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鷹定神瞧去,眼所見,是無瑕春蔥般的指尖,朝自己眉心徐徐點來;耳所聞,是從無瑕香唇吐出純淨潔美、似吟似唱,被層層回響包裹、纏繞著的歌音,浪潮般打進他兩邊耳鼓內去;鼻管裏充盈某種說不出來、層次豐富的幽香,連舌頭也像在品嚐最甜美的仙釀,雖是淺嚐即止,卻猶如將天下間草木的精華全納入味覺裏去,衣服再不存在,全身皮膚如沐浴在春風中,又若正在荒漠唯一的甘泉浸泡著。

但這一切純是錯覺幻象。

無瑕仍安坐於離他丈半對岸臨水的一塊石上,剛才就趁他心神稍失的一刻,以他沒想象過的精神奇術入侵他的心靈,控製著他。

糅合了“天魔大法”、“媚術”、“煉靈術”,白清兒創造出魔門陰癸派新一代的“天魔妙舞”,能純以精神的力量,攻擊對方的“眼、耳、鼻、舌、身、意”六識,不戰而屈人之兵。而眼前的無瑕,正是唯一得她真傳的弟子。

此一驕人成就,將無瑕從湘夫人、妲瑪和柔夫人等其他得意傳人區分開來,成為玉女宗的第一高手。故打開始,龍鷹雖沒法掌握她的深淺,但卻直覺感到她比其他玉女宗的美女更可怕。

他也終於明白了花簡寧兒是如何栽在洞玄子的手上,因龍鷹此刻正身曆其境。

無瑕全力施展天魔大法,製的隻是龍鷹的“道心”,卻觸及不到他的“魔種”。

可是如果龍鷹非是具有“分心二用”的能耐,因著道心受製,魔種肯定變得糊糊塗塗的,但此刻的情況則精采紛呈,在“明”的“他”幻象從生,感官接收盡為錯覺;可是於“暗”的龍鷹,卻在旁窺看著自己,同時掌握美麗對手玄之又玄的魔妙手段。

無瑕再沒有保留,其精神波動如打開一幅圖卷,讓龍鷹能仔細閱看,掌握“天魔大法”的奧秘。

無瑕攻擊他的非凡力量,是武功心法與精神異力的結合,借著遙遙戳來的一指,從指尖吐出蠶絲般柔韌的精致先天真氣,就在龍鷹被她“媚惑”的刹那間,將他攫抓,如織蛛網般入侵他腦袋的大小經脈。在一般情況下,這種微不足道的入侵隻能對被襲者產生輕微的影響,等於高手動手過招,多少都會被對手的真氣滲透侵入,不用運功排斥,本身氣勁已可將入侵的敵氣、敵勁天然化去,可是無瑕的真氣比之任何先天氣勁更精妙入微,亦若一道貫通敵我間的橋梁,讓她的精神異力暢順無阻地直達龍鷹的腦際,攻陷他的腦袋,完全絕對地控製他的心神。

確是了不起的絕世神技,但亦非常損耗心力,即使今次憑此擊敗龍鷹,在一段長時間內無瑕亦難以再次施展。

龍鷹非常享受這種感覺,有點舍不得遽然離去,他被分為兩半,一半是被製伏了的“道心”,另一半是仍保持晶瑩剔透的“魔種”,且首次清清楚楚道心魔種仍處在“分離”的狀態,兩者隻是相宿相棲,緊密依連,尚未臻達“道即魔,魔即道”的“魔變”至境。

就在如此別開生麵的奇特狀態下,他想到了一個令他渾體冰寒的可怕問題。

洞玄子是另一個顯露過此類精神奇功的敵人,花簡寧兒便給他害死了。現在洞玄子已混進了李顯的集團內,其防不勝防的奪神術或迷心術,縱然遠及不上無瑕的境界,但在某一特意營造出來的形勢氣氛下,對付的又是比花簡寧兒不論心誌武功更弱的目標人物,例如王室貴胄,所產生的後果,確是不堪想象。

