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暗,飄下漫漫雪花,沿街的鋪子忙不迭收拾家當。酈遜之站在街角避雪,隻瞧了一會兒,雪越見稀少,又停住了。酈遜之搖了搖頭,心想老天爺陰晴難定,便動了返身回家的念頭。

他正兀自出神,忽然一陣力量從後撞來,身子往一邊衝去。他連忙穩住,心下詫異怎會事先毫無察覺,回頭看去,一個二十多歲的雪衣女子張大了嘴,一臉惶恐。見他目光射來,雪衣女連聲賠不是,“對不住,對不住,我走路沒看人,你撞傷了沒有?”

她說話時雙眼彎成一道柳葉,極為討喜,酈遜之無法生氣,笑著搖搖頭。雪衣女腰肢一晃,悠然走開,撇下一句話在空中**開,“沒傷著就好。”她的背影像陣煙似的,在人群裏片刻就消失了。酈遜之覺出不對,伸手進懷中,太後所賜的金牌連帶著其他物件竟都不見了。

“豈有此理!”酈遜之萬沒想到他會輕易栽在別人手裏。那雪衣女出手之快,神情之老到,出乎他的意料。他一邊往她走的方向追去,一邊想,“她是誰?”

雪衣女隱在街角看酈遜之跑過,狡黠的眼中多了幾分自得,自言自語道:“我早知道,一個世子能有什麽能耐?”見酈遜之跑遠了,她放心地走出來,比新嫁娘還得意,走路像是要飛。她溜到一座高樓前,瞅著四周無人,掏出一把匕首,在樓前的石獅爪上刻了起來。

剛刻兩筆,一隻手握住了她的刀,聲音如打雷,“交給我就行了,不用知會顧主。”雪衣女見那人竟是酈遜之,呆了一呆,很快又笑道:“啊呀,是你啊,你也在這兒,真巧。”

酈遜之直截了當地道:“少囉唆,東西還來。”她茫然道:“什麽東西?”酈遜之冷笑,“不要逼我。”雪衣女直視他,無辜地道:“光天化日,你想欺壓民女?”酈遜之又好氣又好笑,伸手抓她的手腕,雪衣女“哎喲”“哎喲”地叫著,四處躲避,手腕最終被他抓住。

他用力一捏,金牌從她的袖子裏掉了出來。酈遜之道:“沒話說了吧?”雪衣女笑嘻嘻地道:“怪我眼拙,沒瞧出世子也是行家。”

“你叫我世子?”酈遜之淡然地道,“你知道我是誰?”雪衣女自知失言,默不作聲。酈遜之道:“說,你是誰?誰指使你的?說出個名堂,我不會送官。”雪衣女哼了一聲,眼中狡黠又現,手迅速一抽。

“想送官?沒那麽容易!”她身如彩鳳雙飛翼,輕輕巧巧掠上對街的屋頂。酈遜之冷笑了笑,目送她背影飄忽,並不馬上去追。

雪衣女躥過幾條街,在屋頂上飛奔,如踏平地,不亦樂乎。她回頭一望,沒見酈遜之的蹤跡,嘻嘻一笑,衝背後扮了個鬼臉。“我說你追不上吧。”樂滋滋地跳下來,在地上喘了口氣,“好險!”她伸了個懶腰,又取出其他物件,“唉,要這些有什麽用?”隨手一扔。

酈遜之仿佛鬼魂神奇現身,把東西接在手裏,似笑非笑,“你既然不要,幹嗎不還給我?”雪衣女往後跳了一步,定定神,“我知道你來了──這不就是還給你麽?”

“當麵撒謊。”酈遜之逼近一步,“你到底是誰?”

“你猜。”雪衣女不慌不忙,笑得燦爛。

酈遜之的目光從她身上移開,四處看著像是在找什麽,雪衣女問:“喂,你幹什麽?”

“我在找雪花。”他一動不動地看她的反應。

雪衣女歎了口氣,如狐狸被抓著尾巴,一臉無奈,指著一座屋子背陰角落裏的積雪。“那裏有雪,不過已經不再是花。”

酈遜之看著她,“是麽?”雪衣女歪著頭,像看個怪物,“你不像普通的世子,一個王府的人,居然能猜出我的身份。”酈遜之搖頭微笑,“我若隻是康和王府的人,的確不會想到你──有雪時才會出手的名盜雪鳳凰,不知為何會光顧我?”

雪鳳凰道:“我比金無慮差遠了,‘神偷名盜’是人家抬舉,要是真能和他齊名,也不會……”她瞥了酈遜之一眼,吞下後半句,“聽你的口氣,似乎也有別的身份,是什麽?”酈遜之露出同樣狡黠的笑,“小佛祖是我的至交。我回來之前,他讓我特別當心的人中,就有你們兩位。”

“小佛祖?”雪鳳凰一吐舌頭,直叫苦,“你認識我師叔?原來是自家人,真不好意思。”

“那你怎麽說?”

“欠你人情……”雪鳳凰急急地說。難得被人抓到,又是師叔的朋友,隻好給幾分麵子。

“好。”酈遜之答得幹脆。

雪鳳凰舒了口氣,心想這小子真好說話,立即道:“那麽後會有期。”趕緊抬腿,走為上。

“等等,”酈遜之擋住她,“欠我的人情何妨即刻就還,省了日後掛念?”

“不會掛念的。”雪鳳凰說完,馬上笑道:“你不必掛念,我會牢記,你一旦有事,就來找我。”

“我此刻就有事。”

雪鳳凰搖頭,“不行,我可不能告訴你顧主是誰,即使你是我師父,我也不能壞了規矩。”

“我說的不是這事。誰要對付我,我自比你更清楚。”酈遜之心想,左不過是姓金的,有什麽好問,“我剛接手一個案子,和你們這行有些關聯,想你留下來幫我。”

雪鳳凰笑起來,“你相信我?我是賊,你是官,讓我幫你?”

