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覺醒來,天原來還沒亮。

繁星點點,更顯得夜空深邃無盡。它黑沉沉地包容著一切,就如母親一般,不管你是機靈乖巧,還是頑劣調皮,都是她疼愛的孩子,她敞開懷抱,給你溫暖和嗬護,給你所有,同時又為你抵擋著所有的傷害。

而白晝的光明卻不同。它猶如威嚴的父親:對什麽毛病都毫不留情,在他的目光下,那些你警覺恐慌想要匿藏的私家小玩意兒全都無所遁形,無可保留。而當你麵臨困難,麵對敵害時,他又會給你鼓舞,讓你產生勇氣和力量,讓你憑著自己的力量獲得勝利,讓你增添自己的膽量和信心,有更充沛的精力去涉足你的前路。

我就是夜晚和白晝之間的一個異數,既不屬於夜晚,也不屬於白晝,就如母親不給我溫暖,父親不對我嚴厲的孩子一般,雖然就是住在天與地間,卻一片茫然。

我望著手上拿著的燈泡。它發亮,我發呆。

我是不是變成了電池?算了,這不重要。我把燈泡擰回燈座,又回頭往鏡子裏看了看。

還是什麽也看不到。我背後的一切都有,唯獨沒有我,仿佛我是不存在的一樣。

我那時為什麽不問問老鬼,我是怎麽回事呢?

不過照老鬼的說法,再想想老鼠的供詞,我不算太可憐了。想想看,被雷劈呢!多少千百年的大樹中這麽一招,就毀了。我不但還在,而且還得到了雷電的力量。

就是鏡子看不見我而已。

女主人躺在**翻了個身,睡得很舒服的樣子。嗯,看來她怕是又看不到今天的中午了。我搖搖頭,穿門而過,跟鄰居們打招呼。

小精靈們很勤快,早早天不亮就起來勞作,它們搜集自己生活所需的露水和花香,又把它們好好貯存起來,防著天氣不好的時候備用。流著汗水做完了這一切,它們快快樂樂地回到自己棲息的角落,吟唱著美妙動聽的歌曲。

“你們這樣做幹嘛呢?”我問那隻總帶頭的螢火蟲,它是精靈們心愛的寵物,總是給它喝最甘美的露水。“采集露水和花香,好像隻能剛剛好補充它們流失的汗水呢。這樣做,它們得到了什麽?”

“嗡嗡……”螢火蟲抖著翅膀,停在了我的鼻子上。“我不知道,它們總是這麽做的,它們也很喜歡花粉,可是頂多采一點點解解饞,從不把花粉當作主食。”

“你是說,蜜蜂用來釀蜜的花粉?”好像有些人類一碰到花粉,皮膚就會變得很難看。這種東西能吃的嗎?

“是的,有些小精靈嘴饞吃多了,長者還會責備它們呢。它們哭起來真讓我傷心啊。”螢火蟲點點頭,從我鼻子上飛到了我的胡子上,在上麵搖搖晃晃地趴著。我身上就這兩個地方是安全的。別的地方它們一碰就會被燒焦……如果我故意的話。

我猛回頭看看鏡子,不出所料,看不到我,隻看到一隻螢火蟲停在空中,然後吧唧一聲掉在了地上。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跟它道歉。它掙紮著飛走了,唉聲歎氣個不停。

我沒有半點自責地把它拋在了腦後。精靈抑製自己的喜好?難道過自己舒心快意的生活不好?

我不是精靈呢。它們的生活隻有它們自己知道,我要去問問精靈的長者。

好不容易問路問到他的窩,到了那裏,那老頭居然還在睡覺。我隻好在外麵等著。馬鈴薯大小的窩,我鑽進去,還不如把它吞下去容易些。

我等,我等……忍耐是有限度的!太陽都起來了,你這死老頭還不起來?你比太陽都懶麽?它也隻不過睡個整半天而已!看我把你的窩給拆了!

