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鷹和符太並騎馳出宮城,以百計正清理積雪的羽林衛,全避往道旁,肅立敬禮,頗有像昨晚上陽宮夾道相迎的聲勢,隻差在沒有高喊“鷹爺”大名。

天空雲層低壓,白雲為主裏雜著十多朵烏雲,太陽躲到雲層後方,雖是有心無力的模樣,天氣尚算穩定,不虞又忽來風雪。寒風陣陣地從西北方刮來,不時掀起大蓬雪粉冰屑,旋卷上半空去,狂飄亂舞後又緩緩灑落。

清理禦道的工作方興未艾,由天亮後苦幹到此刻,隻清理出半邊道路,被鏟走的雪堆積道旁,延綿似白色的丘陵,蔚為奇象。

龍鷹穿著裝扮,與昨天進入宮城時沒有大分別,唯一明顯不同處,是將分成兩截的接天轟取出,交叉掛背,從左右肩斜探出來,令刻意整理過儀容的龍鷹,更是神采照人,威武不可一世,狀如天神。

符太雖然一夜未睡,仍是精神奕奕,笑道:“看他們的眼光,便知在看他們心中的大英雄,你的樣子亦似真的魔種上身,處於巔峰狀態,希望你不是中看不中用。”

龍鷹感覺著雲層後太陽的位置,微笑道:“有諸內,形於外,就看你的眼力,沒有‘銀樣鑞槍頭’這回事。你奶奶的,離正午至少三刻鍾,你的‘是時候哩’,肯定說早了。”

符太笑道:“本子是讓鷹爺有足夠時間和各方好友寒暄話舊,並可親眼目睹地道崩塌時有關人等的反應表情。我已盡力調校,就看老天爺肯否看在你鷹爺的情份上,配合幫忙。如本子所料不差,敵人的突襲軍將於正午那一刻,通過地道從東宮潛過來,進駐陶光園和襲芳院。哈!鷹爺死訊傳來時,立即發動,先將集仙殿重重包圍,然後派人入殿斬二張。”

龍鷹道:“太少愈來愈懂事哩!咦!頂多得一百人,比起老子宰薛懷義時少多了。”

符太道:“忘記告訴你,李多祚派人來向田歸道放話,說鷹爺出戰期間,宮城、皇城和上陽宮三大軍係,須留守崗位,不得有人去觀戰。還有!小檀說二張不敢去,怕你有閃失時,給人乘機幹掉,故龜縮在集仙殿。”

龍鷹笑道:“真好膽!是擺明不惜一切,務要殺老子哩!他奶奶的,老子不發威,給人當是病貓。”

符太好整以暇地道:“難得鷹爺這麽大火氣,本子不知多麽希望你大開殺戒,本子就可大過‘血手’之癮,得到‘橫念訣’後,尚未有可試功的機會,忍得不知多麽辛苦。”

龍鷹悠然道:“勿要癡心妄想,老子才不陪你發瘋。”

符太道:“既不想殺人,是否該訂下賽規?例如在時間上的限製,又或劃下界線,被逼出界外算輸諸如此類。”

龍鷹朝他瞧過去,咧嘴笑道:“擔心哩!今趟美其名為切磋比試,實為你死我活的生死決戰,訂什麽娘的規矩都毫無作用,誰人理會?所以太平不會來,張柬之恐怕亦不來,因為他們曉得這個殺我的決定,不忍目睹。哈!真精彩!”

符太不解道:“精彩在何處?”

龍鷹道:“我現在魔種上身,不時衝口說出心裏的感覺,說出來後自己並不太明白。大概是這樣的情況,正是老子最深層的某部分,一手炮製出來。”

兩人往左轉,朝大校場的方向慢馳。這截到校場之路再沒人清理積雪,或許因羽林衛先要打通貫連則天樓和端門的主禦道,又或是武攸宜下令不準手下接近校場及其鄰近範圍。

氣氛登時變得異樣。

林立兩旁的官署靜悄悄的,不覺有官員辦公,幾疑忽墜鬼域。

龍鷹道:“至少三尺厚。”

符太沒談論路上積雪厚薄的閑情,道:“我給你弄得糊塗了,你不殺人,又不訂下比武勝負的規則,如何了局?”

