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公主確有殺他之心,否則該把那白眉和尚和宗楚客說出來,以堵龍鷹之口,令龍鷹知難而退。既然她沒說,就是站在她皇兄的一邊,不願放虎歸山,留下後患。

宮廷的鬥爭裏,子可弑父,弟可殺兄,犧牲個舊情郎算什麽一回事?何況直至今天,他仍未和她有肉體的關係?令龍鷹嶄露頭角的一役,正是為武曌殺其過氣情人薛懷義,牽涉到皇權,有何天理人情可講的?

龍鷹洗了個冷水浴,到了曾和上官婉兒歡好的榻子躺下來,心神不由轉到才女身上去。

她是故意避開自己,還是武三思禁止她和自己接觸?看來兩方麵均有一點點。以她一貫的作風,絕不隨他一起沉淪。所以她的避而不見,代表她絕不看好龍鷹。這個想法,令他生出憤懣,如果可以證明她對自己的看法是錯誤的,會非常痛快,是對她的報複和懲罰。他還是首次有這類的想法,暗覺心驚,同時曉得她在心裏占著一個席位。她的背叛,遠比公主的背棄打擊得他更厲害。

幸好她絕不會出賣他“醜神醫”或“範輕舟”兩個身份,一來對現時的情況於事無補,不能增添殺他的把握,更令她處於非常尷尬的位置,武三思和李顯夫婦曉得被她騙了這麽久,以後如何看她?

今次她不說,將來再沒有機會。

現在她最希望的,是在即將來臨的校場之戰他被七大高手分屍,那她和自己的恩怨糾纏可一了百了,真相永遠石沉大海。

想起上官婉兒,離現在約四個時辰的一戰不但輸不得,且要贏得爽脆利落,漂漂亮亮。

有可能嗎?

依常理計,絕不可能。

自己想到的,別人也想得到,且是七個不論武功、才智均高絕的人一起想,集思廣益。他的接天轟最能發揮威力的場所,是戰場,隻要敵人應戰的布局,非是沙場廝殺的重現,可令他接天轟的威力大打折扣,難以發揮得淋漓盡致。

為求萬無一失,對方現在或許正在東宮內操練某種可克製他的陣式,而他則躺在榻子上憑空白想。唉!他奶奶的!不過!這個提議確是來自深心裏的一個強烈衝動,肯定出於魔種。證諸現時心中仍無半絲懼意,就曉得於魔種來說,決定正確。

換過是向雨田,又或燕飛,甚或寇仲、徐子陵,他們會怎樣做?

符太穿窗而入,落到榻子前,低呼道:“好險!”

龍鷹坐將起來,訝道:“難道陶光園潛伏著千軍萬馬?”

符太道:“差不多是這樣子。”

龍鷹失聲道:“我的娘!竟挖有地道!”

符太大訝道:“你怎可能猜中?”

龍鷹思索道:“自今早【校者按:按檀霸說的‘昨天’應該是昨兒早上了】踏足神都,我頗有魔種上身的機靈,心不由己,衝口說出不知從何而來的東西,你剛才那句話入耳,立即想到地道。”

符太坐往床緣,道:“我抵達陶光園後,除了有惡犬巡邏外,守衛戒備的情況非常一般,我如入無人之境,反常至不合情理,心感異樣,索性到與陶光園隔著流杯殿的另一座殿院襲芳院,揀個高處靜候太平公主回來。襲芳院東鄰東宮,是最接近東宮的四座殿院之一。”

龍鷹道:“那時你該猜到下有地道。”

符太陰惻惻地笑道:“連這個都想不到,還用出來混嗎?”

龍鷹恨得牙癢癢地道:“太平嗬!你對小弟確是招呼周到。”

符太道:“到太平回來,她的馬車先返陶光園,然這邊下車,片刻後從陶光園的東麵溜出來,進入襲芳院去,我曉得等下去沒有意思,回來告訴你。”

龍鷹籲出一口氣,道:“確險至極點。”

符太道:“我敢肯定敵人原定今晚發動【校者按:上文檀霸說‘昨天’意該指過了子時,符太說‘今晚’該指一夜沒過完,龍鷹說‘今旱’也該指一夜未完!感覺好亂,書友自己理解吧。】,大雪還提供了最佳的突襲環境,且怕夜長夢多,趁我們在宮城坐未暖席之際,來個迎頭痛擊。他奶奶的!豈知你剛回來,談幾句後立即和我出宮城到上陽宮去,那時偷襲的敵人說不定有部分已進入連貫東宮和襲芳院的地道,至少也準備進地道去,聞訊立即暫停行動,改派人來追我們,若非如此,不可能在我們抵上陽宮前給他們截著。”

龍鷹恍然道:“這就是‘心知止而神欲行’的效應,魔種感覺到危機,遂讓我有挑戰對方最強橫的七個高手的念頭,令對方改變計劃。不正是魔種上身嗎?”

符太道:“現在離天明尚有個多時辰,該否立即行動?”

