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一小時後,不明就裏的克勞德·勒貝爾茫然地出現在會議室。內政部長花了五十分鍾,向他簡單介紹了擺在他麵前的任務。

他一進會議室就被指定坐在桌子的末端,像三明治一樣被夾在共和國衛隊隊長和他的頂頭上司布維埃之間。他看著羅蘭的報告,其餘十四個人全都默不作聲。不過他能感覺到,周圍的人都在向他投來好奇的目光。

他放下報告的時候,心裏有些不安。為什麽叫他來?這時部長開始說話了。那既不是商量也不是請求,而是命令,隨後就是滔滔不絕的情況簡介。他可以組建自己的辦公室;他可以不受任何限製地接觸所有必要的情報;所有圍著這張桌子的人所管轄的全部資源都任他調遣。所需費用沒有限製。

“絕對保密。”部長幾次提到的這點使他印象深刻。這也是那位國家最高領導人的命令。聽著聽著,他的心沉了下去。他們正在要求,不,正在命令——命令他完成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他無從著手。到目前為止,沒有犯罪記錄,沒有線索,沒有證人——除了三個他沒法去問的人,隻有一個名字,一個化名,以及整個廣袤的世界——他必須從中把這個人找出來。

克勞德·勒貝爾知道,自己以前是個好警察。他一直是個好警察。他做事穩健、精準、有條不紊、不辭勞苦。他隻是偶然才靈光一閃——而這是一個好警察變為傑出警察的必備條件。但他從沒有忽略這樣的一個事實——百分之九十九的警察工作是例行工作,靠的是不動聲色的調查,勘察再勘察。所有的辛勞把各個部分聯係在一起,成為一個整體,這個整體變成一張網,這張網最終網住了案件的罪犯,使他們站在法庭上,而不隻是製造標題新聞。

在司法警察署的人眼中,他是一個埋頭工作、循規蹈矩的人。他討厭被曝光,從不召開新聞發布會——很多同事就是靠這個方法提高自己的知名度的。他的晉升之路很穩健:破案,看他抓捕的罪犯被判刑。三年前刑警大隊凶殺處處長空缺的時候,就連其他候補人選都認為隻有勒貝爾得到這個職位才公平。他在凶殺處的記錄一直很好。三年裏,他抓捕犯人從未失誤過,隻有一次,被告因為技術原因被無罪釋放了。

作為凶殺處的處長,他逐漸引起統管整個刑警大隊的莫裏斯·布維埃的關注。布維埃也是一個老派的警察。所以幾周前,布維埃的副大隊長突然殉職,他立刻親自要求勒貝爾出任他的新副手。司法警察署裏有些人懷疑,由於布維埃經常被行政上的瑣事搞得頭昏腦漲的,所以他需要一個埋頭苦幹的下屬,這個人既能不聲不響地處理好各個轟動的大案,又不會搶去上司的風頭。當然,這可能隻是某些小心眼的人的揣測而已。

內政部的會議結束之後,羅蘭報告的副本都被收回,存放在部長的保險箱裏。隻有勒貝爾一個人被允許保留了布維埃那份。他唯一的要求是允許他秘密地尋求其他幾個主要國家罪案調查機構負責人的合作,他們的檔案裏可能有像豺狼這樣的職業殺手的身份資料。他指出,如果沒有這種合作,調查工作根本無法開展。

桑吉內蒂問他:“這些人是否可靠,能保守秘密嗎?”勒貝爾回答說,他要聯係的人都是私交,他的詢問也不通過正式公文,是非官方的。這種聯係一直存在於大多數西方主要國家警界的高層。部長考慮了一下,批準了他的請求。

這會兒,他正站在大廳裏等候布維埃,看著各部門的頭頭腦腦魚貫而出,從他身邊經過。有的人簡慢地衝他點點頭,然後繼續向前走;其他人則在說“晚安”的同時,對他報以同情的微笑。布維埃和馬克思·費爾內還在會議室裏低聲商量著什麽。那位愛麗舍宮尊貴的上校差不多是最後一個離開的。順著圓桌介紹時,勒貝爾很快就記住了他的名字——聖克萊爾·德維勞本。他在身形矮胖的勒貝爾身前停下,看著對方,毫不掩飾他的輕蔑之情。

“隊長,我希望你的調查能夠取得成功,動作要快,”他說,“我們會在愛麗舍宮密切注意你的進展。如果你找不到這個匪徒,我向你保證,是會有……後果的。”

他轉過身,下了樓梯,朝著前廳走去。勒貝爾什麽也沒說,隻是飛快地眨了眨眼。

克勞德·勒貝爾自從二十年前在諾曼底加入第四共和國警察部隊,成為一名年輕的偵探以來,之所以能夠取得今天的成功,完全得益於他身上的一個特質——善於激發別人對他的信任,使人願意對他吐露心聲。

他既沒有布維埃那樣魁梧的身材,也不像現在進入警察部隊的很多年輕警探那樣善於言辭——他們能把證人嚇得痛哭流涕。當然,他不覺得這是缺點。

他知道,在任何地方,無論是孩子、店主、售貨員、郵差或是銀行職員,隻要是大多數罪案所針對的對象或者目擊證人,他都能讓這些人開口。他深信自己有這個本領。

這在很大程度上緣於他的體型;他身材矮小,看上去活像漫畫家筆下的“妻管嚴”。不過同事中誰都不知道,他的確有些懼內。

他不修邊幅,要麽是件皺巴巴的套裝,要麽是件風衣。他舉止溫和,甚至總帶點歉意。當他向證人詢問情況時,他的態度讓對方感到,這次與他們以往和警方打交道時所受的對待真有天壤之別。於是那位證人不禁對這位偵探大有好感,仿佛顛沛流離的難民回到祖國一般。

另外,他曾是歐洲最強有力的刑警部隊凶殺處的處長。他在著名的法國司法警察署刑警大隊做了十年警探。他那副溫和樸素的外表背後,是一個精明的頭腦,並在執行任務時堅決拒絕任何恫嚇或幹擾。他曾被法國最邪惡的黑幫頭目威脅,麵對這樣的威脅,勒貝爾也隻是飛快地眨眨眼,這讓他們以為警告已經被充分接受了。隻有在事後,在牢房裏,他們才慢慢意識到,他們低估了這雙目光柔和的褐色眼睛和那撮牙刷胡子。

他還曾被有錢有勢的人威脅過兩次。一次是一個企業家,僅僅讓他看一眼稽查員寫的證詞,就要他判一名低級職員犯有貪汙罪;另一次是一位社會名流,企圖讓警方中止對一名年輕女演員服毒致死的案件調查。

在頭一個案件中,他對涉案的那位企業家進行了調查,結果其他更大的,與那個低級財務人員無關的紕漏浮出水麵。事後那位企業家一直懊悔,他要是在自己還有機會的時候逃往瑞士該多好。第二樁案子裏,那個社會名流最終被判長期監禁,他在監獄裏有充分的時間追悔自己不該在他位於維克多·雨果大街的頂層豪華公寓裏指揮一個犯罪團夥。

對聖克萊爾上校的話,克勞德·勒貝爾的反應也是眨眨眼,一言不發,就像一個被訓斥的小學生。但這對他隨後執行被強加給自己的任務絲毫沒有影響。

當最後一個人走出會議室後,莫裏斯·布維埃來到他身邊。馬克思·費爾內飛快地握了握勒貝爾的手,祝他好運,然後走下台階。布維埃用蒲扇一樣的手拍了拍勒貝爾的肩膀。

“呃,好了,我的小克勞德。就是這麽回事,對吧?好了,是我提議由司法警察署處理這件事的。隻能這樣。其他那些人隻會沒完沒了地說空話。來吧,咱們到車裏談。”他率先下了樓梯。兩個人一起爬進等候在院子裏的雪鐵龍車的後座。

這會兒是晚上九點多,白天留下的全部痕跡,就是巴黎郊區奈伊上空掛著的一抹深紫色。布維埃的車順著馬裏尼街駛過克萊蒙梭廣場。勒貝爾朝右邊車窗外看了一眼,順著璀璨的香榭麗舍大街向上望去。盡管從外省調進巴黎已經有十年了,但香榭麗舍大街在夏夜中的璀璨輝煌一直讓他感到驚歎和激動。

布維埃終於說話了。

“不管你眼下正在忙什麽,都必須全停下來——全部。把辦公桌徹底清幹淨。我會讓法維爾和馬爾克斯特接手你手頭上的案子。為這個差事你需要一個新辦公室嗎?”