“不打不相識,我當你是朋友。”

雪鳳凰上下打量他,當朋友?好,那就是同輩。“你是我師叔的朋友,我該信你,不過畢竟我是賊,你不怕傳揚出去於你前途不利?”

酈遜之的眼移向他方,悠悠地道:“本來你要去享福,我卻拉你出山,是很難為你。可若我們是至交好友,還計較這些幹什麽呢?”他把目光放回她身上。

雪鳳凰向來是有雪的日子才出來作案,其他時候都在享用花不完的銀子,快樂逍遙。因此她每件案子做得極大,往往讓一個富翁傾家**產,早是官府通緝的人物。酈遜之卻管不了這個,有金牌在手,旁人想來不能把他怎麽樣,倒是有用之人千金難求。

“好吧,看在師叔的麵上,我先答應著,萬一不行,我掉頭就走,你別攔著。”

酈遜之笑著朝她拱手,“多謝。官府的人不會上門管這等閑事,和我在一起你隻管放心。”雪鳳凰拍拍他的肩,“我是很放心,不過,你千萬別太放心我,說不定我一時手癢……”

“這我不怕,頂多有雪的日子看緊你。不過我一直奇怪,有雪的日子,照例說人都怕冷怕濕,反會待在家中不出門,你再去做買賣,豈不是難上加難?”

雪鳳凰眼一眨,轉開話題道:“這是個秘密,我不會告訴你。說起來,幫你的忙有沒有別的好處?我花銀子很快,若是手緊……”

談到酬勞,酈遜之頗有無能為力之感,一本正經地道:“我們可以討教武功,切磋偷技,一兩個月下來案子破了,所學亦有長進,無論於國於私都是皆大歡喜。你說好不好?”

雪鳳凰聽得沒趣,手一擺,“早知如此我就不該貪心,怎麽也不來打你的主意。”酈遜之想到一事,問:“對方會不會為難你?”

“我隻收了百多兩銀子定金,他們要是肉疼就拿回去。我愛幹就幹,惹惱了我,就查出他們的底細偷個一幹二淨,看誰有本事!”雪鳳凰說得輕描淡寫,恢複了神氣。“其實你對我們這行夠熟,我師叔想必都教過你,何必要我幫忙?”她暗道既沒油水,能溜就溜。

“小佛祖不想把我變成偷兒,隻教了皮毛,否則讓我父王知曉,非找他算賬不可。聽他說多了,我曉得一些大概,但其中的不少門道連聽也沒聽說過,得靠你才行。”

“說得有理。唉,你怎麽就會認識他呢?”雪鳳凰大歎一口氣,“你有什麽事要麻煩我,不妨說來聽聽,要是太麻煩,我看那人情不如改日再還。”

“我正在查一樁與偷盜有關的案子,你一定拿手,不必擔心。”

雪鳳凰隻得應了,伸了個懶腰道:“站著說太累,我也渴了,請我吃喝一頓,找個地方慢慢聊如何?”若是從今後吃喝玩樂能不用自個兒花銀子,她眼睛一亮,還是值得高興。

兩人走回大街,想挑一處安靜的茶坊酒肆。走了兩步,雪鳳凰雙眼圓睜,拉著酈遜之往一家頗為招搖的店鋪奔去。酈遜之抬頭一看,“楚記玉器”,不明白雪鳳凰又有什麽花樣。他停著不走,道:“找個茶館地方聊天便是,來這裏作甚?”

“喂,中原楚家的名頭,你不會不知道吧?”

“聽說過,和我們無關。”

“和你自然無關,和我就大大有關。天子腳下就數楚家玉器最正宗,正巧走到門口,你不進去看看?不是說互相切磋麽,我可以教你如何辨認好玉,你不是能學點東西?”

酈遜之見她說得在理,隻得依她。兩人走進店裏,立即有夥計請座上茶,十分周到。雪鳳凰悄悄對酈遜之道:“來這兒的都是有錢人。”酈遜之低聲問:“你常來麽?”雪鳳凰道:“常來。”發覺酈遜之眼中不懷好意,哼了一聲道:“但我從來不打楚家的主意,你不曉得楚奶奶有多難惹?相比之下,我寧願去偷你們王府。”

酈遜之一笑了之。雪鳳凰這話也是說說而已,康和王府中有斷魂安排的機關,很多專防夜行人,即便按圖索驥亦不易闖入。四大王府都安全得很,隻要不出門,絕不會惹上殺身之禍。

有夥計問他們想看什麽,雪鳳凰選了上好的墨玉,夥計進內屋去取。酈遜之掃視四周,見店中人頭攢動,生意很是興隆,每個客人身邊都有一兩個夥計陪伴。老板正和一個南方商人竊竊私語,手中拿著一塊黃玉品頭論足,來不及顧及其他客人。

這時門口走進一個貴公子,從頭到腳掛滿了眼花繚亂的玉飾,像一家流動的玉器貨攤。一時間客人們紛紛被吸引到了他身上,老板停下交談,走過來招呼道:“這位公子,要看些什麽貨?”

