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鼠也有不要命的?我看著昏迷在地的舊相識直搖頭。看來它比上次嚇得更厲害,上次好歹還能站著頂嘴,這回隻能躺著抖腿。

“你打算怎麽辦?”胡子老頭問我。他好不容易洗去了一身的鼠味,水淋淋的,正逗著一個羞澀的小精靈開玩笑呢。

“我很善良的……它要是覺得跟我談話不如跟別人打打交道,我是不會強迫它的。”我笑嘻嘻地玩弄著老鼠尾巴。胡子老頭看了看那群歡呼雀躍舉行篝火燒烤大會的好鄰居們,撇了撇嘴,咕噥了一聲什麽,俯下身繼續逗孩子。

女主人已經睡著了。我考慮到這隻老鼠的前科,覺得帶到屋外去溝通會好一些。在廚房大吃大喝大吼大叫的聲音不見得吵得醒她,但這家夥的嗓子一開……這很難說。

現實跟理想總有距離。女主人房門的鎖突然發出“嘎啦”一響。鄰居們反應極快,無聲無息溜個幹淨,別說肉,連香味都收拾得幹幹淨淨。電光火石間,我一伸爪子收回火花,又抽來一張紙巾把老鼠包裹著丟出窗戶,隨即縱身穿過牆壁,落到樓下空地接住了老鼠。

一切都很妥當。

穿過牆壁之前好像還聽到女主人在嘀咕什麽。我打算回去再問問胡子老頭。他很識相地躲在門背後,聽得比誰都清楚。

到哪裏去好呢?我心裏驀然浮現出一個地方。叼著老鼠尾巴,我把紙巾塞進驚醒的老鼠嘴裏,向著海邊疾馳而去。

結果到了海邊,我費盡了唇舌,都沒能讓它安靜下來。它又哭又鬧地頓足捶胸,活像個老婆跟人跑了的窩囊廢。我隻好出殺手鐧了。

“再吵我就馬上吃了你!”我沉下臉嚇唬它。

整個世界安靜了。

那麽我繼續。沒想到,我得到的比我想要的多得多。

當然,它很久才把話說完——不是它不想說,是它實在太囉嗦。再加上一點哆嗦,我好幾次直想掐它脖子。直到我跟它和平地達成了一個協議,我們才能夠友好地交流。

“照你這麽說,這兒所有的老鼠都說我死了咯?”它點頭。

“是在這裏被雷劈……劈到的?”它點頭。

“很多老鼠都看到了?”它搖搖頭,又點點頭。

“就是說真的有老鼠看到,但是不多?”它點點頭,又點點頭。

“為什麽?你剛剛才說這是你們的聚居地!”它在那兒發呆看著我。

“說!”

“不是你讓我閉嘴的嘛……”它可憐巴巴地嘀咕,一看我在瞪它,連忙言歸正傳,“我說我說……那天天氣不好,打雷下雨啊,雷打得沙灘是一震一震地啊,這樣的天氣鬼才想出來溜達,隻有幾個餓得不行的小家夥,在沙灘上翻垃圾覓食果腹,找到了個魚骨頭正在搶呢,搶啊搶打起架來了,架打得是……”

我瞪它一眼。

“別生氣別生氣,我接著說我接著說……它們突然看到你來了,都急著逃命,左邊的撞進了垃圾堆,右邊的爬進了易拉罐,中間的看到逃不掉了,在那兒裝死。誰知你連看都不看它,一頭衝進了海裏,貓都是不會遊泳的啊,你說這不是找死嘛……”

我又瞪它一眼。

“我錯了我錯了……然後沒想到你愣是在水底下往前跑,爬到那塊礁石上……”它指著大海遠處一塊兀立焦黑的礁石,“朝天上越來越大聲地尖叫,那隻裝死的爬起來叫其他老鼠過來看,這時不知道為什麽,天上一個閃電直直地劈了下來,把那個礁石轟得四分五裂,那幾隻老鼠有的還被砸傷了呢,結果石頭就剩下那麽一點點,你就更加是連影兒都沒了,所以它們都說,你是被雷劈得灰飛煙滅,連渣都沒剩下一點。”

