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一個地方,比大漠的草原山野更能察覺季節替換的跡象。春天的來臨,喚醒了隱藏無窮生機的大地,冰雪開始融解,第一批報春的草苗已從雪隙間的泥土探出頭來,挾著生氣打破冬天的死寂。

龍鷹在山野間全速奔馳,為方便追蹤無瑕,他沒有騎馬,五人裏隻有他完全複元過來,負起追殺此女的任務。

果如所料,金狼軍朝正南撤走近二十裏後,無瑕孤人單騎的與突厥人分道揚鑣,卻見不到她的獵鷹。金狼軍改為往東去,無瑕則策馬朝西走,龍鷹此時在三裏外一處山頭上,目擊這個情景。

無瑕的坐騎肯定神駿之極,龍鷹本以為可在一個時辰趕上她,豈知過了正午,仍在她後方數裏外吃塵,趕足兩個時辰。幸好奔馳對他來說等於回氣休息,不感疲倦,還非常享受那種無人無我,整個大地隨他一起舞動的滋味。

冬天終於過去了。

換過是這個時候到大漠來,他極可能早被人宰掉,他和眾兄弟之所以仍能呼吸著大戈壁的空氣,風雪是主要的因素。不由慶幸解開了拿達斯這個心結,否則縱能攻陷拿達斯,仍沒法活著離開草原。

由於回紇、頡戛斯等諸國均在動員聚兵,遮弩又公然違抗默啜的命令,不肯發兵對付龍鷹,加上邊遨的薛延陀馬賊和熱魅人已被擊潰,像以前般數萬人的來圍剿他們再不可能,可是這並不代表他們已遠離險境。

大漠地大人稀,地理環境複雜,國與國間沒國界而隻有勢力範圍,更不要說什麽邊防,任何一方都可派出精銳深入敵境,隻要避過對方的主要據點,如入無人之境。像歸鍔統率的兩百人部隊,便可安然潛往古拉捷道的南端入口,事後又可撤走,回紇人根本來不及幹涉。

昨夜的刺殺行動仍是記憶猶新,也改變了他對敵方形勢的看法。隻要再來這麽一個金狼軍的精銳兵團,人數在他們的一倍上下,由經驗豐富的戰將統率,配以無瑕和她的獵鷹,可在他們最意想不到的一刻,龍卷風般將他們摧毀。

這樣的一支敵軍,可在任何時刻、任何地方突襲他們,如選在平野之地,他們肯定要吃大虧,至或全軍覆沒。正是在這個想法下,他立定決心,不惜一切誓要殺死無瑕。

愈接近沙陀磧,愈接近拿達斯,愈是危險,敵人可在沙漠任何一處鑽出來,予他們無情的一擊。回頭路亦不好走,以香家的慣技,定在大漠各大城集廣布眼線,除非他們隻揀荒漠礫原的路線走,否則任何風吹草動勢將瞞不過他們。敵暗我明下,他們將陷在被動的劣勢裏。

尋寶之事,到這一刻仍是茫無頭緒,但即使尋得寶藏,要越過廣闊的地域萬水千山地運到高原或玉門關,仍屬癡人說夢般的事。他們將從輕騎簡裝變成個載負大批財物珍玩的“寶藏輜重”部隊,緩如螞蟻、蝸牛的捱回南方去,不給盛怒之下的默啜追來殺人奪寶才怪。

龍鷹心裏泛起“人為財死”四個字,就於此時,數裏外本急驟的蹄聲忽然放慢下來,改為緩步,直至消止。

龍鷹喜出望外,加速追去。

無瑕忽然出現在他的感應網上,清晰至使他難以相信,頗像故意透過某種秘不可測的心靈異術,遙距約他相見。

龍鷹心神劇震,記起符太提過來自《禦盡萬法根源智經》的“煉靈術”,楊清仁正是憑此心靈的修煉,臻達上通鬼神能預知吉凶的境界。依猜想,除玉女宗諸女外,塞外魔門的領袖人物均曾修習《智經》內此獨有的奇異心靈奇功,楊清仁和鳥妖是其中兩個例子,但都遠及不上無瑕此刻表現出來的境界。

無瑕用如此純精神的方法來“召喚”他,大不簡單,顯示她不單一直曉得龍鷹緊躡在後,且掌握著他精神的波動,雖或及不上魔種的天然靈銳,但無可否認是高明至極的傳心術。而令龍鷹更頭痛的是對方既明知自己要殺她,為何肯停下來?