隻恨縱然想到這個可能性,龍鷹仍是無力去預防或改變,也不可能針對此做任何事。

四周暗黑下去,不是黑夜提早來臨,而是無瑕進一步收緊罩著他的“道心”的精神羅網,置他於絕對的控製下。

他置身於無瑕一手炮製出來的幻象深處,與夢境該沒有太大的分別,無瑕仍以指尖隔溪瞄準他的眉心,秀眸閉上,張開櫻桃小嘴輕柔地吟詠頌唱,似哄小孩入睡的慈母,不過龍鷹被製的部分卻完全不曉得現實的情況,不由自主地閉眼,看到的是心神的夢象。

奇異的色光在他的“心眼”前凝聚,像無數的光輪不斷旋轉和交疊,生出攝人心神的變化,是那麽的引人入勝。賞心悅目,一時間,連龍鷹的魔種也差些兒迷失了。

忽然無瑕從光影的核心處以曼妙動人的仙姿美態走出來,身穿的白衣袍褲飄揚,輝發著難以描擬的色光。

龍鷹生出似曾相識的奇異感覺,像在不久前見過此一情景,偏又記不起在何處見過,忍不住努力思索時,腦際爆開了一個動人的畫麵,回到生命裏令他畢生難忘的一刻中。

他回到了神都上陽宮的禦書房,看著掛在一邊的雪景掛軸,人雅正從後門躡手躡腳地走進來,捋高衣袖,露出雪白的腕臂,捧著個散發翠香的壺子。

在“暗處”窺看著自己的另一半,龍鷹“看”得心中喚娘,究竟是怎麽樣的功法,竟可如斯厲害,直指他的本心,發掘埋藏在記憶淵海裏最難以忘懷的情景物事。

他可肯定無瑕沒法“窺見”他的記憶,而隻是將他深埋的記憶引發出來。

這已不止是迷心之術,而是能“奪魄勾魂”的精神奇功。

下一刻一道冰寒的氣流橫過他道心的思域,另一個剛冒起的影像立趨模糊,依稀認出是與小魔女和青枝“共結連理”,透過艙窗,瞧著月兒在雲後現身的動人美景。

注意力忙回到無瑕身上去,感到她另一手正悄悄摘下發簪,其本完美無瑕的精神波動出現變異,由於兩人間正做著最密切的精神聯結,龍鷹千錘百煉而成的道心,立生感應,回複了少許清明。

龍鷹在暗裏大鬆一口氣,心忖無瑕雖然擁有超凡的驚世絕藝,卻非沒有破綻,就像高手過招,自己的“道心”雖著了道兒,被返處下風,但仍非毫無反撲能力,警覺到她的殺機。

如果自己不是身具魔種,對方又不止一人,例如由無彌出手殺他,那龍鷹便凶多吉少。

龍鷹的“道心”從記憶的淵海返回來,夢域裏的景象再變,耳際填滿悠揚的吟唱,幽暗無比的黑夜朝四周擴展,令他陷進一片渾沌中,身體滾燙起來。

龍鷹猛睜雙目,映入眼簾的不是對岸的無瑕,而是在暗黑裏燃燒著的一個光輪,除此之外,再沒有別的東西。

龍鷹的眼睛雖然受幻象迷惑,但他“魔種”的“心眼”則看個一清二楚,本對準他眉心的玉指改為捏著一顆圓卵形的寶石,異芒流轉,被她以獨特的手法催發,透射出彩光,映照他睜大的眼睛,極為詭異,他的一雙“凡目”如被彩芒鎖罩,沒法移開,也不願移開。

光輪燃燒著的是他從未見過的光芒,身體愈來愈熱,特別是頭頂的部分,不旋踵他像箭矢般穿越無盡的夜空,光輪變成火炎的太陽,卻絲毫不像荒漠裏的炎陽般令人難以忍受,反使他熱血沸騰,充盈活力和情緒高漲,倏地裏,他的“道心”發覺自己來到一個無邊無際的草原上,嫩綠濕潤,正下著金黃色的雪花,雖然是如許地不合乎常理,但卻被他遭迷惑了的“一半”完全接受了,當金雪降到身上,激起陣陣光彩奪目的漣漪,美麗至超乎了任何言語形容的能力。