“但是盡管它們跟其他老鼠都這麽說,可是誰也沒膽子去房子那裏看看你到底還在不在,畢竟這麽個事兒實在是太詭異了。越來越久都沒看到你出現,很多老鼠都半信半疑了,就有些個稍微接近了一點去試探。誰知道一塊兒去的幾隻老鼠,居然有的說看到你,有的說沒看到,這下子情況更加複雜了,老實一點的都主張不要沒事找事,好事一點的都打算搞個水落石出。誰都知道,如果這塊食物豐富的地方被證實是安全的,那麽我們生活就會好過很多。”

我瞥了它一眼。奇怪,它好像忘記害怕了?我是不是提醒提醒它?

“那麽……”我微笑著靠近它,我相信它看到我的牙齒了。

因為它又暈了過去。

(二)

天快亮了。我不耐煩等它醒過來,就揪住它尾巴往海水裏一拋。撲通一聲沉下去,一串水泡冒出來,然後我看到它手忙腳亂鑽出水麵,沒命地往大海深處遊去。

它是不是搞錯方向了?我得去問問它。

“小子,前麵是什麽地方啊?”我不緊不慢在它後邊跟著,慢吞吞的問。

“我現在很忙!”它頭也不回,咬牙切齒地使勁劃水,“沒看到我在逃命嗎?問路找別人啊拜托!我不知道!”

老鼠天生視力很差。前麵那一頭好像是鯊魚呢……你真的是在逃命嗎?不是去送死?

“你喜歡鯊魚嗎?”我隻好提醒它。

“我都說了我很忙!!”它幾乎是吼出來了,“以後有空再說!”

好吧,那我就不說。

鯊魚白森森的大牙在血盆大口的襯托下還是很醒目的。它終於舍得抬頭,看到張開大嘴的鯊魚時,渾身驀地一炸,發出了一聲慘叫,急忙回頭又看到了我,突然雙眼一直,不做任何解釋就咕嘟咕嘟往下沉。

可憐的家夥。

我撈起它升到空中,拽住它尾巴凝視著它。它機械地看看我,又看看下麵圍著它轉圈的鯊魚張著的大嘴,笑了,笑得很白癡。

“我是在做夢,對不對?”它歡呼起來,“這麽精彩的夢啊!我居然在貓和鯊魚的麵前還活著!還飄在空中!我一定是在做夢!”

我把它往鯊魚麵前一垂,它還傻乎乎地敲敲鯊魚的牙齒,聞一聞。

“好可怕的味道,”它疑惑地張大了嘴巴,“這夢怎麽會這麽逼真?它吃過很多活生生的動物啊……不過好像沒有吃過老鼠。”

“是不是要我幫你成全它?”我一夜沒睡了,陪你在這兒做夢?

“你們誰吃不都一樣……”它小聲咕噥著,“反正我醒了就什麽都過去了。”

我還是救它上岸好了。從某個角度來說,它的意誌力可以說比我要堅強。再討論下去我怕會激發我吃老鼠的本能。

我什麽時候才能接著問它問題呢?

當它上岸後發現這一切都不是做夢的時候,它居然沒有暈倒。看來近來的鍛煉對它很有效,它隻是吐得一塌糊塗而已。

“最後一個問題。”我決定盡快結束這次不算太順利的問話,它一旦給了我答案,我要馬上回到家去,絕不再呆下去了。“你明明知道我在,為什麽還要來?”

