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鷹獨自躺在帳幕裏,雖然疲倦,但因戰爭而來的亢奮和情緒起伏卻令他沒有絲毫睡意,感覺並不好受。

他能做到的,是盡量不去想任何與現時戰況有關的事,轉而去想綠洲外的沙丘、沙礫、岩石和單調乏味的荒野。平展的沙漠、突兀的山岩,接著又是沙丘,晝依太陽夜賴北鬥無休止的旅程,接著想到高原上的嬌妻愛兒。

事實上今次攜妻離開神都,他告別了往昔的大周國賓龍鷹,猶如丟棄了以前擁有的一切,習慣了的人和事變得陌生起來。

那是生命的第二個轉折點,第一個發生在太平公主和胖公公奉女帝之命到荒穀小屋來抓他的一刻。

他再沒法以龍鷹的身份大模大樣的返神都去,除非他放棄“範輕舟”的身份,因一旦遇上楊清仁或洞玄子,他將無所遁形。

腦袋有點不受控製的左思右想。

無數的念頭此起彼落,這一刻想的是妻兒,下一刻卻轉到了令他頭痛的難題。

在孤身獨處不受幹擾帳裏的小空間內,他想到天地的廣闊無邊和複雜多變,忽然惦念起桑槐的手卷煙,或許深吸幾口後,方能令自己酣然入睡。

他的腦袋又不由自主回到眼前的戰爭去。心中暗歎,戰勝者已是如此,戰敗者的情況豈非更不堪想像。

種魔大法的“魔變”之境,不但沒將他變為一個冷血無情的人,感情上似還比以前豐富了,難道是因他能吸收別人的情緒?

他想到因花秀美而來,幾不能忍受的“厭戰”情緒。

下一刻他潛進了心靈的至深處,再睜眼時,符太揭帳走進來,在他旁坐下。

帳外暮色已深。

龍鷹坐起來閑話家常地道:“剛回來嗎?”

看他神色,便知又給鳥妖溜掉。

符太惋惜地道:“錯過了昨夜的大戰非常可惜,但並不後悔,因為殺死鳥妖與打敗丹羅度同樣重要,至少對我來說是那樣子。”

符太說話的神氣語調,令他“人性化”起來,此刻他像人遠多於像行事乖誕的“妖魅”。

龍鷹有感而發道:“愈看你這小子,愈感到順眼。”

符太現出個哭笑不得的表情,顯然很不習慣被人“評頭品足”,但對方是龍鷹,又是無可奈何。

龍鷹問道:“為何能否殺死鳥妖,對你變得這般重要?”

符太道:“我猜他認出了我的身份,除你們之外,我不想任何人曉得我的存在。”

龍鷹道:“這個很重要嗎?”

符太坦然道:“我不曉得,但感覺確是如此,我要斬斷和大明尊教的所有關係。”

龍鷹心忖符太就是這麽的一個人,憑心中感覺的好惡行事。岔開道:“大漠這般大,為何你卻滿有把握找到他似的。”

符太雙目異芒閃閃,道:“隻要他傷重至必須找個地方來療治傷勢,我有十足把握可把他挖出來。”

龍鷹道:“你是否在他身上做了手腳?”

符太道:“可以這麽說,但和你想的有很大的差異。鳥妖如楊清仁般曾修習《智經》裏的‘煉靈術’,借此我和他可建立微妙的連係。所以當日我能清楚他不是在東寨內。”

龍鷹精神大振,道:“你重創他了嗎?”

符太道:“我從高崖撲下去,淩空擊中他的一劍,雖被他以馬刀擋格,但我用的卻是‘血手功’,已傷及他的五髒六腑。”

龍鷹皺眉道:“既然已重創他,因何還要窮追不舍呢?”

符太道:“我是要逼他再施展霸道的魔功,催發潛能落荒狂逃,如此沒有一年半載的光景,休想複元。這還是他有兩女可供他采陰補陽,否則將永遠不能回複過來,壽元且會大減。”

龍鷹道:“現在你對他有感應嗎?”

符太答道:“隻有大約的方向。”

龍鷹大喜道:“那就成了。收拾丹羅度後,我和你偕原舞去追殺鳥妖,不殺他我會睡不安寢。”

符太道:“這正是我來找你的原因,要殺鳥妖,必須‘快’,遲則錯失良機。”

又道:“聽說你們今次北上,會順道找尋一個寶藏。”

龍鷹道:“誰告訴你的?”