龍鷹的“另一半”暗叫厲害,也曉得無瑕剛才因要摘下“毒簪”作為殺他的凶器,純淨的“媚心”給滲進了“雜質”,令他的“道心”生出警覺,差些兒掙脫她的精神大法,逼得她不得不祭出異寶,重新奪得對他心神的控製權,無瑕愈來愈吃力了。

不過縱然於這種敵明我暗的有利情況下,龍鷹能清晰地掌握她精神和真氣的波動,卻仍然沒法掌握她“玉女心功”的深淺,因其屬性至陰至柔,如汪洋大海般深不可測,雖可看清楚海麵的波浪,洶湧波濤下的深海卻是處於他的思感之外。

一股奇異的力量在龍鷹體內蔓延,伸展往四肢,下一刻他已在“草原”上狂奔,金雪停止了,代之是深黑的夜空和漫天星鬥,無瑕香唇吐出來的吟詠轉趨高亢,進入他耳鼓化為長風的呼嘯,龍鷹被迷惑的一半感到自己已脫胎換骨,擁有無窮無盡的力量,愈走愈快,愈走愈熱,熱力令他的身體漸漸變得麻木,精力飛快地消耗。

龍鷹的“魔種”知她出手在即,毒簪可在任何一刻從她的手中飛來,沒進自己的眉心去,取他的小命。

無瑕的“玉女心功”實在太厲害了。

直至此刻,龍鷹自己知自己事,他並不能穩操勝券。

他的凡心凡體,的確被對方的“玉女心功”遙製著,因眼、耳、鼻、舌、身、意的六識被對方玩弄於股掌之上,七情六欲遂亦完全由對方作主,更令他的“道心”和“魔種”處於分離狀態,換言之,等於破了他的“魔變”。

他唯一平反之法,就是令“道心”和“魔種”重新結合,而結合的方式和結合的時間,正是勝敗之所係。

結合有兩個形式。

第一方式,也是最直截了當和肯定最具神效的,是由晶瑩剔透、完全不受對方心功媚術影響的“魔種”進占“道心”,保證可立時晉入他“魔變”臻至的最巔峰狀態。不但能應付無瑕向自己下毒手,還可以趁勢反擊,大有可能取她一命。

可是他直覺這般做會是後患無窮,因逆轉了主客之位,變為以後由“魔種”當家作主,“魔種”以強勢進占“道心”,再不是在“道心”的土地上萌芽茁長的果實,變成一頭獨大,令他龍鷹淪為魔種的奴隸,後果難以想象,向雨田的師兄正是前車之鑒。

另一個方式是由“道心”退據“魔種”,此法萬無一失,但實行起來異常困難,必須有足夠的心誌,於無瑕因要運功射出毒簪的刹那間,心神現出破綻漏洞的一刻。

抽身急撤,道與魔結,形與神合。

這個念頭剛起,無瑕玉手一揮,毒簪像一道閃電般照他眉心疾射而至。

毒簪刺破皮膚前,被龍鷹捏在兩指之間。

無瑕嬌軀微顫,張開檀口,噴出一口血霧。

龍鷹“粗暴地”切斷她與他的心靈連結,等於精神的反擊,創傷了她。隻可惜“精疲力竭”的虛弱錯覺仍纏繞不散,使他未能連消帶打,一鼓作氣的反攻,坐失良機。

龍鷹從眉心的位置移開右手,無瑕的如花玉容映入眼內,在夕照的餘暉裏,陽光將她的倒影投往溪水去,玉白的俏臉抹過一陣豔紅色,瞬即消去。

他有點不由自主地用神打量她,那是基於對敵手評估的需要,更因自己剛剛被她“擊倒”,不得不重新估量對方。

無瑕有種與別不同的氣質,就是端莊與妖媚的完美結合,修長苗條、活潑迷人,每個細微的表情,神態的變化,均呈現了千變萬化、難以捉摸的韻味,又帶著放任和慵懶的意態,令人愈看愈感到她引人入勝之處。除此之外,最使龍鷹心有所感的是她不經意間流露出深邃而懾人、似發自心底最深處**漾於眸神中的異彩,為她平添謎樣般的神秘感。

