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了數天路,太公酒樓日近,江留醉的傷勢也好得差不多了。臨到太公酒樓的前一天晚上,眾人宿在紅橋鎮的一家客棧中。此鎮方圓不過數裏,從南到北不到一枝炷香的光景就可走完。鎮外有幾處起伏綿延的山坡,看去盡是幹枯雜草,並無高樹,一派冬日荒涼枯敗的情形。

一路辛苦,眾人用過晚膳便都歇著去了,江留醉卻因腦中思緒紛亂睡不著。

他到院中靜立,想起和藍颯兒、燕飛竹共度的時光,那時終是大意,渾不知江湖險惡。好在從他在京城受傷後,先前那班找麻煩的人似乎沒有追來。一想到傷勢,他不由想起金無憂,斯人已乘黃鶴去,空餘在者念悠悠。他一直在想,金無憂曾經發現的秘密是什麽?此去會不會讓他找出謎底?

花非花的窗開著,遠遠地見她在燈下坐著,不知在做些什麽。記起初見花非花的情景,她總是捉摸不透,來了又走去了又回,萬般變化不知所蹤。想起前事,他不覺朝她的屋子走去,一隻手搭在窗欞上呆呆看著。

花非花忽然抬頭,兩人四目相望,一時間互相仿佛看到心底。她輕巧地走到窗邊,恬靜的笑容裏雙眸如夜星璀璨。

“這麽晚了還不睡?”

江留醉回過神,恢複了隨意的神情,道:“明午就到太公酒樓,我想起件事來。”見她眼露征詢,便接著道,“那日我在十分樓曾見過一個藍衣少年,你老實告訴我,究竟是不是你?”

花非花妙目一轉,笑道:“怎會是我?”

“我認得的人中,屬你的易容術最好。”他想到她易容成的老婆婆,若非酈遜之眼尖,真是看不出破綻。

“是我又怎樣?”花非花淡淡地笑道。

江留醉心下一動,她笑容後還藏著別的什麽。

“你追查歸魂的下落,為什麽會追到十分樓去?”他和酈遜之一樣關切花非花的所為,不過卻非為了破案。

“我自有我的理由,碰上你亦是意外。”她看破他心思似地似的說道。

這時花非花的麵色忽然一變,江留醉感覺旁邊像是有人掠過,忙看過去。樹靜聲止,並無任何異狀。

“你看見人沒有?”他問。

花非花眉頭一蹙,身輕如燕地縱出窗子,江留醉朝她一點頭,登即往院外飄去。花非花步速甚快,恍若飛矢,一下子趕在他身前,令江留醉的好奇心和好勝心皆起,施展起疊影幻步,與她並肩而行。

兩人衣角飛揚,迎著清風明月,倒也愜意。奔到客棧外邊,四下無人,看不出動靜。花非花細想了想,自言自語道:“難道看走了眼?”江留醉生怕弄錯,裏裏外外反複搜看幾遍,確認無事才鬆了口氣。

兩人被這一鬧沒了困意,信步在鎮子無所用心地走著,彼此也不說話。走了一陣,不覺到了鎮外靜謐荒蕪的山坡下。蕭瑟枯僻的景致,因有良人相伴,天風清朗,妙景如繪。

花非花站定,望見細月如鉤,回首看江留醉,道:“你無官無職,為什麽要插手失銀案?”

“金無憂救過我,我也想幫酈遜之。更重要的是,這筆銀子為了救災之用,不能被人任意傾吞。”

“原來你是個俠士。”花非花淡淡地道,既無貶低江留醉之意,也聽不出絲毫讚賞。

江留醉臉一紅臉,道:“這不敢當。我出來尋師父,找不到師父,路上順便幫忙查查案子……唉,要是我再機警一些就好了。”想到花非花剛才施展的輕功,又忙讚道,“對了,你們花家的輕功居然不遜於醫道,佩服佩服!”

