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劍氣紅顏01白雪白驢怪人怪行

當西北風卷起厚厚的雪花,撲打在這石板道上的時候,這條路上,事實上已沒有什麽行人了。

大雪漫天彌地地落著,盡管世界是如此的殘酷、無情,可是在這年三十夜裏,人們還是不寂寞的。

如果你不怕雪,不怕冷,披上一領披風,在這青石道的雨簷下來回走上幾趟,你可以清晰地聽見一些特別的聲音。

那是擲骰子的聲音,大瓷碗叮叮的響,間以狂喊暴笑的聲音,人們是瘋狂了。當真的,瑞雪兆豐年,我們不禁要佩服,這些人的自我安慰精神。又有誰能會想到,通宵豪賭的情形之下,有多少人要傾家蕩產?多少人要再憂勤終年?

街麵上的買賣,可說是家家都關門了,隻有賣香燭鞭炮的生意特別好,還開著半拉門。

掌櫃的一邊擲著骰子,一邊照顧生意,這已是“子”時以後的事情了。

“台州”府是個大地方,七八裏正街,店麵無數,可是除了以上的生意買賣以外,別的買賣全歇下了,就連通常作夜市生意的人家,在這年三十的晚上,也都打烊擲骰子去了。

往西走,有一家“台州老客棧”,這時候也上了板子,大門前,吊著四個紙糊的大燈籠,上麵寫著“恭賀新禧”四個大字。

門廊西邊,貼著一幅對子,寫的是:

“大造無私處處桃花頻送暖

三陽有舊年年春色去不來”

橫批“春滿乾坤”,紅紙黑字,倒也神氣十分,按說這種時候,這店裏不會再有客人了,其實天底下盡多是流浪子。

東房裏那個算命的瞎子“劉半仙”,他是一個老江湖,在這店裏住有五六年了,他是永遠不走的,每逢過年過節,他總是蒙頭睡大覺。

西屋裏前月來了個大姑娘,她是設場子練武的,看來也是一個人,冷清清的,她也沒有走。

每天差不多晚飯前後,這姑娘就走一趟場子,地點就在店前那個老神仙廟口上。那大姑娘隻要往那裏一站,用不著她打小鼓,你瞧那人可就像水一樣一下子就滿了。

隻走一趟刀,一趟劍,在觀眾之中,有那略微內行的人,看過之後,無不驚讚備至,都說這姑娘手下是真有好功夫。

她練完之後,把一個籮筐裏的錢往袋子一收,不論收多少,她絕不再練第二場,可是卻也不少了。

所以日子久了,大家也都知趣,隻一練完,大家也都散開。

數月都如此。

誰也不明白她來這裏幹什麽,她好像並不全是為了賣藝賺錢,也許她還有重要的事情。

自從前兩個月,她去了二次雁蕩,在樂清縣又逗留了一個月之後,她的心情更沉痛了。

就像今天夜裏,大姑娘是怎麽也睡不著了,望著幾上那半截殘燭,她隻管支著頭發怔。

時間時滅的燭光,映著她那美麗的輪廓,嫩柳似的兩道細眉,不用筆描,它永遠是那麽秀,那麽黑,那麽長長彎彎的……

她過去在黃山的時候,雖說是姊妹兩個從來沒下過山,可是每逢年節,母親也總是興高采烈地陪著自己姐妹倆蒸這個做那個,姐妹倆也總是拾攝得漂漂亮亮的。

如今,雖說是自由了,可是……

姑娘想到這裏,眼圈可忍不住又紅了,家也散了,妹妹跟人家跑了,母親也走離黃山,如今下落不明。

這些都還不去說它,而自己這麽飄零江湖,一無著處,誰又能會想到有什麽結局?

女孩子家,大了總是要嫁人的,自己嫁給誰?