符太道:“沒人會告訴我,因為沒有告訴我的機會,我哪來閑情和別人說話。但當人人津津樂道,風聲自會泄入我的耳朵去。”

龍鷹道:“你怎麽看?”

符太道:“我隻想知道你怎麽看。”

龍鷹聽出他語調暗含不屑之意,道:“我和你其中一個分異,是我自少對事事物物充滿好奇心。這個寶藏來自曾顯赫一時的突厥大汗沙缽略,是他和妻子千金公主合葬墓裏的陪葬品,據說其中還有波斯的鎮國之寶‘清神珠’,可知非是一般金銀珠寶般簡單。”

符太表麵毫無異樣神色,龍鷹卻感應到他心內的波**,於符太這事事不上心的人來說是罕有的情緒。他因何要掩飾呢?

龍鷹續道:“所以寶藏的真正涵義,超越了所謂的財富,代表的是個未知之數,是我們窮畢生之力也沒法儲聚的東西,神秘難測,如此方是名副其實的寶藏,希望沙缽略不會令我們失望。如此的一個寶藏亦藏在我們身上,鳥妖能催發潛力,正是打開此寶藏某個小缺口,支取了寶藏的少許。你是過來人,當曉得我非是胡言亂語。”

又道:“我取得博真的同意後,清神珠就是你的哩!唉!假設真有他奶奶的這麽一個大汗藏寶。”

符太籲出一口氣道:“你很明白我。”

龍鷹灑然道:“大家兄弟,有什麽好計較的,有些事更不用說出來。”

號角聲從遠處傳來,還有馬嘶蹄響。

符太道:“是從敵營的方向傳過來。”

龍鷹道:“我記得突厥號角聲的所有變化和含意,這是撤退的角音。”

兩人同時躍起,揭帳而出。

突厥人的確拔營離開,朝東南雀河古道的方向撤離,退而不亂,陣容完整,處處提防,不懼追擊。

於突厥軍來說退兵乃最明智的選擇,但對丹羅度來說卻是大禍臨頭,軍上魁信是其前車之鑒。

眾人立在箭台上遙觀敵人撤退的情況,夜色裏,以千計的火炬緩緩移動,形成大小火龍,蔚為奇觀。

龍鷹道:“丹羅度肯定曉得些我們不知道的事,因他尚有一拚之力。”

風過庭道:“該是收到我們的援軍正在來此途上的風聲。”

覓難天道:“丹羅度怎還有顏麵回去見默啜?”

龍鷹感慨萬千,成敗隻是一線之隔。

如果昨夜勝的是丹羅度,現在的自己便該處於丹羅度此刻的心情。他龍鷹從來沒想過自己會輸。別人都會死,但他則不會。這是如何荒誕的錯覺,昨夜隻要君懷樸稍有遲疑,末日早降臨到他的身上。在戰場上,最能體會到成敗的無常。

桑槐來到他旁,道:“我已派出機靈的本族兄弟,看他們是否真的撤離。”

龍鷹記起最惦掛的東西,沉聲道:“卷煙!”

桑槐早有準備的從腰帶裏取出用上等絲布包紮好,巴掌大厚逾三寸的小包裹,在他眼前打開,赫然是卷好了上百枝的手卷煙。

龍鷹一時看呆了眼,叫了聲“我奶奶的”,方懂得挾起一枝。

桑槐笑道:“人人有份,由我們最漂亮的姑娘在兩天內精製出來,本是用來慶祝初戰得利,現在當然是慶祝大獲全勝。熱魅人完蛋了,薛延陀馬賊完蛋了,突厥人也將在未來一段很長的時間勢難威脅我們。”

他提氣揚聲,附近的過千兄弟,大部分是白魯族人,人人聽得清清楚楚,聽著聽著的,似乎到桑槐說出這番話後,方意識到敵人撤走的意義,這一刻的處境是多麽值得慶幸。

絕對的肅靜後,是轟寨爆起的歡呼聲,卷煙傳遞往全寨,轉瞬派發精光,連從不抽煙的人也抽上一口,傳來傳去,木寨內充盈著卷煙的氣味。

龍鷹接過博真遞回來給他的卷煙,探手搭著他的肩頭,走到一角去,道:“清神珠是符太的,有意見嗎?”

博真慘然道:“如果真的有寶藏,當然沒有問題,最怕是……唉!”