“把最好的拿出來就是了。”少年懶洋洋的,徑自挑了位子坐下。待他坐定,人們才把眼光挪到了他臉上。他長得斯斯文文,說不上好看,但也不討人厭。酈遜之和雪鳳凰對視一眼,異口同聲道:“他易了容!”兩人的話音很低,那少年卻已聽見,斜斜地射來一道凶狠的目光。酈遜之暗想,此人神氣活現,必有什麽來頭。

卻聽雪鳳凰悄聲低語:“這個人有點不對。”酈遜之道:“怎麽?”雪鳳凰道:“我不曉得,就是有哪裏不對。”

老板捧來一個極大的錦盒,打開後滿目耀眼,周邊的人聚過來看。那少年沉下臉,惡聲惡氣地道:“走開些,別礙著本公子看貨。萬一短少什麽,你們賠得起麽?”客人們見他不好說話,散了開去。少年眯起一隻眼,揀起一隻玉扳指,放到麵前三寸處,細心地端詳。

雪鳳凰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的一舉一動,少年似有察覺,瞥了他們一眼。雪鳳凰飛快地移開目光,把手中的墨玉戒指套在中指上比畫來去,餘光仍在暗中察看他的舉動。

少年放下扳指,同時拿起一把紫玉葡萄、一隻黃玉雕龍筆筒、一件碧玉墜子,捧得手再也捧不下了,慢慢地把玩。忽然,他眉頭一皺,提起那隻筆筒,搖頭道:“老板,這隻龍雕得可不大好。”老板連忙請教。

“這龍爪屈而無力,張而無神,不像龍爪,倒仿佛雞腳。你說我說得可對?”少年談笑自如,說話間三顆紫玉葡萄已溜進了袖口。酈遜之在一邊看得仔細,對雪鳳凰道:“原來他和你是本家。”雪鳳凰將嘴一撇,很是不以為然。

老板繼續請教,少年侃侃而談,左手把筆筒揮舞來去,右手無厭地吸納著一顆顆紫玉葡萄。待葡萄串瘦弱了幾分後,他自然地放下紫玉葡萄,取來一對墨玉鐲,仍然和老板大談玉龍如何之無形無神。

雪鳳凰微笑著問酈遜之:“你可看到他是什麽時候偷那件碧玉墜的?”酈遜之訝然,小聲道:“碧玉墜給他偷了?我沒看清。”雪鳳凰點頭嘉許,“他不錯,手腳麻利,是個可堪造就之材。”酈遜之失笑道:“路數和你一樣,都用袖子偷,難怪你要造就。”

雪鳳凰不以為然,“他哪有我行,我下手比他快十倍。你可曾看見我出手?不像他,連你都能看出他不對,可見沒大本事。要是讓我**個把月,就大不一樣。”酈遜之微微起身,“你想造就他,我卻要抓他。”雪鳳凰急忙扯住他,“哎,不關我們的事,你惹什麽麻煩?都是江湖人,放他一條生路。”

“這是楚家的生意對不對?”酈遜之著重說出“楚家”兩字。

“楚家財大勢大,幫他們一個忙,也許會有些好處。我知道你的用意了。”雪鳳凰低聲偷笑,“到時候他們說不定能送我們幾件玉器,權當感恩。你去吧,我不攔你。”

“當然不單單為了楚家。”酈遜之見她盡做美夢,也由她,“我抓他的理由還有兩條。一者,我要辦的案子和偷兒大有關連,說不定在他身上能找著線索。二者,我畢竟是朝廷命官,他違法亂紀,總要依法行事。”

雪鳳凰歎氣道:“看樣子我這些天得收手,否則你來個依法行事,我就慘了。”

酈遜之一笑,站了起來,身後的夥計殷勤地問:“客官看中了哪一件?”酈遜之搖手,往老板和少年走去。少年似乎知有事要發生,抬起頭,冷冷地盯著他。

酈遜之朝老板一拱手,客氣地道:“不知老板怎麽稱呼?”老板瞥了他一眼,道:“敝姓楚。”轉過臉繼續對著那少年。酈遜之微有怒意,揚聲道:“楚老板,在下有事想說,不知方便不方便?”老板把頭轉向酈遜之,見他器宇不凡,客氣地道:“公子有事就吩咐。”

那少年在老板轉頭之際,又順手牽羊,把錦盒中的一枚羊脂玉戒指取為己有。酈遜之胸中怒氣頓生,右手疾探,牢牢箍住他的手,喝道:“你居然還敢再偷!”

少年鬆開手,羊脂玉戒指差點掉在地上,老板心疼地搶過。店內所有人的視線齊齊地射了過來。少年毫不緊張,冷冷地抬起眼,不死不活、慢條斯理地問:“你吃多了?我好好在看貨,你居然冤枉我偷東西。”抬起手看了看,“傷了我,你賠得起嗎?”

酈遜之冷笑,看來此人是慣偷,若是他語意謙恭小心道歉,自己或許會心軟,反向老板求情。但他毫無悔意,酈遜之不禁狠下心肅然道:“楚老板,你隻需看他的袖口,一切真相大白,不用我多說。”

客人們覺得有趣,聚攏來想看熱鬧。那老板向夥計使了個眼色,朝其他客人道:“諸位客官,敝店出了點小事,今日就到此為止,請諸位明日再來。萬分抱歉,望諸位原諒則個。”酈遜之心念一動,老板做得極是,店中都是貴重玉器,萬一再有人趁亂取物,損失隻會更大。

不一會兒客人俱已走盡,剩了那少年和酈遜之、雪鳳凰三人。老板在店門口送完客人,鬆了口氣,回來朝酈遜之客氣地道:“客官恐怕是有些誤會,這位小爺的確是在看貨,並沒有做什麽不軌之事。”

酈遜之不大痛快,語氣也硬了,“楚老板,我們親眼見他行竊,現下他袖口中就有數顆紫玉葡萄、一件碧玉墜子,剛剛你見著了,若不是我抓到他,那枚戒指也給偷了。人證物證俱在,他萬無可賴之理,楚老板何必怕事?”

老板的笑容不大自然,猶如被別人踩了一腳,十分心虛,好像偷東西的不是那少年,而是老板自己。少年依舊趾高氣揚,振振有詞地道:“一派胡言,倒有理得很!本公子家中玉器何止千萬,會稀罕這點破爛?光我身上這些,哪一件比不上這裏的東西?我有必要偷嗎?”

酈遜之盯著他,語氣比他更傲,當下說道:“既不是來偷東西,為什麽要易容?袖子裏麵藏的東西,你敢拿出來看嗎?”雪鳳凰走了過來,接口道:“是呀是呀,我可以作證,他是偷了東西,老板你看這錦盒裏少些什麽?東西都在他袖子裏呢!”