“不用,我還是繼續用現在的這個吧。”

“行,很好,但是從現在起,它就是尋找豺狼的總部了。把其他任何事都撇開。你需要別的什麽人協助你嗎?”

“是的,我要卡倫。”勒貝爾回答。他指的是他在凶殺處時一起共事的一名年輕的督察。他升任新職後也把這個年輕人調過來,擔任刑警隊的助理隊長。

“好的,給你卡倫。還要其他人嗎?”

“不用了,謝謝。但是卡倫必須知情。”

布維埃想了一會兒。

“應該沒問題。他們不該指望奇跡。顯然你必須有一名助手。但是一兩個小時之內不要告訴他。我到辦公室後給弗賴打電話,申請正式批準。不過不能再讓別人知道了。如果泄露出去,不出兩天就會見報的。”

“沒別人了,隻要卡倫。”勒貝爾說道。

“好的。最後還有一件事。會議結束之前,桑吉內蒂建議,今晚在那裏的所有人要定期得到進展匯報。弗賴同意了。費爾內和我盡力想把這個決定頂回去,不過沒成功。從現在起,每天晚上你得到內政部做匯報。十點整。”

“噢,天啊。”勒貝爾說道。

“從理論上講,”布維埃繼續說道,語氣裏滿是嘲諷,“那幫人會向我們提出最好的意見和建議的。別擔心,克勞德,費爾內和我也會在那兒,以免那些狼咬人。”

“這要一直持續到另行通知為止?”勒貝爾問道。

“恐怕是。真是個混賬主意,都沒時間計劃這次行動了。你必須在這個殺手接近偉大的夏爾之前發現他。我們不知道那個人是不是自己有一個時間表或是其他可能的東西。也許明天早上就是刺殺的日子,又或許一個月都沒動靜。在他被抓住之前,或者至少知道他的身份和住址之前,你必須全速前進。那之後,我想行動分局的小夥子們就能接手了。”

“一幫混蛋。”勒貝爾咕噥了一句。

“沒錯,”布維埃輕鬆地說,“不過他們有他們的用處。我們生活在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時代,我親愛的克勞德。常規犯罪大幅增長的同時,政治犯罪也摻和進來。有些事是必須要做的。他們就是做那些事的。不管怎麽樣,還是先專心想想怎麽找豺狼吧,嗬嗬。”

汽車拐進司法警察署的大門。十分鍾後,克勞德·勒貝爾回到他的辦公室。他走向窗邊,打開窗子,向外探出身,目光跨過塞納河,盯著前麵左岸的大奧古斯汀碼頭。賽納河流經市鎮島,包圍著它。克勞德和左岸之間盡管被狹長的塞納河分開,他還是能依稀看到沿著碼頭的人行道上星星點點的在飯店裏就餐的人,聽見他們的笑聲,酒瓶和酒杯的碰撞聲。

如果他是另一種類型的人,他可能會忽然意識到,在過去的九十分鍾裏所授予他的權力,至少在一段時間裏,能讓他成為歐洲最有權勢的警察。除了總統和內政部長,沒有人能夠否決他要求協助的請求;如果可以秘密進行的話,他幾乎可以調動軍隊。當然他可能也會想到,雖然權力讓人興奮,但這些權力都是取決於成功與否;成功了,他就讓自己的事業戴上了榮譽的桂冠,失敗的話,他就會被碾成齏粉,就像那個聖克萊爾·德維勞本拐彎抹角暗示的那樣。

不過正因為他不是那種人,所以他根本沒想到那些。他這會兒頭疼的是該如何打電話向太太艾米莉解釋,他在另行通知前都暫時回不了家了。正在這時,有人在敲他辦公室的門。

督察馬爾克斯特和法維爾走了進來,他們是來拿勒貝爾上午被叫走前,手頭上正在做的四件案子的檔案材料的。他分了兩個案子給馬爾克斯特,另外兩個給了法維爾。然後花了半個小時給他們簡單介紹了一下情況。

他們走後,他剛長長籲了口氣,門又被敲了一下。這次是盧西恩·卡倫。

“布維埃大隊長剛剛給我打了電話,”他說,“讓我向您報道。”

“沒錯。在另行通知之前,我被解除了一切日常職責,並被賦予了一項特殊工作。你被指派做我的助手。”

他不想為了討好卡倫而告訴他,是自己把這個年輕的督察要來做助手的。辦公桌上的電話響了起來,他拿起來聽了一會兒。

“好的,”他解釋道,“是布維埃的電話,他說你已經得到保密批準被告知所有情況。你最好先從看這個開始。”

卡倫坐在辦公桌前的椅子上看羅蘭的報告時,勒貝爾把他的辦公桌裏所有剩下的文件夾和便箋都清理幹淨了,把它們全堆在身後亂七八糟的書架上。這個辦公室怎麽看也不像是一個法國最大的追捕行動的神經中樞。警察的辦公室向來看起來不怎麽樣,勒貝爾的也不例外。

這間辦公室隻有十二乘十四英尺大,朝南的一麵有兩扇窗戶,可以從那裏俯視塞納河。越過河麵可以看到聖米歇爾大道周圍熙熙攘攘的蜂房一般的拉丁區。其中一扇窗子裏飄來夜晚的各種聲音,以及盛夏的熱氣。辦公室裏有兩張辦公桌,一個是勒貝爾的,背對著窗戶;另一個是秘書用的,靠著東邊的牆。門正對著窗戶。

除了兩張辦公桌和桌子後麵的兩把椅子之外,屋裏還有一把直背椅,門邊有一把扶手椅。六個灰色的大櫥櫃差不多占了整個西麵的牆壁。櫥櫃的頂麵連成一體,上麵放了一排以備參考及法律方麵的書。兩扇窗戶中間是一套書架,塞滿了各種文件和年鑒。

勒貝爾的辦公桌上有一個帶鏡框的相片架,照片上的女士很豐滿,看起來很有主見,這就是艾米莉·勒貝爾夫人;還有兩個孩子,女孩相貌平常,戴著金絲邊眼鏡,梳著辮子,小夥子則麵色溫和,很像他的父親。

卡倫看完了,抬起頭來。

“狗屎!”他說道。

“如你所言,還是很大一坨。”勒貝爾回答,他很少允許自己用這樣粗俗的詞語。在司法警察署裏,大多數高級警長的直屬下級都稱呼他們上司的綽號,像“老板”或是“老頭子”什麽的。但也許是因為勒貝爾既不抽煙也不罵人,連喝酒也不過是一小杯餐前開胃酒,年輕的探員看到他總不由自主地想起他們從前的某位老師。所以在凶殺處,以及最近在刑警大隊的行政主管樓層,勒貝爾被人稱作“教授”。如果他不是太過擅長抓賊,他的模樣肯定會讓他成為被打趣的對象。

“不過,”勒貝爾接著說,“現在你得聽我跟你講講細節。咱們得抓緊時間。”

他花了三十分鍾,簡明扼要地給卡倫講了講下午的事,從羅傑·弗賴拜見總統到內政部會議室裏的會議,再到自己因莫裏斯·布維埃的推薦而被突然召見,最後是組建他們眼前這間辦公室——這間辦公室將成為抓捕豺狼行動的總部。卡倫一直安靜地聽著。

“上帝啊,”等勒貝爾說完,卡倫開口道,“他們把你拴在這兒了。”他想了一會兒,然後抬頭看了看他的上司,目光既關心又憂慮。“我的隊長,你知道他們把這個任務交給你是因為其他人都不想接手嗎?你知道如果你不能及時抓到這個人他們會對你做什麽嗎?”

