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公主的確變了,她已非昔日那多情的女子,心神轉往權力和政治,不再輕易感情用事,惟對龍鷹,仍是餘情未了。這般漏夜來責難他,實屬不智,可被韋妃在李顯處大造她的文章。

又或許她仍是來“探聽敵情”,龍鷹沒法從她的情緒波動,掌握她芳心的奧秘。宮廷鬥爭的波譎雲詭,正在於你不知何人可以信任,誰出賣你?

龍鷹忿然道:“太子一方的人裏,認識龍鷹者大有人在,竟沒一人敢告訴太子,老子對名位權力,不但沒有覬覦之心,有的隻是煩厭之意。”

他這幾句怨懣之言,將太平公主罵了進去。

太平公主毫不退讓與他對望一陣子後,眼神轉柔,苦笑道:“在戰場上,你無可置疑是最精明的統帥;可是在宮廷政治上,卻如童蒙。你就是這時代的‘少帥’寇仲,可是三皇兄卻非另一個太宗皇帝。這樣說,對讓你明白自己所處的位置,有幫助嗎?”

龍鷹歎道:“這叫功高鎮主。可是如果我真的想奪位爭權,竟會長留高原,直至國老辭世,方趕回來?”

太平公主歎道:“‘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下士時’。你怎麽做並不重要,在乎別人如何看你。有些話本殿真的不願說出口,你是在最不該回來的時候回來,誰都曉得放虎歸山,後患無窮。人家明白你,張柬之明白你,可是能起什麽作用?你道我們沒為你說過好話?在今日這謠言滿天飛的神都,誰敢保證你魔門受害者的身份千真萬確,何況你還惹上渾身邪氣的符太,他正是大明尊教的人。太子繼位的事不容有失,人家來勸你走,你卻冥頑不靈,一意孤行,人家生錯你的氣嗎?你來說句公道話吧!”

龍鷹聽得呆了起來,心忖自己確須換腦袋,太平公主說的是人盡皆知的事,自己偏沒想過。

將與東宮勢成水火的責任,歸咎於武三思的詆毀誣捏,至乎台勒虛雲在背後操縱輿論,是隔靴搔癢,未能深入思考死結的根源。

政治就是立場,是利益,沒有天理人情可講。

龍鷹恰恰犯了千黛所指“自以為是”的毛病,他當然清楚自己乃“受害者”的事實,可是怎樣演繹,卻是因立場而異,最惡劣是他被認為比之“方閻皇”和“康老怪”更可怕的魔門餘孽,已成功打進皇朝的權力核心,蠱惑女帝,贏得廣大的軍民之心,成為未來新朝的心腹大患。彪炳的功業,正是殺他最充分的理由。

英明神武如李世民,因太白星不止一次在白晝出現,太史局的官員釋之為“女主昌”,惹起“當有女武王者”的謠言,李世民立即進行“獵巫”行動,因左武衛將軍李君羨小名為“五娘子”,其官職又有“武”字,來個捕風捉影,認為謠言應在他身上,先免去他軍權,再借口李君羨與妖人往來,圖謀不軌而殺之。此冤案武曌還拿出來和龍鷹討論,最後為之平反。此事龍鷹印象深刻,隻是從沒想過,自己陷於李君羨同樣的處境。

對唐室的威脅,李君羨遠遠比不上龍鷹,不但自身可被列為“妖人”,還與符太這“妖人”為兄弟。正如胖公公說過的,隻要有一點點作亂的蛛絲馬跡,足構成處決的理由,試問在這樣的情況下,誰敢為自己說好話,還他清白?

宇文朔、乾舜,至乎湯公公,不論對他如何改觀,仍無改殺他之心,這就是政治現實,龍鷹隻是個贏得他們尊敬的死敵。

太平公主的聲音在耳鼓內響起,道:“走吧!趁仍可以自進自出,離開這裏,神都再非你可留之地。”

龍鷹冷哼道:“我會走,但絕不是在這個情況下,送你母皇入陵墓後,才是老子離開的時刻。”

太平公主光火道:“這方麵有我們當子女的責任,何用勞煩你鷹爺,唯一的解釋,是他們沒有誤會你。”

龍鷹雙目魔芒大盛,道:“不明白的是你,聖上對我龍鷹恩重如山,老子怎可以在聖上病危之際,袖手而去,任人對聖上不敬?一切將在老子的控製和監視下進行,你三皇兄可登上皇座,不過卻須依聖上的意旨來辦。說到底,這是個誰強誰弱的問題。唯一可保證的,是聖上沒看錯我,國老沒看錯我。而終有一天,公主和張相將曉得看錯我,並為此付出代價,因為我心裏想的,在現時的情況下再不可行。”

太平公主不滿道:“本殿在哪方麵看錯你呢?”

