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鷹從容道:“古語有雲:‘用人勿疑,疑人勿用’,就是這般的簡單。而事實上你說出這個人來,正好向我範輕舟顯示貴方的實力,當然不能騙我。樂堂主勿要誤以為我對朝廷的政治認識不深,到神都發展是我的夢想,幾年來用了不少的工夫,可輕易查證堂主的話。我正是有誠意,才說得如此直接坦白,因事關我範輕舟的生死榮辱,絕不能大意輕疏,更非隻說客套話的時候。”

樂彥下了決心似地道:“這個樂彥明白,既然是長久合作,開始時坦誠以對是有必要。不過請範大哥恪守江湖規矩,即使我們的合作談不攏,亦須話不傳第三者之耳。”

龍鷹道:“我和貴幫是天作之合,隻要忠誠合作,沒有解決不了的事。現時處於不利位置的是我,動輒身敗名裂,爭多幾籌在手裏是合情合理。”

樂彥沉吟片刻,道:“我們在朝廷確有個能擔當得起大事的人,現在更是地方上有威望的大員,屬太子集團的人。”

龍鷹若無其事地道:“原來是宗楚客,確為理想的人選。”

樂彥現出無法隱藏的震驚,失聲道:“範大哥怎可能猜到?”

龍鷹心忖二張並沒有騙他的“醜神醫”,北幫確為武三思在江湖上的走狗,由宗楚客從中穿針引線。像宗楚客那類懂得視李顯為奇貨的野心家,不會看得起武三思,現肯為武三思所用,是因武三思後麵的韋妃。不論是李顯做皇帝還是韋妃當女帝,不打好與韋妃的關係難有好日子過。

怪不得宗楚客可以源源不絕在財力上支持李顯,皆因他是大貪官,包庇江湖上的亡命之徒,令北幫漸成氣候,更因宗楚客的照拂,北幫成功融入西都的上層階級去,否則樂彥怎有隨關中隊到飛馬牧場來的資格?

龍鷹道:“都說我對朝政並非像你們所想那麽無知,我更非要逼你說出秘密,而是如果由宗楚客去處理,那提議者就不可以是太子集團方麵的人,如此方不會令人懷疑。”

樂彥訝道:“提議者?”

龍鷹道:“就是向聖神皇帝提出小弟萬無一失的計劃的人。”

樂彥用難以置信的目光瞪著他。

龍鷹照例賣個關子,道:“樂堂主有想過走水路嗎?”

樂彥歎道:“誰都曉得走水路可省回至少一半的時間,且可大量運載,但相對則風險太高,如若出事是人贓並獲,很難脫身,隻是給扣起貨船,已是損失不菲。從陸上去較易隱蔽行藏,遇事時可作鳥獸散,除非官府收到風聲,否則十拿九穩。”

龍鷹道:“我這個計劃如聖神皇帝肯接納,就可公然將大批私鹽運往北方,秘密落貨,如此數年我們便發大財,有錢使得鬼推磨,那時我們愛怎樣擴展都可以了。”

樂彥道:“算我求範大哥吧!請大哥立即說出來,讓樂彥可轉告幫主,否則定會給幫主痛罵,責我辦事不力。”

龍鷹道:“我怎會讓你為難,先問你一句話,有哪種民船是不用受水師關防阻截盤查的呢?”

樂彥無奈答道:“恐怕隻有為官家運載糧貨物資的船,方得如此優待。範大哥勿要再賣關子好嗎?”

龍鷹好整以暇地道:“我的計劃若能成事,我們的私船會變成官方特許的民船,能公然運私貨到北方去。”

樂彥歎道:“坦白說,我擔心得要命,因牽涉到聖神皇帝,一個不好,天皇老子都包庇不了我們。”

龍鷹知他因對自己的賣關子忍無可忍,故使出激將法,笑道:“事關重大,樂堂主還是多點耐性較好。”

救人和打仗是截然不同的事,必須設想周詳,避免須臨機應變的情況,武力隻可作為後盾,因一旦出事,勢招致無可挽回的後果。

能在談判桌上解決的事,絕不會拿到戰場上去。

北幫打開始便是居心不良,如他不能扭轉局麵,隻好放棄。

他更不能不防楊清仁一手,此人心胸狹窄,自私無情,得到打擊“範輕舟”的機會,絕不錯過。“南民北徙”的計劃下,“範輕舟”會變得脆弱,隻要能在某一特別營造出來的局麵下,將“範輕舟”逼入絕地,楊清仁可聯同如無瑕般的高手,將“範輕舟”殺死,一了百了,並將滯留中土的突厥人連根清除。

他的計劃正是針對此種種情況而設定,將各方勢力全拖下這攤渾水來,沒人可輕舉妄動。

這本是沒可能的事,但因他是“龍鷹”,有師姐武曌撐腰,遂可扭轉乾坤。

樂彥神情尷尬地道:“因很想知道嗬!”