勒貝爾點點頭,帶著些許悲涼。

“是的,盧西恩,我知道。可我沒辦法。這項工作交給我了。所以從現在起,我們就得著手幹起來了。”

“但究竟該從哪裏開始呢?”

“首先,我們得承認我們倆現在是法國最有權力的警察,”勒貝爾笑著回答說,“所以,我們要充分享用這些權力。

“現在開始,你在那張辦公桌後麵就位。拿一個筆記本,把我要說的話記下來。把我原來的秘書調走,或者在另行通知前讓他帶薪休假。任何其他人不得介入這項秘密工作。你既是我的助手也是我的秘書,二者合二為一了。去緊急物資倉庫找一張行軍床來,還有床單、枕頭、洗漱用具和刮胡子的東西。再去弄一壺咖啡,從餐廳和倉庫拿些奶和糖。我們會需要很多咖啡的。

“再聯係總機,讓他們給這間辦公室永久性地預留十條外線,再配一名話務員隨時聽候調遣。如果他們推三阻四,直接報告布維埃本人。我所提出的任何其他請求協助的要求,都直接聯係各部門的負責人,報我的名字。我們很走運,這間辦公室相對其他所有部門享有最高的優先權——這是上麵的命令。準備一份備忘錄,抄送參加今晚會議的各部門的負責人,弄好了拿來給我簽字,內容是宣布你是我的唯一助手,被授權向他們要求我想向他們要的任何東西;如果我有空,我會親自找他們的。明白了嗎?”

卡倫記完了,抬起頭。

“明白了,頭兒。我今晚就來辦這些。先辦哪一樣?”

“總機電話。我要個棒小夥兒,得是他們最好的接線員。給行政處長家裏打電話,同樣以布維埃授權的名義跟他說。”

“好的。我們首先要他們做什麽?”

“我要和七個國家的刑事警察凶殺處的負責人直線聯係,他們得盡快給我接通。真走運,以前參加國際刑警會議的時候,我認識了他們大多數人,還認識他們中一些人的副手。如果你找不到正主兒,就找副職。

“這些國家是,美國,我是指華盛頓國內情報辦公室;英國,蘇格蘭場刑事助理警務處長;比利時;荷蘭;意大利;西德;南非。給他們的辦公室或者家裏打電話。

“你聯係上他們後,在國際刑警通訊室安排一係列我和他們之間的電話,時間在早上七點到十點之間,每隔二十分鍾一個。使用國際刑警通訊預約這些電話,讓電話那頭的每個凶殺處長同意在約定時間到達他們自己的國際刑警通訊室。這些電話必須是個人對個人的直線電話,不得有人監聽,要使用UHF特高頻。對他們每個人,都必須強調我所說的隻許他們自己聽到。這個要求不僅僅是為了法國,也可能為了他們自己的國家。明天早晨六點鍾,給我一張對七個國家預先約定對話的時間表。

“同時,我要去樓下凶殺處查查,看有沒有過一個外國殺手曾被懷疑在法國國內行動但沒被抓住。我承認,我想不起有過這樣的記錄。而且,羅丹選人的時候肯定會很小心,不會找有記錄的人。現在你知道該做什麽了吧?”

卡倫看起來有點茫然,他大致掃了一眼他記下來的幾頁紙。

“是的,頭兒,我明白了。好的,我該開始幹活了。”他出去弄電話去了。

克勞德·勒貝爾離開辦公室,朝樓梯走去。這時,城中島遠處巴黎聖母院的鍾聲剛好敲響了子夜十二點——八月十二日來臨了。

11

拉烏爾·聖克萊爾·德維勞本上校子夜前才到家。之前的三個小時,他一直在針對內政部的會議一絲不苟地打著他的報告。早上愛麗舍宮秘書長辦公桌上的第一份文件就是這個。

這份報告他花了不少心思,撕了兩份草稿才滿意,然後小心地將第三份親自打印好。做打字這種體力活兒讓他很是煩躁。他不習慣做這種事,不過這樣做的好處是不會有秘書知道這個秘密——他在報告正文中毫不猶豫地指出了這一事實。他希望領導能重視他的報告。如果幸運的話,秘書長讀了這份報告後,再過一個小時,報告就會放到總統的書桌上,而這將對他有莫大的好處。

他的措辭格外小心,選用了最恰當的詞句,對將事關國家元首安全這樣重要的一件事交到一個警長手裏稍稍表示了不以為然。那種人是沒什麽頭腦和能力的,隻是習慣於所受的訓練和經曆,辦些無關緊要的小案子而已。

他沒有寫得太過分,萬一勒貝爾能找到這個人呢。不過如果他沒做到,那這份報告也能表明,曾經有人在這個時候足夠警覺地懷疑過選擇勒貝爾是否明智。

而且,他的確不喜歡勒貝爾。一個平庸的小個子——他心裏就是這麽想的。然而他的報告裏卻是這樣描述的:“以往工作表現良好。”

他對自己寫的前兩份底稿再三考慮以後,認為最好還是不要去推翻今天在會議上的任命,因為這是參加會議者的全體決議。如果要推翻,必須有特別有力的理由。他決定密切注意全部行動過程。由於他是總統的秘書,他認為,他有責任在偵察工作進行得不理想的時候,第一個清醒地把這個問題提出來。

他正想著該如何考核評估勒貝爾的工作表現時,思緒被桑吉內蒂的電話打斷了。桑吉內蒂通知他,部長在最後時刻做了個決定——每晚十點主持召開一個會議,聽取勒貝爾的進展匯報。這個消息讓聖克萊爾高興起來,真是正中下懷。這就解決了他的問題。他隻要白天多看些背景材料,就能在晚上向那個探員提出強有力的相關問題。讓其他人知道,至少還有總統秘書處的人對形勢的重要性和緊迫性有著清醒的認識。

其實,他覺得,即使刺客就在附近也沒有太多下手的機會。對總統的安全保護措施是世界上最嚴密有效的,他在秘書處的部分職責就是設計總統公開露麵時的組織布置以及活動路線。他根本不擔心如此嚴密策劃出來的安全屏障會被什麽外國槍手滲入。

他走進自己公寓的前門,聽到他新安頓在這裏的情婦在臥室裏喊他。

“是你嗎,親愛的?”

“是我,親愛的。當然是我。你覺得悶了?”