龍鷹欣然道:“技術就在這裏,不殺人並不代表不可以傷人,戰爭也可以五花八門,例如突擊、伏襲、殲滅。今趟就是一場消耗戰,看誰更傷得起,誰可快點複元過來,當敵方最強橫的七個人,全負上沒十天、半月難以恢複的傷勢,老子幾個時辰後立即變回龍精虎猛,於此時候地道盡毀,我們再祭出僧王和天師兩大至尊牌,一去一回,不用我說也清楚差異有多大。眼前正是個誰傷得起的危險遊戲,隻要能重現戰場的形態,老子可放手而為,對方卻是互相阻礙。他奶奶的!以寡敵眾,我經驗豐富,以眾欺寡,對方肯定嫩過草苗。在正常情況下,他們可憑預先擬定的戰術補這方麵的缺失。他奶奶的!我怎會讓他們有正常的情況呢?天師剛才點出了這個勝敗的關鍵。”

符太歎道:“比之僧王,天師仍多出近百年的經驗,誰可鬥贏他?”

龍鷹道:“放心了吧!”

符太道:“說放心是騙你,最怕你的魔種像我般好鬥,卻是有勇無謀,更怕你給人斬首,搶回你的無頭屍身有屁用。”

龍鷹打個寒噤,失聲道:“給你說得老子寒毛倒豎,該為來自魔種的反應,斬首應是唯一能殺我之法,所以須好好護著脖子。他奶奶的!對方的目標肯定是我的頭顱。”

說到最後一句,兩人不約而同的交換個眼神。

符太訝道:“你的眼神又變了,變得內斂收藏,深不可測,我是第一次見到你這個眼神。”

龍鷹沉聲道:“給你窺破,我正在調節體內至陽和至陰的力量,從離開貞觀殿後一直運功,直到你剛才提出敵人斬我首級時,忽然大功告成,雖仍是魔強道弱,可是相差再不是那麽遠。最微妙是給天師提醒,我格外留神‘陰中之陰’,果然有新發現。”

此時離校場所在不到三千步,走畢前方一排官署後,往左轉將進入宮城大校場的廣闊空間。

從則天門樓到校場,用了一刻鍾的光景。

符太道:“天師說過什麽話?”

龍鷹道:“他指出我的所謂‘至陰’,仍屬‘陽中之陰’,未能臻達‘陰中之陰’的層次,換言之,我的‘至陰’,差一步方可到達‘無極’的至境。”

符太道:“似乎很有道理,對你該是很壞的消息,如青天霹靂,為何你仍可以這麽輕輕鬆鬆的?”

龍鷹欣然道:“因為你和我曉得在經驗上,比我們兩個加起來仍多出百年的天師,他所不知道的東西。”

符太摸不著頭腦地道:“你在說什麽?哪方麵是我也曉得的?”

龍鷹微笑道:“我來不及告訴天師,小弟曾死過兩次。到哩!”

※※※

果如龍鷹所料,太平公主和張柬之齊齊缺席,李顯夫婦沒有來,上官婉兒未見芳蹤,也不見崔融、楊再思,及韋承慶、崔神慶、房融等二張的朝臣黨。

其他可以來的人全來了,不過隻限於夠資格的重臣大將,總人數介乎百人之間,包括下場對付龍鷹的高手在內。

校場消失至無影無蹤,化為官署間廣闊逾三千步的一片雪原,厚積三尺。所有來觀戰者,全聚在校場南邊,最觸目不是眾綠叢中一點紅的李裹兒,而是在校場上踱步的宇文朔、楊清仁和宗楚客,三人交頭接耳,勘察校場最新的情況,厘定策略,顯示出對方不敢對龍鷹掉以輕心。