花非花露出淺淺笑意,“我比你輕,自然沒你費力。”

“瞎說!”江留醉側過頭仔細打量她的笑容。真的,她笑起來就如換了一個人,不複安靜時的憂鬱。是的,他發現她潛藏在眉梢眼角的輕愁,並不像他想像想象的那般堅強。

她說話的態度比起那夜他受傷時的冷淡,猶如天壤之別。他一直琢磨不透她的忽冷忽熱,不禁沉浸在她親切的語聲中,一時無話。走在她身邊竟可如此閑散心情,拋開所有煩惱,江留醉此時更不願回客棧歇息。

清風掠過,他聽見風聲隱約如歌鳴,不覺歎道:“我想起二弟的簫、三弟的笛,可惜此地無樂曲下酒,當真寂寞。”花非花想了想,突然說道:“我唱一支歌給你聽吧。”話說出口,她自己也覺突兀。江留醉喜道:“好!”

遠處,一星半點的燈火人家,搖曳輕**的枝丫椏樹梢,夜空顯得遼遠無邊。黑色的寂寞中,悠悠然響起一支山歌,輕鬆歡快。仿佛見到采藥童子踏著崎嶇的山路,穿過林間沒膝的野草,淌過清亮閃爍的溪流,步履輕盈地朝家走去。江留醉的心不覺隨歌聲回到了仙靈穀中,綠茵坪上三個兄弟正翹首等他歸來。家的氣息猶如夜色纏綿,一下子便圍攏來,卷起他濃烈的思鄉之情。

一曲終了,江留醉腦海裏仍是雁**山水,半晌才感到夜的寂靜。她的歌牽魂引魄似地似的令他心跳加速,轉頭看去,夜色中她的側影讓這山坡也嫵媚起來。江留醉想起那日太公酒樓的歌女,確定是花非花無疑,便心滿意足地抬頭望星空,出神地道:“依我看,你的歌聲比輕功、醫道什麽都好。”

她默然片刻,聽見有迅疾的腳步傳來,往來處看去,一個人影正快速走近。

那人飛快地跑來,江留醉立即擋在花非花身前,仔細一看卻是酈遜之。他一見兩人安然,便放心地道:“你們沒事就好。”

江留醉道:“出事了?”

“沒有。胭脂見你們走得匆忙,以為有什麽意外,我放心不下就趕出來了。”

花非花問:“其他人呢?”

“都在原地,沒事的話你們和我回去,外麵畢竟不太平。我半天沒找到你們,幸好方才聽見歌聲,這才尋了過來。”

花非花朝江留醉道:“回去吧,這裏夠冷的。”便一個人徑直走在最前麵。

“是呀,三更半夜,你倆不見的話,真要把我嚇出病來。”往前看去,花非花兀自走得飛快,酈遜之若有所悟,向江留醉道:“看來,我打擾你們的清靜淨了。”

“說什麽呢。”黑暗中江留醉揚起一張笑臉。

語音未畢,忽然一道銀光,像黑夜裏的幽魂掠近。酈遜之警覺最高,大喊一聲“小心”,江留醉頭一低,銀光險險地從他發梢飛過。三人停下腳步,聚成一圈。

不遠處,一人抱劍獨立,黑黑的影子薄得風吹便走的模樣。晦暗的天色中,他一身紅色披風隨心所欲地飄**。

“紅衣?”江留醉一個冷戰,驚叫道。

紅衣例外地回應:“不錯。”

酈遜之暗道“不好”,飛身往客棧而去,道:“我去看父王!”紅衣身形立動,鬼魅般擋在他麵前,“一個也別想走!”酈遜之想也不想,一掌拍出,氣力用了十分。那掌到了紅衣麵前,忽然一轉,化掌為拳,直擊在他身上。

分明碰著他的衣裳甚至是他的肉體,酈遜之卻有種奇怪的感覺,仿佛衣物包裹下的並非人的身軀,柔若無物,冰涼徹骨。紅衣冷冷地一哼,紅得要滴血的長衣倏地發燙。酈遜之的拳迅疾離開,隨之而來的灼熱幾乎讓他一燙。

這一次,他明顯覺出紅衣的殺氣。不淩厲,不囂張,卻有種讓人說不出的擔憂。殺氣如劍一般,輕輕刺入三人的心,來不及緊張,致命的疼痛一寸寸咬人似地似的傳來。明明是冷到極點的人,逼人的殺氣卻相反讓人深感窒息與焦渴。