她從臥室裏跑出來,穿著一襲黑色超薄,富有青春氣息的睡衣,領口和底邊都鑲滿蕾絲花邊。床邊的燈光從臥室開著的門裏透出來,映著她那年輕婀娜的身姿。和往常一樣,一看到自己的情婦,聖克萊爾就感到一陣興奮的滿足感——她是他的,而且那樣深深地愛著他。對於這個事實,他自鳴得意。他並不以為這是某種幸運的天神庇佑才讓他們兩個得以走到一起的。

她伸出**的雙臂摟住他的脖子,張開嘴巴,給了他一個長長的吻。他盡力回應著她,手裏還拎著公文包和晚報。

“來吧,”當他們終於分開後,他說,“上床去,我隨後就來。”他在她的屁股上拍了一下,讓她快點兒。年輕女孩蹦蹦跳跳地回到臥室,一頭紮在**,四肢攤開,雙手交叉著放在脖子後麵,胸部高高聳起。

聖克萊爾進了房間,手裏的公文包不見了。他滿意地看了她一眼。女孩充滿挑逗意味地笑起來。

他們在一起有兩個禮拜了,她已經知道,隻有最露骨的挑逗和最原始的肉欲,才能讓這個以諂媚為職業的人的幹癟腰肢激發出強烈的欲望。雅克利娜仍然和他們第一天相見時一樣憎惡他。但她知道,他在性能力上的匱乏使他為了掩飾這一點而滔滔不絕,尤其是在關於他在愛麗舍宮體係中的重要性方麵。這點對她很重要。

“快來嘛,”她耳語一樣輕聲說,“我要你。”

聖克萊爾微笑著,真的很開心。他脫掉鞋,把它們並排放在衣架底下。然後是上衣。口袋裏的東西被很小心地倒出來,放在化妝台上。接下來是褲子,被仔細地疊好,放在衣架伸出的支架上。他的兩條腿又瘦又長,從襯衣下擺底下伸出來,像兩根帶毛的毛衣針。

“什麽事讓你耽誤了那麽久?”雅克利娜嬌嗔地問,“我都等了好半天了。”

聖克萊爾嚴肅地搖搖頭。

“親愛的,肯定沒有你這個小腦瓜需要操心的事。”

“哼,你真討厭。”她猛地翻身側了過去,假裝生氣地背對著他,彎著腿。他的手指滑向領帶結,目光則穿過房間看著她散落肩頭的栗色頭發以及從短睡衣底下露出的整個臀部。五分鍾後,他扣著有字母組合圖案的絲質睡衣,準備好上床了。

他緊挨著她躺下,手順著腰際向下摸到她渾圓溫暖的臀部上,然後來回摩挲著。

“你這是怎麽了?”

“沒事。”

“我以為你想和我**呢。”

“你根本不向我解釋。我也不能給你辦公室打電話。我在這兒待了好幾個小時,一直擔心你可能出了什麽事。你以前從來沒這麽晚回來過,還不給我打電話。”

她翻了個身躺平,望著他。他用胳膊肘支起自己,空著的那隻手滑進睡衣底下,開始捏她的**。

她把一隻手伸進他的睡衣,在他軟塌塌的陰莖周圍劃著圈。那個小東西隨著她的手輕輕顫栗了一下。

“你知道嗎,親愛的,我很忙的。發生了一個大事,我下班之前必須要解決。我本該打電話回來的,但旁邊總有人,辦公室一直都有人進進出出。他們中有的人知道我妻子不在家。如果我通過總機給家裏打電話就會露出馬腳了。”

“親愛的,不可能有什麽事能大到讓你無法通知我你要晚回來的。我擔心了一整晚。”

“好了,再不用擔心了。親我下麵,你知道我喜歡那樣。”

她笑起來,伸出手把他的頭拉低,輕咬著他的耳垂。

“不,它沒資格。無論如何現在不。”她捏著那根慢慢硬起來的東西,鼓勵著。上校的呼吸明顯急促起來。他開始吻她,手一直使勁捏著她的**,從這個換到那個。她早就張著嘴等著了,身子擰來擰去。

“下去啊。”他低聲吼著。

她輕輕挪開身體,解開係睡衣的帶子。聖克萊爾看著棕色的頭發從她的頭上向前垂了下來,蓋在了自己的肚子上,他躺回原處,舒服地歎著氣。

“看來‘秘密軍組織’還盯著總統呢,”他說。“他們的陰謀今天下午已經被發現了。我們正在對付它。就是這件事把我拖住了。”

女孩的頭向後退了幾英寸,輕輕地發出“啵”的一聲。

“別傻了,親愛的,他們很早以前就完蛋了。”說完她又回去忙她的活兒去了。

“那幫該死的還沒完蛋呢。他們現在雇了個外國刺客來殺他。嘶——別咬。”

半個小時之後,拉烏爾·聖克萊爾·德維勞本上校睡著了,臉半陷在枕頭裏,因為勞累過度,輕輕地打著鼾。他的情婦躺在他旁邊,眼睛穿過黑暗向上盯著天花板。屋頂隱約閃著光,窗簾邊有一絲縫隙,外麵街上的燈光從這裏透了進來。

她剛知道的事讓她驚呆了。雖然之前她對這個計劃沒有任何了解,但她能體會出科瓦爾斯基的招供有多重要。

她靜靜地等著,直到床頭鍾上發光的數字顯示,時間是淩晨兩點。她小心翼翼地下了床,把臥室電話分機的接頭從插槽裏拔了出來。

走向門口之前,她彎腰看了看上校,她很高興他不是那種喜歡睡在自己枕邊人懷裏的那種男人。他還在打著呼嚕。

出了臥室,她輕輕關上門,穿過起居室,把起居室的門也關上,朝大廳走去。她用大廳桌上的電話撥了一個號碼。她等了幾分鍾,一個睡眼惺忪的聲音應了電話。她迅速地講了兩分鍾,待對方有所指示後,便掛斷了電話。一分鍾後她回到**,試著睡去。

整個晚上,五個歐洲國家、美國和南非的刑警負責人都被從巴黎來的長途電話一個個弄醒,他們多數睡意正濃,很不高興。西歐的時間和巴黎一樣,正是淩晨。巴黎電話到的時候,華盛頓是晚上九點,FBI凶殺處處長正在參加一個晚宴。卡倫試到第三次才聯係到他。宴會正在進行,所以他們隨後的談話被隔壁客人的聊天以及酒杯的碰撞聲幹擾了。不過FBI的凶殺處處長還是了解了情況,並且同意在華盛頓時間淩晨兩點,到FBI總部的通訊室接勒貝爾警長在巴黎時間早上八點,從國際刑警通訊室給他的電話。

比利時、意大利、德國和荷蘭的刑警負責人明顯都是好丈夫。他們一一被弄醒,聽卡倫說了幾分鍾後,都同意按卡倫建議的時間到他們的通訊室接勒貝爾關於一樁絕對緊急事件的直線電話。

南非的凡·魯伊斯不在城裏,天亮前沒法趕回總部,所以卡倫告訴了他的副手安德森。勒貝爾知道後沒有不高興,他不認識凡·魯伊斯,倒是很了解安德森。而且,他懷疑凡·魯伊斯很可能隻是一個政治上的任命,而安德森則和他一樣,是個正在履行職責的警察。

電話找到蘇格蘭場刑事助理警務處長安東尼·曼林遜先生時,他正在貝克斯利的家裏,差幾分鍾就是早上四點了。床邊電話不停響著,他甕聲甕氣地抗議著,伸手摘下了話筒,說道:“曼林遜。”

“是安東尼·曼林遜先生嗎?”一個聲音問道。

“說話!”他晃了晃肩膀,把被子從肩膀上抖落,看了一眼手表。

“我是法國國家安全局的盧西恩·卡倫督察。我代表克勞德·勒貝爾隊長給您打電話。”

這個人的英語說得不錯,隻是口音很重。電話很清晰,顯然這個時間的線路很空。曼林遜皺起眉頭。這些混蛋為什麽不能找個文明點的時間打電話呢?

“嗯。”

“我想您也許認識勒貝爾隊長,曼林遜先生。”

曼林遜想了一會兒。勒貝爾?噢,是的,一個小個子家夥,曾經是法國司法警察署凶殺處處長。人長得一般,不過很有效率。兩年前在英國遊客被謀殺的案子上,他幫了很大的忙。如果不是他們十分迅速地抓到了凶手,媒體一定會鬧得滿城風雨。

“是的,我認識勒貝爾隊長,”他衝著電話說,“有什麽事?”