忽爾間,他對殺她再沒有半分把握。

龍鷹掠過一座隻餘殘雪的疏林,右前方高山聳峙,崖壁陡立,岩石層疊,一道瀑布從七、八丈的高崖跌下,形成水潭,發出陣陣擊水聲,稍作停頓,繼而又在石縫間淌流,蜿蜒而至,成為眼前的一道溪流,晶瑩潔淨,溪水兩岸怪石嶙峋,樹木扶疏,縱然龍鷹抱著摧花之心,可是在靜聽空山幽泉的悠揚水響,又聞水瀑銀瓶乍裂般的聲音,山風過處,樹木沙沙作響,夾雜充盈春意的蟲鳴鳥叫,心中殺意亦不由被大幅削減。

就是在這個夢幻般深秀柔靜的美景裏,一身雪白,極可能是玉女宗頭號玉女的無瑕,卷起裙腳,雪白至沒半點瑕疵的一雙赤足浸泡在清可鑒發的溪水裏,還露出半截小腿,朝著他的來向坐在一塊冒出水麵平整的石上,輕鬆寫意,神情專注,仿似世上除這道溪流外,再無他物。

她純白色的戰馬給卸下馬鞍,就在下遊不遠處悠閑地喝著溪水。

無瑕再不是他在山南驛遇上時的無瑕,化身為在深邃夢境裏被縹緲優美如雲似水的氤氳氛圍包裹著的水畔女神,令人不敢驚擾,也不忍驚擾。

這才是無瑕的真麵目,於山南驛在“偽裝”之下,她完全絕對地騙倒了龍鷹。

她本身已是柔夫人、湘夫人和妲瑪級的出色美女,而際此一刻,她更多出了其他同門所沒有某種若如神秘符咒般莫以名之的奇異氣質,教人沒法對她興起殺伐之念,也令龍鷹醒悟到就在他出林見到她的一刻,眼前的美女已以她獨特的心靈力量克製他的心神。

一直以來,他已隱隱感到玉女宗結合“天魔大法”、《禦盡萬法根源智經》和“媚術”的武功心法,與他的“種魔大法”有著天性相克的情況。對康康一類玉女宗的徒子徒孫,他仍沒法掌握其深淺,遑論柔夫人、湘夫人的級數。但以前隻認為因玉女宗走的是至陰至柔的路子,故能瞞過他的靈應,要直到這一刻,他方恍然大悟,由白清兒所創,集三家大成,或可名之為“玉女心功”的絕藝,如練至像無瑕般的境界,已不止是一般武功,而是能在精神層麵上擊潰對手的心靈異術,殺人於無影無形之間。

魔門最擅長隱匿收藏之道,龍鷹能逼得無瑕現出原形,已感非常自豪,否則將來栽倒在她的玉手裏,仍未曉得是怎麽一回事。

龍鷹暗抹一把冷汗,收攝心神,在對岸蹲下來。

無瑕說話了,沒有朝他瞧來,櫻唇輕吐的柔聲道:“小樸!小樸!你究竟是誰呢?可以告訴姐姐嗎?”

她的嗓音低沉悅耳,帶著放任慵懶的意味,令人聽後仿似喝下最香最醇的美酒,除了繼續聽下去外,其他事再提不起勁。

她不但人變了,聲音也似是從另一個人口中說出來似的,既是似曾相識,又如首次初遇的陌生人。

她閑聊般搖曳著感情和親切的問話,事實上卻不易回答,不論龍鷹說什麽,多少會泄露點真正身份的蛛絲馬跡,答又不是,不答更不是。隻是簡單的一個問題,已可看出此女才智高絕。

龍鷹微笑道:“姐姐又認為我是誰呢?”

無瑕微仰螓首,瞄他一眼,目光重回溪水去,抿嘴淺笑,道:“你就是小樸,龍鷹隻是後來改的名字,當日在山南驛,姐姐感到你在說真話嗬!”

