎?”婦人道:“始終強著不肯吃,倒是喝了些水。”那人點點頭道:“你下去吧。”

那人推開房門,走了進去。屋內錦被羅衾,全是富貴人家用物,桌上四盤可口小菜和一碗米飯俱已涼了。一個少女聽到動靜回頭,一雙眼有些紅腫,神情仍不失高貴。那人朝她欠了欠身,打趣道:“燕郡主好啊,我來給您請安。”

燕飛竹冷冷地移開目光,並不理會。那人繼續道:“姐姐莫非不記得我了,你說要做我姐姐,才過幾日就全忘了?”燕飛竹身子一抖,死死盯住他看。那人輕輕笑著,渾不在乎地道:“在下江湖人稱‘小童’,姐姐既是自己人,叫我什麽都行。”

燕飛竹咬著唇,前事一幕幕閃現在眼前,她心存憐愛的那個叫“許安康”的少年,竟然是聞名江湖的殺手小童。被他如此戲耍,她氣得兩腮飛紅,見他走得極近,一怒之下驟然出掌。

小童早知她心意,身形甚是油滑,眼見掌要觸到身上,忽地騰開了數寸之地,伸手緊緊抓住了燕飛竹的手腕。她使勁拔了幾次,難以把手抽出,泄氣冷笑道:“放開你的手!”

小童笑嘻嘻道:“姐姐想打我,何必自己動手?”拿著燕飛竹的手,輕輕拍打自己的臉。燕飛竹嫌惡地撇過頭去。小童鬆開她,嘴角翹著微笑道:“不吃東西可不好,你看,你一點力氣都沒有,打架打不過,想逃也逃不遠。”兩指一夾,揀了一塊雞肉,在鼻間嗅了嗅,“好香!油而不膩,火候恰好,可惜冷了。姐姐若有胃口,我叫人去熱一熱。”

燕飛竹道:“免了。”小童靠近她,柔聲道:“姐姐若生了病,我們如何向王爺交代?”燕飛竹厲聲道:“你們還敢見我父王麽?”眉眼間恢複了冷然的神情。小童笑而不答,燕飛竹道:“隻怕你遇上了他老人家,天下就再沒‘小童’這個名字。”

小童點頭拍掌:“說得好,天下原本就沒‘小童’這個名字,這是別人叫的綽號,有來就有去,我換個新鮮的名兒也好。”他越是滿不在乎,燕飛竹越是生氣,然而又打他不過,當即劈手將他推崇的那盤燒雞朝地上摜去。

小童眼尖腳快,單足一伸,穩穩地用腳麵接住了盤子,他從容笑道:“姐姐的脾氣未免太大,既不想吃,我就撤了這些菜,省得姐姐煩心。姐姐的性子急了點,需知接姐姐來此,是王爺的意思,我們不過是替王爺辦事,何必氣壞了身子?”

他俯身拿起菜盤放到桌上,轉身欲走,燕飛竹擋在了麵前高聲問:“你說什麽?是我父王叫你們綁走我?你到底是什麽人?”小童道:“郡主姐姐說錯一字,我們沒有綁你,是請你來此地。藍颯兒給你看的信物確是從府上來的,我們是自己人,可惜郡主好壞不分……算了,身子是你自己的。”

燕飛竹大聲道:“我可不信你的花言巧語!你們存心不良,分明想綁走我威脅父王。”她坐回**,一下揪緊了錦被,斬釘截鐵道:“我決不上你的當,不能害了父王。”小童笑道:“好啊,好啊,郡主請便。”他走到門口,喊了個婦人進來收拾盤子。

燕飛竹想借機衝出門去,怎奈他正站在門口,沒有機會,門窗俱為鐵製,無法脫身而出。小童的視線裏似乎出現了什麽人,隻見他笑意更濃,朝那人喊道:“伊人影飄,這裏有個麻煩,你過來一下。”

燕飛竹不知他叫來了誰對付她,目光停在門口處等著。一片紅色亮進了她的雙眼,紅衣,最令人聞風喪膽的殺手,他像火似的燒進來,整個房間裏頓時多了份奇異的生氣。燕飛竹記起他的手段,怔怔地盯著他不語。

紅衣的臉冷得像冰,卻同時可以發光發熱,燒出人心底的熱情。燕飛竹發覺自己不覺盯了他良久,連忙移開目光,板臉凝視一旁的空地。

那片紅色裏有雙銳利的眼睛,朝房內看了一眼,對小童道:“你去看看回來的那三個笨蛋,這兒交給我。”

“他們回來了?事情如何?”