他的妻子莉莉在他旁邊,被他們的講話聲幹擾,在睡夢中嘟嘟囔囔的。

“發生了一件非常緊急的事,同時必須高度保密。我協助勒貝爾隊長辦理此事。這不是一樁尋常的案件。今天早上九點的時候,勒貝爾隊長希望您能在蘇格蘭場的通訊室裏接聽他給您的直線電話。能請您屆時到場接電話嗎?”

曼林遜想了一會兒。

“這是警方跨國聯合行動的一次例行調查嗎?”他問道。如果是的話,他們可以用國際刑警組織的常規線路。九點恰好是蘇格蘭場正忙的時候。

“不,曼林遜先生,不是。是勒貝爾隊長個人秘密向您求助。目前發生的這件事和蘇格蘭場可能毫無關係。很可能是這樣。如果的確是這樣的話,那最好就不要正式請求。”

曼林遜仔細想了想。他天性謹慎,不想卷入國外警方的秘密調查。如果罪案已經發生,或者罪犯逃到英國,那就另當別論了。如果那樣的話,為什麽要保密呢?這時他想起了幾年前的一樁案子,他被派去尋找並帶回內閣部長的千金,那女孩和一個英俊的混蛋跑了。當時她尚未成年,所以可以控告那個家夥使未成年人脫離父母的監護。另外還有一點,部長希望這件事處理時不要讓媒體得到任何信息。意大利警方非常幫忙。這對年輕人在維羅納被找到時,正在扮羅密歐與朱麗葉呢。好吧,就是說勒貝爾想從“老夥計”網絡得到一點幫助。這正是組建“老夥計”網的目的。

“好的,我會去接電話的。九點。”

“非常感謝您,曼林遜先生。”

“晚安。”曼林遜放下話筒,重新設置好鬧鍾,把原來的七點改成六點半,然後又回去睡覺了。

當巴黎在睡夢中迎來黎明之時,在一間狹小又發黴的單身公寓裏,一個學校的中年老師在雜亂的起居室兼臥室的地板上走來走去。他的周圍一片混亂,書、報紙、雜誌、手稿,攤得到處都是——桌上、椅子上、沙發上,甚至還有在遠處牆角的狹窄小床的床罩上。另外一個牆角有一個水池,裏麵堆滿了沒洗的碗碟。

他在夜裏這樣走來走去,腦子裏想的不是他房間裏的一團糟。自從他辭去了一家中學校長的職務後,他那套有兩個仆人的精美宅邸也隨之而去了。他學會了像現在這樣生活。他的麻煩是別的問題。

當東邊的郊區黎明破曉的時候,他終於坐下來拿起一份報紙。他的目光又落在國際版第二條顯著位置的新聞上,標題是:《“秘密軍組織”的首腦躲在羅馬的酒店裏》。他最後又讀了一遍這條新聞,打定了主意。他披上一件輕質風衣以抵禦早上的寒冷,便離開了公寓。

他在最近的街上找到一輛正在轉悠的出租車,他讓司機帶他去北火車站。司機把他放在車站前麵,但車剛離開他就從車站走開了。他穿過馬路,走進那一帶的一家通宵營業的咖啡館。

他要了一杯咖啡和一枚打電話用的硬幣。他把咖啡留在櫃台上,走到咖啡館的後麵打電話。查詢台給他接通了國際交換站,他向他們問了一個羅馬酒店的號碼。不到一分鍾,他就拿到了號碼。然後他掛上電話,轉身離開了。

他順著這條街向下又走了一百米,來到另一家咖啡館繼續打電話,這次他問查詢台的是最近的能打國際長途的通宵郵局的位置。正如他所期望的那樣,查詢台告訴他,在這個幹線車站的拐角附近就有一家。

在郵局,他打了一個羅馬的國際長途,號碼就是他剛才得到的那個。他沒提號碼所代表的酒店的名字。他焦急地等了二十分鍾,電話才被接通。

“我想和普瓦捷先生通話。”他告訴來接電話的意大利聲音。

“什麽,先生?”這個聲音問道。

“一位法國先生。普瓦捷。普瓦捷……”

“誰?”那個聲音又問了一遍。

“法國人,法國人……”巴黎男人重複著。

“啊,是的,一位法國先生。稍等,請稍等。”

電話裏響起一連串“哢嗒”聲,然後有個疲憊的聲音用法語應道:

“我是……”

“聽著,”巴黎的這個人十分焦急地說,“我時間不多。拿支鉛筆,記下我說的話。開始。‘瓦爾米致普瓦捷。豺狼已漏氣。重複一遍。豺狼已漏氣。科瓦爾斯基被捕。死前招供了。完畢。’記下來了嗎?”

“是的,”那個聲音答道,“我會轉達的。”

瓦爾米掛好話筒,連忙付了錢,匆忙跑出郵局。不到一分鍾,他就消失在從車站大廳湧出的人群中。太陽剛從地平線上升起,溫暖著人行道和夜晚冰冷的空氣。半個小時之內,清晨羊角麵包的味道和研磨咖啡的香氣就將消失在汽車廢氣、汗臭和煙臭所組成的大幕下。瓦爾米消失兩分鍾後,一輛汽車開到了郵局的外麵,兩個邊境檢查處的人快速衝入郵局。他們從接線員那裏得到了之前打電話那個人的相貌描述,不過這個描述適用於任何人。

羅馬。上午七點五十五分。樓下在樓層服務台值夜勤的人搖了搖馬克·羅丹的肩膀,他頓時醒了過來,半個身子探出床外,手伸向枕頭去拿槍,看清眼前那張退伍兵的臉時才放鬆下來。他哼了一聲,掃了一眼床邊的桌子,知道自己肯定是睡過了。在赤道地區待了許多年,他通常醒得早得多。這會兒羅馬八月的太陽都已經高高照在屋頂上了。幾周了,哪兒也不去,晚上和蒙克雷、卡鬆玩紙牌打發時間,大量飲用烈性的紅酒,不鍛煉,所有這些加在一起,使他既懈怠又困乏。

“有個消息,我的上校。剛才有個人打了個電話來,看來很緊急。”

這個退伍兵給了他一張便箋本上撕下的紙頁,上麵寫著瓦爾米斷斷續續的話。羅丹看了一遍消息,猛地跳下那張鋪得薄薄的床。他在腰裏裹了一條他常穿的棉布紗籠——這是他在東方養成的習慣,然後又把那條消息看了一遍。

“好了。你去吧。”退伍兵離開了房間,回到了樓梯上。

羅丹在心裏狠狠地罵了幾秒鍾,把那張紙在手裏揉成一團。該死的,該死的,該死的,該死的科瓦爾斯基。

科瓦爾斯基失蹤的前兩天,他還想著這個家夥隻是開小差了。最近有幾起對組織事業的背叛,因而在組織的上上下下都有人認為“秘密軍組織”已經失敗了,刺殺夏爾·戴高樂以摧毀現任法國政府的目標也將失敗。但科瓦爾斯基一直被認為是會忠誠於組織直到最後的人。

然而現在,事實證明,他由於某種莫名其妙的原因返回法國,或許是在意大利被綁架。現在看來,他已經在嚴刑拷打下招供了。

羅丹真心實意地為他死去的隨從感到難過。他作為一名戰士和指揮官,相當部分的聲望是建立在他對下屬極大的關心上的。士兵們對這些事情的讚賞遠勝於任何軍事理論家的想象。現在科瓦爾斯基死了,羅丹想象不出他死的時候是什麽樣子。

但重要的是,要設法收集科瓦爾斯基都說了些什麽。維也納的會議,酒店的名字。自然,所有這些。三個參與會議的人。這對安全局不再是新聞了。但他對豺狼知道些什麽?他沒在門邊聽過,這是肯定的。他能告訴他們的隻是,一個高個子的、亞麻色頭發的外國人拜訪過他們三個。這本身說明不了什麽。這樣一個外國人可能是個軍火販子,或者是捐助者。一直沒有提到過他的姓名。

但瓦爾米的消息提到了他的代號“豺狼”。他是怎麽知道的呢?科瓦爾斯基怎麽可能告訴他們這個呢?

