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後半夜中烏雲蔽月,滴滴答答的雨水打在書閣外的窗台上,扯起了暗夜之中無邊無際的細線。

符晨曦進入熟睡之中,這是他最近睡得最安心的一個晚上了。周圍都是書卷淡淡的陳舊氣味,有種令他回到了童年時,祖父母老宅中的安全感。晦暗的城市上空雨水瓢潑而至,符晨曦穿著一身西服,抱著公文包擠出地鐵站,從擋水的屋簷下一路跑回公司。

“你又遲到了。”女副總麵無表情地站在玻璃門後,看著符晨曦。

“還有一分鍾!一分鍾!”符晨曦掏出門卡,不停打卡,但公司大門就是死活進不去。

“符晨曦!你被炒魷魚了!”

“不要啊啊啊——”符晨曦慘叫道。

“赫!”符晨曦猛地睜開雙眼,發現自己還在參天派的書閣裏。

外頭一片昏暗,原來是做了個夢……怎麽會在夢裏做夢?自從來到九霄之後,這倒是破天荒的第一次。夢裏來到九霄,在九霄做夢,又回到了現實。他籲了一口氣,想到自己似乎已很久沒有回到過現實了,隻不知道現在死了,會不會在**醒來,前往圖書館工作。若有選擇,他更寧願待在九霄世界裏,仿佛這兒才有著屬於他的,波瀾壯闊的人生。

展翅騰飛,遨遊於藍天之上,自由自在的人生。符晨曦坐起身,見榻畔放著一套洗得幹幹淨淨的衣服,與一盆清澈的水。他轉到書架後,發現螺旋形的書架深處有幾麵銅鏡,用來反射室內自然光線。便站在銅鏡前,寬衣解帶,換上參天派提供的衣服。

他脫下裏衣,露出健壯的背脊,無意中瞥見自己背後那個曾被徐茂陵稱之為“天命者”的印記。那印記如同逆時針的太極,陰陽互嵌,唯一的區別,就隻有較之自己上一次見到它時,顏色深了不少。在青峰派第一次發現它的時候,印記還隻是不太明顯的淡痕,如今卻已變成淡褐色,如同淺色的胎記一般。怎麽回事?符晨曦盯著鏡子,往前走了幾步,又稍稍後退,他非常確定,以前印記沒有這麽深。是因為自己修煉過青峰法術,具有內力的原因麽?一直以來,他隱隱約約有了某種猜測,這個印記與他來到九霄世界的原因,也許密不可分。

外頭腳步聲響,符晨曦馬上穿好內衣。

“那位……先生,請問你在嗎?”參天弟子的聲音在書架一側問。

“已經醒了。”符晨曦答道。

“師姐請您洗漱後到樓下去用早飯。”符晨曦應了聲,參天弟子便退了出去。

他回到榻前,整理自己隨身攜帶的銀貝,出發前麟嘉交給他的法寶——鉤索、小刀與撬鎖的工具等物,將畫卷逐一展開檢視。這次出門時他仍然帶了幾張空白畫卷,以備不時之需,果然不出所料,用上了。大白還在畫卷上,變成一個豎著狗耳朵的少年,朝他微笑。

“你在畫卷裏先待一段時間。”符晨曦想起曹靖霏是見過大白的,為了隱藏身份,暫時不能讓她看見它。還有夔龍靈牙……符晨曦展開收服靈牙的畫卷,隻見畫上一片殷紅,乃是最後時刻靈牙噴出滾滾怒火。

符晨曦:“……”

靈牙:“……”

“喂。”符晨曦倒提著畫卷,抖了抖。

靈牙一聲不吭,符晨曦道:“你沒事吧,說句話?”

靈牙還是不吭聲,符晨曦又說:“你答應我一件事,我就放你出來。”

靈牙依舊沉默,符晨曦說:“咱倆打個商量,你替我隱瞞我的身份,別讓那女孩兒知道我是誰,你家的事,我替你想個辦法,怎麽樣?”

靈牙顯然連話也不想與符晨曦說,符晨曦便坐到矮案前,掏出一枝羊毫筆,蘸上些許案上墨水,就要往靈牙臉上畫。

“給你臉上畫兩朵紅暈,穿一身女裝,一定很漂亮。”符晨曦唏噓道,“想要一對傲人的胸部嗎?”

“別畫!”靈牙何時受過這奇恥大辱?馬上喝道,“好生說話!”