那少年一臉不屑,“朝廷王法,可有一條不準易容出門?我愛怎樣是我的事,旁人管不著。至於我的袖子,哼哼,我是什麽身份,你們想搜我身?要是找不到,我身上的寶貝卻不見了,該找誰去?你們血口噴人,硬把白的說成是黑的,我也不怕你們,公道自在人心。”

老板點了點錦盒中的物品,賠笑道:“客官隻怕有些眼花,這裏真沒有短少什麽,依在下看,是一場誤會。”

酈遜之勃然變色,眼神如刀鋒慢慢地割過老板的臉,尖銳的語氣裏帶著威嚴,“楚老板,天子腳下是守法之地。這兒又是楚家的地方,做事總得小心些。你如此維護他,該不是背後有不可告人的用意吧?他說得沒錯,公道自在人心,我隻管把兩位送去京都府,讓知府大人審問處置好了。”

那少年大笑,“知府有什麽了不起?你讓他來見我。”酈遜之暗想,難道此人和金氏有關,否則怎能如此狂妄?心下有氣,不由分說伸手去抓他,喝道:“隻怕由不得你!”那少年反應極快,身子向後一仰,腳下同時發力,將椅子往後挪開了數寸。酈遜之豈能服輸,踏上一步,和他過起招來。少年也是托大,竟坐在椅子上動手,兩人瞬間交換了數招,少年或避或擋,就是不肯離座。

酈遜之見他竟坐著動手,雙眉陡壓,掌中的力度頓時大了一倍,少年果然吃力,幾次差點碰著他的掌風。幾個回合後,少年鐵青了臉換了招式,掌中挾著陰冷之風颼颼地飆來。酈遜之見他掌風古怪,想不起是哪個門派的功夫,不甘示弱地迎麵一推,用師門至純至精的“華陽功”將對方的勁力反推回去。那少年滑溜異常,帶著椅子呼的移到一邊,居然還有空隙回敬酈遜之一掌,隻是到底自保要緊,掌力少了三分力度。

酈遜之唇邊留笑,輕易地化解了這招,右手快如閃電直探他的喉間。少年“咿呀”一聲,整個椅子翻了個身兒,就勢滾到一邊跌了下來。酈遜之正想趕上,楚老板擋在了他身前。

酈遜之的臉一冷,淡淡地道:“怎麽,楚老板想為這小賊說情?”瞥了那少年一眼,見他不緊不慢地拍好身上的灰,悠閑地站著,倒像在等著看酈遜之的好戲。

老板連忙搖手,把酈遜之拉到一邊,“客官不要急,有話慢慢說。聽尊駕的口氣,似與我們楚家有交情,不知怎麽稱呼?”他好好打量了酈遜之一番,暗自猜度他的來曆。酈遜之回道:“交情不敢說。敝姓酈,名遜之。久仰楚家在中原的威名,一直無緣拜見貴府中人。楚老板,我並不想為難你,但他實是氣焰囂張,不懲罰他不行。”

“酈……啊,莫不是康和王府的世子?新封的廉察大人?”老板臉色大變,忽青忽白。酈遜之心下想,楚家確實厲害,點頭道:“楚老板好快的消息。既是朝廷命官,少不得要管些閑事,我想即便是楚家的長輩知道,也不會責怪在下逾越。”

老板想說什麽又不敢開口,吞吞吐吐了半天,回過頭去看那少年。待老板咳嗽了一聲,少年才露出笑朝酈遜之拱手,換上和藹可親的神情,“果然是一場誤會,兄弟這裏賠不是。楚三,你跟世子說清楚吧,都是自己人,沒什麽好隱瞞的。”

酈遜之和雪鳳凰俱吃了一驚,聽這口氣不僅兩人相識,且少年的地位在老板之上。老板尷尬地笑了笑,斟酌道:“實不相瞞,這位公子不是別人,就是我們楚家大少爺。大少爺他……擔心我們偷懶,時常扮作客人來店裏查探。兩位的好意在下心領了,大少爺不是故意刁難,實是不想讓此事傳揚出去,萬一以訛傳訛便不好聽。請兩位別放在心上。”

酈遜之和雪鳳凰麵麵相覷,不知說什麽好。眾所周知,中原楚家雖然人丁興旺,可偌大一個家族,孫輩裏就隻有楚少少一個男丁,因而被楚奶奶寵上了天去,在家中的地位遠超過他的父輩。雪鳳凰知道楚少少此人飛揚跋扈,不可一世,更拜苗疆老怪為義父,在北方、在南疆都是出了名的難纏角色,黑道白道避之唯恐不及。

酈遜之聽說過這麽一回事,當時沒放在心上,不想這會兒竟遇見了,還差點鬧僵。楚老板說話時表情極不自然,這番敘述後似乎尚有別情,不像他說的那麽簡單。的確,堂堂的楚家大少爺,查看自家生意的情況,使出偷竊這招實在匪夷所思。

楚少少靠近酈遜之,笑道:“兄弟頑皮了些,不知是世子駕到,有失遠迎不算,說話多有得罪,還請多多包涵。”酈遜之心想,你做賊時若真能迎接我,我還真承受不起,客氣地答道:“好說,好說。”他思量用詞,對楚少少無一絲好感,“楚少爺何不以真麵目示人,讓在下見識一下,下次就不會再搞錯。”

楚少少大笑,“請稍候片刻。世子盡管在這兒玩賞玉器,若有中意的便拿去,兄弟剛才冒犯,就算賠禮。”兩人步入內室,一班夥計也都退了下去。

店鋪內一下子隻剩他們兩人。雪鳳凰望著一錦盒的玉器,愣了愣又開心起來,“他說了,隨便拿是不是?”酈遜之沒緩過神來,隨口說道:“你想要?”雪鳳凰點頭,“不要白不要。他們楚家巴結官府發了大財,又靠了楚奶奶的名氣,在武林中也大有身份。這樣的竹杠不敲,你去哪裏敲?”