龍鷹道:“要動手早動手了,不會呆等個多時辰,一切待我去大發魔威時進行。煩你老哥去知會田歸道一聲,他曉得怎麽做。現在老子要狠睡一覺,天塌下來不去管。”

※※※

龍鷹從渾沌深沉的睡眠醒過來,坐起,道:“現在是什麽時候?”

符太道:“稟告鷹爺,尚有一刻才是巳時,離正午還有個半時辰多一點。當今中土最厲害的兩個人剛到。僧王正與小檀和小年兩人說話,天師則在中園賞雪。”

龍鷹連忙起身,隨口道:“你起來多久哩?”

符太道:“天明時回來闔過一會兒眼,見田歸道後,始終放不下心,遂去監察襲芳院的情況,見院內隻得幾個不通武功的侍臣和宮娥,乘機下去探看秘密地道的入門,出口理所當然在最接近東宮的地方,就是襲芳院的東園,藏於新建成的一個雜物房內。”

龍鷹邊穿衣,邊問道:“不用說,你這小子定溜了進去。”

符人追在他背後,一起下樓,聳肩滿不在乎地道:“被發現又如何?地道簡陋之極,須弓身而行,全賴木柱木板支撐,部分地方還滴水,泥味極重,少點道行走不到一半已給悶暈,全長約一百五十步。”

龍鷹朝小樓後進走去,輕鬆地道:“你這小子,沒有從另一端鑽出去看吧!”

符太興奮地道:“如果沒人把守,定會這般做。我不知多麽想出去痛快一番,然後掉頭返地道,隻要沿途憑‘血手’以特別手法處理十來根主撐柱,到重返襲芳殿時,可活埋敢追著來的所有人,使他們沒法湊足七個人來對付你。”

龍鷹邊梳洗,邊道:“太殘忍了!今次我們不是來殺人,而是為聖上辦身後事。還有什麽?”

符太訝道:“你怎知尚有下文?”

龍鷹道:“勿要問我,連我自己亦不明白,今天能否死不去,就看魔種護主之能。”

符太壓低聲音道:“我聽到公主和武三思在東宮地道入口外的地麵上說話,武三思該是送公主到地道口來。”

龍鷹精神大振,轉過身來,手仍拿著刮胡須的剃刀,道:“聽到有用的東西嗎?”

符太道:“我是福星高照的探子,何時令你失望過?他們談的當然是最關切的事,就是鷹爺的校場大戰。公主表達了如奈何不了你的憂慮,武三思則安慰她說做好了一切應變的準備,隻要能令你鷹爺負傷便成,包保你過得一關,過不了第二關。聽我勸,對這個女人你可以心死。”

龍鷹轉身對銅鏡繼續修整儀容,好以最佳形相赴校場之戰,歎道:“虛心點學習,這種情況下說的話豈可認真,是表態,公主向武三思表態,等於向韋妃表態。哈!很想看到公主曉得地道被封的神情。唔!在此事上須玩點手段,你的‘血手功’確具使被做手腳的支架,延後斷折的神效嗎?”

符太道:“這個包在我身上,表麵一點看不出來,撐柱隻是‘內傷’,但何時倒塌,卻很難準確掌握,大概是半個到個半時辰。”

龍鷹道:“為了上天的好生之德,隻須弄塌中間的一截便成,即使有人在地道內,仍來得及走避。我們午時初出發,你辦妥後回來陪老子到校場去。”

符太道:“我會去找老田配合我,著他使人加強巡邏各院殿,裝模作樣,令我可在沒人騷擾下進入地道做工夫。”

龍鷹道:“就這麽辦,待小弟辦過正事後,方去會天師。”

符太訝道:“辦什麽正事?”看龍鷹的反應後,不迭地點頭,笑著去了。

※※※

眼前的席遙,幾疑是另一個人,他負手立在貞觀殿的後園裏,觀看著冰封霜結的周遭樹木,似永遠看不厭。

再無昔日的悲情失落,多了幾分出塵的仙態,自有一股閑適自如的氣度。

龍鷹歎道:“終再見到席天師哩!幸好不用拚個你死我活。”

席遙轉過身來,雙目填滿懾人異芒,微笑道:“是我不好,活了兩輩子仍未開竅,當僧王現身眼前,一切豁然而通。”

又道:“看鷹爺的神情,活潑通靈,可知我們的擔心,是白擔心!”

龍鷹來到他身前,伸手與他相握。坦然道:“直至此刻,我仍想不到可行的戰略,奇怪的是我竟毫不憂心,有種‘船到橋頭自然直’、時到便知的直覺。”

法明的聲音傳來道:“說得難聽點,此為等運到。來!讓我們到亭子坐下,合佛、道、魔之智,研玩出破敵之法。”

※※※

在銀白色的天地裏,坐在武曌專用的亭子內,是另一番難以形容的滋味,龍鷹想起多次與武曌在此討論中土內外大事,更別有感覺。

龍鷹先問法明,道:“談出結果嗎?”