一想到這裏,她腦子裏馬上就會映出萬斯同,那個英俊、瀟灑的影子。

她確信今生今世,惟有一個青年,才真正地生根在自己心窩裏。

她更知道,自己所以這麽浪跡天涯,主要的,也是為了去找他,要找著他,把終身托付給他,自己才算是不虛此生。

可是這三年來,她賣藝為生,已跑遍了南方各省,心上人依然“杳如黃鶴”;尤其是在這種淒涼年夜裏,想起來,心裏可不是味兒。

有時候她會想,莫非萬斯同真的對自己絲毫沒有情義麽?

以前他是對妹妹花心蕊有情的,可是心蕊既已嫁人,他也應該死了心啦!

而自己,她想,論容貌、學識、武技,哪一樣也不比心蕊差,可是他怎麽就對自己……莫非這就是天意?

想到此,她的心不禁又碎了。

天下會有這麽巧的事,她想著往事道:“要是當年我早一步碰到秦小孚,豈不是就遇見了他了。”

誰又知道,這麽一陰差陽錯,徒令自己受了三年的流離之苦,這豈不是天意注定的嗎?

花心怡下了床,把那開了花的燭心剪了剪,這時候已能聽見有零零星星的炮竹之聲,一聲聲的脆響,似乎已把這黑濃的夜色,給炸開了。

東房裏的瞎子,大概也起來了,他抱著他那個琵琶,有一聲沒一聲地幹唱著,聲調沙啞淒愴,令人不忍卒聽。

心怡推開了窗戶,冷風撲進來,就像箭似地,刺透了她的小紅棉襖,她忙又把它關上了。

“別想了。”她對自己說,“睡吧!”

這才滅了燈,一個人倒在**,沒一會兒,天可就明了。

大年初一,可是不能睡覺,她早早地起來了,自己用盆到廚房裏去打了盆熱水,好好地洗了一個臉,把頭發梳得連一根跳絲都沒有。

這時候掌櫃的劉大個子,穿著新的狐皮襖子,老遠隔著窗子直拱手道:“大姑娘恭喜!恭喜!”

心怡忙含笑道:“恭喜!謝謝你啦!”

說著就開了門出來,劉大個子嘻嘻笑道:“過年以後,你的生意還得好,大姑娘,你還要準備大秤,好往裏秤銀子、秤元寶!”

他又和姑娘聊了幾句別的閑話,見有幾個朋友上門來拜年,他就笑著走了。

姑娘一個人在院子裏走了一轉,看院中那一株老梅開得很盛,紅得就像婦人家臉上的胭脂一般。雪雖是不下了,可是積雪很厚,有半尺來深。

再看廊子下結了一串百十根冰棍兒,透明的,就像是水晶一樣的。

那吊著的兩個畫眉鳥籠子,都用厚厚的棉罩子罩著,姑娘揭開來看了看,裏麵的畫眉鳥都縮著脖子在打盹兒,羽毛蓬蓬的,不帶一點精神。

她真是閑得一點事也沒有,由西房走到東房,劉半仙的琵琶也不彈了,正夾著一個活動的桌子,往外走。

他要趁著年節,好好地做一筆生意,姑娘就問:“瞎子,今天你還不歇著呀?”

劉半仙一麵彎腰道:“恭喜你啦,大姑娘,今天怎麽能歇著哪,怎麽?給你來一卦吧?這是新春第一課,準靈!”

說著睜著那一雙白果似的眼睛,望著姑娘,還一個勁地翻。

心怡忙笑道:“別吹!你還是到外頭去算吧,我才不相信這個呢!”說著她就順著天井,又往裏麵去了。

迎麵就碰見了那個掌櫃的劉大個子,老遠就招手道:“來!來!來!大姑娘,我正找你呢!”

心怡問:“找我幹什麽?”

劉大個子忙走了上來,笑道:“老神仙廟今天人可多了,今天這好時候,姑娘你還不去練一趟子,身子也暖了,錢也賺了,還圖個大吉大利。”

姑娘皺了皺眉,道:“今天我不想動。”

劉大個子唉了一聲說:“姑娘你也真是,閑著也閑著,你沒看見門口有多少人都來問呢,去吧,去吧!”

