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回過神來之後,有兩個重大的發現。

一個是,它倆已經不見了,而且似乎並不打算回來;

另一個是,它們留下了氣味,這氣味跟那可惡的下水道口彌漫的氣味同出一轍。

我這一時間根本不去想以前發生了什麽事情,為什麽家的周圍沒有老鼠,為什麽鄰居們與我那麽熟絡,為什麽想看海,為什麽被雷吸引……夠了!

我現在需要的是好好躲起來,呼吸得安詳一點。我想起了窗明幾淨的家:寬敞結實的大門,裏麵飄來好聞的味兒……嗯,精靈、靈魂們的飛天舞更是不錯。

我還是回家。

奔跑回來其實也沒有必要。隻不過想要奔跑幫忙把亂哄哄的腦子晃蕩得澄明些,結果有啥不同?還是一碗沸騰的紫菜蛋花湯樣兒。

我是貓麽?我真的是貓??我哪裏像貓了?

吃老鼠?肮髒又猥瑣,還帶著那麽令人嫌惡的味道,怎麽吃得下?

……晝伏夜出?晚上要睡覺的!至於白天嘛……也是睡覺比較好。

……捕鳥?那麽劇烈的運動?我寧可它來捕我。

……吃魚?那種刺鼻的腥味?殺了我吧。

我不是貓。我鬆了口氣。可是……

貓好奇心?

貓喜歡作弄人?

很像啊。

如果我能像別的家夥一樣,對著一麵鏡子,或者明亮的地磚,甚至是一灘水,就可以看看自己的樣子,那麽我就不必那麽苦惱,一眼望去就可以把疑惑砸個煙消雲散。

問題是我不能。

不管我是自己一個,還是跟別的什麽一起,鏡子都拒絕為我服務。即使我把胡子老頭揪著胡子舉到腦袋頂上,鏡子裏也隻看到他扭曲痛苦的老臉,看不到我。那時我懶得去想,為什麽我跟別的家夥那麽不同,還為作弄別人超前方便沾沾自喜呢,方便……現在我的狀態好像便秘。

這實在讓我再沒心思玩下去。

“胡子,你在這兒住多久了?”我第一個詢問的對象正在慌張地試圖逃脫,我不得不揪住他的胡子。

“叫我掃把!”他不滿地朝我齜牙瞪眼,卻已經停止了掙紮,“怎麽突然想到問這個?”

“我想知道我以前是什麽。”一刹間我藏得太深抑製得太久的悲傷潮湧而至,我咬著牙,但淚水滾滾而下,聲音已是哽咽。

我也不清楚為什麽會這樣子。但我一直就知道,用懶惰和胡鬧掩蓋不了多久。該爆發的,它總歸要爆發。

“我還以為永遠不必跟你提到這個。”胡子老頭憐憫地看著我,握住我鬆開的手,目光誠摯。

“你早就知道?”

“你第一眼看見我起,我就知道一定發生了什麽。”他抱著手靠在牆上,“在那之前,你根本看不見我……雖然我們很熟悉。”

(二)

“在那之前,你一直是這個家最可愛的生命。”胡子老頭搖搖擺擺地踱著,神情黯然。“前任主人從來就離不開你。他行動不便,所以租了這第二層的房子。你每天幫他叼信件、拎牛奶,還給客人開門和招呼客人換拖鞋。什麽老鼠、蟑螂,這方圓一英裏是絕了種的,連鳥兒都不敢來啄食盆栽裏的果子。住在這附近的小動物都喜歡你,一有什麽情況就搶先通知你。你的乖巧機靈漸漸出了名,麻煩也就來了。”

“發生了什麽事?”我不安地立起,伸直了身子看著他。

“那一次,前任主人一個朋友來做客,看到你時特別喜愛,就跟前任主人提出要借你幾天去陪她解悶。”胡子老頭歎了口氣,“前任主人想到她是個寡婦,遲疑了許久也就猶猶豫豫地答應了。沒想到就在這天晚上,前任主人不慎觸電死了。”他瞅了我一眼,“說也倒黴,誰能想到一個老人,洗澡時在浴缸裏站起來會踩到肥皂跌倒,這一跌就把後腦勺跌破了,捂著毛巾出來想打電話求救,腳濕漉漉地滑倒又一頭撞碎了電視機,電火花劈裏啪啦一閃,當場就沒得救了。你聞訊趕來,沒日沒夜悲啼了三天,就奪門而出,不知所蹤。大家正在為你哀痛,過了不到一個星期,你突然怪模怪樣地回來了。”

“怪模怪樣?”我奇怪地問,渾沒發覺家裏的常住居民們已經悄悄地現身,靜靜地在旁聆聽。

“你沒發現自己的異常?”胡子老頭反問我。

“鏡子?”我知道他指什麽。

“你在鏡子裏看不到自己,知道為什麽嗎?”胡子老頭頓了頓,“你的存在已經屬於黑暗,光不接受你!”他朝一個靈魂招招手,那家夥到鏡子前大扭秧歌,鏡子裏看到的是一團淡淡的黑影,不是他令我看到的樣子。“可你又跟他們不一樣,光排斥你,你卻不排斥光,有腦子的能看得見你,像這些沒腦子的,”他指了指鏡子,“隻看得見你背後的背景。”

