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鷹睡至起碼日上三竿,方醒過來,心中奇怪,不是約好商月令嗎?為何不見美麗的場主來弄醒他?

忙起身梳洗穿衣。

別的嘉賓均有婢仆隨行伺候,獨他須照顧自己,洗濯衣物親手包辦,真想像在軍旅生活般連續十多天不洗澡不更衣,肮髒有肮髒的滋味。

行軍沙漠,洗澡更是不切實際的幻想。

不知如何,竟懷念起征戰漠北的日子來,難道已過了厭戰的階段?

來到廳堂坐下,不知該等待商月令還是自行到食堂吃早膳,又想起昨天與北幫的龍堂堂主樂彥交手的過程。

當時的自己變成了另一個人,說話的語氣口吻仿如幫會人物,回想起來頗有新鮮的感覺。蹄聲傳來。

龍鷹心中一熱,跳將起來,迎出門外去。當見到來的是商守忠,既失望又奇怪,商月令怎會不親來接自己去參加田獵?

看這位“老朋友”神情木然,一副不情願的表情,知他對當夜認為自己挑釁楊清仁一事,仍未釋懷,現在隻是在沒法違命下執行陪伺他的苦差。

牧場的人有點像塞外的民族,單純直接,喜怒形於色,不會隱藏。

商守忠道:“範爺請上馬。”

他牽來的並非商月令的馬,素質差上一截,不過龍鷹對所有馬兒一視同仁,不會厚此薄彼,欣然翻上馬背。笑道:“商兄仍在生小弟氣?”

商守忠臉無表情地道:“守忠怎敢。”

龍鷹與他一前一後馳出院門,然後並騎緩行,試探道:“宋問兄沒法分身嗎?”

商守忠訝道:“你認識他?”

輪到龍鷹大奇,難道商月令的“宋問”身份,連自己牧場的人都騙過了。隻有這個解釋,方切合商守忠的反應。

商守忠是副執事的身份,在牧場屬高層領袖,如果他不知道“宋問”的真正身份,那恐怕隻大總管和主執事方曉得。

龍鷹道:“當晚我見過貴場主後,就是由他作我的團領去觀光。”

商守忠現出個古怪的神情,沒有說下去,龍鷹心知與他的關係不再和睦,知機地不追問,以免自討沒趣。

直至馳出場主府,兩人仍沒有說話,氣氛頗僵。

商守忠忽然開腔說話,有點像說給自己聽般,喃喃自語道:“知道嗎?現在環顧武林,能當得上中流砥柱之稱的,就隻得河間王一人,更難得竟是唐室子弟,又全力匡助太子,可見我大唐氣數未盡,妖魅退避。”

龍鷹想不到他有這番說話,為之愕然,此人肯定是大唐的狂熱支持者,對現時的情況視之為妖人誤國,不過亦很難怪責他。像商守忠者,聽其名字便知其父母藉其名以示忠於大唐之誌,商守忠在爹娘自幼熏陶下,養成了偏執的信念,不理會現實,隻知盲目死守此一信念,不容納與之有異的念頭和看法。

從商守忠身上,他看到牧場的另一麵。

在秀珣場主之前,牧場或許在政治上較活潑開放,可是李世民在寇仲和徐子陵支持下登上帝座,大唐的威勢攀上頂峰,飛馬牧場自然而然在政治上和思想上往唐室傾斜,曆三代後以唐室為正統的信念,已是牢不可破。兼且牧場自成一國,外麵的消息即使能點點滴滴的滲進來,亦會被扭曲和過濾,不會改變他們原本的想法,反被用來穩固已有的信念。例如排斥女帝的功業,將目光剩放在她力圖以武氏長久代唐、縱容子弟、任用酷吏和殘忍的手段上,對其他事視而不見。絕不會站在女帝的立場上去看東西。

大唐子弟裏可被稱道者實數不出一個來,李隆基則尚未有表現的機會,忽然出了個“河間王”李清仁,還憑其神算為李顯擋過大劫,令“兩大老妖”無功而退,遂一躍而成白道武林景仰的象征,商守忠崇慕的對象。

商守忠的想法,代表的正是中土世家大族的想法,不論李顯如何不濟,韋妃怎樣專橫,隻要有李清仁輔國,大唐勢可重拾昔日的光輝。

“範輕舟”敢去甘犯“李清仁”是大逆不道,他們不理青紅皂白,均會站在“李清仁”的一邊聲討“範輕舟”。關中隊的反應,就是世家大族的反應,幸好龍鷹以柔製剛,世家子弟又看在牧場的份上,否則肯定大打出手。

自己是徹底傷害了商守忠的心。

龍鷹隱隱感到商月令未能應約,事情並不簡單,而在牧場內,可令美麗的場主感受到壓力,又或不得不做非心所願之事者,就隻有大總管和主執事等元老級人物。如果不是可反過來令楊清仁為他說好話,宋魁又仗義幫忙,“範輕舟”早被驅逐。