紅衣緩緩伸掌,薄薄的手劃過夜空,像為情人拂去臉上微塵,像晚風撫過孩童的麵頰。他的姿勢依然優雅,酈遜之卻再度體會掌中傾人的壓力。如同佛祖的五指山,看似不經意,實則千鈞萬力蘊在掌邊,如有魔力,將酈遜之吸近。

江留醉瞧出不妥,一雙小劍揮出,直插向兩人身體的空隙。花非花閃過一邊,提足往客棧趕。紅衣登即彈開數丈,放過酈遜之,身如飛箭想攔在她前。誰知花非花反手一劍便刺,平平常常一劍,竟嚇得紅衣一退,避其鋒芒。

江留醉眼見此情形,心中泛起奇怪之極的感覺。紅衣則認真地看了看花非花,隻有他明白,剛才那不起眼的一劍內藏巧妙變化,更直指他掌心大穴,尋常人絕不敢如此應付。“陰冥玄寒掌”是紅衣的成名武功,至柔至陰,使中掌者五髒六腑受到極重的陰寒之氣,淤之成毒,以致氣血不調,不治而亡。這女子竟毫不畏懼,出手就直攻要害,不禁令他收了小瞧之心。

酈遜之乘隙脫開紅衣掌勢,揚起玉尺。天地亮了一亮,明月般皎潔的玉尺莊嚴地劃出一道曲線,裹著他不甘於人下的傲氣,似千裏狂沙湧起,排山倒海地壓向紅衣。江留醉劍芒大漲,一掃受傷時的困頓,拿出那日與神秘人拚鬥的全副精神,使出師傳的“離合神劍”,配上高妙的“疊影幻步”身法,紅衣四周很快長出重重疊疊的劍影。

花非花挽了個劍花,飛身加入兩人的戰陣,一把普普通通的青鋼劍,東敲一下,西插一腳,仿佛朝著兩人攻擊的方向去,卻每招都補了一劍一尺彌合中的空隙。紅衣掌力中陰寒之氣本極為蒸人,此時被這三人合力,竟逼得縮在丈餘之地中,無法向三人侵入。

酈遜之眼見紅衣退縮,心中暢快許多,思及父王安危,又往外突圍。紅衣雙掌一震,緊跟而來,竟特意想留住他。酈遜之不由大急,看情形客棧處一定另有高手,又不知自己走後,江留醉他們是否能敵得過紅衣。正猶豫間,紅衣一掌打來到,險些要沾著他的前胸,被花非花用肘猛撞一記,避了開去。

酈遜之驚了一身汗,關鍵時刻怎能大意走神?,連忙攝定心神,全神貫注地看明對方的招式。他不禁想到紅衣在天宮的一戰,不知對付天宮三女的紅衣,此時應對他們三人,是覺得吃力了還是輕鬆了?

他忽然意識到勝負心太強,且並非一心求勝的必勝決心,隻是不甘落敗的怕輸心態。

另一邊江留醉處處用劍擋在花非花之前,怕一不小心紅衣就傷了她,反令花非花劍勢難以伸展。花非花又是生氣又是安慰,隻好由他打著頭陣,見縫插針地補上幾劍,打得毫不過癮。

江留醉見有花非花並肩作戰,豪氣大長,雙劍如龍似蛟,管他紅衣也好殺手也罷,總之不能在花非花麵前露怯。何況他本就不怕天高地厚,在他心中,轟轟烈烈活一場,比凡事縮頭縮尾強過許多。因此他的劍招充盈著生命的靈動之氣,飄忽不定,又加上身法奇妙,仿佛幻影疊生,進了夢境般迷蒙朦。

他完全脫開了所謂勝負成敗,隻想盡力一戰,那氣勢反令人不可小覷。

花非花見酈遜之出手遊移不定,知他心事,轉劍一舞,劍意驟變,正是那日曾對酈遜之使出的劍法,華美莊嚴,一派大家風範。她低聲喝了一句,“你還不快走!”人擋在他身前,配合江留醉之劍,防住了紅衣靈蛇般矯捷的掌勢。