“那她呢?”我眼睛瞟向女主人的房間,眨了眨。

“照她的腦子……要看到你得費點勁。”胡子老頭考慮了一會兒,給了女主人一個不太委婉的評價,“大多數人都看不到你。”

“但你們能。”我往四周看看,他們都朝我微笑著,眨眨眼。

“我們是……生靈。”胡子老頭的表情顯得滄桑而又平靜,“我們沒有壽命,但是,”他無奈地一笑,“我們有的是時間。”

按照胡子老頭的說法,我那天回來把他們全嚇了一大跳,全身閃動著電苗,眼露凶光,氣勢逼人,不少生靈已經打好鋪蓋打算跑路了。還好我進了屋子就變得溫順平和,眼光變得澄淨,模樣也像以前一樣安詳。可他們發現,我居然看得見他們,還裝著熟悉跟他們打招呼,以前的東西全都忘得一幹二淨。更令他們哭笑不得的是,我沒多久就把他們的毛病都學全了,懶洋洋,惹是生非惡搞,一開口就雷倒一片,活像電影裏那隻家喻戶曉的卡匪貓。關心我的精靈們,每天晚上都為我上演最華麗的舞蹈來安撫我,他們一直在擔心我,因為我每逢陰雨雷電天氣,就獨自跑出去好久才回來,所以決定由一直以來跟我最熟絡的胡子老頭貼身陪著我,怕我出什麽意外。

“你跟我最熟絡?”我撓撓頭皮,疑惑地看著胡子老頭。

“當然,”胡子老頭吹胡子瞪眼,“你就愛掛在我身上練爪子,沒日沒夜的朝我臉上招呼!”

“哦,”我亮出爪子恍然大悟,“真是個好主意啊……說不定這樣能幫我恢複記憶呢。”

除了跑不掉的胡子老頭,眾生靈立即作鳥獸散。

(三)

已經失去了的回憶,其實我並不是很想要回來。已經有了的習慣,我也不想刻意去磨滅。做做樣子,讓大家看到我顯然已經恢複,心安理得地回去後,我跟胡子老頭談了許久。

胡子老頭主張我不必去追尋什麽,他顯然覺得現狀並不差,我心裏也同意他的意見。

“木柴燒成灰燼,想把灰燼變回木柴的是傻瓜。”他耐心地解釋,“因為木柴借著火獻出了光和熱,它已經換了種方式存在著,要是把光和熱硬填回灰燼裏去,它隻會被扭曲得麵目全非。”

“我隻想知道,並不是很想得到。”我點點頭,“現在我知道了一些,剩下的我知道該怎麽做。前任主人後來怎麽樣了?”

“就這麽死了,什麽也沒留下。”胡子老頭說,“就這樣。”

我可以跟我的過去告別了。再光輝燦爛的事跡,也隻是過去。數數我現在擁有的,並不至於寒酸和孤寂。一個細心周到的女主人,一群關心我的鄰居,一根很哥們的……掃把?更何況我現在不需要進食,不需要忙於奔命,有卸去了重擔的心,有時刻令我溫暖的關懷,我還缺什麽?

鑽進房門,一束芬芳的百合填滿了桌上的花瓶。我平日棲息的地方,就在女主人房間裏的桌子底下。清香濃鬱而熱烈,籠罩著我入眠。她雖然看不到我,但似乎比看得到我的生靈們更讓我心安。就這樣,我終於有了一個成眠的夜。

清晨起身,陽光燦爛,空氣清新,鳥兒歌唱。這就是傳說中的身心健康?我一路小跑蹦蹦跳跳,一邊狠狠嗅著花草的清甜和泥土的芬芳。這樣美好的日子,居然屬於我。我的眼眶濕潤了。

女主人正在窗戶裏頭打掃呢。胡子老頭在她手裏舞動,這家夥,總是使手段讓女主人不知不覺把屋子全部掃完,累個半死,然後這死老頭就可以悠閑地大一整天的瞌睡。

不知道什麽時候,或許是我在思考怎麽修理胡子老頭時,一種不祥的感覺殘酷地浮現在我的心裏:我仿佛又聞到了那種熟悉的味道。

好日子果然沒有那麽容易到來。

一番搜尋過後,幾個草草遮蔽的鼠穴露出來了。這些鼠穴分布在花叢、牆根和大樹底下的泥土地上,洞口朝天,蓋著不知道哪裏找來的報紙。報紙十分平常,很容易讓人誤以為是遊人或者流浪漢休息時不慎遺忘留下的。

隻是,旅人遺留的報紙,怎麽會有老鼠的牙印?還埋了一半在土裏?該死的老鼠,是不是把貓都當成白癡?