我的腹誹即將要轉化為行動的時候,它施施然飄了出來,落在了我的鼻子上。

“我有些問題想要請教你。”我看著它,其實說瞪比較合適。我還是希望它能下來,因為看久了眼睛很有些累,不知道會不會變成鬥雞眼。

“問吧,我的孩子。”它很有內涵的樣子,我忍不住想問它什麽動物最愛吃精靈。

算了,言歸正傳。

“據說你們很愛吃花粉?”

“嗬嗬,是的,對我們而言,那是無上的美味。”他點點頭,眯著眼睛,仿佛很陶醉的樣子。

“呃,我想知道……”我頓了頓,“為什麽你們不把花粉作為主食呢?花粉並不少啊。”

“噢,原來是這樣。”他很高興的樣子,“你知道花粉用來做什麽的嗎?”

“不知道,是不是化妝用的?”很多女人用來往臉上抹的那些什麽什麽,跟花粉的味道很像。

“當然不是,花粉,是花兒用來傳宗接代的,花朵隻有得到了花粉,才能長出果實,果實裏頭才能結出種子,種子到更加優越的環境裏去生根發芽,就能繁衍出更多的花兒。可是如果花兒得不到花粉,枯萎時就不能結出果實,它會越來越少,直到滅絕。”他幹脆在我的鼻子上坐了下來,指著家裏棲息著的無數精靈,“花粉雖然不少,但是精靈更多。所以呢,一旦我們把它作為主食,那肯定會被我們吃光的。”

為什麽老頭都這麽囉裏八嗦?“我懂了。你們吃光了花粉的話,花兒就完了。所以你們盡管喜愛,卻不把花粉當作主食。”

“就是這樣,我的孩子。這個世界很多的東西都是相互依存的,花兒滅絕,精靈也活不了多久,所以我們愛護花兒,就是愛護我們自己。你明白了嗎?”

“我明白了。謝謝誒。”還不下來?你要在我的鼻子上呆到什麽時候?

看著它慢騰騰挪回窩裏,我心裏有了一絲明悟。花兒嬌弱得很,但是精靈賴以生存,有精靈保護著它,雖然弱小,卻也存在至今。沒有哪種東西的存在是悖理的,隻是它們在這個世界上的位置太多人不明白,甚至它們自己也不明白。

至於精靈們付出和收獲的狀況……

這實在沒必要問了。

(二)

奇怪啊,我好像以前並不喜歡了解別的生靈。

現在這樣也不壞。起碼,以後我虐待哪個精靈的話,不會蠢到強迫它狂吃花粉。

回到客廳,我意外地發現女主人已經起來了,正雙手抓著胡子老頭掃地。

“早啊。”我拉拉胡子老頭的胡子,它不滿地搖著頭。女主人看不到我,隻是覺得有點費勁……她也使點勁。

結果胡子老頭的竹竿腰被扭得嘎吱嘎吱直響,差點就斷了。

“住手!”他朝我吼叫呢。我偏不住手。

“住手!”他又大叫。好吧。誰叫我們是哥們……

我一鬆手,他就被女主人失手扔到門外去了。

“別難過,她不是故意的。”我出來安慰他。

“我不難過!”他咬牙切齒,但是又不好起來,女主人正走出來呢。“你故意的是吧!”

“那當然,”我承認,誰叫他一天到晚賴在女主人身邊,“我喜歡。”

“你你你你……”

“我有點事先走了。”我大搖大擺地往外走,他罵罵咧咧,無可奈何地被女主人拎起來仔細端詳,又給帶回家裏去了。

我突然萌生了一個念頭,想去問問老鼠。

老鼠是怎麽生存下來的呢?

就算跟老鬼所說的一樣,老鼠自我節製,也不至於我想吃它的話,天和地派個誰誰來把它救走吧?神仙?妖怪?大力水手?

那麽,到哪兒去找老鼠?我想起了那個下水道口,充滿老鼠氣味的下水道口。

也就是那隻囉嗦老鼠所說的,它們的聚居地。

路過海邊的時候,我特地上那塊被雷劈了的礁石上去仔細端詳了一番。說不上什麽原因,就是一種好奇——本能的好奇。

焦黑的表麵,觸目驚心的裂痕,我怎麽也想不通,我當天是遭遇了一個怎樣的變化。像這樣的雷擊,就算是一頭鯨魚也完蛋了。而我卻好好地在這裏,不但在這裏,而且還這麽生龍活虎,說出去也沒人信啊。是不是應該等打雷下雨的時候,找個試驗品來重現一下當天的經過?