酈遜之見江留醉雙劍輕靈飄動,若即若離,花非花大開大合闔,連綿厚長,萬千變化被兩人融於一招之內,渾如天成。他心知即使是紅衣也難討便宜,暗對兩人道了聲“保重”,腳下輕點,身形如海鷗翱翔,一路狂奔衝回客棧。

酈遜之的腳剛邁過客棧大門,一個人影自天而降,來勢極猛。酈遜之心中大驚,斜掠身形趕了兩步,見這人一個翻身站定,正是小童。定睛一看,小童衣衫破破爛爛,頭發亦亂了幾分,看見酈遜之竟悶哼一聲,一言不發提足便往外跑。

酈遜之莫名其妙地張望,周遭,安靜得地如同什麽都不曾發生過。

“難道……難道他是被人打出來的?”他顧不上別的,趕去父王所住的居所一看,窗門上破了個大洞,酈伊傑好端端站在門口,身邊四個家將一臉驚魂未定。酈伊傑看見他,臉色舒展開來,欣慰地迎上前。

“父王可好?”酈遜之心裏疑慮重重。

“不礙事。找到你兩個朋友沒有?”

“我們也遇伏了,不過他倆的功夫很好。父王沒受傷吧?”

酈伊傑笑得古怪,道:“來了個老朋友替我擋了擋,所幸無恙。”他咳了一聲,“另外兩位姑娘一直沒見出來,想是被人製住,你去看過再來。”

想到雪鳳凰和胭脂,酈遜之“呀”了一聲。到兩人屋裏一看,果然見胭脂被迷煙迷倒,兀自沉睡,雪鳳凰卻是被人點了穴。酈遜之見胭脂睡得正香,未曾打擾,先解了雪鳳凰的穴。

“是哪個混賬!”雪鳳凰沒好氣地伸了伸僵硬的胳臂,“先前放迷煙被我識穿,還敢偷襲!”她身子一活動,氣上心來,對著牆狠狠踢了兩腳。

“哦?到底這裏出了什麽事?”能令小童遠避而去,一定是驚天動地之事。

“我沒瞧見下手的人,裝作被迷倒,在**躺了會兒。後來聽到你父王房裏有動靜就跑去看,裏麵乒乒乓乓呯呯嗙嗙打起來。我擔心出事剛想進去,被人從後點了穴,還搬回這裏。”

“沒傷著就好,我父王沒事。”酈遜之勸慰了幾句,總算讓她先歇下了。他本擔心離開客棧父王會出事,如今連小童也會不敵身退,究竟父王的幫手是何來頭?他忽然感到父王的高深莫測。

客棧裏剛剛緊閉房門的人見外麵平靜了,紛紛出來看熱鬧,圍了他們問長問短。酈遜之叫家將攔住眾人,重到父王房中,酈伊傑已脫衣就寢。酈遜之在床前伺了片刻,忍不住點起燈,剛想開口,酈伊傑像是早料到他會來,坐起身微笑道:“早說了父王無事,去幫你的朋友要緊。”

“他們不礙事。父王身邊怎會有那樣的高手,逼得小童狼狽而逃?孩兒從前也不知道。”

“哦,不要忘了你娘的身份,這班舊識與空幻樓淵源非淺,如今江南已近……”

酈伊傑的回答早在酈遜之意料中。他明知父王什麽都不會說,依舊問了。很奇怪,他忽然想到那個在花房中侃侃而談的異人,如果對方真是江留醉的師父,或許能輕易製住小童。他一邊想一邊退了出去,剛進院中,抬頭望見江留醉和花非花輕鬆回來,不由笑道:“看來紅衣也失手了。”

江留醉摸著胸口歎道:“我嚇一跳,你走後沒多久小童就來了。我想要糟,兩個對兩個,我們未必是對手。誰知他二話不說拉著紅衣就走,樣子極狼狽,像是吃了大虧。是不是你動了手?”想到與當世高手一戰,仍是心神搖動,又偷偷看了花非花一眼。

酈遜之走後,江留醉見識到花非花大家氣派的劍招,擋住了紅衣多次攻擊。回來的路上問她,她隻說劍法名叫“納芥”,偶然學來,並非花家武功。江留醉想到她刀劍無不拿手,心下自愧不如。

“恐怕是你師父的傑作。”酈遜之見江留醉吃驚地想插嘴,搖搖手繼續說道,“我父王不肯明言,說是朋友,可我瞧這陣勢,一定是位高人!”