“我懶得問。”他說完,一步踏入房中。燕飛竹立即站起,警覺地注視著他。

小童拍拍他的肩,丟下一句話:“她再不吃東西,就要餓死啦。”放心地離開。

她看了他幾眼便想移開目光,那眼光讓她發慌。紅衣也不說話,在一張凳上坐下,隻拿眼神掃來掃去。

“我該稱呼閣下‘伊人影飄’,還是‘紅衣’?”燕飛竹不得已地問,感到自己必須說話。問過後她才發覺實是心中害怕,不敢提他們綁架之事。堂堂郡主決不能露出懼意,想到這裏,她努力平定內心的緊張。

“叫什麽都行。”他靜靜地道,“伊人影飄是我的名字,紅衣是我的綽號。”他說完便沒了話,似乎並不愛多說,能講這幾句已是例外。

也許是兩人之間有段不近不遠的距離,加上他一直安穩地坐定,她狂跳的心漸漸平靜,又坐下,直著腰身問:“小童說,是我父王請你們帶我到此,是嗎?”

“是就是吧。”

“這是什麽話?若真如你們所說,我該是客,為何把我困在此處不見天日?這就是你們的待客之道?”

伊人影飄並不回答,卻說道:“你很久未進食了吧?我讓人再做,你一定要吃東西。”喊人再去做菜。燕飛竹見他獨斷獨行,不由提高了嗓門,“你不老實地告訴我發生的事,我就不吃!”

伊人影飄看著她,淡淡地道:“是麽?你不吃,我就揍你。”

燕飛竹聞言跳將起來,怒道:“你說什麽!”說完不覺往後一退。她聚集體內的真氣,無奈早中了酥骨散施展不出。燕飛竹自忖不是紅衣的對手,不想無故受辱,心下著急地尋思對策。

“若餓死了你,如何向嘉南王交代?”他依然神情淡漠。

“真是我父王請了你們?”燕飛竹倚著床架再次坐下,一陣心灰意懶,像耗盡了全部力氣,苦笑道:“你們到底想如何?”

這兩天她無論如何生氣,見到的總是逆來順受的下人。她們並不和她搭話,任由她一個人在房內,把砸爛的東西拿出去換新的進來,一點脾氣也無。等她發泄完了,麵對四麵空牆再也無力糾纏。

“你不太相信人。”伊人影飄忽道,用冷冰冰的眼睛打量她。燕飛竹忍不住回望著他,依稀從那黑漆透亮的眼底至深處,看到有別於冰冷的一點暖。她忘了回答他,呆呆地看著他的雙眼。

他看向別處,燕飛竹頓時想起他的話,回應道:“怕是我太相信人,才會有如此下場,身陷囹圄,任人擺布。”

伊人影飄搖頭道:“你錯了。事情並非如你所想,我們也想護你周全。”他的語氣和先前不同。換作他人是這般神情,她一定仍覺冷淡,可因為是紅衣,倒算得格外親切。

“可是,你們殺了我的手下!”

伊人影飄拍了拍手,走進來一個婦人,他輕說了句話,那婦人領命而去。不多時,門口突然現出四個身影,恭敬地道:“給郡主請安。”

燕飛竹大驚,眼見丁氏兄弟和章氏姐妹好端端的站在門口,生龍活虎,絕非假扮。她仔細打量半晌,回想當夜情形,恍如一夢。

這當兒熱菜送了上來,撲鼻的香氣引出她的饑餓感,燕飛竹盯著飯菜看了幾眼,又看看那四人。“丁鼎,這是怎麽回事?”她朗聲問年紀最長的丁鼎。對方望了望伊人影飄,沒有答話,整個人的氣勢矮了半截,根本不比在嘉南王府時張揚。

伊人影飄揮揮手,四人拱手退下,他轉頭對燕飛竹道:“你不必問太多,天冷,飯菜涼得快。”燕飛竹仍問道:“你們真為我父王所請?”伊人影飄默了片刻,方道:“你不能見其他人,受委屈了。”

他像個從不違逆人心意的兄長,語氣溫柔,燕飛竹不由信了幾分。

伊人影飄揀起筷子遞給她,溫言道:“郡主請慢用。”她緩緩接過筷子,想說什麽,又不知該說什麽。他的沉寂中有股驚人的氣勢,令她心折,令她心驚,隻好依他所說動筷夾菜。

沒有絲毫譏諷與不屑,伊人影飄滿意地道:“這才乖。”燕飛竹呆了一呆,見他隱隱有笑意,讓人驚豔。她匆忙低頭,矜持地吃了兩口,依舊顧及著郡主的尊嚴。他點點頭,轉身離去。