武三思正要第一個迎上來,李重俊和武延秀左右搶出,趕來為龍鷹和符太牽馬,看武三思不知好氣還是好笑的神情,便知兩個小子均為沒資格參與東宮和朝臣集團最高密議者,並不曉得今天的校場切磋,是“掛羊頭,賣狗肉”,誌不在鬥藝,而是殺人。

龍鷹和符太於離最接近的武三思十步外甩鐙下馬,符太立給兩人纏著低聲說話,符太趁機不用和龍鷹一塊兒走,避過陪龍鷹與在場者打招呼和說口不對心的虛言偽語。

龍鷹遇上來迎的武三思,微笑道:“如果兄弟落敗身亡,梁王肯予兄弟風光大葬嗎?”

以武三思之奸,臉上仍掛不住,尷尬賠笑道:“鷹爺說笑哩!讓兄弟為鷹爺引見幾個人。”

宇文朔、楊清仁和宗楚客見龍鷹到,離校場朝這邊走回來。

表麵看,不覺半絲劇戰即臨、劍拔弩張的氣氛,可是一股莫以名之的壓力,正籠罩全場,感覺矛盾。

李裹兒美目閃亮的盯著隨武三思接近的龍鷹,按捺不住的趨前三步,帶動了立在她四周的孫大娘、姚崇、桓彥範、崔玄暐、李多祚、武攸宜等十多人。

神都四大軍係,得兩大頭子出席,不見李鋒和武懿宗兩人。今次比武,背後有著相當的思慮和考量。

於以張柬之為首的朝臣來說,是個痛苦的決定,曉得在自毀長城,更怕惹起兵變和民憤。所以可以在殺龍鷹後,壓著消息不使泄露,至或製造出龍鷹並未死,隻是離開了的假象,對新朝有利無害。

龍鷹不待武三思賣口乖,離安樂五步處卓立施禮,欣然道:“龍鷹參見郡主!”

李裹兒驚喜道:“鷹爺怎曉得本郡主呢?”

龍鷹踏前一步,笑道:“小民別的不行,卻最愛猜謎,猜中時最開心。隻恨有個謎,是小民永遠猜不破的。”

姚崇滿懷感觸地道:“鷹爺話如其人,宛若天馬行空,使人難以測度。”

李裹兒興致盎然地道:“鷹爺當然是非常人,未出手已這般精彩,不知那個永遠猜不到的謎,謎題是關於哪方麵的?”

其他人從兩邊擁來,將龍鷹團團圍著。

李裹兒這群人的後方,立著洞玄子、夜來深、沈入夢和白眉和尚等四個即將下場的高手,除白眉和尚垂簾下視,一副有道高僧的模樣,人人現出全神傾聽的神色。像他們般層次的高手,可從龍鷹的神態說話,尋找他的弱點破綻。

龍鷹氣定神閑地道:“啟稟郡主,謎麵就是‘人生’兩字。”

眾皆錯愕。

“水清即現,水濁便隱。”

龍鷹目光朝白眉和尚瞧去,微笑道:“敢問大師法號?”

宇文朔、楊清仁和宗楚客留在外圍處,看白眉和尚與龍鷹以禪機交鋒,任何一方若陷於詞窮,勢大幅影響鬥誌氣勢,凶險處不下於動手過招。

除呼呼風聲,人人屏息靜氣,看兩人隔著人叢舌戰,頗有盛宴前菜的味道。在眾人心中,龍鷹雖是能言善辯之人,但說到佛意禪旨,沒可能是佛門高人的對手。換過龍鷹是法明,當然沒人敢妄下結論,白眉和尚低喧佛號,合十道:“老衲破立,請鷹爺指點。”

龍鷹在百眾期待下,問難道:“影從何來?”

破立大師悠然道:“影本無來去,由水致有生。”

眾皆絕倒。

破立大師指出是否見影,賴水之清濁。龍鷹反問影從何來,破立答根本沒影子,隻因水的反映,影子才出現。

龍鷹問得妙,破立大師答得更妙。

人人認為龍鷹無以為繼之時,龍鷹灑然道:“來者自來,去者自去,大師雖解影之所住,卻未解影之所不住。破可以立,便非真破。”

破立大師吟唱道:“雲散水流去,寂然天地空。夢幻空花,何勞把捉。龍施主寥寥數語,盡得風流。善哉!善哉!”