酈遜之想著心事,沒有答她。雪鳳凰自顧自挑著,繼續說道:“你別小氣,就算他們替你付我酬金。我這人平日吃得很好,住得也好,你雖然做了什麽官,可朝廷的俸祿能有多少?出門做事總要求人,官大不一定有用,有時還是這些東西好使。”

酈遜之知道她說得有理,見她挑了一件首飾,笑得越發嫵媚,手忙腳亂地抱了一把,放入懷中。他搖搖頭,好笑地道:“你竟窮到這地步?!”雪鳳凰連連搖手:“哎,這和窮不窮無關,難得有這樣的好事,自然不可錯過。不過如今成了白送,好壞也分不清了,均是一般可愛,隻好照單全收咯。你要顧麵子是不是?”

酈遜之看著她神采飛揚的臉歎氣,“我有點後悔。”雪鳳凰道:“不用後悔,以後用得著我的時候,你就知道今日不冤了。”她的眼光又瞟到了別的東西上。酈遜之笑道:“但願如此。小佛祖真該打,他怎麽不告訴我,你這麽讓人頭痛?”

“你竟敢想打我師叔?”雪鳳凰瞪大了眼,躍躍欲試,“最好打得狠一些,省得他把什麽本事都教給別人,讓我上哪裏都遇到對手!”酈遜之忍了半天,還是笑出聲來,“你和你師叔都很對我的胃口,坦白爽快,是性情中人。對了,你見過金無慮嗎?”

雪鳳凰漫不經心地道:“當然見過啦。他和我齊名,總該瞧上一瞧,是不是真有這資望。我想對他下手來著,不過給他看破了。”酈遜之道:“有沒有吃虧?”他似笑非笑,好像很希望聽到他預想的答案。

“我不至於這麽差。”雪鳳凰捶他一下,“你就想看我的熱鬧,心眼太壞。”她到底天生敏感,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內屋稍有動靜,就移好了目光守候。楚少少換了身打扮,和老板一起走來,雪鳳凰一眼把他看了個仔細。

說實在的,他比酈遜之可神氣多了。雪鳳凰不覺多看了兩眼,這就是北方第一大戶少爺的氣派。她回頭重新看酈遜之,長得不比楚少少差,甚至更加英武,可平和有餘張揚不足,要是一直有想打小佛祖的神氣就好了。雖然酈遜之有時挺傲氣,怎麽就和楚少少不一樣?雪鳳凰想著,找出了解釋:楚少少的傲氣是天生的,酈遜之的傲氣是被逼出來的。真奇怪,他堂堂一個世子,怎麽還壓不過一個平民百姓。

她心裏念頭轉個不停,在一邊反複比較兩人。

莫說雪鳳凰一個女子喜歡楚少少的長相,就連酈遜之初看他時也略感意外。好清俊的一個人!這樣的相貌絕不像長在一個俗人臉上,酈遜之的惡感不知不覺減退了。相貌不凡者多少會讓人忘卻他到底是個怎樣的人,顧盼神飛的楚少少顯然做到了這點。

楚少少熱情洋溢地約酈遜之和雪鳳凰到酒樓一坐,力言要宴請兩人賠罪。酈遜之想拒絕,卻擋不住他的好客之情,加上雪鳳凰湊熱鬧附和,被兩人拖至附近酒肆中。

走進酒肆,楚少少客氣地道:“事出匆忙,未免委屈了世子和這位姑娘。”說完後,也不管酈遜之是否要客氣兩句,丟了個笑容直奔掌櫃麵前。掌櫃顯是認得他,慌不迭迎了出來,寒暄一句就大聲叫喚夥計,親自領他們上樓。

楚少少待兩人坐定,朝掌櫃吩咐了幾句,含笑道:“世子剛到敝店,想必也是愛玉之人,趕明兒在下好好地選幾塊上等的送到府上。今日實在沒有預備,讓世子見笑了。”

他的熱情讓酈遜之抵擋不及,卻也不怎麽反感,微笑道:“楚兄客氣,叫我遜之。此次陪雪姑娘去看玉,楚兄不必認真。不打不相識,能和楚兄認識,太客氣倒生分了。”此刻的楚少少,好像沒先前那麽討人厭。

“哈哈,說得好,說得好。世子……啊,一時還是改不了口。在下歲數沒你大,排行十七,人稱十七郎,酈兄叫十七郎也可,叫楚十七也可。”

菜肴一盤盤端上,雪鳳凰看著龍肝鳳膽、蓮花肉絲、幹炸蝦段、黃金彩魚,越發餓得厲害,催促兩人道:“喂,你們兩個有完沒完?什麽兄呀弟的繁文縟節,菜涼了可惜。”楚少少附和,“姑娘教訓得是,吃菜吃菜。不過,酈兄在朝為官,禮節必不可免,在下囉唆點也必要。對了,雪姑娘怎麽稱呼?”

“雪姑娘就是雪姑娘了,沒有別的囉唆稱呼。我是世子的貼身丫鬟,世子和氣,沒把我當下人,稱我一句姑娘。楚公子就叫我阿雪好了。”雪鳳凰說到這兒,瞥了酈遜之一眼,若無其事地夾起一塊青荷包裏脊,“我不客氣了。”

酈遜之沒料到她會如此表明身份,意外之餘,眼光停在她身上暗自感激。

“這怎麽行?雪姑娘貌美如花,可謂‘宰相家人七品官’,比尋常的小家碧玉強得多。”楚少少移目看酈遜之,見他凝視雪鳳凰,若有所悟,轉了個話題,“酈兄的眼光真是銳利,小弟的易容和小伎倆都逃不過酈兄的眼睛。我聽說尊駕剛剛返家,過往在外想必有一番非常的際遇。”他沒有提及武功的事,言下仍有幾分自負。

酈遜之正欲回答,樓下有人大聲喧嘩,隱約聽到什麽“走水啦”、“不好了”的叫喊聲。不由自主地問雪鳳凰:“出了什麽事?”雪鳳凰飛快地起身,一口咽下食物,“我看看去。”手往二樓邊欄杆處一撐,直接躍下了樓。

酈遜之眉頭一皺,知道她飛簷走壁慣了,心下隻有歎氣的份兒。楚少少對樓下發生的事未見一絲興趣,看到這場景卻兀自驚異。“她的輕功很好!是酈兄**的嗎?”