燕飛竹失神地望了他一會兒,心裏竟有見到至親的錯覺。完全沒有了殺氣的紅衣,比任何一個普通人都要和善可親,她竟對他生不出一絲敵意。伊人影飄發現她的轉變,回身添上一句話:“此事事關機密,郡主知道得越少越好。”

此刻在燕飛竹眼裏,他那紅色的背影不再是冷酷的血色,而是溫暖的熱血。

她提不起恨意,懼意也遁遠了,頭腦裏混沌彌漫不再作用。吃著吃著,饑餓之感越發排山倒海襲來,腹中有個無底洞等她去填塞。先前執意不肯吃飯實在並不高明,不但被意外驚得手足無措,也是不懂得如何保護自己,燕飛竹有些後悔。

飯菜的香從四麵八方包裹起她的無助,她的心情逐漸暢快,寧願相信聽到的都是實話。可是,另一種不安正悄然走近。她努力專心吃飯,不想其他的,然而思緒總被逼到同一個地方。

伊人影飄所謂的那個秘密是父王的秘密嗎?難道失銀案的真相早在父王的意料中,根本不須她多此一舉?她不敢再想也不願再想,茫然放下碗筷,心頭湧上說不清的愁緒。

一時間她害怕知道原委,害怕去推算事實。她忽然想起酈遜之和江留醉,他們身在何處?此刻的她,並不想直麵他們,太多的不確定令她失卻從容。她寧可就此陷落,等待一個結果。

燕飛竹默默地推開碗筷,玉麵如霜,慢慢結了冰。

伊人影飄拐了個彎,走進相鄰不遠處的一間屋子。小童正細察著銷魂手的雙手,她輕微地呻吟了兩聲,手上完好無損,顯是有內傷。伊人影飄不知就裏,見狀哼了一聲道:“柳家莊也有高手?”

無命人兩兄弟異口同聲,“不是柳家莊的。”

“哦?”伊人影飄單眉突跳,像蒼鷹見了獵物張開利爪,眼中掠過一道閃光。他把目光移向小童,饒有興趣地問:“你看出什麽?”

小童扯出一個勉強的笑,不再一派輕鬆,歎道:“看來這個麻煩更大。對了,她肯吃東西?”

“自然。”

“還是你有法子,現下這個麻煩也交給你——傷他們的人居然會詩詞劍法,這可有趣?”小童吸吸鼻子,聳肩又道:“反正我是糊塗了。”

伊人影飄的眼眯成一線,於縫隙裏射出精光,一字一句慢慢地重複,“會詩詞劍法?”

“是啊,你說衛傷齋的絕招有誰會使?我看,得回去問問他咯。自己人打起來算什麽?”

“自己人?未必。這套劍法是他所創,卻又不曾收徒弟。”

小童忽然想起什麽,驚道:“不錯。”他沉默了一會兒,對無命人和銷魂手道:“你們好生休養,這事不怪你們,我會替你們說話。”

三人惶恐地退下。待他們走了以後,伊人影飄悠然坐倒,倒了杯酒,閉上眼嚐了一口,舒服地歎出一聲長氣,“你明白啦。”小童的表情比他肅然許多,幹脆利落地道:“歸魂向他討教過詩詞劍法。”

歸魂身為失魂和斷魂的師弟,是靈山大師的關門弟子,為人精通醫術,在江湖上和名醫彈指生齊名。此人成名近二十年,向來神出鬼沒,每次行醫模樣不同,究竟是老是小,從沒人清楚。

“我知道。是他又怎麽樣?”

小童猶疑了一下,笑道:“既然你這樣說,想是自己可以應付,我就不管了。”

伊人影飄嗤笑,“你又來了。”

“我是跟班,你拿主意我聽著。歸魂我沒見過,萬一打他不過,大好年華就此斷送,何苦來哉?起碼活到你的歲數,再去見閻王。”

“歸魂很了不起麽?沒見過的人你也怕!”伊人影飄看他的眼神又飄飄的。

“噯,說得對,我就是謹小慎微,才無事一身輕,好端端的活到如今。雖然沒見過他,可另外兩人你我都是熟的,究竟怎麽樣也不必多說。”

他言下所指的是失魂和斷魂,伊人影飄無動於衷道:“你越說越遠,是不是歸魂尚不曉得,就被嚇回老家,說出去真讓人笑話!”