“我能不能先喝口水?”看它吐得發白的瘦臉汗水直往下滴,我隻好示意它自行解決。它暈頭轉向地喝了口海水,馬上噴了出來;到垃圾堆裏一番搜尋,它找到了半個蛋殼的雨水,咻溜咻溜喝了幾口,這才漸漸恢複了常態。

“我說完了是不是可以走……”它好像發現我似乎沒有什麽惡意,怯生生地提了一個自我感覺比較理想的要求。

你走不走關我什麽事……要走的是我。“可以,隻要你說的是實話。”一出口我就有些後悔,我像不像是在暗示它可以說謊?而且隻要說謊就可以把我留住?我笨啊。

“因為我要向他們證明,我真的是從你的爪下活著逃跑的。”它停頓了一下,“我比他們要有勇氣!”說到這裏,它低下了頭:“這樣,別的母鼠才可能會喜歡我……”

無聊。我就是為了這麽個答案磨蹭到現在的嗎?“老鼠也有勇氣的嗎……我還是第一次聽說。”

“沒有勇氣我們能活到今天嗎?!”它猛地抬頭,小小的綠豆眼透出的是一種不屈的尊嚴,這樣的眼光,我從沒在任何老鼠,或者任何家畜家寵的眼中見過。“我們什麽都吃!什麽地方都棲息!再怎麽惡劣的天氣我們都能熬過去!再怎麽恐怖的災難我們都能活下來!你們貓,還有人類,還有那麽多的強者,哪一天不獵殺我們?我們也都活下來了!誰能比我們更有勇氣?”

這我可說不好。盡管我覺得它說得有道理。

雖然這不是我饒過它們的理由,但我的確不想殺它。

“好的,你可以去告訴那些母鼠,你今天又從我爪下生還了,”我點點頭,“下一次可就說不定了哦。”不等它回答,我飛一般跑回家。

好像是我在逃跑似的。

(三)

我不知道自己怎麽回到家的,我隻知道自己腦子很亂。

老鼠的勇氣?我應該讚揚它們嗎?

我一定是在開玩笑。

可是我開心不起來。我有無數的辦法可以使麵前的老鼠消失毀滅,可我沒有辦法說服自己,一個敵害眾多的物種能存活到今天,不是必然的結果。

老鼠是脆弱的。一隻貓可以一個晚上就把一窩老鼠誅盡殺絕,老鼠即使逃到野外,也會有無數鷹、蛇之類的飛禽走獸爭著吞吃它們。可是,就是這麽個弱勢群體,卻在世界上生存了下來,一個城市裏的老鼠數目比人口數目,怕是隻多不少。

為什麽不是貓?為什麽不是狗?為什麽不是其他雍容高貴、忠實善良的動物?

這個問題未免有些難,太為難一隻貓……還是一隻被雷劈得怪模怪樣的貓。

我想去問胡子老頭可不可以解答這個疑惑,起碼他在這個家裏,可以算是長者。

但我不認為他能。

果然,他沉吟了一會兒,把我帶到了一戶人家的門口。

“那老鬼很有些歲數了,你不妨問問他。”胡子老頭很有把握的樣子,“我很佩服他,但他一說就是沒完,你心裏要有個準備。”

由於個人的原因,他堅持在門口等我,不進去。沒有人會注意放在門口的一把掃把,我並不擔心他的安全。

至於女主人的嘀咕……這不重要。

進了這戶有點味道的人家,我好奇地東張西望。這是個很講究傳統的家庭,有一個居室專門陳列祖先的牌位和族譜。族譜上的名字沒個完,我沒耐心看下去,我注意到,那個陳列在最高處的牌位,上麵寫著的名字在族譜的最前頭。

不會是他吧?我看著那帶著一幫子孫大吃大喝的老鬼,怎麽很像被護身符燙傷屁股的那位。

他笑眯眯地走過來摸摸我的頭……居然不怕電。

“那是沒有防備!”他很憤慨地罵他的不孝子孫,“我還以為他給我整整坐墊,不想這兔崽子連老祖宗也敢暗算,還好我沒飛到天上去!”

“你不是飛上去了嘛?”我記得沒錯。

“嗬嗬,那哪兒算天啊,故老相傳,盤古砍破混沌,開天辟地,清者上升為天,就是說啊,被盤古剁開後,混沌發生了變化,它身體裏頭那些輕飄飄的東西啊,就往上升,說得簡單些,就是擴展出一個空間;濁者下沉為地,就是說啊,那些比較重的,不透亮的,就漸漸沉了下來,變得厚實沉重,可以承載萬物……”

我有些不太好的預感,他不會打算就這麽滔滔不盡地說下去吧?