“過獎。”酈遜之避而不談。雪鳳凰本事不錯,人卻張揚,帶上她究竟是不是個錯誤,他也不知道。好在她的確身負絕技,沒聽說過哪次失手被擒。

楚少少沒再說什麽,隻請酈遜之吃菜。酈遜之隱約地聽到有人提到“柳家莊”,心懸了起來,記得江留醉說過住在柳家莊,難道是那裏有事不成?楚少少始終注目他的表情,此時將臉湊近,款款相問道:“酈兄有心事?”

“哦,沒什麽。”酈遜之和他相距極近,見他一雙眼深似古井,直直地往心裏射來,連忙往旁邊挪了挪,心竟慌慌的,“我沒事。”按下眼神,回想起楚少少老成而天真的笑容,既像洞悉一切,又仿佛未諳世事。奇怪,這位楚少爺倒和龍佑帝有幾分相似。

楚少少撇下他,自顧自地道:“酈兄對雪姑娘不一般。”他語氣裏有別樣的意思,酈遜之啞然失笑。這時眼前人影一閃,雪鳳凰嘻嘻一笑坐回原位,“猜猜出了什麽事?”卻不忙說,雙箸如飛,往口中填菜。

酈遜之問:“柳家莊著火了?”

“咦?你的耳朵可真尖,是柳家莊出事了。”雪鳳凰含糊地對酈遜之道,咽下菜歇了口氣,“正燒著呢,據說整個莊園燒起來了,好像有人打架,不曉得什麽緣故。”

“柳家莊在哪兒?”

楚少少奇道:“酈兄想去看熱鬧?”酈遜之點頭,楚少少道:“就在東門外,很好找。”他一臉殷勤,心中飛快地轉著念頭。

酈遜之站起身,雪鳳凰叫道:“吃完再走也不遲!”酈遜之道:“隻怕等你吃完,什麽都燒完了,有什麽好瞧?”提步往樓下走。楚少少攔在他麵前,“酈兄當真要去,我奉陪如何?”酈遜之搖了搖頭,“多謝美意,今日已經太叨擾,以後再說罷。阿雪,我們走。”

雪鳳凰惱火地盯了一眼熱騰騰的菜,沒奈何地站起身,想了想,夾起一隻較小的龍眼鵪鶉,捏在手中。楚少少道:“酈兄莫急,我向掌櫃的借兩匹馬,兩位可到得快些。”轉身飛速下樓。

酈遜之望著雪鳳凰道:“你的胃口真好。”雪鳳凰扮個鬼臉,幾口消滅了那隻鵪鶉,用絲帕拭淨手中的油漬,悠悠地道:“哼,你想餓死我可不行,吃頓飯都匆匆忙忙,難道想去救火?”

“我怕我的朋友會在那兒。”酈遜之說完,匆匆下樓。雪鳳凰看了一眼滿桌的好菜,隻得跟了下去,拍拍他,“喂,看在你為朋友的分上,不和你計較,晚上我可要安安靜靜地吃頓好的,不許你再吵我。”她靠近他,在他耳邊低語道:“我不是你的丫鬟,別虧待了我。”

酈遜之笑道:“我明白。”這當兒楚少少正走過來,故意裝作沒看見他倆的親密樣,待了片刻才迎上前,“馬就在門外,路上小心。”酈遜之言辭誠懇地道:“十七郎,多謝。”楚少少不由心喜,“好說好說。改日一定上門拜會,後會有期。”

兩人出門上馬,直奔東門而去。酈遜之知道江留醉可能未回到柳家莊,但是,身為武林十三世家之一的柳家莊,在京城的地位也算不一般,究竟是誰有這樣的膽子?他十分好奇。

“你認識柳家莊的人麽?”酈遜之在馬上大聲問。雙騎自街巷間如飛鳥掠過,街麵嘈雜熱鬧,說得不大聲還真聽不見。雪鳳凰叫道:“老爺子柳行雲、大公子柳亦杉、兩位小姐柳若絮和柳如焉都曾見過,不過他們可認不得我。”

轉眼馳過了兩條街,酈遜之大笑,“是不是有很多人,你認得他們,他們不認得你?”雪鳳凰得意地道:“對極了。不然我沒動手,人家先提防我,豈不是難上加難?要是人人都認識我,就得易容出門了,我花容月貌,往臉上塗那些東西,虧大了。”

酈遜之一笑,和雪鳳凰在一起,他感到回到了從前的日子。比起和龍佑帝相處,更加感受到此刻簡單的心境是多麽愉快。

穿過幾條坊巷,東門在望,眼見得濃煙漫天直衝雲霄,燒得甚是厲害。酈遜之再看雪鳳凰,開心地張著嘴,眼都直了,把馬鞭舞得飛快。他搖頭想,她的歲數雖比他大,卻仍像小孩子。

兩人快馬加鞭出了城門,城外人流密集,從四麵八方流向柳家莊,兩人和馬仿佛被厚厚的棉被包裹在內,動彈不得。柳家莊內一片紅豔豔的火光挾著四散的黑煙,如魔神鬥法,隱約傳來兵刃相交的聲音。

一日之內,這是酈遜之第二次看見火光衝天。吞噬一切的火焰傲慢地舒展它的手臂,把希望捏在手裏,盡情撕毀。目睹火焰熊熊燃燒而人無能為力,酈遜之在遙望的那刻有著不為人知的感慨。