“和我齊名很丟臉吧?”小童涎笑。

“貧嘴。”

“我倒無所謂,有你一馬當先,足可護我。嗯,如果那人真是歸魂,你欲如何?”

伊人影飄慢慢喝著酒,慢慢吐出幾個字:“和我們作對就得死。”眼中殺氣森然而起。小童不覺打了個寒噤,躲開他的眼神,笑道:“你還是那麽狂。”伊人影飄看著他,忽然歎了一口氣,“難為你,一個小孩子……”

“啊哈,你又倚老賣老。我怕的不是歸魂的功夫,而是……”他沒說下去,伊人影飄接口道:“他若使起毒來,當真令人防不勝防。不過你要明白,他一心鑽研的是醫術,有斷魂在,未必就怕了他。”

小童大搖其頭道:“藥物是救人還是殺人,隻是分量有別,你我都是外行。說不定把毒酒當做美酒喝了,還要謝他。那時想等斷魂來救,哈哈,隻怕早到陰間了。”

“早知如此,今日就該你我去柳家莊會會他。”

小童突然說道:“他隻用了一招。一招‘浣溪紗’逼得他們三人罷手,你以為如何?”

“不愧是靈山大師的關門弟子,很好。”他說得輕慢。

“他從何處得來的消息?該不是回過靈山了吧。”

伊人影飄的眼裏光芒一現,“回靈山?哼,回去過也好。”

“衛傷齋去了思故崖,閉門不問,歸魂會不會和他一樣?”

“若是一樣,今日就不會來找麻煩。”伊人影飄攤開一雙手掌,邊看邊道,“斷魂和衛傷齋是一般態度,他們師兄弟三人各走各的,不是很好?一左一右一中,盡被他們占全了。”

“你是說,自己人要打自己人?”

伊人影飄依然看著手掌,似乎有看不盡的心事,“你糊塗了,歸魂幾時是我們的自己人?他救人,我們殺人;他行醫,我們送終,始終是天壤之別。不知是殺人的功夫好呢,還是救命的本事厲害?”

“無論如何,他是靈山大師之徒。你我在靈山住過,總該顧念些香火情。”

伊人影飄冷冷地瞥他一眼,“你這麽愛發慈悲,幹嗎不做和尚去?真是笑話。”

“哎,我不想做和尚,秋姐姐最討厭和尚,見一個殺一個。再說我是個孩子,你總得讓我留著點天良。”

伊人影飄哈哈大笑,“留點天良?相識多年,數你這句話最可笑。我一定會牢牢記住,看你如何積德行善,好到閻羅殿討個差事做做。”

小童臉一紅,露出害羞的神色,讓人意識到他本是歡蹦亂跳的年紀。他不甘心地道:“我當然沒你有本事,郡主兩天未吃東西,讓你說幾句話就乖了,要是到閻羅殿,閻羅王準以一半天下恭迎。真奇怪,你很少對女人說話,不過要真說了倒都挺管用。”

伊人影飄淡淡地道:“要一半天下有什麽用!”說完長長地歎息,小童心一緊,卻聽他又道:“整個天下我都不放在眼裏。”他不願讓小童看到他的神情,很快站起身走到房外。

午後的陽光照得滿園暖意。

光禿禿的樹幹上停著兩隻曬太陽的小鳥,時不時朝四周張望。伊人影飄吹了聲口哨,雙鳥撲簌簌驚飛而去,他仰頭看著園邊的高牆,看著悠悠藍天,道:“好天氣啊。”小童站在門口,怔怔地望著他。

掠過高牆的小鳥找到一處安靜的枝梢歇了口氣,它們滿足於此刻所待之地,紅磚碧瓦,雕梁畫棟,花花綠綠的色彩比起先的民屋明亮許多。一隻鳥兒梳理身上的羽毛,正自享受間,冷不防被一隻手緊緊抓住。

一個俊秀的少年把它攥在手心,舉起來朝另一人炫耀,“怎麽樣?”另一隻鳥嚇得魂飛天外,嗖的飛離此地。對麵那人尚未說話,身後陸續走到的一批下人讚不絕口地誇讚,那少年稍稍露出一絲笑顏。

對麵那人揮手讓手下止聲,道:“金薈,你的身手是有長進,不過還是不如你哥哥。”金薈將嘴一撇,不以為然地道:“濂哥你也太瞧不起我了,我哥哥那兩下子,不見得多高明。”她意興闌珊,手一鬆將鳥放走。

