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堂前聚集著婢女和府衛,人人聞瓦碎聲翹首上望,但因聲響傳來的位置發生在另一間房舍處,隻是奇怪而非全神戒備,到見到龍鷹,已失去先機。

龍鷹幾是貼著主堂前的屋簷滑下來,且不是直線落地,而是斜斜釘子般直射入階台上的大門,避過所有人的攔阻,迅疾至肉眼難察,十多人眼睜睜瞧著,來不及驚呼喝止時,龍鷹的背影沒入主堂大門內去。

下一刻龍鷹卓立主堂“飛馬軒”中央的位置,立即看呆了眼,忘掉了七道箭矢般射在他身上的目光。

飛馬軒南端中置三屏雲石大臥椅,楚楚動人、姿容秀美至難以描擬,肯定沒有人能抗拒的美女穿著柔軟貼體的黃色花裙,自然寫意的半臥椅上,如花玉容不施半點脂粉,古銅色的皮膚散射健康的陽光美,最離奇是烏黑的眼睛此時竟現出碧綠色,其優美修長的苗條身形體態,絕不遜於金發美人美修娜芙,就像一幅由當世妙手繪畫出來,活色生香的美人圖軸。

她的秀發濃密烏黑,閃耀亮澤,直垂至兩邊如刀削般的香肩上,雖是半臥半坐,卻仍保持著似是與生俱來淡雅高貴的氣質,儀態萬千。

顯露全貌的商月令仿如脫穎而成另一個人,不能比較,其動人處非是筆墨可以形容。

她一雙若如點漆的美目落在龍鷹身上,微微一怔,旋即露出似陽光透過烏雲化為熾熱但含蓄的笑意,用世上沒有哪個男人能抵禦含情脈脈的一雙碧綠眼睛緊鎖龍鷹魂魄。

兩人怎想得到會在這種情況下“坦誠相對”呢?

叱喝聲從兩邊傳入耳內來。

商月令仍保持著慵懶至像永遠不會從臥椅爬起來的誘人姿態,好整以暇香唇輕吐的淡淡道:“誰都不許妄動!”

正要衝進來擒人的幾個府衛立即止步門檻外,噤若寒蟬。

龍鷹清醒過來,知非是飽覽秀色的適當時間。

環目一掃。

寬廣大堂的兩邊置有東西對稱各四副雲石圓屏靠背椅,配以茶幾花幾,全為雕鏤精細的家具,美輪美奐,又充盈著世家大族文化傳承某種沒法說出來的書香氣息,氣象莊嚴肅穆。

居商月令右座首席的是楊清仁,雖仍是氣定神閑,神態從容,但一雙銳目已隱透煞氣,又是無可奈何。

他之下是兩個中年男子,穿的不是牧場裝束,而是自己的服飾,均在襟頭繡著飛馬標記,以示為牧場人員。

有資格坐在這裏的,除了像楊清仁是被邀來的貴賓,隻有大總管宋明川、主執事商遙和四個正執事。

另一邊為首者該是在牧場內地位僅次商月令的宋明川,五十多歲的年紀,體魄健壯魁梧,氣度沉穩,禿頂,下頜厚實,透亮的寬臉表情嚴肅,深邃的眼神在鷹鉤鼻和高圓的顴骨襯托下,使人感到他若立下主意,會不再因任何事動搖。

接著的就是主執事商遙,比宋明川年輕上幾歲,生得仙風道骨,五綹長須,體型頗高,雖是坐著,仍有隨時可乘風而去的飄逸味兒。

在他下首坐的是另兩位執事。

四位執事年紀不大,沒一人逾四十,各具奇相,盡顯曆史悠久的飛馬牧場,乃是臥虎藏龍之地。

人人曉得商月令尚有話說,夠資格插嘴的宋明川和商遙則是心虛,一時間飛馬軒內靜至落針可聞。

如果可以動手,宋明川和商遙肯定離座和龍鷹拚命。

商月令神態優雅閑適地以一個動人的姿勢,拿起旁邊幾上的香茗,淺嚐一口,又將茶盅放返原處。

人人都喝茶,但龍鷹從沒看過人喝茶喝得比她好看,登時心都癢起來。

他傲立軒子中央,成為了各人淩厲目光的眾矢之的,仍然從容自若,像回到自己的家裏。

商月令目光再次往他投來,如與情人枕邊私語般輕軟地道:“原來是範先生,未知範先生如此不請自來,有何貴幹?”

宋明川幹咳一聲,正要說話,給她碧綠色的眼睛責備地瞅一眼,立即將說話吞回去。

龍鷹心中喚娘,這樣一雙會說話的眼睛竟可改變色澤,確是聞所未聞的奇技,難怪扮“宋問”時可瞞過牧場所有不知情的人。

龍鷹咧嘴一笑,露出上下兩排雪白的牙齒,變成發自真心的燦爛笑容,輕鬆地道:“稟上場主,事情是這樣子的,小弟本須隨貴屬離開牧場,但因想起懷內有份小禮,仍未獻上予場主,又知貴屬不會體諒小弟這片完成心願的苦心,隻好使點手段,好讓見麵禮呈上。”

接著從懷裏掏出采薇給他作禮物內藏夜明珠的精致小錦盒,畢恭畢敬的雙手奉上。

商月令漫不經意地道:“接禮!”