符晨曦不費吹灰之力便挾製住了靈牙,一支筆在他的臉上晃來晃去,說:“究竟是怎麽回事?說吧。”

靈牙的故事很簡單,之前遭到了無妄之災,先被曹靖霏找上門來大鬧一場,又被符晨曦抓了回去。到得公司派遭到圍剿之時,靈牙順利帶著財寶回到琥珀崖,心想此事總算可以告一段落。

結果剛到家,窩裏正等著一個身材曼妙,戴著兜帽遮頭的窈窕女孩,一臉雲淡風輕地等著它。靈牙喜

歡漂亮的雌性生物,但那僅限於它自己抓回來的,反客為主,絕對不允許。於是它打算讓這女的瞧瞧自己的利害,沒想到對方卻極其彪悍,根據靈牙的描述,對方使一把長弓,射出的箭半路上居然還能拐彎!實力較之曹靖霏有過之而無不及,當場把它打得落花流水。

今年真是倒了它龍生八輩子的血黴,一而再再而三地挨揍,靈牙財寶又被搶走,對方放了一句話,告知:“現在我們可以坐下來好好談談了。”

靈牙怎麽能忍?當即再次逃出了琥珀崖,一時間走投無路,前往公司派,卻見妖怪們都被遣散,雁蕩山裏更多了些人手重建,還有一名“看似很厲害的女人”在巡查坐鎮,也不好貿然上門找符晨曦,恰好瞥見符晨曦沿汨羅西一路東來,便遠遠尾隨,最終到得曠野上。

“簡直晦氣!”最後,靈牙說道。

符晨曦從靈牙的話裏聽出了些許別樣的意味,一人一龍,相識還不到一個月,靈牙走投無路時,居然會想到去公司派找自己,當真是奇哉怪也。不過他沒有朝這隻傲嬌而暴躁的家夥追問,隻是嘲笑道:“年輕人嘛,脾氣不要這麽暴,想當年我年輕的時候也是這樣,天外有天,仙外有仙,慢慢地你就懂了。”

“你是個廢人,我是龍!”靈牙怒道,“這怎麽一樣?”

符晨曦:“你……”

“別畫!別畫!”靈牙見符晨曦要畫自己的臉,忙又說道,“快去替我將琥珀崖奪回來!”

你說去就去啊!符晨曦心想你誰啊,然而認真想了一想,這條夔龍若願意跟著自己,戰鬥力頓時大增,說不定能幫上不少忙。“給我點時間,我去幫你查查。”符晨曦答道,“這段時間裏,你就跟在我身邊,你得答應我幾件事。”

符晨曦上下打量靈牙,心裏不住合計它的戰鬥力,在他所見過的仙人與妖族裏,這家夥的實力也許比不上便宜師父徐茂陵,卻也是數一數二的,若願意聽話,放出畫卷後,簡直是大殺四方,不要太爽。

上午時分,銀瀑鎮內依舊下著淅淅瀝瀝的雨,一層秋雨一層涼,蒼霄大地秋意越來越濃。參天樞的庭院內,落葉鋪了滿地,被雨水濕潤後貼在地上。曹靖霏拿著飼糧,站在天井內屋簷下逗一群耳鼠玩,這種毛茸茸的小動物與其說是“鼠”不如說更像折耳兔子。兩隻耳朵展開時,能如翅膀一般在高空滑翔,速度極快,被九霄各地的參天樞馴服後用作消息傳遞。

銀瀑鎮內的耳鼠足有十餘隻,從蒼霄的幾個辦事處帶來了不少消息,交予本地樞官弟子後,便在欄杆上一字排開,此起彼伏地雀躍著,等人來喂吃的。曹靖霏非常喜歡耳鼠,不住伸手摸它們的頭,挨個逗弄一遍下巴,扔出吃的,耳鼠便接了,以兩隻爪子捧著麵團,心滿意足地吃了起來。

曹靖霏低聲歎了口氣,朝耳鼠自言自語道:“像你們終日吃吃喝喝,飛來飛去,也開心得很。”

耳鼠自然聽不懂她的話,隻抬起頭“啾啾”幾聲,繼而又埋頭專心吃著。

曹靖霏不禁想起了書閣裏躺著的那男子,以及昨天與夔龍交戰時,倏然震醒的那一刻。不知道為什麽,昨夜入睡時,腦海中盡是“大哥哥”的影子。自從離開師父後,自己從未像最近這段日子裏感覺到如此的孤獨。

而他的兩次出現,又仿佛是冥冥之中緣分的安排。從在混賬“符晨曦”的門派裏,把自己救出來,送她至江邊分開的一夜後,她甚至以為這一輩子也不可能再遇見他了。沒想到,她與他竟然毫無征兆地,在這麽一個情況下重逢,甚至在墜向大地之時,他竟不小心吻……吻……

那是曹靖霏第一次碰到別的男人的唇,想起那一幕就臉上一陣陣地發燙。奈何越不願意回想,又越忍不住翻來覆去地想起。他脖頸處的男子氣息,溫暖而安全的懷抱,似乎填補了師父死後,曹靖霏心底的某處。

他兩次冒著危險來救自己,何況還這麽有才華……能說出“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這樣的話……昨夜更說出“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那句詩確實令曹靖霏為之震動。如同在靜夜裏撥動了她的心弦,繁花盛開,令她在這一團亂麻的人生境地裏,仿佛窺見了一線希望,與他短暫的相識,竟是有點像當年跟隨在師父的身邊。雖然這人武藝不強,卻讓她覺得沉穩而可靠。

符晨曦下了樓,站在天井另一頭,看著朦朧光影下,長發披散,一襲粉色長袍,如同仙女一般的曹靖霏,不

禁怦然心動。曹靖霏則長發未挽,鬢角別著一枚新摘的楓葉,表情恬靜自然,手指靈巧,在下雨天晦暗的日光下,別有一種秀美靈動的氣質。

“小心被咬。”符晨曦笑著提醒道。曹靖霏正在想他,轉頭時見符晨曦來了,不禁眼前一亮。

符晨曦穿著一身深藍色的修身劍俠武服,身材挺拔,腰畔別著一把長劍,頗有玉樹臨風,風度翩翩的架勢,不苟言笑時,確實非常英俊。

曹靖霏見到他,心裏便沒來由地高興起來,笑道:“手還疼嗎?”