金濂使了個眼色,下人們俱都退下。他安撫地拍拍金薈,“我知道你有心事,來,我們好好談談。”金薈移開他的手,走到一邊,掩飾地道:“我哪有。”金濂往遠處的樓閣看了一眼,故意說道:“你午時拉我來此,見過了金逸還不走,不是有心事是什麽?難道王府你還沒待夠?”盯著他的背影等著。

金薈轉過身,逃不過他緊逼的眼神,歎了口氣,“我隻想多留一會兒。”金濂哼了一聲:“要是若筠姑娘不在,你還會待麽?”金薈的臉上像挨了一鞭,漲得通紅,憋了片刻,方道:“你不和我一樣。”金濂搖頭,“她已是金逸的人,我可沒興趣。”

“說得好聽。”金薈心中恨意突起,用力一拽樹枝,扯下幾根斷枝丟在地上,使勁跺了一腳。“說來說去,是我們沒能耐。你真能放得下?我才不信。哼,是我們搶不過他,沒他有本事!”

金濂被他勾起心事,不由歎道:“我和你們不同,更沒資格。她若仍在十分樓,大家都能見她,現下近在咫尺,反而遠在天涯,竟難見一麵。”他是安熙侯金放過繼的兒子,到底隔了一層,自覺不能和金氏直係子弟相比,平時行事較為小心謹慎。

金薈冷冷地道:“昨日我大哥回府後,也是唉聲歎氣,我就看不過眼,你我哪裏就比金逸差了?”說完朝周邊看了看,又道:“罷了,還是回去,眼不見心不亂。你走不走?”

“不走也見不到,走了倒幹淨。他把她藏在天色閣,外麵一圈機關,想進都難。”金濂頗多怨恨之色,伸了個懶腰,活動了下頭頸,“上山打獵去,今日天氣不錯。打幾隻野味晚上下酒,勝過在這裏生悶氣。”兩人一路又是妒忌又是自嘲,往王府外走去。

臨近天色閣,但見遙遙碧水間長亭更短亭,掩映著一處寬闊的平台,上麵坐落著一座樓閣。兩人遠遠瞧了一眼,依稀有婀娜人影晃動其間,隔湖飄來細語聲聲,動人心弦。

天色閣內擺滿了香草鮮花,竟把隆冬的寒冷驅得無影無蹤。若筠倚在金逸懷中聽他說笑,嬌顏玉貌如解語之花,引得金逸滿麵春光,說不出的幸福之色。閣中四處擺滿古玩玉器,珠光寶氣逼人眼睛,若筠卻瞧也不瞧,整個眼裏隻有金逸一人。

秋瑩碧坐在一邊,隨時插上兩句,始終不冷不熱。忽然傳來一陣鈴響,金逸柔聲對若筠道:“你稍等坐會兒,我去去就來。”若筠無限嬌柔地坐起,甜蜜地點了點頭。金逸剛走了一步,又回頭對秋瑩碧道:“秋老板,麻煩你照看她。”

他在家中看秋瑩碧的眼神便與在十分樓不同,潛藏了熱情的笑意。若筠瞧不見他目光時,他的眼神更是放肆。秋瑩碧盈盈一笑,終於帶了熱度,又羨又憐地道:“世子真是會疼人,離開這半步都心疼如此。若筠是我帶進來的,世子還有什麽不放心?隻管去罷。”

金逸微微一笑,盯著她深深地望了片刻,自然地將目光移向若筠,溫柔地道:“我很快回來。”一步一回頭地走出了天色閣。閣外下人等候多時,見他出來連忙迎了上去,說了幾句話。

秋瑩碧在閣內看到這一幕,回身說道:“這府裏機關太多,連他們自個兒住得也不方便,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時日不多,這些機關竅門你可記熟了?”她全是命令的語氣,卻見藍颯兒軟綿綿地依在桌邊,拿起一隻雕花酒杯玩了玩,放下後又揀出一枝瓶中的鮮花輕嗅。

“他會一一解釋給我聽,何必太急?”

秋瑩碧心中不悅,白了她一眼,“真的想安心做王妃?好神氣。”

藍颯兒瞥她一眼,流出叫人疼惜的嫵媚之態,哧哧笑道:“哎呀,我怎麽配做王妃?有人比我更美貌更溫柔,最適宜做王妃,可惜她怕和男人溫存,隻好讓我鵲巢鳩占,享兩天福氣。”

“你越來越不像話!”秋瑩碧臉色發青,快步走至她麵前,揚手欲打。

藍颯兒如柳絮被風一吹,忽地滑到桌子另一邊,依舊笑道:“你別忘了,我什麽武功都不會,傷了我,如何向世子交代?”