江留醉不說話,怔怔地想著心事,師父來了卻忍心不見,他和酈王爺到底是什麽關係?酈遜之見他迷惑難過,連忙又道:“我也是亂猜,你很快就到家了,見麵再問你師父不遲。若真是他,不見你定有苦衷。倒是要好好思量一下,為什麽紅衣小童又會找上我們?”

“現下離京城遠了,正是殺你父王的絕佳時機。”花非花道。

酈遜之想到這種可能,像被冰凍的鞭抽了一記,打了個寒噤。終於輪到了酈家?

“這些殺手像是把命賣給誰了,什麽都幹。”江留醉想到了芙蓉和牡丹,她們現在何處?京城戒嚴,不知道藍颯兒她有沒有走出去?他心下自嘲,芙蓉何樣人物,怎會被困京城?

“過了此地,他們便沒機會動手。明日晚間,就可到嘉南王府,再到杭州空幻樓地界……”花非花始終異常冷靜,似乎一直旁觀者清,“隻求能在太公酒樓找出線索,你也好交差。”

一提太公酒樓,江留醉腦中鱗鱗爪爪的回憶撲麵而來,金無憂、藍颯兒、燕飛竹,一個個名字重現出他的大意與魯鹵莽。他看了酈遜之和花非花一眼,唯獨他們的存在與陪伴,使他有信心重回那裏,有信心找出事情的真相。

真相,離得不遠了。

江留醉與酈遜之等人進入夢鄉之際,小鎮的一間荒僻村舍中,小童“哇”地得吐出一口鮮血。伊人影飄解下他那名動天下的一身披風,蓋在小童身上為他驅寒。柴火劈啪地燒著,小童的身子依然如火焰般發抖顫動,氣力不濟到了極點。

伊人影飄臉色柴灰,陰沉了一炷香的辰光,沒有開口。小童運功療傷無效,慘然笑道:“沒想到這人的內力如此古怪,我受了重傷居然毫不自知。哈哈,看來我的好運到頭了……”

見他有心情說笑,伊人影飄不耐煩道:“我們舍棄京城的大事,原想一擊而中,這下兩邊失手,真是丟人。”

“抱歉!我拉你走,實是怕那人來對付你,到時你以一敵三,怎麽也得輸。”

“哼。養你的傷!”伊人影飄眼露殺機。

“你以為我信口開河?那人的功力之高,恐怕連失魂也……”

伊人影飄眼中異彩頓生,一聽到失魂的名字就生出反應。小童用手捂住胸口,忍住剛剛湧上的一陣血腥氣息,歎道:“唉,天下高手如雲,我有點怕了。哈,算命的說我未及弱冠而亡,沒幾年好等。”

“呸!你真沒出息!”伊人影飄大怒,一掌拍在地上激起漫漫塵土,嗆得小童咳了起來。“我偏說你好好活到八十歲!閻王若想拿你的命,也得先問問我!”伊人影飄厲聲說來,小童亦覺心驚。

他心裏感激,微微露出笑意,道:“人人都說紅衣無情,可我知道,你對我不錯。真不枉相識一場。”

伊人影飄冷下臉來,仿佛什麽都未曾說過,往門外走去。“我去鎮上藥行找兩味藥,隻盼你命大死不掉。”

“你要出去?”小童語聲顫得厲害。

“你別說一人呆待著害怕之類的傻話!”

“我正是一人呆待著害怕!”

伊人影飄一怔,仔細看火光中的小童,童稚的一張臉上血色全無,哪裏有天下聞名的半點風采?這才發覺事態真個嚴重。那人不僅傷了他,更摧毀了他的信心,令他一蹶不振。想到此處,伊人影飄不由伴在他身邊坐下,加了兩根粗柴,笑道:“你身經百戰,莫要讓人笑話。”

“我明白,我本無心和你們一起鬧騰,隻是覺著好玩,現下才知事情凶險萬分,已是脫身不及。”小童見他坐回原處,心頭大定。

“以前沒見你這般怕事!”伊人影飄雖是批評,卻無半點貶義,知道不宜再傷他的心,語聲極為柔和。

“殺手不過是殺人,如今我們幾乎成了狗皮膏藥,哪裏都貼上一記。哼,天下的疑難雜症,豈是都能用膏藥解決的?”