可是,聽他說了這些之後,我仿佛覺得,自己所煩惱的東西,好像不怎麽重要了。

我多少有些明白。

但我還是打斷他。因為我想睡覺。

“老鼠?嗬嗬……你,我,它們,都是天地間的萬物,都是從混沌的身體裏變化出來的,”他擼了擼胡子,“誰該生存,誰該滅絕,誰也不能說了算,你從天地間得到了多少,就要還給天地多少,誰也吝嗇不來的。但是如果你不舍得還,有的是根本不知道怎麽還哦,那麽你就會多付出一些代價,再不明白的話就等著完蛋;如果還得起,順順當當、痛痛快快地還了的話呢,那麽天地就會高高興興地留著它,陪伴它下去。”

“你看我們,”他指著在愉快胡吃海喝的子孫靈魂們,“我們都是在世時留下了德行,也就是做了順應世道的好事,去世後天地允許我們交還身軀,留下靈魂,我們的子孫又因為我們的德行產生了思念和感激,所以他們的供品中,我們吃掉的隻是裏頭的那份心意,這就可以讓我們繼續存在下去。”

“你不喜歡老鼠,對吧?”這老兒悠悠忽忽地,別是在忽悠我?“可你不喜歡它,是因為什麽呢?它們跟你的生存有矛盾嗎?它們沒有。你是強者,它們是弱者。但是呢,它們恪守著世德,所以天地包容它。或許你不知道,鼠類會因為它們的數量過分而自我管製呢。”他似乎有點不忍,“數百萬的老鼠,就這麽成群結隊往大海裏那麽一衝,沒了。”

我聽得呆了。聽起來,該被消滅的應該是我,而不是老鼠。沒聽說過貓會因為浪費糧食而自殺的。現在的人呢,更是想方設法縱容自己,從來不顧天地間冥冥中不可違逆的……天意。

“那麽,祝你好運了。”他打了個嗬欠,飄回了他的牌位,好像是回去睡覺了。

可惡,被他搶先一步。

(四)

胡子老頭在門口打瞌睡,被我叫醒時很是吃驚,他覺得我沒道理這麽快就能脫身。

“那老鬼唧唧歪歪的功夫實在是出神入化的啊,”他不明白,“我不止一次看到他的子孫被他嘮叨得跪地求饒!該說你運氣太好還是我運氣太差?”

“你?”我隻想睡覺,“我人品比較好。”

說是出來得挺快,到了外麵一看,原來已是華燈璀璨的夜。被這老鬼嗑了大半天,我出來時還覺得舒心愜意,了不起。

晚風悄悄,天上地下星光燈光,有搖曳多姿的,有燦然閃爍的,有嬌豔綺麗的,如同各種各樣亮晶晶的眼睛,各種各樣醉人的眼神,光怪陸離,任誰都心動神馳。人呢,看著東南西北前後左右,看著腳下,無盡的東西吸引著他們,唯獨沒有人望望天上,望望高高在上的是什麽。

所以呢,誰也沒有去注意,天上飛著一隻貓,貓嘴裏叼著根掃把。

回到家,一屋子飛舞的精靈。他們正談論著昨晚的篝火晚會,得意的得意,後悔的後悔,清脆輕柔的笑聲如微風淺鈴,屢聽不倦,女主人的房門關著,天知道她是睡覺還是忙啥。我回到老地方,沉入夢鄉。

這一夜我美美地睡了一覺。

一是沒有老鼠再來騷擾;二是很多事情我已經明白;三是胡子老頭透露了女主人的嘀咕。

“她好像被人問倒了,”胡子老頭偷笑,“不知誰問她,如果她家的貓和狗打架,她幫誰?她嘀嘀咕咕的就是貓還是狗,貓還是狗……到最後,我記得她選的是貓。”

也許明天我就會離開,但我愛這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