羅丹一下惶恐起來,他想起了他們分手時的場景。他和英國人站在走廊裏,維克多就在幾英尺外,正因為英國人發現他躲在牆角而生氣。一個專家被另一個專家擺了一道,他氣得幾乎要跳起來了,他想再較量較量。羅丹自己當時說的什麽?“再見,‘豺狼’先生。”肯定是這樣。該死,就是這麽說的。

他把事情前後又仔細想了一遍。羅丹認為科瓦爾斯基永遠不可能知道刺客的真實姓名。隻有他、蒙克雷和卡鬆知道。同樣,瓦爾米是對的。安全局有了科瓦爾斯基的供詞在手,事情已經無法補救了。他們知道了會議、酒店、很可能他們已經和前台的服務員聊過了;他們知道這個人的麵貌和體型,還有代號。毫無疑問他們想到了科瓦爾斯基所想到的——這個亞麻色頭發的人是個刺客。從現在開始,裹著戴高樂的網會更結實;他會放棄所有的公開活動,不再從愛麗舍宮出去,不再給刺客暗殺他的機會。結束了,行動泡湯了。他要找到這個豺狼,把錢要回來,隻給他一些已經發生的花銷和這段時間應該付給他的錢。

還有一件事要做,而且要快。必須緊急警告豺狼終止行動。羅丹仍然是一名優秀的指揮官,他不會下令派人去做沒有可能成功的任務。

他把他的保鏢叫來,詳細囑咐了他。自從科瓦爾斯基離開後,他就把每天去郵局取信的任務交給了這個保鏢。如果有需要的話,還讓他去打電話。

九點鍾,保鏢在郵局要了一個倫敦的電話。過了二十分鍾,對麵的鈴才響。總機接線員示意這個法國人去電話間接電話。接線員放下電話的同時,他拿起話筒,聽見對方“嘟——嘟——嘟——嘟——”的電話接線聲。

豺狼那天早上起得很早,因為他有很多事要做。前天晚上他已經把三個主要的箱子檢查過了,並且重新裝好。隻有他的海綿包和刮臉用具需要放在他手提的箱子上部。他照例喝了兩杯咖啡,洗臉、衝澡、刮胡子。把剩下過夜用的洗漱用品裝好,他合上手提箱,把四件行李都放在門旁。

他的廚房雖然小,但很整潔。豺狼在廚房的桌子邊迅速吃完了早餐:炒雞蛋、橙汁、黑咖啡。他是個整潔有序的人——剩下的牛奶被倒進水池,剩下的兩個雞蛋也打碎倒了進去。他把剩餘的橙汁喝光了,空罐頭盒被扔進了垃圾箱。剩下的麵包、雞蛋殼和咖啡渣倒進了待處理袋。這樣,在他不在的時候,就不會有東西留下腐敗了。

最後他穿戴起來,挑了一件薄薄的絲質高圓翻領衫,一套鴿子灰色套裝(口袋裏裝著姓名為杜根的私人證件),一百鎊現金,深灰色的襪子和修長的黑色軟幫鞋。再加上必不可少的墨鏡,這套行頭就齊了。

九點十五分,他拿上行李,雙手各拎了兩件,關上了公寓的自鎖門,走下樓梯。從這裏到南奧德雷街要走一小段,他在街角打了一輛出租車。

“倫敦機場,二號樓。”他對司機說。

出租車開動的時候,豺狼公寓裏的電話鈴聲響了起來。

十點的時候,退伍兵返回毗鄰孔多蒂街的酒店。他告訴羅丹,他向羅丹給的那個倫敦的號碼打了三十分鍾,但一直沒人接電話。

“出了什麽事?”卡鬆聽到退伍兵對羅丹的解釋,看到他讓退伍兵返回值勤崗位,走過來問道。三名“秘密軍組織”的首腦坐在他們套間的客廳裏。羅丹從他裏麵的口袋裏拿出一張紙,遞給卡鬆。

卡鬆讀完遞給蒙克雷。兩個人最後都看著他們的首領,等他回答。但是羅丹沒回答。他坐在遠處,盯著窗外,目光跨越了鱗次櫛比的羅馬房屋的屋頂,眉頭緊鎖。

“消息什麽時候來的?”卡鬆終於問道。

“今天早上。”羅丹簡短地回答。

“你必須阻止他,”蒙克雷斷然地說,“他們會動員半個法國追捕他的。”

“他們會動員半個法國追捕一個高個子的亞麻色頭發的外國人,”羅丹平靜地說,“八月,法國有超過一百萬的外國人。就目前我們所知,他們還沒有掌握名字,沒有相貌特征,沒有護照信息。作為一個專業人士,他很可能用了假護照。他們要抓到他還差很大一截呢。他很可能會致電瓦爾米,那他就會被提前預警,那時候他就能逃走了。”

“如果他給瓦爾米打電話,他當然會得到命令,終止行動。”蒙克雷說,“瓦爾米會通知他的。”

羅丹搖搖頭。

“瓦爾米沒權力那麽做。他的命令是從那個女孩那兒接收情報,然後在豺狼打電話的時候傳達給豺狼。他會照辦,但不會做別的。”

“但是豺狼必須認識到,一切都結束了,”蒙克雷斷然地說,“他必須在第一次和瓦爾米通話後就盡快逃離法國。”

“理論上說,是這樣的。”羅丹若有所思地說,“但如果他這樣做,就得把錢退回來。對我們所有人來說,也包括他,還有很多事情都至關重要。這取決於他對自己的計劃有多自信。”

“你覺得他現在還有機會嗎……照現在的情況來看?”卡鬆問。

“坦率地說,沒有。”羅丹說,“但他是個專家。我在我的行當裏也是個專家。他的心理狀態我能理解。這樣的人不會輕易撤銷自己計劃好的行動的。”

“哦,看在上帝的份上,還是想辦法通知他行動取消吧。”卡鬆堅決地說。

“我做不到。如果可以的話,我也想阻止他,但是我做不到。他已經走了,上路了。他要這樣,而且已經開始做了。我們不知道他在哪兒或者他要做什麽。他完全獨立行動。我甚至不能打電話給瓦爾米,命令他通知豺狼中止整個行動,那樣會使瓦爾米暴露的。現在沒人能阻止豺狼了,一切都太晚了。”

12

早上將近六點的時候,克勞德·勒貝爾警長回到他的辦公室,發現卡倫督察卷起襯衣的袖子坐在他的辦公桌前,看起來既緊張又疲憊。

他麵前有幾大張紙,上麵都是手寫的記錄。辦公室裏已經有些和之前不同了。文件櫃的頂上,一個過濾式電咖啡壺正在咕嘟著,散發出新煮製的咖啡的香氣。它旁邊放了一摞紙杯,一瓶無糖牛奶和一袋糖。這些都是昨晚由地下室的食堂送上來的。

在兩張辦公桌之間的牆角支了一張行軍床,上麵鋪著一床粗毛毯。廢紙簍已經倒空了,放在門邊的扶手椅旁邊。

卡倫的香煙騰起一抹微弱的藍色煙霧,從敞開的窗戶飄了出去,消散在涼爽的清晨裏。窗外,清晨斑駁的光線灑在了聖許畢斯修道院的尖頂上。

勒貝爾穿過房間走向自己的辦公桌,重重地倒在椅子裏。盡管才二十四小時沒合眼,但他看起來和卡倫一樣疲憊不堪。

“沒事,”他說道,“我剛把過去十年的材料翻了一遍。唯一一個曾經試圖在這裏動手的外國政治刺客叫德蓋爾格爾,但他已經死了。而且,他是‘秘密軍組織’的人,我們的檔案裏有他的記錄。可以想見,羅丹選擇與‘秘密軍組織’無關的人是相當正確的。過去十年間,除了本土殺手以外,一共有四個雇傭殺手在法國蠢蠢欲動。我們抓住了其中三個。第四個正在非洲的什麽地方服無期徒刑。而且,他們都是黑幫殺手,不具備刺殺法國總統的能力。

“我還去了中央檔案局,他們正在徹底盤查,但我懷疑我們的檔案裏根本沒有這個人。無論如何,羅丹在雇他之前,會考慮到這一點的。”

卡倫又燃起一支煙,噴煙的時候歎了口氣。

“那我們必須從國外那邊開始了?”

