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心理上準備充足,旅程仍是艱苦乏味,並不因過往的經驗而有所改善。

與一見如故的頡質略歡聚一夜後,龍鷹、符太、荒原舞和博真踏上追殺鳥妖的征途。風過庭接替了龍鷹的統帥位置,與眾兄弟好好休息,待春暖花開後北上天山。頡質略則率領他悍狠的拔野古戰士直搗邊遨的賊巢,將薛延陀馬賊趕盡殺絕,拔掉地方上為禍多年的禍患。

為了方便翻山越嶺,雖然不舍得,龍鷹隻好將雪兒暫留鹿望野,但他當然不用擔心雪兒,在鹿望野它可是如魚得水,風流快活,過得比龍鷹多姿多彩。今次龍鷹幾是兩手空空的上路,除一對護臂、摺疊弓和飛天神遁外,其他兵器不帶半件,樂得輕鬆自如。

他們循舊路直趕至符太目送鳥妖逃離的位置,雖是初來乍到,卻又似曾相識。

一望無垠的平原鋪蓋礫石,荒無人煙,沒有起伏不平的山丘,沒有河水侵蝕的遺痕,遠方天地交接處呈弧形,幹燥單一,便像以前見過其中某個令人厭煩的景象。

博真咋舌道:“太少追了鳥妖超過百裏。”

符太道:“當晚差點追上他,真可惜。”

龍鷹道:“有感覺嗎?”

符太指著東北方,道:“他逃往這個方向,絕錯不了。”

荒原舞擔心地道:“如果他逃回突厥,我們隻能眼睜睜看著。”

符太冷笑道:“他可以再逃三百裏已非常了不起,但要返回默啜的汗廷,至少還需多走另六百裏。”

龍鷹瞧著令人望之生畏的礫原,道:“需多少天才可走畢這個平原?”

博真道:“誰告訴你多少天亦勿要相信,在這方麵我是經驗豐富,因為沒有人說得準,一天可變成十天,最有經驗的旅人仍沒法準確計算路途的遠近。”

荒原舞笑道:“博真兄肯定因而吃過很多苦頭。”

博真苦笑道:“是慘痛至提也不願提。”

龍鷹道:“鳥妖有可能與兩個妖女會合嗎?”

符太藐視地道:“催發潛力後,鳥妖會進入異乎平常的狀態,隻知忘命逃走,難以顧及其他任何事。所以除非事前約定遇上危機時最後在某處會合,否則他現在肯定是孤身一人。”

龍鷹欣然道:“我們何時追上鳥妖,他就何時命歸陰曹,沒有人能阻攔。我們走!”

說畢這番話後,他們仍花了五天的時間方走出荒原,到達荒漠外風雪漫天的原野。

龍鷹憑他的嗅覺,尋到鳥妖掛在雪林裏其中一樹橫幹上的“鳥衣”,該是鳥妖脫掉後,隨手拋入路經的樹林去。

此發現為他們的“滅妖行動”注入新的動力,對符太信心劇增。

鳥衣沾上的血跡已經發黑,仍可想像當時鮮血斑駁的情況,鳥妖棄衣時該至少回複平時的部分心智,曉得鳥衣雖是從高處滑翔著地的法寶,卻不利在平地急奔。

荒原舞把鳥衣拿到鼻下用力嗅吸幾下,皺眉道:“汗臭外還另有一種氣味。”

龍鷹道:“該是藥材的氣味。”

博真道:“這麽看,鳥妖逃到此處於棄下血衣前服用過藥物,以減輕其損耗和治療傷勢。”

符太悶哼一聲,冷然道:“沒有藥物能減輕他的傷勢,隻能強壓下去,延長因催發潛力而來凶猛的後遺禍患。這種魔功極為霸道,如不能在極限前歇下來運功複元,會忽然倒斃。”

荒原舞道:“但至少他可多走數百裏路。”

符太道:“如果他走的是像我們過去幾天走的平地,多走二、三百裏毫不稀奇,不過由此往北地勢複雜,又有天山攔斷南北,加上天氣嚴寒,他絕走不了多遠。”

眾人中隻有他明白鳥妖的魔功,故說出來的話帶著沒有人敢質疑的權威。

雪原白茫茫一片,雨雪紛紛,不覺有風,卻是冷得要命。北麵地平處山巒影影綽綽,正是橫斷東西、幅員廣闊的天山山脈。

如從此朝天山走,位置比之龍鷹當日往山南驛,往東偏了五十至六十裏。

荒原舞沉聲道:“廷哈撒。”

龍鷹道:“廷哈撒是什麽東西?”