秋瑩碧硬生生收好手掌,冷冷地道:“你也莫忘了,再激怒我一次我就回去,你們的死活與我全不相幹。”她餘怒未消正想泄火,聽得噔噔的腳步聲,金逸已返回閣中,不得不重新擺出個和善的表情。

一見到藍颯兒,金逸便笑道:“若筠,來了位姑娘,說是十分樓的,你們樓裏怕是都愛煞了你,湊了禮要給你,你說好不好?我讓人帶她進來,你先等等。”

藍颯兒和秋瑩碧相互看了一眼,她們知道十分樓絕不可能有人敢上雍穆王府。藍颯兒故意又驚又喜,含羞一笑道:“她們太客氣了。”笑容尚未逝去已變作憂慮,吞吐道:“不過世子是否記得,秋姐姐把我從奸人手中救出來到了十分樓,這才有你我今日的緣分,我也因此和她結拜為姐妹。那批奸人不肯輕易放過我,昨日又找到十分樓。要不是因為怕他們傷了各位貴客,昨晚我說什麽也不會去應付那個奸人的首領。如今既是在你的地盤上,世子一定要保護我和秋姐姐的安全。”

金逸一聽便做出大丈夫的神色,把她的一雙柔荑握在手中,道:“你的苦心我都明白,怎麽又提起這事?我這裏銅牆鐵壁,即使一流高手也是有去無回。我已派人去查那批人的下落,定讓你再無後顧之憂。”藍颯兒就勢靠在他肩上,怯生生地道:“我是擔心送禮物來的那個人會是他人冒充,萬一他們追到此地……”

金逸道:“不怕,隻管讓她上來。真是奸人一黨,我自會叫她好看。”藍颯兒挺直身,含笑道:“有你這句話,我真不怕了。”金逸執起她的手放於唇邊碰了碰,藍颯兒一笑,轉過身去。

不一會兒,一女子的足音自遠而近。金逸胸有成竹地看著藍颯兒,手卻放到了桌邊一個突起的梅花圖案上。藍颯兒朝他的手瞥了一眼,仍是笑笑的,挪開目光去看來人。秋瑩碧心中疑忌,待來人一現身,她見並不認識,即刻放了一枚暗器。

這暗器名叫“相思眉”,細微如滄海纖芥,遁入茫茫空中再無可尋。秋瑩碧拿捏準了火候,將“相思眉”直射那女子的眉間,一旦射中了印堂,即便她有再強的功夫,一時三刻也難以出手。藍颯兒不滿地瞥了她一眼,覺得她太性急,以金逸的道行雖看不出行跡,畢竟也該見機行事。

那女子正是花非花,把兩頰墊高了些,添了幾顆雀斑。她手中端著一個盒子,見秋瑩碧放暗器,立即俯下身給金逸行禮,口中說道:“見過世子。”

相思眉倏地從她頭頂掠過。

金逸道:“免禮。你是十分樓的姑娘?”心下卻想,姿色差太多。花非花含糊地道:“大家讓小女子給秋老板和若筠姐姐帶點東西,請世子查看。”金逸伸出另一隻手,指指桌子。“放那兒。”花非花把盒子放在桌上。

秋瑩碧見她躲避得十分高明,生怕她在盒子裏搞鬼,道:“你打開盒子看看。”

花非花掀開盒蓋,裏麵放了一幅繡工精巧細密的繡品。左邊一朵牡丹,右邊幾朵芙蓉,兩相呼應,嬌豔欲滴。秋瑩碧臉色驟變,幸好花非花正在她麵前,擋住了金逸的視線。她直直地瞪了花非花一眼,一字一句道:“真是好禮物。”

金逸跨上一步,捧起那件繡品,讚道:“果然是好東西。”回身問藍颯兒:“這位姑娘是十分樓的麽?”藍颯兒瞥了花非花一眼,嫣然笑道:“我剛到十分樓不多久,說不上來,還是請秋姐姐看吧。”心下費力思索花非花的來曆,突然心念一動,難道又是那人?