“沒錯。這樣的人一定在別的地方受過訓練或者曆練。他必然有一連串輝煌的紀錄,否則他無法證明自己是一名頂級殺手。他以前的目標也許不是國家元首,但一定是重要人物,比黑幫頭目更大。那就是說,他必然在某個地方引起過別人的注意。肯定是這樣。你的事安排得怎麽樣了?”

卡倫拿起其中一張紙,左邊列了一個名單,以及一係列的時間。

“七個都定好了,”他說,“先從美國聯邦調查局的國內情報處長開始,七點十分。華盛頓時間是淩晨一點十分。考慮到美國時間比我們晚,我先和他訂好的。”

“然後是布魯塞爾,七點半;阿姆斯特丹,七點四十五分;波恩,八點十分;約翰內斯堡,八點半;蘇格蘭場,九點;最後是羅馬,九點半。”

“都是各國凶殺處的負責人?”勒貝爾問道。

“是,或者是相應職務的人。蘇格蘭場是安東尼·曼林遜先生,刑事助理警務處長。看來他們的城市警察係統裏沒有凶殺處。除此之外,除了南非,都是凶殺處的頭兒。我實在找不到凡·魯伊斯,所以您將和助理警務處長安德森通話。”

勒貝爾想了一會兒。

“很好。我更希望是安德森。我們曾經一起辦過一次案子。還有語言問題,他們之中,三個說英語。我估計隻有比利時的會講法語。其他人如果需要的話,差不多也能說英語——”

“德國的那個迪特裏希會說法語。”卡倫插嘴道。

“好,那我就直接和講法語的說。其他五個,我得讓你給我在分機配個口譯員。我們該動身了,走吧。”

六點五十分,兩個警探乘警車來到窄小的保羅·瓦勒利路,在一扇綠色大門外停下。這裏就是國際刑警的總部。

接下來的三個小時,勒貝爾和卡倫窩在地下通訊室的電話旁,和世界頂級刑警的老大們通電話。高頻信號就是從這座建築物屋頂交錯高聳,仿佛豪豬棘刺一樣的天線發射出去,穿越三大洲的。信號先是飛越平流層,在其上的電離層反射,然後返回幾千英裏之外的地麵,最後到達另外一根從某個房頂伸出的鋁杆上。

波長和幹擾器都可以保障通話不被截聽。在整個世界都在品嚐早晨的咖啡或者睡前的最後一杯酒時,探長們正在電話裏緊張地聯係著。

每一通電話前,勒貝爾的要求都差不多。

“不,警務處長,我目前不能把我對您的幫助請求設定為兩國警方之間的官方請求……當然,我會以官方身份行動,隻是目前我們並不確定,究竟是剛剛形成犯罪行動的意圖,還是已經進入實地準備階段。目前隻是初露端倪,純屬例行調查……嗯,我們在找一個人,關於這個人我們知道的非常有限,甚至連名字都不知道,外貌特征描述也隻是個大概……”

每次通話他都盡可能地把自己知道的講給對方聽。但對話接近尾聲的時候這些外國同事總會問到一個讓他難堪的問題。他們每個人都問他,為什麽要找他們幫忙,有沒有什麽線索他們可以據以提供幫助。每當這個時候,他隻能報以一陣尷尬的沉默。

“現在隻知道這些;這個人到底是誰或者可能是誰,他必然有某種資質讓他出類拔萃。他應該是世界上頂級的職業殺手之一……不,不是黑幫槍手,可能是一個有幾次成功刺殺記錄的政治刺客。如果你們的檔案裏有這樣的人,甚至他從未在你們的國家行動過,我們也很感興趣。或者是任何一個讓你們忽然想起來的人。”

這段話說完後,電話那頭都會不可避免地有一段長時間的沉默。對方再開口後,聲音往往顯得更沉穩、更關切。

雖然勒貝爾不能明說,但這些西方世界主要國家的凶殺處頭頭們不會不明白他所暗示的意思。對於這一點,勒貝爾從沒抱有一絲幻想。法國隻有一個目標會使第一流的政治刺客感興趣。

毫無例外,回答都是一樣的:“是的,當然。我們會為你查閱所有的檔案。我盡量今天就給你回複。喔,另外,克勞德,祝你好運。”

勒貝爾最後一次掛上電話聽筒時心想,這七個國家的外交部長和總理要多長時間就會知道發生了什麽呢,也許用不了多久。這種級別的消息,就是普通警察也得向那些政治家們匯報的。不過他很肯定這些部長和總理們會保密的。畢竟,在這些世界上最有權勢的人之間,存在著一種淩駕於政治分歧之上的強有力的默契。他們是同一個俱樂部的成員——統治者俱樂部。他們一起麵對共同的敵人。對他們來說,有什麽比一個政治刺客的行動更有威脅呢?不過勒貝爾同樣清楚的是,如果這次調查真的讓媒體知道並且披露出去,那全世界都將為之震動,而他也就完了。

他唯一放心不下的是英國人。如果隻限於警界,他是可以相信曼林遜的。但他知道,天亮之前曼林遜的上級一定會知道這個消息。就在七個月前,夏爾·戴高樂才剛粗暴拒絕了英國加入歐洲共同體。自從戴高樂將軍在一月二十三日的新聞發布會上發言之後,即使是勒貝爾這樣不關心政治的人都知道,倫敦外交部對法國總統的激烈措辭充滿了火藥味。這會兒他們會趁此機會報複這個老頭嗎?

勒貝爾盯著麵前已經沒有聲音的送話器麵板;卡倫則在一旁安靜地望著他。

“走吧,”這個小個子警長說著,從凳子上站起身來,朝門口走去,“咱們去吃點早飯,盡量睡一會兒。現在也沒什麽可做的了。”

刑事助理警務處長安東尼·曼林遜掛上電話,離開通訊室。他眉頭緊鎖,連進來接早班的年輕警官向他敬禮都沒有看到。他上樓回到自己的辦公室,仍然緊皺著眉頭。他的辦公室寬敞、樸素,從那裏可以俯瞰整個泰晤士河。

他很清楚勒貝爾是在做什麽樣的調查,也知道他為什麽這樣做。法國警方一定得到了消息,一個頂尖刺客就要動手了,他們很為難。正如勒貝爾所預料的那樣,不用動什麽腦子就能知道,在一九六三年八月的法國,誰才是那樣的殺手唯一可能的目標。站在一個資深警官的角度上,他對勒貝爾的處境十分同情。

“可憐的家夥。”他俯瞰著熱氣騰騰的河水,大聲說。泰晤士河正沿著窗下的堤岸懶洋洋地流過。

“什麽事,長官?”他的私人助理問道。他跟著曼林遜走進房間,把早上需要他閱讀的信件放在了胡桃木辦公桌上。

“沒什麽。”曼林遜仍然望著窗外,助理離開了。盡管曼林遜能體會克勞德·勒貝爾的難處——他的任務是全力保護他的總統,卻不能進行公開緝捕。但是,曼林遜也有自己的麻煩。今天早上勒貝爾對他的請求早晚得讓上麵知道。每天早上十點有一個各部門領導的例會。這會兒離會議還有半個小時。開會的時候他提不提這件事呢?