龍鷹駭得差些兒一頭栽進溪水裏去,他再沒法像在山南驛那時般掌握到無瑕情緒精神上的波動,反是自己的七情六欲似全操控在她的纖掌裏,猶幸魔種介乎生死之間奇異潛藏的特性,使他的心靈擁有對她心功的免疫能力。

同時猜到她故意顯示在自己的感應網上,是對他通靈力的一種測探,他龍鷹不用搜尋地直找到這裏來,已中了她的詭計露出底細,所以她問他究竟是誰,非是無的放矢。

任何上乘先天氣功,其至高境界必觸及精神上的修養,但能真正發展通靈之力的卻是寥寥可數。

最慘是有心算無心,他隨口說出以前的名字,竟被眼前厲害至超乎想象的美女窺破秘密。

當然,隻要殺死她什麽都一了百了,隻恨對方的心功確能克製著他的魔種,於瞥見她的一刻,心內殺機立告不翼而飛。而更使他震駭者,此刻的無瑕若如拓跋斛羅般,有種乏隙可尋、無懈可擊的氣度,分別在拓跋斛羅是與萬化冥合,渾然天成;無瑕則是佛家拈花微笑似的意境,同樣是那麽的完美無瑕。

龍鷹現在是不知何所攻,更不知何所守,落在絕對的下風。

未來的發展對他更是不利,因為任他怎麽看,仍沒法認為對方是非誅殺不可的妖女,反是愈看愈感到她超然於鬥爭仇殺的風采,淩駕於一切的絕代芳華。隻從這種感受,已知無瑕正對他全麵展開媚術,比起上來,湘夫人的媚術功架隻像小兒的玩意,無瑕與柔夫人相比,也至少勝上一籌。

她瞄他一眼的風情,不住在他心湖內盤旋,他實不願忘記,但又知忘不掉便是中了她的“媚毒”,更不是她的對手。

他此刻的劣況已再非能否動手的問題,而是如何對抗她的媚惑力。

龍鷹苦笑道:“姐姐終曉得小弟對你是真心的哩!”

無瑕掩嘴嬌笑,能勾魂奪魄的美眸又朝他瞄來,兩邊玉頰現出迷死人的酒窩,又以指尖撥開給風吹得拂臉的發絲,每個表情,每個動作都令人看得賞心悅目,應接不暇,表情與動作配合得天衣無縫,動作與動作間又隱含沒法形容的風情韻味,自然而然,明明不似是在**你,偏又令人感到極盡誘人的能事。

無瑕再次垂下螓首,下頜差點碰著挺秀的胸脯,以帶點羞澀的神情、蚊蚋般的細小聲音道:“今次姐姐和小樸是再續前緣,讓姐姐真的陪你一晚好嗎?”

龍鷹心中喚娘,如此下去,成何體統?回去也要愧對一眾兄弟。答道:“得姐姐垂青,小弟受寵若驚,不過卻是真的知驚。雖然說‘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但肯定是死得糊塗,死得冤枉。哈!”

無瑕仰起俏臉,含笑打量著他,美目異彩漣漣,引人入勝,風情萬種地道:“龍鷹不是最好色的嗎?在山南驛無瑕已感奇怪,小樸對我和無彌妹子非是沒有感覺,而是故意壓抑,任我們搔首弄姿,仍是視如無睹,且故意把眼光投到別處去,例如山欣又或翠娘。為何會這樣子呢?因為你曉得我們是誰,對嗎?”

龍鷹深吸一口氣,心神重登魔變的境界,因感應到無瑕表麵雖全無異樣神色,且是言笑甚歡。事實上她已準備全力出手,等的是自己心神露出破綻的刹那。扮作大感錯愕地道:“我龍鷹雖然好色,但對朋友之妻卻從來沒起過妄念,那時我真的視寄塵先生是朋友。哈!非禮勿視,姐姐沒聽過嗎?”

無瑕歎道:“終於不老實了,和姐姐攜手登榻有何問題?唯一的答案,就是你清楚姐姐的出身來曆,是男子漢的就給姐姐招認。”

龍鷹抓頭道:“如此看來,姐姐該是大有來頭,我應該知道嗎?”

無瑕“噗嗤”嬌笑,有如盛放的鮮花。喘息道:“真好笑!想不到龍鷹竟會做賊心虛,力圖找得一個合理解釋,反顯出確是心中有鬼。”

龍鷹如給一盆冷水照頭淋下,無瑕說得對,自己怎會變得這般的不濟事。

天地倏地停頓了。

無瑕衣袂飄揚的越溪而至,朝他一指戳過來。

《龍戰在野》(卷四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