龍鷹道:“你的情況叫患得患失。兄弟!拋開所有顧慮,是你的便是你的,不是你的永遠也不是,一切由老天爺安排,哈!好聽些兒這叫樂天安命,悲觀些便是聽天由命,事實上分別不大。”

博真苦著臉孔道:“可以著眾兄弟不要有那麽高的期望好嗎?我最怕到頭來隻是一場春夢。”

龍鷹道:“我有個直覺,我們的氣運不該那麽差勁。看看你身邊的人,個個紅光滿臉,一副財星高照的模樣。”

風過庭、荒原舞、覓難天、林壯、桑槐、虎義等十多人聯袂走過來,君懷樸開腔道:“有古道來的消息,高昌、龜茲和焉耆的聯軍已清理了攔路的障礙,先頭部隊三千人抵達我們的山寨,敵人則於昨天黃昏前走個一幹二淨,退返雀河古道。”

管軼夫道:“丹羅度確是知兵的人,如果昨晚勝的是他們,這批突厥人可經雀河古道繞個大彎到這裏來增強他們的實力。現在則可在雀河古道會合,從大沙海之東退返本國。”

虎義道:“我們未過天山,已花了兩個多月的時間,如果現在立即起程,該還可以壞遮弩的好事,搗亂怎都比建設容易和有趣。”

龍鷹道:“從開始,我便沒想過真的要去和遮弩過不去,那超出了我們的能力範圍,現在遮弩等於背叛了默啜,不論我如何憎恨他,仍須留下他這著棋子。”

風過庭道:“我們該於何時動身?”

桑槐道:“記著算我的一份,與你們共曆患難有點似我的煙癮。”

眾皆失笑。龍鷹問道:“太少到哪裏去了?”

覓難天壓低聲音道:“他似乎到了你的帥帳內睡覺。”

龍鷹道:“帥帳?好像和其他營帳沒有任何分別哩!”

虎義道:“你睡過的帳,就是帥帳。”

他的話惹起哄笑。

龍鷹笑得喘起來,辛苦地道:“根本沒什麽好笑的,為何我們卻笑得這麽開懷呢?”

風過庭歎道:“因為我們仍能活著。”

眾人沉默下來。

過去的七十天,可用險死還生來形容,隻有他們自己明白,仍能活著是多麽難能可貴,多麽幸運。

龍鷹道:“這裏交給公子打理,將古道的兄弟召回來,在鹿望野好好過些寫意的日子,受傷的兄弟則養好傷勢。踏著沙子走路固然可怕,踏雪的滋味也不好受,人挨得住,駝、馬亦吃不消。待十多天後出現融雪的情況,你們才動身北上。”

風過庭道:“你要到哪裏去?”

龍鷹舒展筋骨,兩隻手掌交替摩拳,狠狠道:“我和原舞去追殺正在秘處療傷的鳥妖,由太少帶路。”

博真道:“我也想和你一道去。”

看著博真雙目透出的神情,龍鷹明白過來,知他怕閑著無聊時,會因“寶藏包袱”致胡思亂想。同意道:“好吧!”

博真現出感激的神色。

覓難天道:“你是否忘記了一件事?”

龍鷹欣然道:“你是指找人製火器的事嗎?怎會忘記。此事必須由天山族的兄弟出麵,由我們一並去辦。”

荒原舞道:“我會和天山族的兄弟重建聯係,並請他們打點你們北上天山的事宜。”

龍鷹向桑槐歉然道:“須由公子代我去參加兄弟們的葬禮了。”

桑槐諒解地道:“殺鳥妖要緊,我們是明白的。”

蹄聲忽起,自遠而近。

不待吩咐,把門的兄弟大開中門。

人人露出注意神色,暗忖難道事情有變?他們現在的心情,是再不願麵對另一場大戰。

一騎疾馳入寨,高呼道:“拔野古的頡質略來了!他的兄弟留在峽寨,他本人則由本修阿那和丁伏民將軍領他來見鷹爺。”

眾人更是心中大定。知所料無誤,丹羅度乃因回紇鐵勒部的大軍趕至,不得不退。從這點看,丹羅度仍掌握著鹿望野周圍的形勢變化。

龍鷹撮唇發出尖哨。

在一邊吃草的雪兒聞哨聲昂首闊步的奔來,非常神氣,似是曉得又贏了一仗。

眾人紛紛呼喚愛馬。

龍鷹翻上馬背,領先奔出,迎接有“拔野古第一勇士”之稱的頡質略去了。

其他人紛紛追在他馬後。旋風般馳出木寨,又怪叫呼嘯,盡泄從心裏泉湧出來的豪情壯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