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啊!!…………”

突如其來的一聲慘叫,將寂靜徹底擊潰,好不容易平靜下去的樓房街道,又開始**起來。

我和胡子老頭較量胡子的比賽同樣被擊潰。老頭對我半途而廢的做法極度不滿,吹胡子瞪眼攔在門口,試圖扼殺我的好奇心,可他骨瘦如柴的身軀哪裏攔得住來去如風的我,隻見一地的胡子被我消失前帶起的旋風卷起飄落,略顯悲涼。

我的離去當然為了那聲慘叫。

一個靈魂被最忌諱的東西傷害時,才能發出這樣苦痛的嘶鳴。

到底是什麽?

似乎與生俱來的好奇心驅使著我四處偵探。

有的說,見到那家孩子興衝衝出門去了;

有的說,仿佛有一股黑煙衝入雲霄;

有的說,慘叫之前似乎聽到“嗞——”的一聲;

……

難道是一出充滿欺詐、暴力的殺人放火滅門慘案?

一路詢問按著人們的指引,我來到某一戶家門口。看到餘怒未平的戶主,瞪著銅鈴大小的眼睛在呼呼喘氣。

我小心翼翼地對他投去詢問的眼神,假如他表現出不善的舉動,我打算立馬遁走。

不料他仿佛找到傾訴的對象。

“前些天我家小子得到了一塊看來不錯的護身符,想討他女友的歡心,又怕這東西是假的,就往他祖父那老鬼身上按了一下。結果就是這樣……”

我對他含糊其詞的部分,即老鬼被傷害的部位表現出極大的興趣,正待細細詰問時,隻見那老鬼灰溜溜出現在門口,左手正捂著屁股,一臉的苦大仇深。

我猛然想起,老人家尤其是老鬼通常都有個不太好的習慣。在對現實不滿的情況下——

喜歡傾訴。

我立馬遁走。

******

天又要下雨了。

烏雲在窗外漸集,原先和煦的陽光一股腦兒被吞進了它黑沉沉的肚子。風仿佛一個財迷心竅的竊賊般撲進未關的窗戶,瘋狂地翻動著所有它拿得到的東西。窗簾拚命上下翻飛,揮舞著自己單薄而修長的身體,如同少婦阻擋施暴歹徒的纖細的雙臂。風裏的紙張和衣物不斷穿過我的身體,惶惶不安地等候著暴風雨的到來。雲層越來越厚地罩在天上,民居家中的家畜家寵不安地嘯叫。

一道淩厲的閃電劃破了黑雲。刹那間,房子新主人出現了,窗子關上了,所有的燈都亮了。黑暗、風雨、雷聲從窗外飄過,家中溫暖依然。她麻利快捷地收拾著地上散亂的東西,頭上的長發活潑地揮動著,不一會兒就完工了。

窗明幾淨的大廳鋪有紅得耀眼的地毯,冰箱裏剛剛堆滿了散發新鮮氣味的食物,臥室的床看起來很柔軟,明亮的房間裏洋溢著安寧的氣氛……這屋子的確很討人喜歡。自從新主人來了以後屋子就是這樣,舒服得仿佛伸個懶腰都會被擁抱。

可近來的天氣總這樣令人歎息。俗話說“六月天,孩子臉”,現在別說六月,連五月也還沒到,她已經好幾次哭喪著臉收拾突然被雨淋濕的衣服了。莫非老天越來越孩子了,越來越愛拿別人開玩笑?

前些天,她一個人搬到這兒來,送她來的人再也沒有來過,而她平時也沒啥客人。她有時睡個懶覺能把太陽一整天晾在屋外,醒過來時暈乎乎地啥都不清楚;忙的時候,早出晚歸的她會回到家後還把電腦打開在桌子上,然後讓臉停在它麵前老半天一動不動。她忙開了,我就思考一個小小問題,一個令人哭笑不得的問題。

我是誰?

(二)

我什麽都知道。一絲風吹草動,我就知道不安分的是哪個家夥。

我隻是不知道,我是誰。

周圍一切是人非人的有腦子的都對我很熟悉,看來我並非在這兒憑空出現的,我未曾從什麽地方不告而別,不告而別的是我認識的自己。

不管是誰,隻要對我的疑惑作答,我就不再疑惑。

可我不問。

我要讓他們認為,我同以前的我一模一樣,從未發生過什麽。

誰也不會知道我的疑惑。

為什麽不讓這個疑惑成為一個唾手可得的獵物?我可以縱由它在我的麵前、背後浮沉隱現……它逃不掉!隻要我願意,它逃不出我的掌心。

多熟悉的遊戲,多愉快的遊戲!