他很想湊近瞧個仔細,無奈人流緩行欲速不達,隻能慢慢順著人流前進。

柳家莊門前聚滿了好事的人群,指指點點像有喜事似的熱鬧非凡。不少人端著水往莊內趕,卻杯水車薪無濟於事。莊內忽然飛起一條黑影,躥上了一座樓閣的屋頂,酈遜之心念一動,腳在馬鐙上使勁一踩,整個人自馬背上騰越而起。他一路踩著路人的肩往柳家莊而去,動作甚是迅疾。路人雖被踩了一下,卻並不自覺,直到看到有個人會飛似的在眾人肩上而行,才意識到做了墊腳石。

雪鳳凰看他徑自走了,嘴中嘟噥道:“哼,真當我是跟班不成?管也不管就跑了!”隻好跟過去,從眾人頭上掠過。這回眾人有了提防,盡管不可避免要做墊腳石,那句喝罵卻逃不了。一時間,十來人罵開了聲,惹得雪鳳凰心頭火起,身到柳家莊門口時回轉頭來,揚手就是一把暗器。

她的暗器頗為奇怪,似沙非沙、似粉非粉,洋洋灑灑一大片,狀若黃土飛滿天。她撒完暗器,哼著小曲進門找酈遜之的蹤跡,身後“阿嚏”“阿嚏”的叫喚不絕於耳。莊內劈劈啪啪的火聲,竟擋不住這驚天動地的打噴嚏聲,雪鳳凰心中得意,冷不防和一個急匆匆救火的人撞了一下。

“哐啷”一聲,木盆落地,淋了她一身的水。

“喂!”雪鳳凰大叫,衣衫盡數濕了。那人連聲賠不是,趕著打水去了。雪鳳凰暗叫倒黴,好在近處火勢甚大,烤得人暖暖的,雖是冬日也不覺冷。她東張西望,除了端著水具在救火的人外,莊內沒見異樣。“不是說有人在打架麽?人呢?”

她語聲剛落,瞥見東北角落裏有四五個人圍在一處。待走近了,見一女子臥在地上,臉色慘白,正是柳家莊二小姐柳如焉,身邊兩人是柳亦杉和柳若絮。雪鳳凰念頭飛轉,“好家夥,竟然燒了柳家莊,還傷了二小姐,這梁子結得可不小。”

正想著,身後忽有人拍了一下,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問:“她傷勢重麽?”回頭一見,酈遜之喘著氣,問那個她不認識的少年。那少年正是江留醉,見到酈遜之十分欣慰,忙道:“我不曉得,二小姐暈過去了,看不出傷勢深淺,要是花非花在就好辦。你怎麽也來了?”

酈遜之道:“我聽說柳家莊出事,怕你在這裏。”江留醉搖頭,“我遲了一步,在城裏聽到消息才過來。”他把酈遜之拉到一邊,低聲問道:“會不會是因為我的緣故,連累了他們?”酈遜之想了想道:“你是說那幫追兵?他們以前對付你沒這麽狠毒,我倒覺得這手法……”

他忽然停住了,江留醉接口道:“和大理寺一模一樣。”

“不錯。”酈遜之剛說完,雪鳳凰耐不住湊過來問:“公子,這位是……”酈遜之忙道:“忘了讓你們認識。江兄弟,這是……阿雪姑娘。阿雪,他是我的朋友江留醉。”雪鳳凰道:“幸會幸會!你知道傷她的人去哪兒了嗎?不是說這兒打起來了麽?怎麽一個人影沒瞧見。”

“我來時那些人已經走了,柳家兄妹都受了傷,柳行雲老爺子和夫人今日恰好出遠門,就靠他們三兄妹和幾個武師應敵。據說來人很有兩下子,才不過三個人,就打得這兒一片狼藉。好在有個蒙麵人打退了那三人,不然,聽亦杉說,他們恐怕性命不保。”江留醉回頭望了柳家兄妹一眼,柳若絮嗚嗚哭了起來。

“我進來時看到一個身材纖瘦的黑影,可惜遲了一步,讓他跑了。”酈遜之指向西北方,遺憾地道。江留醉搖頭,“你弄錯了,那是柳家的救命恩人。不過,他的形跡很奇怪,打退了敵人就走,而且始終蒙麵,不肯露出真麵目。”

酈遜之望望眼前完全處於火海的柳家莊,心中疑團盡起。他朝眾人走過去,柳亦杉見他是江留醉的朋友,便讓了讓。柳若絮紅著眼,左手按著右臂上的傷口,忍痛問:“留醉哥哥,你知道如焉她怎麽了嗎?為什麽還是不醒?”

酈遜之俯下身道:“讓我看看。”拿起柳如焉的右手診脈。“不妨事,她氣力不濟,一口氣喘不上,歇會兒就好。”順手推了她幾處穴道。

柳如焉悠然轉醒,睜眼便是一句:“爹爹救我!”柳若絮握住她的手,又是笑又是哭,“好了好了,你總算是醒過來了,醒過來就好!”柳亦杉向酈遜之道謝,酈遜之搖搖手,朝江留醉使了個眼色,便起身告辭。柳氏兄妹稱謝不迭。江留醉的行李燒了個一幹二淨,隻好隨酈遜之而去。

道別了柳氏兄妹,江留醉、酈遜之和雪鳳凰三人出了柳家莊的大門,門口看熱鬧的人依舊沒有散去,有說有笑有惋惜有嗟歎。好幾人揉著紅紅的鼻子,看到雪鳳凰出來,紛紛躲到一邊。雪鳳凰心中好笑,卻聽酈遜之玩笑道:“你怎麽跟我進來了,我指望你看馬呢!”