破立大師主動避戰,來個鳴金收兵,並非在問難上失守,而是因給龍鷹來個單刀直入,指他未是真破,否則今日怎會現身於此?而不論他的立場如何高尚偉大,仍為未破,逼得他不得不以“夢幻空花,何勞把捉”回應,坦承到頭來一切皆空,盡顯禪門高人的心胸氣魄。

論禪機,兩人鬥個旗鼓相當;然而論氣勢,龍鷹將本是氣勢如虹的破立大師逼往守方,便是稍勝一籌。

鼓掌聲起。

“精彩!精彩!破立大師佛我俱忘,鷹爺見情見性。本人李清仁,見過鷹爺!”

楊清仁語帶雙關,暗指龍鷹以破立的名號反擊,有失厚道,是率性的行為,登時為破立爭回不少同情。

龍鷹迎上楊清仁的目光,啞然笑道:“原來是河間王。‘雁過長空,影沉寒水。雁無遺蹤之意,水無沉影之心’,大師出手,小子當然盡力招架,能有問有答已令龍某額手稱慶,哪還記得哪句屬情?哪一句見性?幸得大師放過,事實上龍某人暗裏早出了一身冷汗。”

李裹兒“噗哧”嬌笑,道:“鷹爺說得風趣。”

龍鷹對楊清仁來個二路反擊,一路反責“吹皺一池春水”,幹你楊清仁何事;另一方麵耍無賴,對楊清仁明嘲暗諷,毫不留情,登時將楊清仁的氣焰壓下去。

說畢見李裹兒盡朝他背後交叉掛著的接天轟瞧,兩手後探,沒人可看清楚他的手法時,龍鷹分執未接上的兩截接天轟在手,往安樂郡主李裹兒遞過去,恭敬地道:“郡主請過目。”

駭得桓彥範和孫大娘從兩邊搶出,各自接著一截。

兩人同告色變,有點不相信的朝兩手捧著的半截接天轟細看。

宇文朔的聲音在近校場那邊,人群最外圍處道:“桓大人和孫大娘接著鷹爺名懾天下的神兵的一刻,同告動容,可以告訴我們是怎麽一回事呢?”

宗楚客幫腔道:“是否不尋常地重,或輕至使人難信。下官宗楚客,拜見鷹爺。”

桓彥範長長籲出一口氣,歎道:“的確比想象的為輕,可是卻非下官吃驚的原因。究竟是什麽呢?唉!怎麽說好哩?這半截的接天轟,似是充滿奇異的力最,力量之下,又有別的更深層的動能。唉!不愧是神兵!”

轉向孫大娘道:“大娘有類似的感覺嗎?”

孫大娘駭異之色尚未褪掉,沉聲道:“這不像是沒生命的死物。”

雖近百人聚在一起,卻沒人說得出話來。

安樂郡主又驚又喜,低聲道:“讓本郡主摸摸看!”

孫大娘將以卷刃為主的一截接天轟,送到她身前。

安樂郡主探出兩手,引得人人目光全集中往她像四周的雪那般白的貴手,看著她將一雙柔荑,緩緩的、戰戰兢兢按在兵器去。

“哎喲!”

安樂郡主觸電般縮手,嚷道:“它在躍動嗬!”

符太的聲音傳來道:“時辰到!剛好正午!該是比試開鑼的吉時嗬!”

人人心中大罵,雖明知他在阻止眾人將龍鷹的接天轟傳來研玩,又莫奈他何。

龍鷹輕輕鬆鬆接回兩截接天轟,動作瀟灑的重掛背上,喝道:“梁王!給我們訂了酒席嗎?”

武三思笑道:“鷹爺有令,三思怎敢不從。我辦事!鷹爺放心!”

龍鷹向安樂告罪一聲,領頭朝校場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