指的是法明與兩徒的對話。

法明道:“待會趁你校場比武的一刻,平生將從上陽宮水道離開。”

龍鷹道:“如何向二張交代?”

法明道:“二張的注意力全集中到校場比武去,在這時期,多個人,少個人,不會在意,他們有多少料子?檀霸將隨便找個借口搪塞,例如到城內探聽消息。哼!如給人幹掉,還如何回來。想控製宮城,首先須控製郭城,否則一切休提。”

席遙悠然道:“如果我站在敵人的立場,可采之法不勝枚舉,但仍莫過於車輪戰術。三人一組的對你放手強攻,以兩人纏得你無暇他顧,另一人覷隙乘危的施辣手。一組後勁不繼時,換另一組,輪番施為。七人裏留一人在旁觀察,指揮全局進退。鷹爺一旦陷局,除苦戰至力盡敗亡的一刻,本人實看不出別的出路。”

法明笑道:“看看我們周遭的人間世,仍有可離開的出口,就知疑無路處,正是連接另一出路的起點,問題在乎我們是否找得到!”

席遙道:“確是如此,僧王的話,令我靈機一動,不過須先了解鷹爺太陽真火和太陰真水的火候。”

龍鷹道:“我有點不知如何答天師,我有的是至陽裏那點至陰,或至陰裏的至陽,可是兩者並未能並駕齊驅,始終以至陰裏的至陽為主,那就是道心裏的魔種。”

席遙道:“我在僧王處聽到‘種魔大法’,依本人愚見,頗多蕪雜處,關鍵之處,在其破而後立,死裏複生,確為發前人之所未發,亦使人患得患失,致無從入手。”

法明歎道:“死掉才成功,教人如何敢試?其藉爐鼎之法,以爐鼎之死,代己身之死,便有爐鼎難覓之困,到發覺看錯爐鼎,已白花了至少十多年的工夫,即使最堅強的人,仍禁不起如此打擊。”

龍鷹苦笑道:“我的假師杜傲,肯定欠此福命。”

席遙道:“鷹爺在你稱之為‘至陽裏的至陰’一事上,可能誤判了。那並非‘太陰裏的真火’,而仍是‘陽中之陰’,否則‘太陽真火’和‘太陰真水’豈有此強彼弱的道理?我的‘黃天大法’,亦止於此,如能突破,將‘陽中之陰’轉化為‘陰中之陰’,便是煉成能破碎虛空的大三合,正是這一步之差,令我望洋興歎。”

法明道:“不過你的‘陽中之陰’,卻與我們的‘陽中之陰’有本質上的差異,你的‘至陽無極’,壓根兒不屬世上任何先天真氣的範疇,更非為變異,而是徹頭徹尾超乎生死的奇異能量,這令你有把‘陽中之陰’,化為‘陰中之陰’的可能性,變成‘至陰無極’!”

席遙微笑道:“時間無多,現時沒法深入討論我們三人最關切的問題。有件事我是剛剛記起,仍未有機會拿出來和僧王討論。”

法明道:“該是因鷹爺而引發的,對嗎?”

席遙欣然道:“正是如此!我曾領教過燕飛的‘小三合’。”

龍鷹失聲道:“什麽?”

法明合十念了句“阿彌陀佛”。

席遙古拙修長的臉孔泛起神秘的光輝,陷進前世盧循的回憶裏去,緩緩道:“當時我奉師命,向燕飛下戰書,忍不住逼他出手,被他一劍擊飛到三丈開外,他用的該就是‘小三合’。”【校者按:詳見《邊荒傳說》卷三十二 第十一章 縹緲之約】

龍鷹抓頭道:“能在劍尖使出‘小三合’,確令人難以想象。”

法明不解道:“當世沒人比席天師更明白‘小三合’的秘密,你特別提出來,難道認為鷹爺有施展的資格嗎?”

席遙道:“‘小三合’就是至陽無極和至陰無極分流合流的曠世奇技,非人力能抗拒,至於可否一試,惟鷹爺心裏有數。即使未能如燕飛般用至隨心所欲、出神入化,可是如能試使此招,特別在第一招蓄勢時使出來,不但可收先聲奪人之效,說不定還可破對方之局,一旦演為混戰,重現戰場之況,不論對方如何人多勢眾,誰有資格殺我們練就‘道心種魔’的聖門邪帝。”

龍鷹一震道:“我的魔種有反應。”

兩人愕然瞧他。

此時符太來了,打出個幸不辱命的手勢,先向席遙和法明請罪,對分為道門和佛門兩大宗師級的人物,這小子表現出如對胖公公的敬意,然後向龍鷹道:“是時候哩!”

龍鷹長身而起。

符太道:“接天轟和戰馬,在門外恭候鷹爺大駕。”

法明高喧佛號。

席遙長笑道:“記著!真正的高手,就是能超越極限的人。”

龍鷹向兩人行後輩之禮後,偕符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