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場混戰終於塵埃落定,符晨曦簡直氣不打一處來,你赤將子暝什麽時候來的?!居然看著我們打?

“青峰一帶異動頻繁,特地前來調查。”赤將子暝隻用了一句話就撫平了符晨曦的怒氣,“女魃發現了魔氣,所以才跟蹤至此地,我也是剛來,怎麽?”

“這就是你一直以來所擔心的嗎?”符晨曦站在懸崖上,想想,側頭注視赤將子暝,“很稀鬆平常嘛,用得著集結整個大陸所有的有生之力來對付羅睺?”

赤將子暝答道:“是否稀鬆平常,你自己心裏最清楚。”

符晨曦沉默了,赤將子暝又說道:“浮出水麵的,僅僅是冰山一角,你該不會天真地以為,羅睺已經死了吧。”

符晨曦最終不得不承認,在禹陵中的這場遭遇戰,簡直是在他來到九霄後所麵對的最艱難、最詭異的戰役,整個戰鬥過程就像一場噩夢!

最難的在於羅睺幾乎永遠殺不死。魔似乎有著變幻分身的能力,他們的生命形式是氣態的?

“羅睺在魔族大約是什麽地位?”符晨曦問。

“不知道。”赤將子暝淡淡道,“突然開始擔心起魔族了?”

符晨曦哭笑不得,數月前他把赤將子暝的禦雷天尊毀了個稀巴爛,再見麵時,赤將子暝非但沒有一上來就拔劍砍他,反而就像兩個老友一般,談論著無關自己的事。

“好好好。”符晨曦說,“是我錯了,我承認你是對的,但不是全部。”

他注視赤將子暝的雙眼,時至今日,他終於部分地理解了赤將子暝——在黑潮的表象之下,有著不容忽視的,暗流洶湧的龐大勢力。

若非大禹之魂現身,恐怕失敗的就將是自己了。

“先告訴你一個好消息。”赤將子暝說,“像羅睺這樣的,應當不會太多,他一定是接近頂層的存在。”

符晨曦聞言鬆了一口氣,但赤將子暝馬上又說:“另一個,就是壞消息了,羅睺在你麵前,也許還沒有出全力。”

“不可能。”符晨曦馬上說,“難不成他還讓我,故意輸了?”

“你發現他的魔核了?”赤將子暝沉聲道。

“魔核?”符晨曦皺眉,旋即想起了雁蕩山一役裏,卿玨重重黑氣剝離後,現出的那團黑色能量團,就連禹陵中的蜘蛛與蛇,也有核心,這麽說來,方才連番激戰,羅睺確實沒有!

赤將子暝淡淡道:“魔的力量源自他們的‘核’,正如人的魂魄一般,想要消滅它們,便得找到核。換言之,你在禹陵中見到的,僅僅是他的力量分身而已。”

正主兒更強大,符晨曦不由得生出一股恐懼之感。

“你對它們究竟知道多少?”符晨曦問道,“事已至此,必須盡快通知九霄各派,做好對付它們的準備了。”

“沒有用,他們沒有親眼看見,是不會相信的。”赤將子暝緩緩道,“我從一百四十年前,就開始調查它們。發現魔的存在非常古老,早在三界未曾分離之前,那個被稱作‘舊世界’的遠古大地上,就有了他們的身影。”

他走向懸崖盡頭,沐浴在陽光下,望向塗山中漫山遍野的青鬆、蒼柏與遠方綿延山脊上的流雲。

“它們一度以人心中的欲念為食。”赤將子暝說,“乃是貪婪、執念、不甘,怨恨等等諸多黑暗麵所誕生的產物,人心自古相爭不休,它們便從人心中獲取壯大的能量。到得後來,反而逐漸獲得影響人的力量……”

“……但凡你內心有一枚複仇的種子,便將被它所利用,生根發芽,最終長成一株參天大樹,你也將在它的控製之中筋疲力盡……”

符晨曦驀然想起了羅睺試圖控製他時,在他耳畔所響起的聲音,以及曾經潛入青丘之心碧水深潭的底部時,那無邊的黑暗與冰冷、絕望感。

“如果每一個人都能控製,”符晨曦說,“它們不會在現在才出現,早已稱霸九霄了,這裏頭一定有什麽蹊蹺。”

“不。”赤將子暝淡然道,“仙族,已不再是從前的仙族了。”

符晨曦:“!!!”