可見商月令仍受製於以大總管和主執事兩人為首的力量,須尊重老人家們的意見。

唯一可使商月令爽約者,就是他們。

大總管宋明川和主執事商遙既曉得“宋問”乃商月令的化身,怎樣愚蠢亦猜到商月令對“範輕舟”這個屢次犯禁的強徒生出興趣,從他們的立場看,此事等同大禍臨頭,賠上的不僅是美麗的場主,還有牧場的聲譽。他們不千方百計阻撓才是怪事。

商月令苦於沒法告訴他們“範輕舟”就是龍鷹,不過即使說出來,或許適得其反。對此,龍鷹並非憑空猜估,而是商守忠舍河間王尚有何人的態度。

不論龍鷹如何功業蓋世,威懾內外,在世家大族眼中,仍隻是武曌的寵將,加上整個李顯集團對他的敵視,由武三思一手炮製對他不利的造謠,世家大族勢視龍鷹為一個有繼承女帝野心的妖孽,加上女帝遲遲不讓位予李顯,益添他們的疑惑。

以前在神都扮“醜神醫”時,他感受不到世家大族這個態度,但在牧場的直接接觸下,他終掌握到“龍鷹”的位置。

他的敵人絕不止大江聯,由韋妃和武三思在後麵操控的太子集團,還有是以關中為主基地的世家大族。

因與商月令的關係而生的愉悅心情,此刻一掃而空。

隱隱感到“範輕舟”成了牧場保守勢力針對和打擊的人,商守忠正是他們的代表,現在是要逼自己知難而退。

他奶奶的!

楊清仁有沒有在背後暗中發功,推波助瀾?答案是肯定的。以楊清仁的才智,肯定做得漂漂亮亮,且是他無從揣測的。

牧場亦非沒有支持“範輕舟”的人,像昨夜的恩苓是一個例子,她既年輕又不理政事,訴諸直覺,但人微言輕,左右不了為牧場主流的保守勢力。

商月令本該是此主流的最高領袖,可是因從秀珣場主傳下來的傳記得到新的啟悟,故產生不同的想法,獨立於主流的信念之外,不囿於一見。

商守忠的聲音在耳鼓內響著,續道:“河間王到牧場後,第二天清早到校場指點我們的騎射,謙恭有禮,且確有驚世絕藝,我們認為即使是那個被武曌推崇的龍鷹,也及不上他。”

龍鷹暗歎一口氣,商守忠直呼武曌和龍鷹之名,毫無敬意,可知自己想法正確,牧場的主流勢力是唐室盲目的追隨者。

商守忠道:“所以範爺到牧場的第一夜,竟主動公然挑釁河間王,說不敬的話,守忠非常反感,隻因範爺遠來是客,不願無禮。”

龍鷹隨口道:“所以商兄送小弟去見場主後,立即向老人家們飛報此事。”

商守忠微微一怔,訝道:“範爺怎猜得到的?”

龍鷹從容道:“我還猜到這些隻是開場白,商兄有更要緊的事和小弟說。對吧!”

此時商守忠領他離開山城主道,往山道的方向走。

他顯然早想好說辭,勒停坐騎,朝他瞧過來。

龍鷹大感不妙,這家夥顯然不是發點牢騷那麽簡單。

商守忠沉聲道:“牧場今天舉行特別的晨會,由場主親自主持,並恭請河間王出席,上詢他對範爺的看法,會議該仍在進行中,不過長老會早有決定,這個晨會隻是個形式。”

龍鷹終曉得是怎麽的一回事了,牧場的保守勢力為了維護“少不更事”的年輕場主,免她陷於“範輕舟”這奸人之手,全麵反撲,直截了當地逐他離開。

最不忿的是這麽樣的一個晨會,目的不在決定“範輕舟”的命運,而是安排河間王有先於所有人的優先權,也比龍鷹早上一步得睹商月令的“全貌”。

由此事可窺見牧場保守勢力和元老派的心意,就是認為河間王才是商月令下嫁的理想對象。

表麵看,楊清仁不論人才家世,都是暴發戶“範輕舟”沒法比較的。

蹄聲自遠而近,三組騎隊,每組約十五人,分從山路、山城,與及上方的位置馳來,不用說也知是奉有遞解他出境命令的牧場高手。

龍鷹向商守忠啞然笑道:“你們太小覷我範輕舟了。”