伊人影飄默然不語,眼裏的殺意淡得多了。

“我知你的想法,一樣是殺人,哪裏不是一樣地殺,有錢收就行了!”

“你……你的傷要緊,不說了。”伊人影飄眼望柴火,心事重重地出了會兒神,很快恢複過來。

“我是心病,醫不好的。”

“你既然有氣力得心病,不如把當時的情形說一遍,讓我看看是怎樣的高手!”伊人影飄沒好氣地說道,“我想著給你療傷,你卻一點不急,算我白做好人。”

“我是想告訴你,可你偏偏不好奇,問也不多問。”

“我在想另一件麻煩事,隻怕不輸你這件。”

“哦,你是指收拾不了兩個無名後輩?”小童一眼看破他的心思,粲爽然一笑,“每年江湖上都要出些人才,而且這個江留醉,人雖傻了點,功夫似乎還可以。”

“不是他。”

“難道是那女子?”小童並未留心花非花。

“不錯!她身手之高明,絕不輸給我們四人!”

“哦?”小童略一思索,忽然一驚,“莫非是那個人!”他哈哈大笑,“我說她跑哪裏去了,沒想到一直在眼前。我與她交手數次,去金王府騷擾她們的,想來就是她!她始終跟著江留醉作甚?”

“此女懂得易容,最奇怪的是,她仿佛對我們的武功都很熟悉,你可有這感覺?”

小童渾身大震,披風亦滑了下來,顫聲道:“那日對付無命人他們的,會不會也是……”

“除她之外,我尚想不到別的高手!”

“她在我們麵前,從未露過傷情的武功。”

“知劍意而改劍勢,何必一定用同樣招式?你難道做不到?”

“這麽說,她居然是歸魂的人。歸魂終於忍不住要出手了,好,越來越有趣……”小童的好勝心不覺被慢慢激起,“果真如此,天下將有一番好戲可看!”

“我隻是猜測。”伊人影飄歎了口氣,“我寧願她來自靈山,否則再冒出什麽隱秘門派來趕這趟渾水,我們的事豈非更多?!”

“咦?你不是從不怕事的嗎?”

“我不想做太多無聊的事。說說你那位看不見的高手,怎樣用十招打得你铩羽而歸?”

小童生硬地擠出一絲聲苦笑,那模樣既怪又可憐,伊人影飄不覺對那位黑暗中的高手倍添戒心。

“唉,我連他近身都不知道,太丟臉了!當時我看到酈王爺臥在**,正想走近動手,那人的手已按上我肩頭。就憑這神不知鬼不覺的內息功夫,我開頭便輸了。”

“原來如此,下麵你不說我也知道啦,如此說來,那人的身手的確不遜失魂……”

“他會是誰?”

“空幻樓如果有這般高手,幾乎可以和樓主柴青山相提並論!”

“空幻樓……那家夥會出山麽?唉,我們該如何是好?”

“想聽我的?你趕快養傷,莫讓我勞神。那三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我總要再教訓他們一場!”伊人影飄仍為酈遜之、江留醉、花非花聯手時,他無法施展平時功力而耿耿於懷。

“其中一個是歸魂的手下,還有一個據說是東海三仙的弟子,你的口氣不要這麽大好麽?”小童心情轉好,有閑心奚落他了。

伊人影飄傲然道:“一對一時,管保管他們個個死得難看!”

小童肅然,的確,若論實戰經驗,天下有誰比得上他們這些殺手?伊人影飄如此托大也是自然。

“等他們到了江寧,越發不好動手。”小童像是忘了傷勢,談興上來滔滔不絕,“空幻樓近年來銷聲匿跡,不知他們的人還剩了多少?酈遜之真是有後台,拜了天下最有名的師父不說,還有空幻樓做靠山,更別提他今日的地位!”