他們已急趕了一天一夜,乘機找到一個石堆,撥掉積雪坐下來,進食喝水,商量大計。

四人以鬥篷衣擋雪,運功抗寒。

雪愈下愈大,落在身上的再非雪片而是球狀雪花,仍像沒有重量似的,天地迷茫純美。倉皇逃命、缺乏裝備的鳥妖,比他們的處境惡劣多了。

真的希望老天爺將這妖人凍死,便可在尋得他屍骸後,由荒原舞斬下首級,送往天山祭祀達達等天山族兄弟在天之靈。

博真喃喃念了幾次“廷哈撒”,苦笑道:“這是個我曾花了不少錢重點打聽的地方。”

龍鷹心中一動,問道:“與大汗藏寶有關係嗎?”

博真雙目射出茫然神色,搖頭道:“我不知道,藏寶圖的右下角畫了一堆房屋,似乎是個城市。唉!寶圖顯然是在匆忙的情況下畫的,根本是草草了事。他娘的!”

龍鷹該是四人裏唯一不曉得廷哈撒是怎麽樣一個處所的人,以詢問的眼光掃過三人。符太最古怪,一臉木然,直望前方雪花迷茫的遠處,眼神空空洞洞,像不知道龍鷹在望著他。

荒原舞道:“廷哈撒是個很古老的鎮集,幾乎比任何有人住的地方更古老,在你們漢朝時達至巔蜂,此後日漸式微。坐落於沙陀磧東南邊緣窮山惡水之內,曾為沙陀族人的聖地,可是它從來不屬於沙陀人,或許它從開始便不屬於任何人。‘廷哈撒’是沙陀語,意即‘不屬於任何人的地方’,你們漢人給它起了個名字,叫‘不管城’。”

龍鷹大訝道:“塞外竟然有這麽一個奇怪的城市?”

荒原舞道:“我曾因好奇到不管城走上一趟,正值不管城發生瘟疫,能活著的人都逃光了,令我中途折返,敗興而回,此後再沒有動過到不管城去的念頭。”

博真道:“據我花錢買回來的消息,在不管城的曆史上。曾發生過多次大瘟疫,因為這座城市曾被下過詛咒,原城民在一次外族入侵的大災禍裏,不知因何緣故慘被屠城,該種族的大祭司在自盡前詛咒所有入侵的外人,接著瘟疫降臨入侵者身上,沒有人能活著走出山區外,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發生在被遺忘了的久遠年月裏。”

龍鷹聽得毛骨悚然,心忖難怪連以沙陀磧為家的土著民族沙陀人,亦不敢占據此城,道:“現在的不管城,豈非一座無人的死城?”

荒原舞道:“情況恰好相反,就在百多年前,有冒險者在不管城的山脈內發現豐富的金礦,從此不畏死和不信邪者絡繹途上,令不管城達致前所未有的盛況。我到不管城去遇上瘟疫,已是七年前的事了,現在不知是怎樣的一番境況呢?”

博真道:“竟然有瘟疫,真的很邪。據說已很久沒發生過瘟疫了。”

龍鷹不解道:“這麽一個充滿死亡氣味的地方,為何沙陀人會視它為聖地?”

荒原舞道:“不管城建於亡命河的西岸,顧名思義,亡命河是舟楫難渡的湍流,滿布亂石急灘,其源頭可追溯至沙陀磧北麵的阿爾泰山,你們則稱之為金山。”

目光掠過符太,稍頓續道:“就在亡命河東岸的一塊巨石之上,不知何人建造了一根高達五丈的大石柱,屹立數百年而不倒。沙陀人認為那是他們崇拜的女神綰發的發簪,該就是這個原因吧!”