龍鷹淡淡道:“若公主不是看錯我,現在就該是向我獻身,而非是勸我走。”

太平公主避開他的目光。

龍鷹心生明悟,直覺感到太平移情別戀,將心神轉到高戩身上。在她心中,自己成了危險人物。

力勸他離開是太子黨一方的共識,因一天有龍鷹守護的宮城,一天沒可能攻破,除非能先一步殺死龍鷹。

龍鷹言外之意,就是不論太平如何好言相勸,隻為執行敵對集團的任務,其行為適證她站到與龍鷹對立的一方,故舊情不再。

太平垂首輕輕道:“鷹爺心中想做何事?”

龍鷹毫不買賬地道:“事既作罷,提來幹嘛?”

太平公主抬頭往他瞧來,淒然道:“我們的關係怎會發展至這個田地?”

龍鷹回複從容,一貫遊戲人間的揮灑自如,微笑道:“造化弄人嘛!”

太平公主再垂下螓首,以微僅可聞的聲音道:“明天,人家不去觀戰。”

聞弦歌知雅意,知她不忍見自己給人分屍。

龍鷹悠然自若道:“老子夷然無損又如何?”

太平公主抬頭望來,雙目滿載憐意,終因龍鷹“死到臨頭仍不自知”生出惋惜,真情流露。

龍鷹坦然道:“整個布局,就是假如老子成功過關,將種下我龍鷹是個不可能憑武力殺死的人的種子,那時誰想殺二張,隻有來和老子好好商量,還要低聲下氣,明白嗎?因為突襲長生殿之計再不可行,沒一個陷身宮城內者可活著離開,更何況你們現時眼所見的,非是老子實力的全部,老子則對你們了如指掌,硬撼起來,我龍鷹保證吃大虧的是你們。哼!勿要惹毛我,後果是沒人負擔得起的。”

太平公主臉泛怒容,沉聲道:“鷹爺是否下逐客令?”

龍鷹暗歎這就是各走極端,愈鬧愈僵。一旦出現分歧,隻擴大,不收窄。

龍鷹輕描淡寫道:“公主仍有坐小樸的椅子嗎?”

太平公主嬌軀輕顫,垂首道:“剛才鷹爺問,明天殺不死你又如何?人家可以告訴你事實,就是沒有人想過這個可能性,因此並不存在殺不死你時應變的手段。”

說畢繞過他,朝大門舉步。

※※※

太平公主花容轉白,輕輕道:“你要我為今天說過的話付出代價嗎?”

龍鷹歎道:“我曾對你許下的承諾,我的護花之心永不改變。不過,宮廷是個浮沙地,愈陷愈深,唯一希望是不遭最後的滅頂之禍。言至此而盡,公主請回吧!”

公主甫離,下人來報,檀霸在外麵等了他小半個時辰,怎都要見他一麵。

法明三大弟子裏,最缺他好感的正是此人,一來因他過去惡名昭著,更為他對龍鷹一向口服心不服。

他當然是奉二張之命來摸清楚自己的意向,宮城實際上落入龍鷹手裏,二張和他的高手團成了人質。龍鷹一句說話,包保無人敢離集仙殿一步。

龍鷹被太平公主弄得心情轉劣,最好可來個倒頭大睡,不想見任何人,尤其是代表二張的人,更非“笑裏藏刀”檀霸。隻恨現在非為依好惡處事的時候,隻言利害。

著下人去請檀霸來會之際,心中暗自咀嚼太平指沒人認為他可以贏,故沒有應變計劃兩句話。

太平該不會在這方麵誆他,誆他有何意義,他該視之為太平因自己提起“小樸”,提起那張“太師椅”,被勾起舊情,向他提出最後的忠告。

問題來了!

敵方陣營不乏才智之士,不怕一萬,也怕萬一,很難想象如宇文朔、楊清仁、洞玄子等,沒一個人想及此可能性,全不朝這方向擬定未來之計。

忽又記起當他“大言不慚”,著公主舉出一個不在宇文朔、楊清仁或洞玄子之下的人來,公主欲言又止的情況。

他奶奶的!

如此看,肯定有這般的一個高手,至或不止一個,是兩個,公主苦於此乃不能向他泄露的秘密,忍氣吞聲,任他耀武揚威,他當時是在說氣話,未經深思熟慮,回想起來,暗抹冷汗。

照龍鷹估計,圍攻自己的七大高手,宇文朔、楊清仁和洞玄子乃必然之選,妲瑪則不宜參與。剩下的四個空缺,夜來深和沈入夢均為一時之選。本認為該入選的乾舜,現因想法改變,極可能沒有份兒,那就糟糕至極。

龍鷹致勝的考慮,是瞧準對方實力分布不均,可被他加以利用,假如人人像宇文朔、洞玄子和楊清仁般厲害,攻向任何其一如遇銅牆鐵壁,這場仗還用打?