“一眾仙人自封神之戰後,便以老子為尊,奉行無欲無求,以其無私,故能成其私的理念。”赤將子暝沉聲道,“欲望被不斷地淡去,而仙人們以洞察萬物至理,窺探天道為一生所求,如是,魔族無以為食,便沉入地底蟄伏,等待機會。”

“而許多年後,古代仙人都已逝去,而仙族曆代繁衍,修為良莠不齊,多數是修為一般,與毫無修為的仙族平民,欲望增長,而修為高者,更是充斥著鉤心鬥角與爾虞我詐,人人為了利益,鑽營算計。其中又以奔雲、木甲兩大門派為首……”

符晨曦:“確切地說,是奔雲。”

“不錯。”

符晨曦本以為赤將子暝會說出什麽歪理,沒想到他竟一口承認。

“但這是曆史的必然。”赤將子暝又說,“沒有奔雲,也會有另外的、野心勃勃的門派。總之,魔族經曆了數千年的蟄伏,終於等到了回到地麵上的時機。而你的到來,興許亦是因此,天命者,符晨曦。現在,我再問你一次……與我合作吧。”

符晨曦仍赤著上半身,麵對赤將子暝的目光,依稀覺得十分怪異。

“我到底是誰?”符晨曦迷茫地說,“赤將子暝,我為什麽會來到此處。”

“這個問題,隻有靠你自己,才能去找到答案。”赤將子暝答道,“戰爭馬上就要來臨,這是我最後一次問你了,今日過後,無論成與不

成,我都須盡快召集奔雲軍團,預備對抗魔族的大舉入侵。”

“還有多久?”

“無法判斷,但我感覺已是迫在眉睫。”赤將子暝說,“羅睺已現身,這也就意味著他們認為無須再躲藏了。”

符晨曦麵對赤將子暝,最終點了頭。

“好吧,我聽你的。可我還需要明白一件事,我究竟為什麽成為天命者,這個烙印代表著什麽?”符晨曦轉過身,以背脊朝向赤將子暝,現出那黑色的烙印。

“你曾經到過青峰,向我師父打聽我的下落。”

“你知道了?”赤將子暝眉頭微蹙,注視符晨曦的背部。

“你為什麽會知道我?”符晨曦問,“那個時候,你我還不認識。”

“你雖然答應了,但我感覺到,你並沒有真正地下定決心。”

符晨曦:“……”

“前往青峰是為了找你,在追日匆匆一麵,也同樣是為了找你。”赤將子暝看過後,朝女魃做了個手勢,女魃便取來一件裘襖上衣讓符晨曦穿上,並為他係上帶扣。

符晨曦不慣被人伺候,忙示意自己來,表情頗不自然。

“同樣是一個夢,與徐茂陵相似的夢。”赤將子暝沉聲道,“在我追獵魔族的這些年中,我夢見了置身曠野,極目所見,俱是黑暗的魔族軍團……”

說畢,赤將子暝抬起一手,虛虛按在了符晨曦的額前。

轟然白光閃爍,符晨曦瞥見了赤將子暝的意識最深處——那個屍橫遍野,流血漂櫓的宏大戰場!

天空,大地,四處都是噴發的魔氣,熊熊烈焰橫飛,仙人們滿身血汙,與魔族竭力戰鬥,被黑火包圍、吞噬的仙人如同冒出黑火的流星,接二連三地墜向大地!

符晨曦背後翅膀拍打,左右手持陰陽刃,茫然地看著麵前的這一切。

“符晨曦——!”赤將子暝大吼道。

他的黑色武袍上已滿是血汙,臉上汙髒不堪,披頭散發掄起大劍朝空中的符晨曦飛來,一劍橫擋,當一聲將衝到近前的黑色巨鳥震開,繼而抬手,手中日長石發出強光,周遭魔氣盡數潰散。

“赤將子暝……”

赤將子暝已耗盡所有力量,血液如暴雨般灑下,而在這最後一刻,他運盡畢生修為,將靈力注入巨劍。

轟然巨響聲中,巨劍化出的八柄利刃朝著四麵八方飛散,將魔氣徹底轟潰!赤將子暝掙脫魔氣的束縛,從高空飛下,喊道:“符晨曦!”

符晨曦:“現在要做什麽!”