我可以不露聲色,讓它在我麵前顯露出倉惶,顯露出破綻,極力掩飾卻無所遁形……想到這裏,我得意地伸了個懶腰。

今天真是好運氣。

******

有點費勁地鑽過兩三麵牆壁,我來到大路上。

能夠省點力氣的話,我是不願多費勁的。可惜我出動的時候,她正在洗澡。

要是她洗澡時也能把門開著,我寧願從門口走出去。我一麵朝海邊走,一麵想。

陰雨天令我有股前往海邊的衝動。尤其是電閃雷鳴的時候。

鹹腥、潮濕、湧動、巨響,天空極暗,不時劃過極亮的電光,這令我感覺極強烈,渾身似乎在分解,在膨脹,在融化,心中雷電驟起,那是一種將要迷失自我的極度震撼。

這種感覺仿佛能讓我想起點什麽來。

我僅有的回憶,便是我從海邊鬼使神差地回到了那房子。

想了半天,我也隻記得回去的路上跟一條老瞎狗打招呼,它當時全身的毛立即炸了開來,踉踉蹌蹌後退掉進了路邊的水溝,嗆得猛咳嗽。

所以我是竊笑著回家的。

隻是想想,不知不覺就來到了海邊。隻要是夏天,天氣再不好,總有些男男女女來嬉水,或者說,遊泳。其實他們都很少下水撲騰,經常就是在沙灘上鼓弄沙子,女的好像很樂意少穿點衣服,男的好像很樂意看到女的少穿點衣服。但是,穿得再少也少不了那兩道——上一道,下一道,好像個勉強的等於號。這等於號的兩邊,總是有眼神不對的男人。我欣賞了一陣子他們無聊的遊戲,打了個嗬欠。女人衣服穿得少有什麽稀奇的,沒穿衣服的我都看過。剛才穿牆的時候,剛剛就她圍了個圈看了一遍。其實嘛,女人穿上衣服,比不穿衣服要好看一些。

一陣熟悉而又陌生的味道打斷了我的胡思亂想。建築、水溝,低凹處、陰暗處,處處都殘留著這種味道。

那是一種肮髒、弱小的生命身上的氣味,常常夾雜著食物、血腥和排泄物的味道。這種生命仿佛是我非常熟悉的,非常在意的,非常喜愛的……可為什麽我的房子周圍方圓幾公裏都沒有它存在的跡象?

我帶著疑惑追尋這氣味,曲曲折折來到一個下水道口。這鬼地方,青苔布滿了每一寸地方,濕氣凝成的水滴不時從頭頂滴落下來,腳下一個個深深淺淺的水窪,黏黏呼呼的髒東西滿地都是。裏頭陰森森一片漆黑,時不時還來一陣夾雜著腐臭的風。像這種該天打雷劈的地方,誰會喜歡住在這裏頭?我憤憤地揉了揉鼻子。

那種味道,在這裏特別地濃厚。

(三)

仰麵躺在客廳的大吊燈下,我滿意地咂咂嘴。如果外頭沒啥好玩的話,回家也沒什麽不好。

尤其是剛才對著那令我厭惡的下水道口,我突然想到家裏的地板多麽地光滑涼快和幹淨,我甚至能看清映在上麵的天花板表麵淡淡的浮雕花紋。下水道?髒水?氣味?

一點都不好玩。我對自己這樣說。

於是我就……

就回家了。

我翻過身趴著看女主人披上浴袍,在鏡子前麵姿態優雅地梳那一頭長發。雖然她對我視而不見——或者準確地說她看不見我,但她總讓這房子顯得幹淨、親切、溫柔。她並不知道我喜歡趴在軟綿綿的大沙發上蹭脊背,卻自動自覺地給那兒鋪上了條涼席。我本來就不喜歡熱鬧,雖說這個家的常住居民實際上不少,但誰都互不侵犯,有交情的密切些,沒交情的疏遠些,各用各的方式過日子,不思進取,也不思悔改,卻不見得缺點什麽。總之我很滿意。