秋瑩碧心知藍颯兒的用意,不想在金逸麵前動手,忍了忍道:“果然是十分樓的,世子不必擔心。”花非花笑容似花,“小女子想請若筠姐姐打賞隻銀燕子,她曾經許過小女子,若是一朝富貴,就把她的一隻銀燕子賞給我。”

金逸哈哈大笑幾聲,“有這等事?別說一隻銀燕子,就是十隻八隻元寶,也可以打賞給你。若筠,你既說過,就打賞她罷。我再加上二十隻元寶,讓她到十分樓去分發,也好為你爭幾分麵子。”他興衝衝地走到窗邊,高聲吩咐閣外候著的下人。

藍颯兒和秋瑩碧一同盯著花非花,兩人心知肚明,她所說的銀燕子指的是失去的官銀和燕飛竹。花非花渾若無事地站著,似乎麵對的並非兩大殺手,而隻是兩位手無縛雞之力的美人。

下人捧了元寶進來,金逸道:“來,這都賞你。”花非花一一收起,看著秋瑩碧和藍颯兒而笑。秋瑩碧撇下她款款走向金逸,像是忽然想起什麽,低語道:“世子,時候不早,你該到王爺那裏去應付一下。王爺久不見你人,萬一尋上這天色閣來看到了若筠……還是去一下的好。這裏交給我就行。”

這話點到金逸的痛處,他的興奮勁如灶頭裏潑了盆大水,嗖地無蹤。默然片刻,他堆出笑容:“好,我過去,很快就回。打發了你們樓的人再等我一陣,全由秋老板做主。”走到藍颯兒身邊,不舍地將她從頭到腳看了個夠。

藍颯兒溫婉地笑道:“人家又不會飛走,你快去快回。”金逸道:“你可說好了,不會飛走,不然,我上天去尋你。”他嘴角一彎笑得得意,又朝秋瑩碧看看。正欲走記起一事,“你們千萬小心,閣裏的東西不要亂碰,遇上機關就不好了。”

“我們理會得,世子不是說了好幾遍了麽?”秋瑩碧恬然一笑。

“切記要謹慎。我請過安就回,等著我。”金逸急急地走出天色閣。

花非花不動聲色地看她們調走金逸,知道兩人要露一手來對付她,不慌不忙找了張椅子坐好,曼聲說道:“兩位有什麽法寶想招呼,隻管使出來好了。”

秋瑩碧冷笑:“好狂的口氣!”在窗旁的某個機括上重重一拍,想試她的功夫。整張桌子頓時飛旋起來,射出無數暗器,花非花正坐在桌邊,見狀把手伸向椅背上,不知拉動了哪個機關,那張椅子竟直直騰空而起。她雙手扶椅,淩空連人帶椅翻了個筋鬥,落在桌上。

略一使勁,那桌子停了下來,飛刀、石子散得遍地開花。秋瑩碧不覺住手,藍颯兒在另一邊慢騰騰地拍起手掌,“好,好!”

“多謝捧場。”花非花悠然站在一旁。

“你真厲害,連此間的機關也能使用,我們先前可小瞧你了。”

“彼此彼此。”

“看你的年紀比我小,得叫你一聲妹妹。”藍颯兒並不急於出手。

“姐姐若喜歡這麽叫,隻管叫我妹妹。但不知做妹妹,有沒有好處?”

“好處自然也有,就看妹妹乖不乖了。”

“我向來乖覺,姐姐有話便請吩咐。”

兩人一唱一和,秋瑩碧哼了一聲,最不耐見藍颯兒耍花腔,一話不說,扭頭便朝閣外走去。花非花等她走開,笑道:“她好像不太高興?”

“年紀大的女人,脾氣是怪一些。”

“姐姐的脾氣看來很好。”

“是啊。我是爽快人,妹妹你願不願意和我聊會兒天?”

“有話請說,妹妹知無不答。”

“好。”藍颯兒倒了杯酒,遞給花非花,“這是王府裏珍藏的雪蓮酒,你不妨喝一點,不醉人的。”

花非花接過,抿了一口,“好酒。姐姐有什麽要問?”藍颯兒看了那酒一眼,又給她斟滿一杯,道:“天氣冷多喝些。你一個人從江南跟我到京城,真辛苦,不知為何要搶我的飯碗,壞我的好事?”

“姐姐既說我一直跟著,就該知道‘不離不棄,如影隨形’八個字,我身不由己。”念到那八個字時,花非花的聲音如樂音飄揚,煞是好聽。

“如影堂?你真是如影堂的人?”藍颯兒悠悠地問,並不相信。

“姐姐替我護送郡主一程,一直不曾當麵言謝,今日就多謝了。姐姐一路對郡主體貼有加,噓寒問暖,真是辛苦。日後我稟明堂主,如影堂定會記住這番恩情。”

“好說,好說。”藍颯兒瞥了一眼她送的禮物,“你送了我一幅繡品也算謝過了,現下留著不走,是想我回謝?”