像這樣慘絕人寰的問題,還是以後再說好了。我繼續找我要的老鼠。

下水道口依舊很潮濕,但老鼠出入的痕跡卻少了。不管怎樣,老鼠應該還在裏頭沒錯。我想象著進去以後的遭遇,毫不猶豫地走了進去。

不出所料,對這裏的居民來說,我的到來是一場大災難,這充分顯示了我的不受歡迎。

這倒不能怪他們。雖然我覺得我是為黑暗帶來光明的天使,但這光明是我身上吞吐不定著的鞭子般電光,倒黴的一被掃中就毛發焦黑地冒煙。當然,如果換個角度來說,我隻不過是催促它們做做跑步運動。它們都跑到哪裏去了呢?當然,這不重要。我在忙。我在探尋一個很嚴肅的問題的答案。

隻是……這麽個世紀大動亂的場麵,我該問誰去?

找找?也許有那麽一隻兩隻天賦異稟的老鼠,對貓和電都有免疫力的。

下次我一定偷偷地進來。

事後我才知道,就那一陣子,地麵上的整個城市幾乎瞬間被蜂擁而出的老鼠大潮淹沒,什麽地震、火山、海嘯甚至彗星撞地球的預言謠言滿天飛,每天都有市民和官員卷鋪蓋走人,加油站、電車商店、腳踏車商店、甚至連遊艇店銷售的交通工具都告罄。市長自殺未遂,據說他得到消息時的表情被手下偷偷拍了照,幾個消息靈通的網站搶先**了老鼠和市長的照片,點擊率都一路飆升到爆炸。

(三)

左逛逛右遛遛,我嚇跑了越來越多老鼠的同時,來到地下深處。這裏比上麵顯得幹燥,老鼠的痕跡比上麵少得多。貓來到這地方相信是第一遭吧。如果沒能夠找到答案,這一趟也算沒白來。

突然,一個發現讓我的思考瞬間短路。

電燈。一條長長的電線,布在不起眼的邊角中,末梢掛著個發光的燈泡,把陰暗的過道照得亮堂堂的。

這裏有人?我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想法。這樣窄小的通道,根本不是人的體型能通過的。至於我,勉勉強強還可以通行。

會用電的老鼠?甚至……會製造燈泡的老鼠?

我仔細端詳了燈泡。

飛利浦。

原來是偷來的。這對老鼠來說不過是家常便飯。如果來個盜竊集團奧運排名,老鼠就算得不了金牌也起碼前三。

一路向前,我看到的老鼠蹤跡,仿佛是來自同一隻老鼠。從沒有別的老鼠來過?這是什麽樣的一隻老鼠?好像……個兒還挺大。我是貓,如果單單考慮體型,它也是。

我會不會被它吃掉?

這個問題倒是挺難回答的,但願它沒這個胃口。我身上的電,味道可是很嗆人的。

一直到我看到它,我才相信燈泡不過是小兒科。

相對於它正在擺弄的筆記本電腦,和女主人那台一模一樣的筆記本電腦,燈泡的驚奇早就被我埋到萬裏長城下麵去了。

果然是隻大老鼠。皮毛光潤油亮的,用來製作皮包一定合適。

“你好。有什麽可以幫到你嗎?”它居然不怕我,先跟我打招呼了。那麽友善的老鼠實在是少見。

“你好。”終於有隻老鼠不會見我就逃了,我感動得想哭,“我這次來,是想請教一些問題。”

“很高興能得到你的尊重。”大老鼠說,“你可以叫我碩鼠,或者叫我大老鼠也可以。能先聽聽你的問題嗎?”

“我想先問個非主題的問題,”我實在很好奇,“你跟其他老鼠很不相同,能告訴我為什麽嗎?”