赤將子暝按住他,帶著他墜向大地,鮮血從他們身上迸發出去,如同暗紅色流星的尾焰。

白光倏然一收,符晨曦的意識被強行帶回了現實,與赤將子暝沉默相對。此時此刻,赤將子暝眼中的神色極其複雜,緩慢地收回了發著抖的手。

萬籟俱寂,山川間唯有春風席卷樹海發出的沙沙聲響,天際流雲散滅,亙古如昔。

“你……”

赤將子暝抬起手,示意不要說出口。

“也許這是我最終將麵臨的宿命。與徐茂陵一般。”赤將子暝平靜地說,“我已做好準備,並在近百年前,便不斷尋找著夢中的那個人,也就是你。直到又一個夢來臨……在模糊的夢境裏,我看見了展開翅膀,手持刀劍的身影,便以此作為線索。”

“經過我多年查證,刀劍與大禹有關,翅膀則不知來曆,於是,我在望帝島與禹陵附近長期布下偵察。”

“經過漫長等待,得知徐茂陵攻打禹陵後,帶回了一個人,那天我前往青峰派,恰恰好你飛過大殿……”

符晨曦想起自己那天撞在鍾上,頓時汗顏。

“我沒注意到你……”

“因為我並沒有正眼看你,隻是眼角餘光中出現了你。”

“那時候,我感覺到,自己的命運終於到來。”赤將子暝淡淡道,“於是時時關注著你。”

符晨曦驀然想起無數前事,徐茂陵的夢,耀眼白光中萬頃天劫降臨之時……而現如今,又一個的命運維係在他的身上。

這一次,我一定要救下赤將子暝!

符晨曦震撼無比,自己從夢裏所見的,乃是赤將子暝死了,也即是說完成了這一切,他便將死去……他的眼神中充滿了悲傷與無奈,望向赤將子暝。赤將子暝卻似乎勘破了他的內心,沉聲道:“哪怕天地之大,亦有終結的那一日。難道知道最終的答案,這一切便不再去做了麽?”

“欲念無窮無盡,與生俱來,一生中若壓抑著欲望而活,縱然活得再久,又有何意思?去掉七情六欲,人還是人麽?”

兩人再次相對沉默,符晨曦至此方明白到,赤將子暝一直以來的某種執著。

也許奔雲之國終究是一個虛無縹緲的幻想,而赤將子暝也永不會建立起什麽萬世基業,最有可能的,則是與夢中所預示種種一般,在戰場上付出自己的生命,消滅掉魔族。

但隻要他還活著一天,便永遠不會停下腳步,哪怕情知必死,亦不會放棄努力。興許清心寡欲,循天道而行,淡去所有的欲望,便將不再遭受魔族的力量影響。然而他隻想在這世間,開辟出另一條路,一舉推翻數千年來仙族修行的下坡路,釋放出那股每個人與生俱來的強烈力量。

“不一定。”符晨曦緩緩道,“畢竟,一切尚未發生,仍有改變的餘地。”

“我也曾這麽想過。”赤將子暝聲音中帶著難得的情感波動,那是一股唏噓之意,“而徐茂陵的結局,恰恰好證明了這

一點……”

“那不一樣。”符晨曦答道,“那個時候,我什麽也不懂,但這一次我知道了,赤將子暝。”他望向赤將子暝的雙眼,說:“相信我。”

赤將子暝緩緩點頭,不置可否。

“可這夢境,究竟是誰賦予你們?”符晨曦說,“召喚我來到此處的,又是誰?”

“不管是誰。”赤將子暝說,“我都相信,祂是洞察過去與未來的智者,隻有這一個可能,而我們現在的所作所為,也正看在了祂的眼中。”

赤將子暝略抬起頭,符晨曦順著他的目光望向天際。

“七大神明,玉帝、東嶽、西王母、南鬥、北鬥、女媧、老子。”赤將子暝說,“也許正是其中一位,隻是神祇所為,其中玄虛,尚不能參透。”

符晨曦:“……”

先前他不止一次地猜測過,如今看來,隻有這一個可能了。興許在眾神的眼中,他們哪怕再強大,也隻不過是九霄大地上碌碌生活的螻蟻罷了。

這位神明通過夢給予徐茂陵夢境,也給予赤將子暝夢境啟示,將他符晨曦召喚到了九霄中,並賦予他不死之身能力,隻是這烙印仍充滿了謎團,他究竟要如何做?如何去執行自己的天命?