心怡想了想,就點了一下頭說:“好吧,反正我也不多練,隻走一趟刀。”

劉大個子雙手往袖筒裏一揣,樂得齜牙直笑道:“一趟刀就夠了,走,我也給你捧場去。”

心怡點了點頭,很快地走回去,帶上了單刀,劉大個子又催她帶上了劍,又為她拿著大籮筐,這才往外走出來。

門口早就聚集了不少人,一見大姑娘夾著單刀走出來,就知道她是下場子去,一時都跟上了。

老神仙廟本來不遠,出門走不多遠,就到了。

劉大個子分開了人群,一麵道:“別擠!別擠!大家散開了,這麽擠人家姑娘可沒法子練啦!”

這些人才讓開,當中空出了一大片地方,旁邊的還直起哄,劉大個子先丟了一把錢在籮筐裏,大聲道:“丟錢!丟錢……”

不想姑娘卻搖了搖手道:“今天不要給錢,我是專門為了謝謝大家才練的。”

劉大個子嘿了一聲說:“什麽話,咱們哪能白看呢!呶!呶!給錢!給錢!”

一時大家都掏錢往裏頭扔,而且扔得特別多,不多時就扔滿了半籮筐,這些錢,姑娘平常五六天也掙不出來。

她粉臉微微紅了紅,抱拳說了一聲:“謝謝大家!天不早了,我就練一趟刀吧!”

說著“嗖”一聲,把刀給抽了出來,迎空一晃,閃了一個刀花,小蠻腰一擰,“嗖嗖嗖”一連泛了三個刀波,這算是個起式。

場子裏,立刻爆起了如雷似的一聲喝彩,就有人問:“大姑娘,你這趟刀真好,有個名字嗎?”

姑娘把刀往回一帶,瞧著這個人,點了點頭道:“這趟刀叫……”

這是母親親自傳給她的一套天南派的“金刀二十四式”,乃是天南不傳之秘。

姑娘如今賣藝,隻不過是別有用心,再者那時一個女孩子家,行路太難了,如果沒有賣藝掩飾,可是麻煩。

她也知道,這種事,如果打著天南派的旗號,倘是遇有天南門下弟子,那麽對方一定是不依從她。再者母親傳這套刀法,再三告誡不可輕易施展,想不到今天竟會施展出來,卻是在街頭賣藝。

此刻這人一問,令她不勝慚愧。

當下臉上微微一紅,就道:“這是一路旋風刀,客人請賞臉吧!”

隨著她的話一落,這口刀已展開了起來,也許是她今天特別賣勁,這趟刀施了個風雨不透,隻見刀光,不見人影。

這一練開了,直把四周請人,看了個目瞪口呆,要說江湖賣藝的,他們誰都看過,無非是花拳繡腿,江湖把式,像這種驚人的實在功夫,他們還真是第一次見到。

一時爆雷似地喝著彩,姑娘這一路刀法,足在半盞茶的時間,才施展完了。

隻見她身形一伏一仰,橫刀而立,麵不紅氣不喘,身形穩立,有如石柱似的。

四下諸人,又是一聲如雷的吆喝,姑娘抱了一下拳,羞澀地道了道:“再會!”

她收起了刀,見人群還不散,自己本不想再練了;可是看一看那籮筐裏的錢都快滿了,就這麽走,也實在太不好意思。

劉大個子也笑著說:“姑娘再來一趟劍吧,今天大夥可真捧場哪!”