它搖搖頭,“其實也沒太大的不同,一樣得吃飯睡覺。要說有點特別的,就是我比較愛思考,不愛活動,其他老鼠有什麽問題總來問我,當然現在越來越少了,年輕一代的老鼠很少見過我,我也樂得清閑,反正我出去遛遛,有飯少不了我的一份。”

“別的老鼠見了我雞飛狗跳的,你卻很鎮定呢。”我看看它的電腦,上麵還連著網線。

“我一開始也怕,但是我發現你來到這裏,身上並沒有老鼠的血腥味,而且,也沒有破壞我的東西,我就肯定,我不是在跟茹毛飲血的野獸打交道。”它對我點點頭,“別的老鼠見了你就跑這很正常嘛,沒辦法的事。就算你不故意嚇它們,它們也不會理智得足以跟貓麵對麵交流。”

我有故意嚇它們?我真的有?

我是放出電光來照明了。還真的有呢。

“那麽,言歸正傳,能告訴我老鼠為什麽能繁衍至今嗎?”

“為什麽不能呢?”它有些奇怪地看看我,“老鼠很善於生存的。”

“可是你們的敵害很多,棲息和食用的條件也很惡劣,更何況,”我斟酌了一下措辭,“人類覺得老鼠很危險。”我總不能說老鼠總是破壞東西?搗亂得天人共憤?

“既然你提到人類,那麽我想我可以說得形象些。”

(四)

他俯下身在電腦那兒折騰了一陣子,然後招呼我過去看。

“老鼠和貓……人和老虎?”我揉了揉眼睛,確認自己沒看錯,字是這麽顯示的,但兩者的圖片看起來,更像是老鼠和貓。

“是的,人和老虎。”它一邊操作一邊講解,“人和老鼠說到底是同源。老虎和貓也一樣,所不同的是,人對上了老虎,老鼠呢,就對上了貓,或者我可以這麽說,都遇上了一個強大的天敵。”

這我知道。老虎隻要吃過了人,它以後就認定了這是最適合它胃口的食物了。

“但是,鬥爭的結果,卻是人戰勝了老虎,而老鼠卻輸給了貓。”

“為什麽呢?”我問他。人的骨骼圖片確實是……是換了四肢和腦袋的老鼠,另外剪掉尾巴。

“人類在山林裏絕不是老虎的對手。可是他們逐漸適應了平地,並且發展自己的群體,掌握了武器。老虎可以繼續留在山林裏稱王稱霸,但如果它們去到了人類的地盤,它們隻會被殺死,扒皮,剔骨,成為人類的財富。就這麽逐漸演化,人類已經戰勝了所有的對手。”

“但是老鼠不同,我們始終跟貓在同一個生活區域中,而且它們沒有強化,隻是以不斷地降低自己的生活要求為代價,生存了下來。我們生育能力強,抗病能力高,活動敏捷,就算是人類和動物頻繁地殘殺,我們也能夠保持後代的繁衍和食物的充足。或許也可以說,這就是我們賴以生存的長處。所以,雖然出於對天敵的懼怕,老鼠戰勝不了貓,但因為各種原因,貓也殺不光老鼠。”

我點點頭。當然,如果老鼠沒了,貓就得老老實實滾回野外去吃野餐。再說,貓吃不下超過自己體重的食物,按照貓和老鼠的數量看,吃光老鼠的要求太難為貓。

“集體投海是怎麽回事?”我問。這個問題我很感興趣。

“那是一幫對現實不滿的沒腦子傻瓜,”大老鼠很無奈,“學著人類不知道誰,說什麽不自由,毋寧死之類的傻話,然後就……就自殺了。”它有點黯然,“經常都有,畢竟吃苦不是誰都學得會的,那需要很大耐心扼殺自己的性格,還要很大決心放棄追求。但主要的,是它們不願意跟同類爭奪生存的權利。”

如果它沒說謊,那麽老鼠比許多貓,許多人類都要偉大。我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麽來掩飾我的震撼。

但我可以回去。草草告別,草草收場。

我成了第一隻從老鼠窩裏逃跑的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