龍鷹遂將楊清仁的計劃加油添醋的道出,當然不提是楊清仁所構想。

樂彥聽罷反鬆了一口氣,道:“範大哥的構想雖然巧妙,但因牽連太廣,聖神皇帝心意難測,成事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龍鷹心中暗罵,對方是不願主導權落入“範輕舟”手上,加上居心不良,本身已有個完整的計劃,故不願樂見其成。

龍鷹微笑道:“這樣如何,當聖神皇帝頒下‘南人北徙’的命令,又由宗楚客主持大局,我們的合作正式開始,否則一切休提。”

樂彥大吃一驚道:“範大哥如果認為我們北幫不是合作的好夥伴,何不坦白直言,怎可將我們間能否成事寄托在一個渺茫的希望上?”

龍鷹道:“道理比樂堂主想象的簡單多了。此為使範某可安心合作的條件,因若然出事,宗楚客是首當其衝,貴幫亦難置身事外。樂兄明白我的意思嗎?”

樂彥從容道:“即使有人為此上書聖神皇帝,聖神皇帝又批下來,但誰可保證此重任會落在宗楚客肩上?”

龍鷹若無其事地道:“這個留給範某去擔心吧!快則一月,遲則半載,情況會變得清晰分明。”

樂彥肯定心裏半點不相信,歎道:“範大哥真的明白朝廷的情況嗎?李裹兒雖貴為郡主,但在現時對朝政是沒有任何影響力。”

龍鷹啞然笑道:“你們對我的調查實不夠仔細,樂堂主等著聽我的好消息吧!最巧妙是隻要說一聲再沒有自願北徙的農民,計劃立即終止,那時我們早賺個盆滿缽滿。哈!”

樂彥沒好氣道:“但願樂彥如範大哥般樂觀,‘南民’又如何?何況這方麵會交由各地的官府處理,我們如何插手?”

龍鷹輕鬆地道:“技術就在這裏,詳情則不便透露,你們若信得過我範輕舟,便等著坐享其成。”

樂彥仍不死心,追問道:“裝上大批鹽貨吃水深的情況如何解決?私運鹽貨乃殺頭大罪,如此的一條船會有官方派來的人隨船而行,並不是人人肯冒著生命危險被收買的。”

龍鷹道:“還記得昨天小弟被人行刺的事嗎?當時查更、文紀昆、古夢、白蓋及其同夥五個人,以合圍之勢直逼而來。哈!差點忘記說河間王,正是他引我踏進這個食堂陷阱,本來任我有通天徹地的本領,勢難逃此劫。可是看嗬!我範輕舟還不是好好的和樂堂主商討未來大計。憑的是什麽?”

樂彥隻有瞪眼的份兒。

龍鷹道:“憑的就是最精確的計算和策略,於不可能裏炮製出可能來。”

樂彥道:“範兄怎會和河間王結下梁子?他現在可說是沒人惹得起的人。”

龍鷹語重心長地道:“樂堂主對朝政的了解始終不如我,在中土,隻有一個人是誰都惹不起的,那就是聖神皇帝,河間王遠未夠資格。我惹他又如何?見到麵還不是客客氣氣,心照不宣。所以說你們對範輕舟近乎一無所知。安樂郡主來找小弟,是因河間王告訴她小弟會到神都去,故她望可盡地主之誼,我和她的關係就是這樣子。”

樂彥給他忽東忽西的銳利詞鋒弄得暈頭轉向,盡最後的努力道:“範大哥準備由誰人向聖神皇帝提出‘南人北徙’的計劃?”

龍鷹道:“我心中已有人選,卻不宜在大事未成前透露。”

樂彥雙目閃過嘲弄之色,道:“範大哥如肯透露,說不定我們可助上一臂之力。”

龍鷹道:“在此事上,梁王絕插不上手,他的影響力限於太子妃,太子妃能左右的得個丈夫李顯,而李顯對政事是不聞不問。唯一會阻撓的是以張柬之為首的眾臣,在這方麵我自有主張,不須幫忙。”

從他口吐梁王兩字,樂彥立告色變,知他不是藉詞推搪雙方的合作,而是胸有成竹。聽他口若懸河,幾句話將朝廷宮廷微妙形勢交代得一清二楚,知他非是口出狂言,而是每句話均經過深思熟慮。

樂彥壓低聲音道:“這麽說,提議的該是屬張氏昆仲旗下的人,對嗎?”

龍鷹自己亦不敢肯定,含糊地道:“是其中的一個選擇,勿再問長問短了,樂堂主回去告訴貴幫主,隻有在這個情況下,範某方敢與你們合作,但記著不要明的是一套,暗裏又是一套,否則不要怪我範輕舟翻臉無情。還有,如果大家做得成兄弟,我會讓貴幫知道誰才是你們真正的勁敵,不是黃河幫亦不是竹花幫,他們的實力超乎你們的想象,失掉人和貨隻是個開始,越浪亦是在他們的計算之內。”