心怡就點了點頭,她抽出了劍,方自抖了一下,忽地一眼瞧見,就在老神仙廟台上有一匹黑馬,馬上挺坐著一個英俊的少年,正用一雙俊目居高臨下地看著自己。

心怡因覺這人奇怪,不覺多瞟了他一眼,誰知這一眼,頓時就令她怔住了。

她手裏的寶劍也差一點掉了,正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毫不費工夫,這人正是那三年不見的萬斯同。

花心怡哪裏再有心情練劍,就見她麵色大變,一陣子發白,頓時呆住了。

萬斯同也遠遠地,以一雙癡情的眼睛望著她,四隻眸子湊在一起,竟都呆住了。

大夥人都奇怪地東張西望,心怡才忽地警覺,她紅著臉收起了劍,道:“對不起,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我不練了。”

說著又對劉大個子急急地道:“麻煩你就代我整理一下吧,我先回去。”她一麵說,一麵偷偷地用眼去看那萬斯同,忽見那匹黑馬掉轉了身子,竟不顧自己而去。

劉大個子本想拉著她再練一場,可是一眼瞧見了這種情形,他心中立刻就明白了。

馬上的萬斯同,他也早就留意了,因見那少年器宇不凡,不免多看了幾眼,卻想不到大姑娘也直了眼了,他倆相對一望,劉大個子心中就知道這二人必定有些隱情,後見姑娘一走,心中更知所猜不假,因此他就不好意思再留住她。

非但如此,他還幫著姑娘往外擠,一麵道:“大姑娘你放心追他去吧,場子交給我了,錢也少不了。”

心怡不禁玉麵緋紅,她知道劉大個子一定是都看見了,自是不能瞞他,羞澀地道:“謝謝你啦!”

說著她已走了出來,卻見黑馬上的萬斯同,已走過了前麵的小橋。

花心怡先是快行,因怕人看出來,等到人少了,她可就忍不住跑著追了下去。

可是馬上的萬斯同,卻是頭也不回,一徑地直行了下去,心怡忍不住大聲喊道:“大哥!大哥……”

可是萬斯同依然頭也不回,那匹馬反倒是行得更快了,心怡不禁一陣心酸,淚下如雨。

可是多年的相思,乍見了此人,她是如何也不能再讓他走開了,說什麽也要追上他。

她又叫了兩聲,正自無法,卻見身邊正有一匹白馬拴在樹上,沒有人看著,她就解下了那匹馬,也不問是誰的,便騰身一躍上了馬鞍,一路策行如飛,直向萬斯同的背影,緊追了下去。

奈何那匹黑馬,依然不停,一徑地順道馳去。

花心怡仍不死心,猶自獨追不舍,她喘著喊:“萬大哥……萬大哥!”

萬斯同想是也聽見了,當時在馬上回了一下頭,隻見他劍眉微蹙,一臉的痛苦表情。

心怡立刻揮著手道:“大哥是我……我是花心怡……你不認識我了?”

說話之間,馬已經追了上來,萬斯同再想跑也來不及了,因為他**黑馬有腳程,萬萬不及白色的蒙古馬快。

他隻好倏地勒住了韁,花心怡的馬自他身側一閃而過;可是她也立刻勒住了馬,猛地掉回了頭,四隻深情的眸子,立刻湊在了一起。

心怡淚眼迷糊地道:“大哥……你……你不認識我了?”

萬斯同癡癡地道:“你是花心怡,我認識你,姑娘。”

心怡的臉紅了,她低下頭笑了笑,又抬起頭道:“大哥你……你可好?”

“我……啊,很好!”萬斯同說。

心怡回頭指了一下,嫣然道:“大哥……我暫時就住在前麵台州客棧,大哥如無事請到那邊一談可好?”

萬斯同有些張惶地道:“啊……不!不!我還有點事,姑娘你還是回去吧!”

心怡聞言真是心酸到了極點,可是她是一個極要強的女孩,絕不願在對方麵前,表露出自己的弱點。

當下忍著內心的失望和心酸,勉強地點了點頭,本想帶馬回去了,可是想了想,好不容易見著了他,豈能如此就失之交臂,我又為了些什麽呢?

想著微微咬了一下小口,有意作出了一個微笑道:“大哥現在住在何處?”