這些洞口都開在人跡罕至的地方,而且避開了視野開闊、光線充足的區域,不去注意的話,誰也不會發現,漆黑夜裏兵分三路的老鼠正攜帶著贓物滿載而歸。

我當然不會讓這樣的事情發生。

接下來的事情沒有任何懸念。當天夜裏,一夥老鼠鬼鬼祟祟從洞裏出來後,被我截斷後路,當場抓獲。說是“抓獲”,其實,我隻是把嚇暈和嚇傻的那些撿起來,至於幾隻還有力氣逃跑的,也沒費我多大的力氣,我逮住後一股腦兒把它們扔進那個大大的鐵絲籠子。

“敢到這兒來撒野?老虎不發威,當我是病貓!”我在前頭得意地嚷嚷。

“你本來就是病貓對吧?”在後頭扛著籠子的胡子老頭好心提醒得意忘形的我。

我一把抓起他塞進了籠子裏。

說實話的人總是很不幸。

(四)

我提著籠子回到家,丟下籠子便快活地往沙發上一跳,大大小小的精靈們好奇地圍著籠子飛舞,不時發出清脆的笑聲。有的小家夥從未見過這種動物,便在籠子外麵使勁地嗅著,頑皮的還拉著老鼠尾巴拖著籠子打轉,幾條小蛇還不時穿過籠子遊來遊去,伸縮著舌頭瞪老鼠。

要怎麽處理這堆老鼠?麻煩……我現在不吃東西,更別提這種東西。放了它們是不可能的:這堆老鼠,一年生育出來的數量就能把這房子給埋了。順手殺了也不難,可是那樣就很沒意思——讓一屋子生靈看著我當劊子手?影響太不好了!也許胡子老頭會有什麽好主意……我是指,他會讓我發現什麽好主意。

我抬頭一看,隻見那十多隻大小各異的老鼠正學著胡子老頭的樣子,一起抓著籠子的欄杆大聲喊:“放我出去!”精靈們越發笑得厲害。

“好玩是吧?我也來……”我一搓爪子,一團閃著電光的火花躍出我的指尖,發出劈裏啪啦的微微爆響。胡子老頭趕緊一晃身子,變得跟紙一般薄,一扭兩扭就很沒義氣地從籠子縫裏溜出來了。他是植物化成的精靈,對火特別地敏感。他借用掃把當身體,家裏不管掃把怎麽換,他都會很快附著在新掃把上,隻不過他不讓一般人看見罷了。像女主人天天拿著他掃地,也隻不過把他當作掃把來用。有時還嫌他髒,在衛生間用水將他衝上半天,又掛到戶外陽光下暴曬。他老是對我抱怨說,再這麽搞下去,他說不定什麽時候會發芽。

我瞪了溜出籠子的胡子老頭一眼,他一道煙到衛生間去洗他身上的老鼠味兒了。我將手上的火花順手放地上,唔……挺像篝火,當個老鼠燒烤串的火堆肯定合適。

“你們誰想吃烤老鼠肉?”我和藹地詢問屋子裏的生靈們。他們大部分都搖頭婉拒了這種野味,而老鼠們聽到這句文質彬彬的話,則集體白眼一翻,暈倒在籠子裏。

我把籠子交給那群歡呼雀躍的孩子們。他們的祖先未必善良,胃口也未必拘謹。但他們本身隻不過是孩子,跟家裏善良的精靈們和合得來。他們對這頓大餐分工得很快很合理,到廚房宰殺的、找調味料、工具的、照料火堆的,全都有條不紊。有些還興高采烈地大聲叫嚷:“嗚喔!我要一份椒鹽的!”“我要加辣椒!加到爆!”“我吃三成熟!”“這隻最胖的是我的了!”

有他們來消化這些老鼠,也不壞。他們可以代替我……以前的我,把他們的天賦用在保護著片淨土上,讓明白不明白的生靈都安安靜靜地生活,快快樂樂地生活。

貓為什麽要吃老鼠呢?

我覺得倒未必是因為老鼠好吃。

我們天生有一種主人公的意識,不管我們生活在什麽地方,總喜歡用自己的意願來愛護和完善那個地方。我們的治理不一定整潔,不一定完美,當然,這是在看不清狀況的家夥眼裏粗淺的認識。照我們自己的看法是很不錯的。而老鼠這種天生為了破壞平衡的動物,去到哪裏都是被消滅的對象。隻不過貓的天賦,特別擅於對付老鼠而已。可以說,貓是天生克製老鼠的戰士,這一點,並不因為壽命的終結而改變,就象我。

那些小家夥們歡樂的叫喊打斷了我的思考,他們已經準備好了一切,濃烈的香味和熱鬧的氣氛,把這場立場無可挑剔的戰役裏豐碩的戰果演繹得盡善盡美。那些老鼠,看它們臃腫的體型、銳利的爪牙、肮髒的身軀,沒有人會覺得它們可憐。但是,我還是決定有所保留。

我隻留下一隻。那一隻瘦瘦小小的。

我很想不通,它為什麽還要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