******

當女主人終於就寢,一切歸於靜謐時,這個家的“群眾節目”才真正開始。

各種各樣的小小精靈帶著笑容蜂擁而出,飛到空中組成一道“光流”,在那隻紅色螢火蟲的帶領下,得意地遊動在房子的每一寸空間中。它們的舞動迅疾、流暢而無聲,一會兒頑皮地附著在瓶子上,是那樣地密集,把整個瓶子“鍍”成一件冰燈節上才有的藝術品;一會兒模仿者在空中跳動的彈簧,一蹦一跳,仿佛很笨拙地就要撞上吊燈,又很碰巧地刹住車壓緊彈向別處;一會兒又組合成女主人的模樣,學著她起床伸懶腰打嗬欠的樣子。潛藏著的幽靈們也因此紛紛來了興致,一個個從牆壁上、地板裏透了出來,跟隨著光流騰挪不休。這不是一場博取掌聲的表演,不是一出謀取眼淚的戲劇,更不是一群謀生愁窮者的恐慌和沉重。隻是活動的軌跡破壞了孤寂的循環,生的喜悅稀釋了死的哀愁,極度窒息者急需飽餐甜美的空氣,如同生生滅滅於理想和現實之間的光和影。舞到酣處,所有的舞者凝聚成一點炫目的奇光,接著千萬道光點噴薄而出,沒入了房體,也使房子重歸沉寂。

“你覺得怎麽樣?”我瞅瞅胡子老頭,看他不理我,順便揪了揪他的胡子。

“我這當掃把的怎麽看得懂?”他沒好氣地從我手裏把胡子扯了回來,心疼地梳整個不停,“我隻知道掃地!”

“得了吧你,地是你掃的?”我把他淩空踢起,在空中起起落落,就是不讓他落地,“小女孩掃地的時候你在幹嘛?嗯?”

“那麽護著她幹嘛?住手!……住腳!我隻是讓她更用心掃而已……住嘴!……尾巴!……喂!”他起起落落間氣急敗壞地叫嚷,又一次高高飛起,重重落下時,我沒了興致,任由他臉朝下砰然落地。

等到他灰頭土臉爬起來東張西望時,我早已靜躺在屬於我的那個角落。

(四)

快樂的時光總是過得特別快,深刻的印象總是厄運的到來。

一見我就逃的都不是好東西。我一邊追著兩隻肮髒的動物,一邊這樣想。

這樣,對地形很熟悉的我,不怎麽費勁就將他們逼進一個死角。

“你們幹嘛要逃?”我好整以暇斜著眼見它們。

“你不追,我們用得著逃嗎?!”一隻似乎是嚇得腦子進入分裂狀態的聲嘶力竭地朝我吼,另一隻抽搐著突然口吐白沫橫臥在地。

我追你們也可以不逃的……隻是我還沒追你們就已經開始逃了啊。我饒有興致地趴下來看著它,他迅速把那隻不省人事的同夥一把扯過來充當防禦工事,眼睛直瞪著我,牙緊咬著,胸口急劇起伏,腿麽……正在抖。

“你想怎麽著?!”他接著吼,努力不冷場,但更實際一點說,它一停住嘴,一嘴牙齒就會打架,不聽指揮地打擊著它兩個長長的門牙。

“哦?怎麽著?我怎麽知道?”我有點苦惱地撓撓頭。我是真不知道,來個微笑……卻一不小心用力過猛,把牙給露了出來。嘴皮子不斷負隅頑抗的這隻瞬間眼睛瞪大,身子發蔫,天知道它是誤會到哪兒去了。

“不要吃我!!”它驚天動地地朝我尖聲呐喊,喊到末梢成了哭腔,顫個不停,就如它趴在地上露出的脊背。“我不好吃……我未成年!我舉目無親!我……”

“還有呢?”我好心提醒它接著說,嗯……也許說出來會好受些?

“……我還沒當過爸爸。”它喪氣地垂下頭,猛地眼睛一亮,將地上昏迷的同夥朝我用力一推,又閃電般退到牆根,手掌朝那家夥張開抖個不停,我知道這是推薦的意思:“吃他吃他!對!吃他!吃他!”

“我為什麽要吃它……”我厭惡地揉揉鼻子。我根本不用進食,就算要……難道非得吃這麽肮髒、難看、更兼一身怪味的生肉?

“理由嗎?!這需要理由嗎?!貓吃老鼠還需要理由嗎?!!“它涕淚交橫,悲憤得雙手握拳抖個不停。開什麽玩笑!你不吃他就是要吃我了啊!

它的話不啻於又一個霹靂轟中了我(我怎麽會說出“又”字來了呢)。

貓吃老鼠?什麽是老鼠?這不重要。

我不像是被吃的,我不是老鼠……

我是貓?

我真的是貓?

我突然想哭。

我知道貓是什麽,貓吃什麽。可我從來不知道自己是貓!

因為我從不……呃,從有記憶時就不吃東西,而且對著鏡子……

也從來都看不到自己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