萬斯同苦笑了笑,搖了搖頭,道:“我才來到此地,尚無住處,姑娘,你……”

萬斯同仔細地打量著她,三年不見了,她似乎比昔年瘦得多了,可是她那種秀麗的天生氣質,卻永遠也無法掩飾得住。於挺秀玉立之中,似乎又別具了一種說不出的楚楚可憐之態。

如今心蕊已嫁了人,所嫁的,還是自己一母雙生的親胞弟,萬斯同不得不運用慧劍,把這一段情絲斬斷了。

在他未見心怡前,他已是一個心意皆灰的人了,他本以為自己一生是再也不會喜歡第二個女人了。

可是這些意念,在麵對著心怡之前,卻顯然遭受到重大的考驗了。

花心怡那雙澄澈的雙目,直直地注視著他。也許是多年的風塵磨練,已改變了她昔年那種羞弱的做作,她變得比以前敢麵對現實了。

在這種對視之下,萬斯同反倒是心虛了。當下苦笑了一下道:“姑娘你住在……”

心怡回頭指了一下說:“就在前麵不遠的台州客棧,大哥你……”

萬斯同擺了一下手說:“不必了,姑娘,我會去看你的,再見!”說著他就徐徐放馬,向前行去。

花心怡訥訥地也說了聲:“再見!”

她那流滿了淚的視線,一直目送著那匹黑馬,在雪地裏消失。小橋,窄道的雪麵上,留下了一層蹄痕,一邊的小溪上,還有孩子在嬉戲著。

溪水都結了冰,孩子們都穿了新衣新帽和厚厚的新棉鞋,他們正在冰上玩。

心怡默默地掉過了馬,自己不禁想哭又想笑,這才正應上了:“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

所不同的自己是個女兒罷了,她這麽停韁在馬,目送著萬斯同完全消失之後,她才帶馬回頭,邊想邊行。

忽然馬前躥過了一個蒙古裝扮的人,出手奪過了馬韁,用生硬的漢語道:“女賊,你搶我的馬?”

說著這人搶拳就向心怡身上打去,可是他又如何能打得著?

花心怡雖是吃了一驚,可也不容這人打著自己,這時她隻一伸手,居然把那凶蠻的蒙古人也給製住了,四周圍看的人都不禁暴雷似地喝起好來。

還有人大聲嚷道:“媽的,揍,姑娘你盡管揍,官府要是來人,我們給你做見證。”

還有人大聲罵道:“欺侮人家一個姑娘,你他媽算是什麽英雄!”

蒙古人一聽四圍的人,非但不幫著自己拿賊,卻反倒是幫著女賊來罵自己,一時也嚇慌了。

他大嚷道:“你們弄清楚了嗎?這女人偷我的馬呀!快幫著我把她拿下來。”

他不說話還好,這一說話反倒更糟,有幾個地痞,平常老在心怡那裏要幾個錢花,一天閑逛到晚沒事做,這時見心怡和人家打架,他們怎會不幫忙,袖子早都卷好了。

蒙古人話才一說完,就有一人大喊了聲:“打他個蠻子,媽的蒙古人,跑到這裏撒野來了。”

說著率先就是一拳,其他幾人,更是一擁而上,一時拳腳交加,直把那個蒙古人打得哇哇直叫。

心怡雙手本是抓著這蒙古人的一雙手腕,此刻見狀,反倒不過意了。

因為細推起來,到底是自己無禮,怪不得這個蒙古人,此刻見這麽多人打人家一人,她的心就軟了。

當下忙一鬆手,不意這蒙古人,本在極怒頭上,叫心怡抓著雙腕,雖是暴怒如雷,卻是無法可想。這時心怡一鬆手,他迎麵就是一掌,直朝著心怡麵上打去。

花心怡一閃麵門,閃開了他一掌,這時候四下諸人一擁而上,那蒙古人的皮襖都給扯爛了。

正想運勁分開的當兒,卻聽得側邊,有一男子口音道:“不要打了!不要打了!”