“地位這玩意,皇帝小子要給便給,要拿便拿,半點做不得數。倒是空幻樓曾經風光一時,重出江湖卻是棘手……”

小童嘻嘻笑道:“你運籌帷幄的樣子,真像軍師呢。”伊人影飄心中猛然一動,如泉眼被打開,思路一下清晰,“對了,那人可能就是軍師想找的人。”

“你說什麽?”小童身軀微顫,他自然明白伊人影飄指的是誰,驚訝不已,“他會是江留醉的師父?!為何要護著酈王爺?”

“我明白了!”伊人影飄哈哈大笑,“給我猜中了。你莫要忘了,軍師以前是什麽身份,那人會認識酈王爺自然毫不稀希奇。想不到他們師徒倆苦苦追殺江留醉,不曾逼出他師父,你卻運道極佳,被他打了個無還手之力。看來軍師花這番心思找他是對的,這等高人不先除了,異日必是大患。”

小童瞠目結舌,直起身出神道:“江留醉的師父到底是什麽人?,勞動軍師如此關注,武功又厲害至此,為何從未聽說過?”

伊人影飄露出洞悉的笑容,“他的名字說不定曾經聲動天下,不過是再沒人提起罷了。”

身邊傳來一聲幽幽的歎息,伊人影飄臉色大變,敵人已近跟前才聽見還是頭一遭。他急忙抬眼望去,門吱呀一響,赫然站定了一個中年男子,魂一般緩緩飄來。他樣貌古拙,長衣飄然,舉重若輕地走至兩人麵前,竟無半點聲息。

伊人影飄利眼一瞧,冷冷道:“閣下何不以真麵目示視人?”擋在小童之前,暗中蓄積真力。小童訝然縮後,感應到一股熟悉且窒息的壓力,失聲道:“就是他!”便騰地跳起。

“嗬,外麵夠冷的。”那人細目微張,一甩袖居然圍著柴火坐下,烤手取暖。

伊人影飄頓覺對方高深莫測,將真力灌注雙手,道:“閣下內力驚人,豈怕這天寒地凍?!”那人隔著火光抬頭,在跳躍的火舌下,臉看起來陰晴不定,隻淡然道:“自然之道,生克有定。一味憑一己之力強爭出頭,實是不智。”

兩人愕然,聽出他有規勸之意,未及搭話,那人又道:“既有自然之物可以禦寒,當然要好好享受一番。咦噫,你們功夫不弱,尚要以火取暖,看來你傷得不輕。”

小童全身戒備,聞言更不敢鬆懈,打哈哈道:“承蒙手下留情,他日一定相報!”他心雖害怕,但在伊人影飄之外的人麵前卻絕不口軟。伊人影飄亦不敢輕易動手,見他無意出手,索性拉小童一齊坐下,故作輕鬆道:“閣下深夜造訪,想做什麽?”

“我來瞧瞧他的傷勢,這幾粒藥丸活血抗瘀,可助他療傷。”那人遞上一個小錦盒。

伊人影飄伸手接過,小童卻不信,張口道:“你我各為其主,焉知你不是害我?!”那人尚未答話,伊人影飄溫言道:“多謝閣下!”小童“啊”了一聲,隻見伊人影飄打開盒子,取了一丸藥放到他唇邊,“吃吧,是好東西。”

小童無奈、順從地吞下藥丸,又聽伊人影飄特意說道:“閣下是英雄好漢,怎會使卑鄙手段加害傷者。”那人搓著手笑道:“你們兩個,一點也不適合做殺手。”

伊人影飄眼中殺機頓現,神情瞬間凶惡了幾分,整個人猶如蓄勢待發的豹子,似乎一言不和就會跳出來狠咬一口。小童服下藥丸,感覺胸脅處順暢許多,更有舒服的暖意自腳底湧上,心下感激,便朝那人拱手道:“閣下不計前嫌,小童有禮了。”

“迷途知返,為時未晚。”