輕巧的足音從入門處傳來,一個漂亮的俏婢來到龍鷹身前,接過小錦盒,在商月令示意下放到她旁邊的幾上去,又回到大門外。

宋明川和商遙在頭痛,不知如何應付眼前之變,楊清仁則是位置尷尬,由正主兒淪為陪客,說話不是,不說更不是。四個執事則是一頭霧水,隻有瞪眼的份兒,氣氛古怪。

龍鷹終見識到商月令的場主威勢,隻是她超凡的美麗已具有無比的震懾力,其豔名是實至名歸。

商月令目光落到龍鷹臉上,輕叱道:“穆飛你給我滾進來!”

剛才在屋頂上伏擊龍鷹,有不可一世之概的昂藏青年,從門外搶進來,越過龍鷹,於離商月令五步處雙膝著地,垂首道:“全是穆飛的主張,願承受罪責。”

龍鷹心忖此子確夠義氣,將事情全攬到身上去,否則宋明川和商遙會很難下台。

商月令不看他半眼地道:“剛才我為何聽到瓦碎的聲音?”

穆飛道:“是穆飛從高空掉下來,不慎踏破數片屋瓦引致。”

令龍鷹想不到的事發生了,商月令仍是清冷自若,不看穆飛,不看龍鷹,“靜如處子,動若脫兔”的眸神落在大總管宋明川處,微點巧俏的下頜,示意他說話。

宋明川沉聲道:“穆飛你為何要這般做?”

穆飛知他在為自己開脫,抬起頭來,理直氣壯地道:“因範先生壞我牧場規矩,惹起賓客的微言,穆飛為挽回我牧場聲譽,故糾集兄弟,希望可將範先生請離牧場。”

商遙道:“你曉得我們不怪罪範先生的原因嗎?”

穆飛道:“我不敢問。”

商月令轉向楊清仁道:“河間王是當事人,可以就這方麵說上幾句嗎?”

楊清仁給她一雙美目注視,竟現出迷醉之色,然後勉強回複澄明,露出個充滿英雄氣魄和自信的笑容,從容道:“範兄當日在食堂確是因勢所逼,不得不反擊,事情發生得太快了,沒時間作周詳的考慮。”

接著目光投往龍鷹,道:“本王和範兄是新相識,不會故意為他說好話。”

又道:“穆飛雖然犯過,卻是情有可原,就像他在馬球場上為牧場的聲譽而戰,本王敢請場主格外開恩。”

這幾番話非常得體,且恰到好處,借機顯示出他泱泱大度,切合身份,除商月令無可無不可的模樣,其他人自宋明川以下都頷首點頭,表示同意。

龍鷹心忖不論楊清仁在被逼下為他說何好話,絕改變不了宋明川和商遙對“範輕舟”的看法,因牽涉的非隻是犯規的問題,而是關乎到飛馬牧場高門世族的傳承。

當年寇仲和徐子陵到達牧場,肯定在商秀珣的芳心惹起漣漪,至乎掀起波濤,但始終難成好事,最後嫁與門當戶對的宋師道,正是基於門閥根深蒂固的想法和風尚。

要高門世族的人,去接受一個寒門之士,不論此人品格如何高尚,聲譽多麽好,但若論及婚娶,且是至高無上的場主,直至世族式微的今天,仍是絕不可能。

飛馬牧場自成一國,從未對外開放過,就像高門大族最後一座堅固的堡壘,守衛著門閥的製度和為之自豪的價值,絲毫不因外頭的風雨動搖。

飛馬牧場向被視為世族裏的世族,非是無因。

站在宋明川和商遙的立場,更不會接受像“範輕舟”那麽劣跡斑斑的一個人,所以曾在納他入新貴榜一事上,惹起激烈爭論。隻商月令亦難獨排眾議,但因有桂有為撐“範輕舟”,遂險險過關。

但商月令亦沒想過龍鷹這般的“不爭氣”,初來乍到立即惹是生非,弄得牧場一眾天怒人怨,最後竟發展至上下連手來逐其出境。

穆飛因不曉得“宋問”是商月令扮的,知其一不知其二,沒多大感覺。可是知情的宋明川和商遙則是有苦自己知,因楊清仁當著牧場的領導層正式為“範輕舟”開脫,他們再沒有逐走“範輕舟”的理由。

龍鷹暗讚商月令在處置眼前危機上手腕高明,揮灑自如。

商月令淡淡道:“就看在河間王的說話,隻要在未來的兩場馬球賽上,穆飛你能保持長勝,此事作罷,否則你將再不是我牧場的人,並永遠不準再踏足牧場一步。”

穆飛全身劇震,龍鷹看不到他的表情,從其波動感覺到他心裏的震駭。

商遙失聲道:“場主!”