龍鷹嘖嘖稱奇,道:“即使沒有鳥妖,這亦是個值得一遊的古怪地方。”

目光落在出奇地沉默的符太身上,道:“不管城與太少有關係嗎?”

符太深吸一口氣,眼神回到龍鷹處,又籲出另一口氣,輕描淡寫道:“荒原舞遇上的瘟疫並非真的瘟疫,而是人為的。”

荒原舞失聲道:“人為的?”

符太不耐煩地道:“刻下不是談論這方麵的時候,我們很快可以弄清楚鳥妖是否到了不管城去。”

龍鷹皺眉道:“是你做的手腳嗎?”

對龍鷹他沒有推搪,卻以他一貫帶著輕蔑和不屑的語氣道:“七年前我隻得十九歲,尚未成氣候,哪來這個道行!下手的是其他人,弄得百多人忽然大病一場,隻因人人怯於不管城被詛咒了的惡名,變成驚弓之鳥,慌忙逃命。哼!到不管城去的人絕大部分是死不足惜的強徒惡棍,全死光了我亦毫不在乎。”

龍鷹不悅地瞪他一眼。

博真好奇地道:“其他人指的是太少的貴親嗎?什麽手段可如此厲害?”

符太一副桀驁不馴的姿態,斜眼瞅著他道:“你最好是不知道,對我的事,聰明的是永不查根究底。”

博真被他搶白,露出錯愕神色。

龍鷹沉聲責道:“符太!你忘記了大家是兄弟嗎?”

今回輪到符太發呆,似欲反唇相譏,又把到了唇邊的話咽回去,舉起右手做出白魯族人的手號,表示心情平息,沒事了。

博真表現出豪雄的本性,哈哈笑道:“沒關係的,太少不願說,不說好了!”

出乎三人料外,符太歎了一口氣道:“是用毒。我們下手很有分寸,隻是想兵不血刃下得到不管城,找到個可讓我閉關修行的理想地方。可以說的都告訴你們了。還有,我們在城內建起一座神廟,廟堂內供本著明尊和暗尊,我離開時,不管城已回複少許人氣,我沒空閑理會他們,隻在門上掛上‘擅入者死’的牌子,現在不知是何光景。”

龍鷹道:“剛才你的神情為何如此古怪?”

符太道:“我正在思索你曾和我說過的‘命運’,當日我離開時,決定永遠不再返回不管城,切斷和忘記以前的所有事。唉!今天我又回來了,就像沒法逃離命運的擺布。”

荒原舞忍不住問道:“是什麽原因令太少這麽不願回去,甚至希望能忘掉它?”

符太仰臉張口接了幾團雪花,任其在口內融化,順喉頭流入肚子內,徐徐道:“敝門的人有個很大的矛盾,就是最希望能有進入‘絕關’的榮耀和資格,但另一方麵卻希望永遠不用闖這一關。”

龍鷹遠較荒原舞和博真清楚他的出身來曆,明白過來,道:“曆來隻有你和另一個先輩,能成功破關而出,對嗎?”

符太微微頷首應是,卻沒有絲毫得意的神色。

荒原舞和博真雖弄不清楚他出身自何家何派,但亦猜到非是一般門派,且帶著神秘的宗教色彩,可憑手段不費力地奪得整座城,再於其內建廟設關,栽培出符太這個妖魔級的可怕高手。想想其詭奇秘異之處,可教人不寒而栗,何況際此寒冬之時。

溫度似忽然驟降。博真心胸廣闊,沒怪他剛才不友善的言辭,安慰他道:“或許鳥妖避不管城而不入。”

符太道:“他一定是躲到那裏去了。因為他曉得我是誰,知道我有找到他的辦法。如在荒山曠野,他的潛蹤匿跡絕不管用,隻有藏在人多氣雜之處,方有望避過我的搜索。”

稍頓續道:“方圓數百裏內,隻有不管城是最適合他的避難所。”

龍鷹見說起不管城,符太像滿腦子不快回憶的模樣,言行異於平常,岔開問道:“不管城四周有哪些城鎮村落呢?”