符晨曦歎了口氣,走到崖邊坐下,呆呆看著山川與樹木。

“我隻想找到那個神,親口問一問祂。”符晨曦說,“為什麽選我?讓我當天命者,好歹得告訴我怎麽做吧?否則前路茫茫,我連自己擁有什麽也不知道,如何去打敗魔族?”

“你的朋友死了?”赤將子暝突然說道。

符晨曦點了點頭,說:“彭叔遭遇的,完全是一場無妄之災。是我害了他,他睜開雙眼時,看見的是我把刀刺進了他的胸膛,哎……”

安靜片刻後,符晨曦將彭的屍身取出,整理衣服,跪在彭的麵前,哽咽道歉:“彭叔,都是因為我,才讓你遭殃。”

赤將子暝說:“你朋友的遭遇,還有剛才的猜測,不如拚一把,我指你一條明路,七大神明也並非傳聞之中的杳不可尋。”

符晨曦猛地抬頭,難以置信地看著赤將子暝。

“西王母居住於昆侖山巔。”赤將子暝說,“九霄中人常通過西王母廟,或是長途跋涉到昆侖山下清雪之湖前朝拜。”

符晨曦驀然想起答道:“對,可她會見我?”

“女媧傳說居於高處的天外天。”赤將子暝又說,“層雲繚繞,比不周之巔更高遠的天際盡頭,連飛鳥也到不了之處。但昔時她留下不少傳說,要尋找天外天的位置,想必也不難。這兩位女神,以你秉性,料想接近以後套個近乎,不至於無望……”

符晨曦:“……”

“哎,赤將子暝,”符晨曦答道,“咱們來認真說說,你究竟對我的為人有什麽誤會?為什麽隻給我介紹女神?我是那種喜歡成天揶揄打趣女孩子,討女生開心的人麽?”

赤將子暝:“……”

符晨曦:“你說話啊”並轉頭看女魃,又問:“來,你說呢?”

“是的。”此時一旁的女魃言簡意賅道。

符晨曦:“……”

“我說。”符晨曦看了女魃一眼,再不懷好意地打量赤將子暝,“她為什麽叫你‘主人’?你們有啥不可告人的秘密嗎?”

赤將子暝答道:“女魃跟隨我已久,彼此雖以主仆相稱,卻依舊是以平輩論交,不是你想的那般……”

“主人。”

女魃似有話想說,赤將子暝卻抬起一手,製止話題岔開。

“玉帝居於比昆侖山巔更遼遠的高處,白玉神殿之中。”赤將子暝又說,“東嶽則也許不在九霄,隻在泰山之巔設一道場。你去試試?”

“還有嗎?”符晨曦問。

“南北鬥星君中,南鬥在九霄大地極南之地,炎霄海外。”赤將子暝又說,“北鬥則在魭霄東北,海外大陸北荒龍國的盡頭,南鬥司生,北鬥司死,九霄中人陽壽若盡,須祈南鬥,以求延續陽壽,已死之人,說不定亦能複生。”

符晨曦刹那心頭一凜。

“你知道我會選哪一位。”符晨曦答道,“這還用說?”

赤將子暝隨口道:“是的,我也是如此想。但凡事須得慎重,麵覲七大神明,哪怕是九霄漫漫數千年曆史間,亦從未有過記載。”

“最壞的情況不就是見不到嘛。”符晨曦說,“還能怎樣?”

赤將子暝望向符晨曦,緩緩點頭。

符晨曦又說:“說不定,七大神明還能解答我的疑惑,不是麽?清霜島距離這裏有多遠?”

“我認識一位朋友,可將你送到炎霄海岸線上。”赤將子暝答道,“至於出海,就要靠你自己了。清霜島也是應龍盤踞之地,它不能輕易接近。”

赤將子暝掏出腰畔一枚哨子,銜在唇中,輕輕吹起,哨子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末了他又說:“我替你照顧靖霏?”

“不了。”符晨曦答道,“待她醒來後我再啟程出發。有任何消息,回來後找你。”

一條個頭甚大的夔龍穿過森林,飛往塗山高崖。符晨曦嚇了一跳,還以為靈牙來了,定神一看,卻發現乃是另一頭,這夔龍個頭巨大,一眼帶著傷疤,早已目盲。

夔龍落地。

“我尚有他務。”

赤將子暝幹淨利落地答道,繼而轉身,飛向天幕盡頭。女魃旋即隨同飛起,化作小黑點,投向藍天深處。餘下符晨曦站在懸崖前,遠遠看著兩人消失的身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