話畢已立足馬背上,在不知該如何反應的商守忠呆瞪著下,往側傾斜,下一刻已藉小小力道彈空而去,落往路旁林木深處。

商守忠大喝“追他”的聲音從後方傳來。

※※※

龍鷹展開身法,逢屋過屋,幾次施展彈射,有時又故意現身,引得追騎不住失誤,錯走方向位置,到最後翻牆回到場主府,直撲主堂。

所有嘉賓,大部分的牧場人員,均離城到飛馬草原參加田獵,留守府內的人不多,正為秘密遞解“範輕舟”的好時機,但也讓龍鷹如入無人之境,輕易踩晨會的場。

大總管等人確想得周到,先逼商月令舉行緊急會議,使她沒法分身阻止,另一邊則瞞著商月令召楊清仁來參加會議,製造兩人見麵的機會。還以為憑楊清仁的人品才華,可令商月令移情別戀。

此雙管齊下之策,不知是牧場哪個老狐狸想出來的,厲害至極,可惜他們的對手是他龍鷹。

現在等於戰場上的隨機應變,鬥智鬥力。如果他真的被驅逐離境,對他聲譽損害之大,是難以估計的。且會使商月令認為他不外如是,損害自己在她心中神通廣大的好印象。

主堂在望。

就於此刻,他感到有一人埋伏在屋脊的另一邊,等待他去自投羅網。

從此人埋伏攔截的位置,已知此人的高明。

首先,他竟“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準確猜到“範輕舟”意不在逃走,而是以舉行晨會的主堂為目標,可知此人才智。

其次是他能掌握“範輕舟”潛往主堂的路線,那憑的就非隻才智,而是身法、武功和高手的感應。

想不到牧場內有如此強橫之輩。

但不論他如何了得,仍沒法明白龍鷹是什麽東西,想攔截魔門邪帝,不但此人辦不到,天下亦無人有此能力。

他埋伏的位置,是位於主堂和龍鷹身處的一重房舍,綠色瓦麵在陽光照射下爍爍生輝,炫人眼目,大利於埋伏的人。

龍鷹毫不猶豫的平衝而去,橫過逾三丈的空間,險險踏足有埋伏的房舍邊緣處,一副立足不穩的驚險情況,舉動惹笑。

此著顯然大出對方料外,依正理龍鷹該是騰身而起,那此人可從下突擊,欺龍鷹升勢已盡,無以為繼下,一舉拿下他。

不過表麵的形勢仍有利於他,一個從瓦脊衝殺下來,逼龍鷹落地,乘勢追擊,縱然在一時三刻內收拾不了他,待追兵齊至,哪到龍鷹不俯首稱臣?

對方在瓦脊現身了,先是一片槍影,見槍不見人,如一股風暴般往龍鷹卷來,氣機槍意,將龍鷹鎖個結實。

看清楚了。

此君約莫二十歲許,曬得黑黑的,頭發鬈曲,臉相英偉,線條清晰,唇上下頜刮得光光的,穿的雖是牧場的裝束,但用料好多了,柔軟貼體,大增他動作快速靈活的感覺,特別是一雙長腿,令他更為出眾。縱然際此爭雄鬥勝的時刻,仍予人介乎滿不在乎和視天下人如無物間的古怪印象。

他手持的長槍與他合而為一,人就是槍,槍就是人,展開槍法,自然而然形成無可抗禦的派勢。

此君的武功,不在商月令之下。

龍鷹裝作大吃一驚的自動翻離頂緣,往下落去。

那人冷哼一聲,倏地加速,躍空而起,往龍鷹落處投去。

隻看此人沒有乘勢呼喚其他人來援,知他非常自負,自信可憑一己之力,收拾這個江湖強徒“範輕舟”。

不過他立即曉得自己錯了。

剛來到屋緣旁上空的一刻,一股卷旋而上的強大勁氣衝之而來,連想清楚的時間亦欠奉,虧他了得,臨急來個淩空翻騰,槍收後背,以單掌狠拍龍鷹贈他的旋轉氣勁。

當日在汝陰,以無瑕之能,因身處上空,亦要立吃眼前虧,被龍鷹硬送往遠處。而此君不論如何厲害,終難和無瑕相比,情況更為狼狽。

龍鷹巧施妙策,將敵我形勢扭轉過來,伏擊者反中了埋伏。

“砰!”

勁氣爆破,怎麽不情願也沒法可施,牧場這位新一代出類拔萃的高手,身不由主被直送往離地逾十丈的高空,至抵死是落下點會是瓦麵。

龍鷹重上屋頂。

此時蹄聲從四麵八方傳來,包保當追兵們看到年輕高手直上他從未試過抵達的高度,會惹得人人摸不著頭腦,不明白他在幹什麽。

另一個妙用是惹得人人朝這個位置趕過來。

抵瓦脊位置,龍鷹趁沒人看見的一刻,全力施展彈射,不但越過所處房舍與主堂間的距離,且越過主堂,避免踏足正舉行晨會的主堂瓦頂,惹起下麵如楊清仁般高手的感應,好完成以奇兵突襲晨會的非常任務。

下落時,後麵傳來重物掉在屋頂,瓦片碎裂的響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