符晨曦沿著天井一側走來,試著抬起手臂,動了動,示意已經好多了,曹靖霏檢視他的右手,說:“這都過午了,先吃飯吧。”

兩人沿途經過參天樞前院,符晨曦昨天進來時痛得神誌不清,現在才發現此處占地麵積極大,前院乃是參天派與各霄弟子,二十一派門人互通消息之處。後院則是本地人員起居休息之地。

這間大宅雖名喚“參天樞”,作為蒼霄與其餘八霄消息傳遞的樞紐而設立,其中辦事弟子卻不到十人,倒是雇用了不少本地人充當雜役。兩人來到飯廳內,仆役已擺出一桌琳琅滿目的飯菜,較之青峰派的粗茶淡飯,豪華程度簡直天壤之別。符晨曦見席間俱是考究食材,不禁想到銀瀑鎮外平原土地肥沃富饒,果然九霄中仙族百姓與各大門派的依存關係非常明顯。想必銀瀑鎮中,各門派提供了予以百姓的庇護與工作,仙族百姓則為這些弟子們提供人力與資源生產。

“這是我親自下廚做的。”曹靖霏臉色有點發紅,道,“就當是多謝大哥哥你……你昨天的救命之恩了。”

符晨曦登時錯愕,說:“你還會做飯?”

曹靖霏頗有點不好意思,示意符晨曦落箸,又道:“學藝不精,讓你見笑啦,能吃就隨便吃點吧。”

幾名參天弟子在門外張望,比符晨曦還要詫異。須知四百年前,曹家以酒食業起家,乃是中原第一大食肆商。藥膳之譽更是冠絕九霄,使用的珍貴食材與靈藥,更能讓修仙中人增長修為。曹錕身為曹家之長,掌庖丁六技秘術,卻已久不下廚,麾下傳有數名得意弟子,分別執掌曹家產業。

而曹錕的獨生女曹靖霏,多多少少耳濡目染也學到些許廚藝,卻因自小拜入參天派首席大學者弘的門下,極少動手烹飪。參天派中,唯有弘曾吃到過曹靖霏烹調的手藝,門中也常有弟子議論,來日不知誰能走鴻運,成為曹家的乘龍快婿,接管占下奔雲足有三成的宏大基業,娶得曹靖霏,平日裏可一快朵頤。

“唔!”符晨曦剛動筷子就停不下來,“好吃!”

曹靖霏笑道:“這道菜叫瀟山無火雞,是用荷葉包著嫩雞,以豬油,黃酒等四十一種作料拌勻,埋在生粗殼灰中,澆水後發熱燜製……”

雞肉嫩滑,醃料入味,佐以香菇青筍及七味朱果、百年首烏,昆侖雪參等大補的藥材,清香調和,符晨曦餓了一整天,又要顧忌形象,恨不得把整張桌子和曹靖霏都一起吃進去。

除此之外,又有取自銀瀑鎮中鱘魚魚鰾熬製的花膠湯,一籠北山筍蒸肉,最難得的,還是秋季時令池藕,被切成白紙般薄薄的片狀,撒上切碎的活氣行血草藥九層塔,入口爽脆芳香。

曹靖霏隻動了幾下筷子,就看著符晨曦吃,更親自給他夾菜,免得他右手不便。

不到片刻,符晨曦一陣風卷殘雲,籲了口氣,這一桌菜簡直是登峰造極!與家裏那隻銀貉大仙比誰更厲害?若說勝過了熊貓,倒也不盡然,畢竟廚藝之道最難的乃是用最簡單的食材,做出最美味的菜肴。正如世間最難做的菜,乃是一碗蛋炒飯般簡單。

曹靖霏手藝、所用材料,考究雖是考究,卻仍未達到“返璞歸真”的境界。仔細想來,隻不知道銀貉若有了這些材料,會做出什麽樣的菜來。

“喝杯茶?”曹靖霏接過仆役遞來的茶,又有一塊熱毛巾,親自給符晨曦擦手。

符晨曦在那一瞬間,便覺心裏暖洋洋的,無論是從小到大碰到過的女孩,還是在九霄中認識的步光等人,俱一言不合就對他喊打喊殺,何時有過這等待遇。想到自己騙了曹靖霏這麽久,說不得內心深處,又有點愧疚。這謊話若要被揭穿隻怕不得了,符晨曦心裏打了個突,要是曹靖霏知道真正的自己是誰,以靈牙遭受的暴打為例,說不得就要將他腦袋按在牆上揍成餅。

千萬不能讓她知道,否則一定完蛋……符晨曦心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