荒原舞知機的代符太答道:“過天山後,朝北走七十裏就是不管城所在的‘獨嶺’,位處沙陀磧的邊緣區域,再往北行,越過沙陀磧,是沙陀人聚居的鹹泉衛。東麵最接近獨嶺的是居於巴裏坤湖的伊吾人,西麵則為回紇人的獨山守捉,最接近的亦超過百裏,且是險阻難行。”

龍鷹點頭表示明白。

不管城位於諸族勢力的交界處,其地理形勢,足令它成為誰都管不著的地方。

博真道:“不管城亦是通往沙陀磧凶名昭著的‘厲鬼城’最便捷的路線。”

龍鷹大奇道:“沙漠內竟有座城池?”

博真解釋道:“不是一般的城池,而是一個似城而非城的地方,由老天爺一手炮製出來,將方圓二十多裏沙漠裏的荒岩區,經風吹雨打和歲月的侵蝕,衝刷而成的奇異地域。踏足其地,滿目俱是鱗次櫛比的土崖、層層疊疊的岩山,千百種形狀,無奇不有,仿如一座座的宮殿廟堂,氣勢懾人。”

龍鷹生出似曾相識的感覺,點頭道:“在南麵的庫姆塔格沙漠內,也存在一個類似的地方,但厲鬼城顯然大上至少一倍。”

又道:“博真兄對厲鬼城知得這般詳盡,是不是曾懷疑寶藏就在其中呢?”

博真道:“這個是當然哩!任沙缽略有多少巧匠人手,無窮盡的人力物力,仍沒可能在沙子上建築龐大的墓穴,且須掩人耳目。要築墓便須築於有穩固土層的地域,還可就地挖掘和開采建墓用的材料。”

龍鷹頭痛地道:“如果寶藏真的是密藏於厲鬼城內,與拿達斯要塞分處沙陀磧東西兩端,隻是從一處走到另一處,已足使人生畏。”

博真道:“不如我現在將藏寶圖畫出來,供各位兄弟參詳。”

龍鷹微笑道:“畫出來後,你該會感到舒服些兒。”

博真苦笑道:“確是如此。看過藏寶圖,你們會曉得寶藏在厲鬼城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因為距離不對,假設標示於右下方的確為不管城的話,寶藏反而應更接近拿達斯要塞。”

龍鷹喜道:“那就是老天爺保佑我們了。”

符太冷冷道:“沙陀磧在擴闊中。”

三人一頭霧水的瞪著他。符太有點尷尬地道:“我慣了用這種語氣說話。嘿!沙缽略是多久前的人?”

荒原舞道:“他是中土大隋時的人,距今有百多年了。”

符太沉聲道:“沙漠是頭有活力的惡魔,地形固是不住變化,同時會往四麵八方擴展,隻有大山大嶺方擋得住它,塔克拉瑪幹是最好的例子,周邊均是止盡於山嶺處。沙陀磧過去的數十年擴展得很快,據說吞噬了本位於其邊緣的十多處立營區。所以百多年前畫的地理圖,未必吻合現時的情況。”

博真拔出匕首,就在眾人身前的雪地畫了個圓圈,道:“這是寶藏的位置。”又在圓圈四周畫出幾個特別的圖形,一些似山,一些似河,如在打啞謎。

荒原舞道:“原圖是否比較詳細呢?”

博真頹然道:“好不了多少。”

荒原舞同情地道:“怪不得你說畫圖者是草率了事。”

龍鷹嚷道:“寶藏不見了。”

博真朝雪圖瞧下去,最先畫的圓圈早被降下的雪花模糊了,其他圖像亦即將遭同一命運。歎道:“這是最不宜畫東西的地麵。”

荒原舞道:“沙子不會好多少,岩麵則過於堅硬,到不管城後再找紙張來繪畫吧!”

龍鷹露出注意的神色。蹄聲從南麵傳來。荒原舞訝道:“有十多騎,看來是要到不管城去。真古怪,春夏時節到不管城的已是絕無僅有,何況是這個冰雪封路的時候。”

十多騎在遠處冒著風雪疾馳而過,其中一個還是女的,看服飾似為漢人。

四人麵麵相覷。符太起立道:“我們動身吧!”四人收拾心情,上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