江湖幫會,講的是利益。

龍鷹施盡渾身解數,是要反過來硬架北幫上轎。

在“南人北徙”的掩護下,他不用任何外力幫忙,仍可完成目標,但問題是若楊清仁是通過二張向女帝提出,那隻要向武三思泄密,武三思肯定會借此重重打擊張氏昆仲,那時“城門失火,殃及池魚”。龍鷹的目標就是要武三思、二張兄弟、河間王全給卷進事情內,而他龍鷹則透過女帝高高在上的操控一切。

他是不愁北幫不入彀的,因牽涉到龐大的利益,武三思亦在在需財,否則如何應付韋妃母女的揮霍無度。這叫一家便宜數家著。

私鹽不等同販賣人口,雖是獲利豐厚,損失的隻是朝廷,收少了稅,對平民百姓沒有直接和即時的影響。龍鷹送走突厥婦孺後立即收手,主動權全握於手中。

樂彥無以為繼,沒精打采地道:“樂彥如實轉告範大哥這一番話,在神都會麵時當有個肯定的答案。”

龍鷹長身而起,道:“幹!或不幹!隻要一句話,我不想聽其他的,希望貴幫主明白。”

樂彥苦笑道:“範大哥厲害,難怪短短數年已擁有大江最強大的船隊。”

龍鷹移到他椅後,兩手探出,抓著他兩邊肩頭道:“人心有多險惡,江湖就有多凶險,我這個天下是從無到有打出來的,我不為自己著想,也要為跟著我的兄弟著想,希望你們能明白。”說畢揚長去了。

雖曉得恩苓正含情地目送他離開,卻不敢回應她的張望。

※※※

踏出食堂,秋風送爽,精神為之一振。

肯定有老天爺在暗裏幫忙,送上北幫這份大禮,既可解決送人的問題,又可趁機打進武三思的勢力集團去,進行顛覆。他狠下決心,隻要機會來臨,第一個要殺的正是此人。

不由想起上官才女,假如他幹掉武三思,她會如何看待自己?

幸有楊清仁提出這個建議,否則自己想破腦袋亦沒法想出來,現在盡管他是口惠而實不至,他仍可以憑自己的影響力去促成,但當然最好是由楊清仁想辦法,這樣方可使楊清仁不生疑心。

際此一刻,他感到無比的輕鬆,擔子實在太沉重了,想起複真、羌赤等兄弟,與自己有合體之緣的苗大姐、小圓、香居眾美、葵蜜,南城避雨的動人情景,他便感義無反顧,現在事情終於有眉目。

踏入觀疇樓,“宋問”默坐小亭裏,似想得入神,不知等待的人回來了。

龍鷹來到“她”對麵坐下,微笑道:“累場主久等。”

商月令朝他望去,雙目閃閃生輝,以本來的嬌柔女聲輕描淡寫地道:“今夜早點登榻休息,明早月令親自來接你去參加為期三天的田獵。”

龍鷹歎道:“我對狩獵不單沒興趣,還不喜見在山野自由自在的鳥獸被殘殺,三天的田獵對我是難挨的苦差事。”

商月令訝道:“我還是首次聽到這樣的看法,教人家該怎說好呢?”

龍鷹道:“我曾遇上過以打獵維生的民族,此事本身無可厚非,就像虎狼覓食,乃生活所需。而我認識的天山族獵民,更是我所認識的所有人裏最尊敬大地和生靈的偉大民族。可是若以此為樂,我會難以接受。”

商月令道:“獵物都會拿來吃掉的,不會濫殺。”

龍鷹欣然道:“這樣我會好過一點,行軍時打獵,便是必須的手段。”

商月令鬆一口氣道:“那你隻是反對濫殺,不是視打獵為罪孽,這樣人家會好過點嗬!真怕你會因此不開心。”

龍鷹沉吟不語。商月令道:“在想什麽呢?”

龍鷹道:“我在想著最近聽到的一句話,但希望月令不會著我說出來,因為肯定不是月令喜歡聽的話。”

商月令嗔道:“那為何偏要惹起人家的好奇心?快說!”

龍鷹道:“‘人正是大地上最傑出的敗類’。”

商月令一怔後啞然無語,好半晌才懂得道:“能有這個看法的人,不但有大智慧,且可深刻地反省。此人是誰呢?是佛門或玄門的高人嗎?”

龍鷹道:“此人是我勢不兩立的死敵,話是說在決戰前的一刻。”

商月令愕然以對。

龍鷹道:“嚴格來說,此戰我是被他擊敗了,但真正的輸家卻是他。”

商月令不解道:“是最近的事嗎?”

龍鷹道:“是我來此前發生在竟陵之西北博山上的事。”

商月令嬌呼道:“可是你沒有絲毫受傷的情況啊!”

龍鷹笑道:“不如此怎能得月令以身相許?來!找個地方親嘴兒如何?”

商月令垂首道:“讓人家說出你非參加田獵不可的原因,你想曉得嗎?”

龍鷹心迷神醉地道:“終可得聞場主之道了。”

商月令大嗔道:“死壞蛋!”

龍鷹歎道:“場主罵得好,小弟正是不折不扣的壞蛋,比你想像中壞多了。”

觀疇樓上的星空,從未試過似此刻般的壯麗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