雪鳳凰生氣道:“你真把我當丫鬟?姑奶奶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我不是來聽你使喚的!我記下了,錯過三次,欠你的就算還清。到時我想走就走,天王老子也拉不住。”她出得門來,被風一吹,身上猶濕,不由瑟瑟發抖。

酈遜之被她一陣搶白,愕然道:“我可沒怨你,這馬是借來的,我以為你會幫我看好。”見她俏臉通紅,換了口吻道:“是我的不是,不該怨你。你怎麽弄得一身濕淋淋的?快找個地方換過衣裳,凍出病就糟了。”

雪鳳凰忍不住打了個噴嚏,想到剛剛過捉弄別人,此刻輪到現世報,又不高興。“這麽多人,馬也沒了,上哪兒去?”酈遜之道:“我家就在左近。這裏人多,沿牆走應該能快些。”他指出一條路來,三人順著牆根走了一陣,總算擠出人群來到城門邊上。

等三人回到康和王府,酈遜之交代仆役準備沐浴之物,又備了一套新衣給雪鳳凰換用。趁著仆役忙活,叫了各色玲瓏的糕點給她嚐新。這一招果然有用,雪鳳凰一臉不耐拋至九霄雲外,一麵吃一麵叫好道:“你家廚子有兩下子,今晚有口福了。”

見江留醉在一邊幹坐,雪鳳凰空出嘴來,招呼他道:“你是他兄弟?”

“是啊,我們雖然認識不久,卻極投契。阿雪姑娘是……”江留醉不曉得她是從哪裏冒出來的,和酈遜之說話如此不客氣。

“既然不是外人,可得說真話。我叫雪鳳凰,和他有幾分淵源。不過,”她瞥了酈遜之一眼,見他聚精會神地聽下文,嘴上依然逞強道,“當著外人我說是他丫鬟,是給他麵子,哼,其實任他是誰,想差動我除非天地翻個過兒。你也不能吩咐我做這做那,不然我連你也不放過。”

江留醉喜出望外,連忙笑道:“芳駕說哪裏話,我早就聽說過名盜盛名,今日一睹芳容,是我的榮幸,怎敢差閣下做事?閣下有什麽吩咐,江留醉自當從命。”他最愛交的朋友就是三教九流的性情中人,雪鳳凰快人快語,正對他的性子。

雪鳳凰聽了大為得意,左手正拿著一塊紅豆糕,卻也顧不得,朝江留醉搖了兩下道:“你別叫我芳駕啊、閣下的,我出道比你早,算來是你的前輩……”說到此處見酈遜之眼中含笑,她是聰明人,自然點到即止。如從東海三道算起輩分,她是酈遜之的晚輩,吃虧的還是她,忙道:“我一個姑娘家,你把我叫老了,耳朵可不受用。你叫我阿雪或雪兒都成。若叫雪姑娘叫順口了,在外人麵前就不好遮掩。”

酈遜之此時插嘴道:“委屈你了。”雪鳳凰撅嘴道:“話說得漂亮未必心誠,你隻要待我好些,我又不是刻薄之人。好啦,不和你們聊了,水開了沒?我都凍壞了。”酈遜之讓婢女領她去沐浴更衣,雪鳳凰臨走挑了顆糕上的草莓,邊嚼邊去了。

酈遜之待她一走,拉江留醉坐下,問:“你在大理寺有何收獲?”江留醉道:“我隻知大理寺因失銀案與京都府不和,大理寺力主嚴懲嘉南王,想把嘉南王一齊拉下馬。但京都府那裏,金無憂一心想徹查到底,主張沒有證據不可拿人,便把傳嘉南王進京之事給阻下了。”

酈遜之點頭,想到金無憂不知去了嘉南王府沒有,暗自為南方的形勢擔憂。由此想到紅衣,忽地渾身一個激靈,驀地拿出那枚天宮靈符,道:“如果謝紅劍、嘉南王和紅衣是一夥,劫走燕郡主的人又是誰?除非,那是他們合夥做的一場戲?”若是如此,謝紅劍就是故意讓紅衣現身,好在皇帝跟前安排人手。

江留醉想起小童的一句話,他說過,取信燕飛竹的信物根本不用偷。他是在暗指什麽?若真是嘉南王交給藍颯兒的,何苦再去請如影堂的人來保駕?難道是為了欲蓋彌彰?

他說出想法,酈遜之百思不得其解,想起早間小童下毒之事。“記得小童說過,他下毒是為了讓你一日不能運功,難道他事先知道柳家莊一事,怕你襄助,故意讓你暫時失去功力?可是即便你內力不失,也未必正好在柳家莊,何苦防患於未然?”

江留醉道:“這人始終古裏古怪,透著邪氣。有件事我很擔心,那幾個天下聞名的殺手都參與了此事,能請動他們的人並不多。”酈遜之明白他的意思,懷疑的主謀裏添了嘉南王,實在出乎意料,斟酌了道:“嘉南王雖有可疑,我總覺得他的嫌疑少於另一個人。”

江留醉聽到這裏,自然明白他說的是雍穆王,也不附和。

酈遜之繼續說道:“如果是嘉南王監守自盜,他一定瞞過了郡主,郡主以為她父王有難才會私自離家。嘉南王將信物交給藍颯兒,讓她一路護送郡主到京,但卻不想讓郡主查到什麽。他特意找如影堂的人付了保金,讓如影堂派人保護郡主。正巧路上郡主遇見你我,藍颯兒怕到京城後夜長夢多,就在近京城之地劫走了郡主。”

“若真如你所說,我就不必繼續找郡主的下落了。”

“不,找到了郡主,很多事就順理而出。也許是天宮主謝紅劍一人所為,和嘉南王並不相幹。不過,不論誰是主謀,如果金無憂一無所獲,他們何必殺他?我想,也許那日金無憂救你後,發現了什麽秘密。”

“也許他在見我之前就已經發現了。”江留醉順口說道,說完驚了一驚。究竟會是什麽秘密?是不是他那時已在懷疑嘉南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