那人悠然說來,伊人影飄卻突然出掌,喝道:“閉嘴!我最恨人講狗屁道理!”掌風掃起地上所有柴火,十七八根火棒密密麻麻往那人身上燒去。

那人紋絲不動,小童正自詫異,眼睜睜看火棒即將觸及那人衣衫,忽地被什麽擋住,“嘭”地向後炸開,揚起萬點火花,未沾到那人分毫。伊人影飄心中驚駭反露笑容,雙掌齊推,“陰冥玄寒掌”登即全力發動,將畢生功力凝聚這一掌之間。

小小農舍頓時風起雲湧,充斥著伊人影飄陰寒的掌力。雙掌如雙龍出海,卷起漫天海浪,氣勢磅礴,連他身後的小童亦覺呼吸困難,不得不疾退數步躲在牆邊。那人衣袖鼓脹,長發欲飛,牢牢地站定在伊人影飄雙掌的氣場中央,頂住撲麵而來的陣陣幽冥鬼氣,徹骨冰寒。

轉眼間,那人四周方圓三丈內皆蒙上薄薄的寒霜,唯獨他渾身上下完好無損。伊人影飄悶哼一聲,知他隻守不攻,仍留了一手。伊人影飄又急又怒,右掌一轉,五指忽地伸長寸餘,指間散出一股炎熱焦炙之氣,直撲那人麵門。

這“陰裏含陽,寒中生炎”的奇妙功夫,才是陰冥玄寒掌中的不傳之秘。伊人影飄從未試過一出手即是如此狠招,心裏實在懼怕,萬一仍不能傷到對方,該如何收拾殘局。他每戰必勝的信念今夜連受打擊,竟破天荒想起慘敗的下場來。

那人並不躲閃,張開右手五指如山,氣勢如虹地擋在他的去路上。伊人影飄迎麵而來的強大熱力,遭此一阻,不得不當中變招,倏地無影無蹤。他收起未發之力,身體橫逸而飛,揚起雙掌朝那人腰間貼去,動作行雲流水,仿佛是蓄意而為,並非被迫變招。眼看離那人不及一寸,卻驀地感到對方有股柔和的吸力,硬生生要把他的手掌納到體內去似的。

“砰”的地一聲,伊人影飄一掌打中那人,隻覺擊在一片水中,水麵反送出一股巨力,如無數細小的刺鑽進他的手心。他的萬千勁力居然全悉被水化去,激起波光**漾,卻根本動搖不了對方分毫。

伊人影飄從未經曆過這樣的事,借反擊之力,順勢飄回小童身邊,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他那名揚天下的“陰冥玄寒掌”,此時如卵擊石,令他信心全無。那人並不追擊,拂去身上的灰塵,澹然道:“紅衣你練此掌,可知對你性命有害?”

伊人影飄不答,他忽然覺得在此人通透的目光下無所遁行形。

“此功非有三十年功力者,不能隨心所欲。你天資雖好,卻練得過早過急,陰寒附體,縱能傷人,本人亦不能幸免。”

“生死由命,紅衣早無掛礙。”他冷然答道,骨子裏仍是一種孤傲。

“你若心無所係,又豈會為人拘役,替他人做嫁衣?”

伊人影飄盯著繼續燃燒的柴火,隱忍不語,目光中的心事化作了燒盡的煙灰,一副往事已矣之態。小童知道伊人影飄經常會突然沉默,並不奇怪,恐那人講多錯多,又惹惱了他,連忙插嘴道:“閣下好意我們心領。但為人做事,豈有半途而廢的道理?”

那人深歎一記,無比可惜,不再說下去,慢慢踱回門邊站定,歎道:“既是如此,我意已盡,你們好自為之。”

“等等!”小童心中瞬間做作出個決定,瞥了伊人影飄一眼,仍道,“你昔日故友千方百計要逼你現身,已追蹤令徒多日,閣下不妨小心看看他去。”

那人身軀微晃,低沉的語音壓製住內心隨之而來的波動,道:“多謝!”

待那人離開,小童自言自語道:“總算還了他贈藥之恩,從此兩不相欠。”動動腿腳,利索許多,心情大好。再看伊人影飄仍陷入深思,不禁哈哈笑道:“喂,別想了,我的傷好多了,尋個地方歇息去,明天還要趕回京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