他一麵叫著,雙手一麵分著人,已有多人為他推開。

他似力大無窮,雙手推出之際,那些人就像挖地瓜似地,一個個給拉了出來。

一時隻聽得叫痛叫罵之聲響成一片,須臾之間,已為這人擠了進去。那蒙古人已為眾人打得滿麵鮮血,人群一散開,他就倒了下去。那漢子彎下腰來,把蒙古人抱了起來,猛一回身,大聲叱道:“你們哪個敢來?”

立有一人躥了前來,照著漢子一拳打去,卻為這漢子巧妙地一閃;並且在這人後胯上加上了一腳,這小子彎著腰一連跑出十幾步,一頭就栽在雪地裏了。

經此一來,這四下的人,卻是一個都不敢動了。

那蒙古人見狀,掙紮著要下地,他口中哼哼道:“哎……哎!謝謝這位壯士,隻是那個偷馬的女賊……哎喲……”

大漢皺了一下眉道:“女賊?”

花心怡這時看見這漢子生得濃眉大眼,鼻直口方,相貌堂堂,十分雄昂;並且好像有些麵熟,像在哪裏見過此人似的。

這時,心怡已走了出來,冷笑道:“你這人說話客氣一點好不好,誰是偷馬的賊,我看你才像是賊呢!”

蒙古人已指著她大叫道:“就是她!就是她!”

那漢子翻了一下眼皮道:“怎麽,你是偷馬的女……”

他本想說“賊”,可是對方那種眼光看著他,令他吐不出這個字。

心怡冷冷地道:“這事情你不明白,最好不要多說,我要是偷他的馬,還會給他送回來嗎?”

漢子怔了一下,就望著那蒙古人道:“是怎麽一回事?她怎說又把馬送回來呢?”

那蒙古人卻是一個個性很直的人,這麽一想,他立時就說不出話來了。隻是睜著一雙赤紅的大眼睛,骨骨碌碌地望著花心怡。心怡冷冷一笑道:“我隻是為追一個多年不見的人,才借一借你的馬,後來想當麵向你賠禮,可是你不該動手就打人;而且開口就罵我是賊。”

蒙古人立刻哭喪著臉道:“那你……為什麽不早說呢?”

心怡道:“我還來不及說,你的拳頭就上來了。”

蒙古人拉了拉身上的衣服,又動了動身子,一臉苦相,心怡歎息了一聲說:“很對不起……”蒙古人尚未說話,那漢子已爽朗一笑,說道:“這事情,我也看出來,完全是一場誤會。”

他笑著拱了拱手又道:“姑娘這是誤會,大家都算了吧!”

又回過臉來向那蒙古人道:“怎麽樣?老兄。”

蒙古人歎了一聲說:“就這樣吧,我的馬……呢?”

說著又扭過頭去找他那匹馬,還好他的馬就在一邊,這蒙古人就一跛一拐地走過去,翻身上了馬,又向著那打抱不平的漢子抱了抱拳,就策馬走了。

這邊花心怡也不願和這人多說,遂轉身自去。

不想她才走了沒有幾步,就聽得身後那漢子的聲音道:“啊,大姑娘,請停一停……”

心怡就轉過身來,皺了一下眉說:“有什麽事?”

這人走上來,一雙大眼睛看了半天,才咳了一聲道:“姑娘很麵善,在下不知在何處見過,一時卻是想它不起,姑娘的芳名,可否見告?”

心怡本來也看他甚為眼熟,隻是自己不願和人隨便搭訕,再者眼前萬斯同的事,令她已夠心亂的了。

她轉了一下眼珠道:“我不認識你。”

那人輕咳了一聲,說道:“那麽,姑娘的芳名是……”

心怡臉紅了一下,順口道:“我姓萬名美娟。”

說著轉身就走了,那漢子立刻怔住了,他腦中,卻再也想不出曾經結識過一個姓萬的女子。

花心怡這時道了姓萬之後,就轉身走了,不言那漢子心中驚疑,隻說心怡轉回之後,一徑地就直向台州客棧行去。

台州客棧的掌櫃劉大個子,這時正在店內,和另外一個夥計,用紅線把籮筐裏的錢,一串串地穿了起來,已經穿了好幾十串了。

這時見了心怡,他笑道:“嘿!大姑娘快來看看吧,可真不少。”