從未試過一刻,他這麽用神看她。

這一切本應在山南驛時掌握,但正如無瑕所指的,他因怕了她和無彌的媚術,下意識地不敢細賞秀色,至漏了招,幸好尚未鑄成大錯。

無瑕收回玉指,兩手輕輕將垂肩的秀發撥攏,伸展腰肢,立即將她動人心魄的線條恰到妙處的展露,隻是這個優美的動作,足令任何人包括女性在內,沒法對她興起攻擊的念頭,何況她的舉動如此渾然天成,不現任何可乘的空隙破綻。

龍鷹心叫厲害。

她的“天魔大法”或許仍及不上法明,更遑論武曌,可是與媚術和《智經》內的“煉靈術”糅合後而發展出來的“玉女心功”,卻使她能攀上如拓跋斛羅般的高度,比之台勒虛雲又或楊清仁亦毫不遜色,明顯地將湘夫人、無彌等比下去,柔夫人和妲瑪也要低上一籌,特別在領教過她的“妖術”之後。

龍鷹表麵不動聲色,還露齒贈她一個燦爛的笑容,暗裏則催發魔種,以激起經脈內的勁氣。

無瑕垂下雙手,扭動嬌軀,不用任何語言,便像通過身體的獨白,訴說出芳心內向情郎撒嬌的情緒,精致動人至乎極限,不依地道:“你這個冤家嗬!明知可抵禦人家的心戰之術,為何不早點說出來?還累得姐姐受傷,你怎樣賠人家呢?”

龍鷹聽得目瞪口呆,如此“惡人先告狀”,偏又是理直氣壯,如溪流淌水般自然流暢,真不知好氣還是好笑。

失聲道:“大姐有在動手前預先警告小弟嗎?教我如何早點說出來?”

無瑕毫無愧色地白他一眼,俏皮愛鬧地微笑著,悠然道:“那就暫且不和你算這筆賬,姐姐又有個新提議,瀚海軍就在一天的路程之內,我們一起投店,到**再比拚一場,看看誰高誰低,好嗎?”

雖然曉得她在施展攻心的媚法,龍鷹依然沒法厘定防線,守無可守,唯一清楚是沒法生出動手的念頭,慘被逼處下風。

亦明知她滿口謊言,偏感她字字發自真心,話裏搖曳著豐沛和深刻的感情,每句話均能扣入他的心弦去,狐媚誘人,撩人情欲。媚功至此,已達出神入化、能傾國傾城的至境。

有她在默啜身邊的一天,默啜仍會因她而對台勒虛雲信而不疑。

這個想法令他暗動殺機,扳回少許劣勢。

龍鷹苦笑道:“大姐一法不成又施另法,如果與大姐歡好之後,發覺元陽盡失,小弟豈非成了塞內外最大的冤大頭,又有誰來賠我?”

無瑕似變成了個漫無心機的天真小女孩般,俏臉閃亮,充盈青春的活力和氣息,嬌憨地道:“都說是決戰呢!當然有勝有敗,難道還有別的更刺激和更迷人的決鬥方式嗎?人家提出的是最佳的建議,你卻畏首畏尾,算什麽英雄好漢?”

龍鷹哈哈一笑,照慣例答道:“老子從來不是什麽英雄好漢,隻因大姐對我的認識時日尚淺,不知老子乃不折不扣的無賴。”

語畢從蹲處彈起,往無瑕投去。

他立下決心,兩人間隻有一人能活著離開,這個玉女宗的傳人,實在太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