“不敢。隻是不知你們何時會停手,別害得我沒飯吃。”花非花說完,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藍颯兒注視著她,輕聲問:“這是毒酒,你不怕?”花非花笑著又倒了一杯,“有高手與美人當前,醉又何妨,死又何懼?”仍是一飲而盡。

藍颯兒笑道:“好氣魄,可惜你不是男人。”也倒上一杯酒,淺淺喝了一口,“過一會兒金逸就回來,不如現下就動手?”

“但憑姐姐吩咐。”花非花用手托腮,一雙眼帶著笑,親密地望著藍颯兒。

藍颯兒不作聲,緘默中兩人互相凝視。不遠處的香案上,一縷香煙幽然輕飄至兩人附近,忽如撞上一堵牆,即刻折回頭朝來處四溢。藍颯兒神情嚴肅,冰山美人一般,風過也要染上霜寒。花非花依舊笑笑的,似花非花,笑意裏透著遼遠神秘,仿佛一切在她意料之中,卻又並不值得放在心上。

藍颯兒額際忽有一滴汗滴下,目光中添了狠意。花非花臉色漸白,嘴角微微上翹,保持著微笑。閣內慢慢結起了冰,地麵上嫋嫋地冒起寒煙,也不知哪裏來的水汽,氤氳蒸騰中兩人看對方都已模糊。

暗中較過內力,藍颯兒見居然不分上下,有些心急。她雙指一彈,一道“紫霄劍氣”終於如虎下山,猛撲花非花。這種無形劍氣隻能閃避不能硬接,平庸者更不知攻向何處。誰知花非花視若等閑,蓮步輕移幾分,隻聽噗的一聲,那劍氣在她身後牆麵上打出個坑來。藍颯兒雙手上下舞動,蝴蝶翻飛一般,數道劍氣蜂擁而去。花非花彩袖一甩,似有他物一閃而過,旋即若無其事地站好,竟仿佛接住了那些發出的劍氣。

藍颯兒驚得站起,索性猱身而上,劈頭便是急攻。她百思不得其解,練紫霄劍氣以來從未聽說居然有人能化解此功,對方路數極怪。她雖非以掌上功夫成名,但大家出手究竟不同尋常,掌風利烈如刀割火燙,瞬間攔住花非花所有退路。

忽然一陣無邊勁力壓來,藍颯兒頓覺手掌推挪間無法出力,花非花的內力層層不斷,比剛才猶勝一倍。藍颯兒一連幾招不能逼她落敗,反處在下風,臉色大變。她心知金逸很快即回,不願生事,當下彈出丈餘朗聲笑道:“妹子好功夫!”

“你也名不虛傳。”花非花不出手的時候,根本像不懂功夫的村姑。

“如影堂真是深不可測,居然有像你這樣的人。”

一時兩人都靜下來。那縷香煙又慢慢地穿過兩人,悠悠地朝閣外**去,一閣的水汽忽地散盡。

秋瑩碧走回閣中,倚在門邊冷冷地打量兩人,她兩手搭在胸前擺出一個火焰之形,整個人肅穆莊嚴,猶如菩薩靜立,四方敬伏。花非花見她要動手,雙眉一挑,左手捏了一個手勢,朝門的方向舒展開來。

“我來此隻是為尋人,兩位若不肯說,也就罷了。這地頭非兩位安身立命之所,在此處動手,於兩位怕不大方便。”

花非花劍指所對,正是秋瑩碧雙手火焰之心,秋瑩碧被她料敵機先,無法施為,知道厲害,口氣鬆動道:“尊駕所尋之人自有安身之處,何必自尋煩惱?”

“牡丹為萬花之王,說出來的話定沒有錯。我知道你從不殺女人,芙蓉姐姐脾性又好,才敢上門打擾。今日多有得罪,改日再請兩位。”花非花站起身,朝兩人各行一禮。

藍颯兒和秋瑩碧看她的神情均充滿疑惑,不知她究竟是何方神聖。花非花將身欠了欠,“小女子謝秋老板和若筠姐姐的賞賜。”安然從天色閣走了出去。

待她去後,藍颯兒看著她的背影倚窗凝思。秋瑩碧道:“我放了信火,他們會跟著她。”藍颯兒一張俏臉僵了片刻,木然道:“此人來路莫測,武功高深,怕是最大的麻煩。”

秋瑩碧俯身收拾一地的暗器,擺正桌子,心下著實不大安定,卻說道:“普天之下,未必有人能擋得我們四人聯手之一擊。”

“失魂呢?”藍颯兒反問。

秋瑩碧默然無語,轉頭望向窗外。

藍天白雲,陽光大好,但天的盡頭有一團黑著臉的雲朵,正慢慢地**向天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