商月令若無其事地道:“如視我這個場主為無物,月令還當場主來幹什麽。我意已決,誰都不得在此事上說話。”

她輕描淡寫的說出來,但每句話均有萬斤之力,以迂回的方式警告宋明川和商遙兩大元老,若再有逾越,她會辭去場主之位。

商月令就像當年的商秀珣,才色雙絕,成為飛馬牧場的象征和靈魂。

宋明川欲言又止,終不敢說出來。

楊清仁唇角逸出一絲不懷好意的笑容,淡然道:“本王謹在此預賀小飛旗開得勝,勇奪‘少帥冠’。”

龍鷹嗅到危險的氣味,難道這個壞蛋看中了穆飛的人才武功,想收之為己用,那就先要在球場上擊敗牧場隊。單憑皇室隊的實力,顯然力有未逮,但因決戰可由進入決賽的隊伍邀其他各隊好手助陣,故賽果難料。

以商月令的才智,當然掌握個中玄機,仍敢以這個別開生麵的懲罰加諸穆飛身上,皆因有他龍鷹此一妙著。

如龍鷹能成為最後決戰取勝的大功臣,或可將牧場上下人等對他的成見扭轉過來。宋明川和商遙反對商月令和自己結交的立場雖不會因而動搖,但至少會在對他的看法上轉為正麵。

這是一種微妙的心態,穆飛的獲罪因他們而起,如穆飛被逐,他們亦無顏坐在目前的位置。

商月令縱橫捭闔,盡顯場主不容冒犯的威勢,難得是仍那麽慵慵懶懶,姿采醉人,讓龍鷹得睹她無比動人的另一麵。

商月令向楊清仁微微淺笑,道:“河間王肯移駕來參加牧場的晨會……”

接著轉向仍跪在她前麵的穆飛柔聲道:“還不出去!”

穆飛慌忙起立感恩,躬著身在龍鷹旁經過,直退往門外去。

商月令這才從容不迫向楊清仁續下去道:“解釋清楚與範先生的誤會,月令非常感激,也是敝場的榮幸。”

楊清仁深深的瞧著她,瀟灑地道:“是清仁的榮幸才對。可否容清仁冒昧說兩句話呢?”

說時看看仍立在中央的“範輕舟”,其意昭然若揭,就是有此人在,不方便說話。

宋明川開聲道:“田獵隊伍該已出發,我們和範生生誤會冰釋,老夫就代場主向範先生致以萬分歉意,同時更希望範先生能參與田獵,門外自有人領先生到場地去。請!”

又喝道:“小豫備馬,為範先生領路!”

即使商月令貴為場主,亦難在這情況下說別的話,否則便是不顧宋明川的顏麵。

薑畢竟愈老愈辣。

龍鷹聳肩微笑,施禮告退,當然豎起耳朵施展凝聽,看楊清仁如何向美麗的場主展開第一波的愛情強攻。

退至門外的台階,楊清仁的聲音響起道:“聽說商場主的閨閣知己,有蘇杭才女之稱的都小姐會來觀賞飛馬節的馬球決賽,未知本王能否得此榮幸,加入為都小姐而設的洗塵宴?本王和她曾有數麵之緣。”

龍鷹恨得牙癢癢的,這奸鬼確懂謀詐之道,知直接約會商月令,可給她隨便找個借口婉拒,令他失去打蛇隨棍上的機會,遂來個聲東擊西,名為見都才女,意則在美麗的場主,令商月令沒法拒絕。

“範先生!”

龍鷹茫然朝聲音來處瞧去,見到的是一張如喜似嗔的年輕女子玉容,活潑生動,青春煥發。

商月令果然無從拒絕,心不在焉地答道:“讓月令看看如何安排,定好了後再通知裹兒,再由她知會河間王。”

“範先生!你在想什麽呢?”

商月令雖然答話時心神不屬,但顯然對楊清仁的乘虛而入沒有反感,語調溫柔,聽得龍鷹心裏一陣不舒服。

“範先生!”

龍鷹終返回現實來,訝道:“這位姑娘!”

台階下的空地處,十多個俏婢府衛的目光全落在他身上,沒有一雙眼睛的神情是友善的。穆飛早走個無影無蹤。

眼前是個十八、九歲的牧場姑娘,標致出眾,體態健美,有一雙可和商月令比擬的長腿。她雖是年輕,卻毫不畏羞,還似是準備好去參與任何驚心動魄的事。

姑娘道:“我叫商豫,是大總管指派來做範先生的團領。”

又抿嘴笑道:“雖然範先生這團隻得一個人,我也會竭力做到最好。”

怎可能呢?宋明川和商遙兩個老家夥最怕商月令看上他,自然也怕牧場其他女子看上他,怎會讓這麽漂亮的女郎來陪伴自己。

他嗅到陰謀的氣味。

龍鷹湊過去壓低聲音道:“小弟現在心情大壞,隻想回去繼續睡覺,不用勞煩小豫哩!”說畢掉頭返觀疇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