這一個或兩個人,可以是誰?

第一個想到的,是當日與法明化身為方閻皇和康老怪,入東宮行刺李顯遇上須眉俱白的老和尚,使的是齊眉杖,武功確差不了楊清仁多少,肯定在與他一起攔截龍鷹的佛門美女寧采霜之上,正是此玄門高人的禪杖,令龍鷹的“康老怪”受重創。

我的娘!

如果是他,其禪杖可與接天轟以硬碰硬,憑一人之力接去他大部分攻勢,來個招招硬拚,消耗他的體能,難怪即使對他估計最高者,仍不看好他。

太平公主明言明天不來觀戰,是不忍也。

另一個人是誰?

就在此刻,宗楚客的麵容浮現心湖。

※※※

檀霸和龍鷹在偏廳坐下前,失去了一貫掛在胖臉上的笑容,歎道:“此時此地,在這樣的情況下來見鷹爺,情何以堪?”

龍鷹道:“檀老師失去鬥誌了。”

檀霸苦笑道:“當淩岸斃於鷹爺的接天轟下,我仿似從一個大夢裏醒過來,回首前塵,不知幹過什麽,更不明白為何走上這條路。”

龍鷹沒想過他這麽坦白,問道:“檀老師是否有離意?”

檀霸仰天籲一口氣,平靜地道:“與其被普天下通緝,又要再過以前東逃西躲、流離浪**的日子,我檀霸寧願轟烈戰死,一了百了。我今年六十二歲,可以活這麽久,再無怨恨!”

龍鷹看到的,是檀霸的另一麵。如果他一意求生,龍鷹會瞧不起他。

試探道:“如我有辦法助你離京,隻要溜到塞外去,憑檀老師的身手經驗,至少可多享幾年福。”

檀霸雙目重現精芒,臉掛淡淡笑意,登時像變成另一個人,微笑道:“鷹爺好意,心領了!我過慣了刀頭舐血的生活,難再走回頭路,也過不了淡而無味的生活。不論兩公聲譽如何差勁,一直視我為上賓,令我享盡錢財美女之樂,以死報之,非常公平。唯一放心不下的是平生,不是我拉攏,他不會效力兩公。”

龍鷹順口一句,問道:“為何不見羊舌冷老師?”

檀霸道:“他在集仙殿耽不到三天,便藉詞離開,臨走前還對我說,鄴國公和恒國公非可事之主,我不是認為他說的話沒有道理,且心中認同,偏是我仍以酒色為重,是個選擇的問題。”

龍鷹道:“年兄又如何?”

檀霸頹然道:“在仍有機會前,我勸過他多次,他都不肯掉下我,現在死局已成。我們的希望,係在鷹爺身上,此為我來見鷹爺的原因,隻是鄴國公和恒國公沒想過我這麽坦白,將他們想好所有冠冕堂皇之辭,置之不用。”

龍鷹道:“我想聽檀老師的看法,鄴國公和恒國公仍有反撲之力嗎?”

檀霸道:“非是一點無存,朝上仍有一批支持他倆的人,且個個位居要職,可是成功的機會微乎其微,致命的是主動掌握在張柬之等人手上。二公怎想到聖神皇帝忽然病重?”

龍鷹又問道:“二公是否通過淩岸,私下與武三思眉來眼去?”

檀霸道:“這是隻有二公和淩岸方清楚的事。”

龍鷹道:“理該如此!”

接著問道:“他們有何提議?不是蠢得去攻打東宮吧!”

檀霸歎道:“聽鷹爺這句話,便知鷹爺不會和我們聯手結盟。我絕不怪鷹爺,鄴國公和恒國公近半年來行為乖張,屢勸不聽,到昨天方知因有淩岸從中使**鬼。二公敗局已成,誰都沒有辦法。”

又道:“鷹爺想我如何向他們交代?”

龍鷹道:“就說我還要考慮一些問題,天明後或可予他們一個答複,設法將年兄帶來。”

檀霸一怔道:“鷹爺何不給他們一個爽脆的回複,絕了他們的癡心妄想。他們著我最緊要告訴你,根據最新的消息,以張柬之、桓彥範、袁恕己、崔玄暐和敬暉為首的朝臣集團,已決定不容鷹爺活著離京,二公因此才認為大家有合作的可能。”

縱然早知如此,仍聞之心傷。

龍鷹岔開道:“你們竟不曉得校場比武的事?”

檀霸茫然搖頭。

龍鷹道:“那你們是真的入彀,舉目無親。我就將比武的事說出來,令檀老師不用兩手空空的回去。”

檀霸現出感激神色,聚精會神的聽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