心怡含笑道:“謝謝你啦!”說著她就坐了下來,用紅線把小錢十個十個地穿起來。

可是她的腦中,卻是在想著那個秀逸英俊的萬斯同,芳心之內,卻如同是打翻了一個五味瓶兒似的,隻覺得是酸一陣,辣一陣。

想到了傷心處,眼淚隻是在目眶中打著轉兒,因為萬斯同似乎對自己太冷了。

忽然劉大個子在旁邊嗬嗬一笑向一邊的夥計說:“去,去端一碗杏仁茶來,給大姑娘暖和暖和。”

待那夥計走後,他又衝著心怡一笑道:“怎麽著,那個小夥子追上了沒有?”

心怡不禁麵色一紅,就用眼睛去看他,劉大個子翻了一下眼笑道:“我是說那個騎黑馬的小夥子,嘻,大姑娘,他是…”才說到此,因見心怡麵色不對,他就不敢接下去了,咳了一聲,用手指著那個大籮筐,說道:“這些錢……”

心怡站起來道:“就存在掌櫃的你這裏吧,現在我還用不著。”

“這……”劉大個子說不出話來。

心怡怏怏回到了房中,把門“砰”地一關。她癡癡地坐在**,回想方才的事,她的心激動得很厲害,她記得萬斯同曾對自己說過,要來拜訪自己,不知是不是真的。

她心裏想,無論如何,這一次我一定要把握機會,要坦白地向他表明心意,我不能再隱瞞在心裏了。

一個人正在出神凝思的當兒,忽聞得門外劉大個子的聲音道:“大姑娘出來一趟吧,有人來找了。”

心怡不禁猛地跳下床來,口中問道:“是誰?”

可是她心裏已想到,定是萬斯同來了,匆匆地換了一雙紅繡花鞋,把頭發理了一理,就把門開了。

劉大個子笑著說:“客人在天井裏站著,我可不敢把他帶進姑娘房中。”

心怡不等他說完,就匆匆向天井院子行去,她麵上浮著一層興奮的微笑。

天井內來回踱著一個高大的身影,心怡遠遠地叫了一聲:“大哥……”

那人一回頭道:“不敢當,姑娘。”

心怡不由玉臉一陣緋紅,頓時就愣住了,敢情這人不是自己心上人萬斯同,竟是方才打抱不平的那個漢子。

花心怡立時覺得很失望,她後退了一步,秀眉微顰道:“是你……你來此做什麽?”

這人爽朗地一笑道:“姑娘我認出你來了,你並不是姓萬,你是姓花,叫心怡,你妹妹是花心蕊,我和你們姊妹都認識!”說著他走近了一步,張大了眼睛道:“你真的不認識我了?”

心怡不由心中一驚,她訥訥地道:“你……是誰?”

這人哈哈一笑道:“真是貴人多忘事,說來姑娘你還是我的救命恩人呢!唉!姑娘,你竟會把我給忘了?”

心怡立刻口中“噢”了一聲,她又仔細看了這人一眼,才驚奇地道:“郭?”

這人立刻笑著打了一躬道:“不錯,我正是郭潛,我們很久都沒有見麵了!”

心怡笑道:“原來是你,我竟認不出來了。”

郭潛長歎一聲道:“三年來,你我的樣子都變了,怪不得我們初一見麵,誰都不認得誰了。”

心怡知道郭潛是自己心上人萬斯同的好友,也許從他的口中,可以知道一點萬斯同的消息,當下就含笑說道:“既是郭兄,請進室一談。”

郭潛含笑道:“正要打擾。”

二人入房坐定之後,郭潛歎息了一聲說:“方才我不知是姑娘,以致多有冒犯,尚請不要怪罪。”

心怡笑了笑,說:“郭兄是打抱不平,令人可敬,何必如此說。”

郭潛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