權衡再三他決定還是先不提了。就勒貝爾請求的主要內容,給警務處長寫一份正式的個人備忘錄應該就足夠了。如果有必要的話,他可以事後解釋之所以要保密而不在早上的例會提及此事的原因。而且,不露聲色地進行調查不會有什麽壞處。

他坐在辦公桌後,按下了內部通訊器上的一個按鈕。

“長官?”助理的聲音從隔壁辦公室傳過來。

“約翰,你現在可以過來一下嗎?”

身著深灰色套裝的年輕督察走了進來,手裏拿著記事本。

“約翰,我要你去一趟中央檔案局,直接找馬卡姆總督察,告訴他這是我的個人請求,而且我現在無法向他解釋原因。請他查閱國內還健在的職業刺客的全部現存檔案。”

“刺客嗎,長官?”助理望著助理警務處長,仿佛他要求對所有已知火星人進行日常檢查一樣。

“是的,刺客。不,我強調一下,不是普通的黑幫槍手,那種人隻能在黑社會的仇殺裏幹掉個把人。是政治刺客,約翰,若幹或者某個人,能夠被雇傭刺殺被周密保護的政治家或者國家元首的人。”

“聽起來像是政治部的事,長官。”

“是的,我知道。我是想把整個事情轉給政治部。不過我們最好先做個常規篩查。噢,我中午就要回音,明白嗎?”

“是,長官。我現在就去辦。”

十五分鍾後,助理警務處長曼林遜坐下來參加晨會了。

回到辦公室後,他翻了翻信,然後把信推到一邊,叫助理拿來一台打字機。他坐了下來,給城市地區警務處長打了一份簡短的報告。報告提及了早上打到他家中的電話,早上九點通過國際刑警通訊係統進行的直線電話,以及勒貝爾要求調查的實質性內容。他把備忘錄的下半部分空了出來,然後把備忘錄鎖進辦公桌的抽屜,開始處理當天的工作。

快到十二點的時候,助理敲門進來。

“長官,馬卡姆總督察剛從中央檔案局來電,”他說道,“看來刑事檔案裏沒有符合描述的人。已知的雇傭殺手一共十七名,在坐牢的有十名,另外七人在逃。但他們都為這裏或者其他大城市的主要黑幫做事。總督察說,沒人能針對來訪的政治家。他也建議由政治部處理,長官。”

“好的,約翰,謝謝。我要的就這些。”

助理走後,曼林遜從抽屜裏拿出寫了一半的備忘錄,重新放到打字機上。在備忘錄下部他這樣寫道:

“刑事檔案處報告,經調查,我國所存檔案中沒有符合勒貝爾警長所述之人。此項調查現轉交政治部助理警務處長。”

他簽上名,取下上麵的三份副本。剩下的副本則被扔進保密級文件垃圾筒裏,過一會兒就會被粉碎成數百萬片,然後被銷毀。

三份備忘錄,一份被他折好放進信封,寄送警務處長;第二份被他歸到了“秘密信函”中,鎖進了牆上的保險櫃;第三份他折好放進了自己的上衣口袋。

他在辦公桌上的便箋本上寫了一份電報。

致:巴黎司法警察署刑警大隊副大隊長,克勞德·勒貝爾隊長

發件人:倫敦蘇格蘭場刑事助理警務處長安東尼·曼林遜

正文:根據您今日之要求,我方已查閱了全部刑事檔案。就我方目前所掌握的情況,未發現此類人員。進一步調查的請求已被轉往政治部。如獲有價值情報將盡快告知貴方。

曼林遜

送發時間:一九六三年八月十二日

時間剛過十二點半。他拿起電話,讓應答的接線員給他接政治部負責人助理警務處長狄克遜。

“你好嗎,亞曆克?我是托尼·曼林遜。能打擾你一會兒嗎?……我很樂意,但不行啊。我午飯隻能吃三明治了。這些天都是這樣。不,我隻是想在你離開前見你幾分鍾。可以,好,我這就來。”

他走出辦公室,把給警務處長的信封放在助理的辦公桌上。

“我上去見政治部的狄克遜。約翰,把這個送到警務處長辦公室好嗎?交給他本人。再按這個地址發一份電報。你按相應的格式打一下。”

“是,長官。”曼林遜就站在桌旁,看著這個年輕的督察瀏覽電文。看到電報結尾時,助理的雙眼驚訝地瞪了起來。

“約翰……”

“長官?”

“請保密。”

“是,長官。”

“要嚴守秘密,約翰。”

“一個字也不說,長官。”

曼林遜衝他微微一笑,離開了辦公室。助理又看了一遍曼林遜寫給勒貝爾的電報,回想了一下早上曼林遜吩咐他去檔案局做的調查,頓時就明白了。他輕聲說了句:“活見鬼。”

曼林遜和狄克遜一起待了二十分鍾,成功地毀了狄克遜即將開始的俱樂部午餐計劃。他把給警務處長的備忘錄複印件遞給了這位政治部的頭頭。他起身準備離開,走到門口又突然轉過身來,手還握著門把手。

“對不起,亞曆克,但這的確是你那條道兒上的事。如果你問我的話,我想這個國家裏很可能沒人能符合那些條件。你隻要仔細查一遍檔案,也許就能給勒貝爾打個電報,告訴他我們無能為力。我必須說,我對他眼下這個任務一點都不眼熱。”

狄克遜助理警務處長的首要職責就是監視英國所有稀奇古怪,瘋瘋癲癲,整天想著去刺殺某位來訪的政治家的人,當然更不用提那些住在英國,卻又心懷不滿,暴躁不安的外國人。因此,他更加同情勒貝爾當前的困境。雖然保護本國或是來訪政治家免受心態失衡的狂熱分子暗算是個累人的差事,但好在那些人都是外行,所以在麵對他手下那些久經沙場的專業特警時總是以失敗告終。

如果自己的國家元首成為本國前軍隊組織的暗殺目標就更糟了。盡管如此,法國還是搞垮了“秘密軍組織”。作為一名業內人士,狄克遜對法國同行的工作能力十分欽佩。但雇傭外國的職業殺手則完全是另一回事了。在狄克遜看來,隻有一點是對他有利的,那就是可能入選的人非常之少。他毫不懷疑在政治部的記錄上,絕對沒有與勒貝爾的描述相符的英國人。

曼林遜走了。狄克遜讀完備忘錄的複印件,叫來自己的助理。

“請告訴托馬斯警司,我想在辦公室見他,時間是,”他看了一眼手表,估算了一個簡便午餐的耗時,“下午兩點整。”

豺狼降落在布魯塞爾國際機場時剛過中午十二點。

他在主候機廳把三件大行李箱放進一個帶自動鎖的行李櫃,隻隨身攜帶了那個裝著個人物品的手提箱進城,裏麵裝著一包巴黎買的石膏、幾包棉花和繃帶。他在火車站下了出租車,走向行李寄存處。

裝槍的膠木箱子還在架子上,那是一周前他看著行李員放上去的。他拿出存根,取回箱子。

他就近找了一家旅館,就是那種又小又髒,看來在世界上任何國家的幹線車站附近都有的那種。在這裏沒人會對你感興趣,如果非要問的話,謊話倒是一堆。

他用現金訂了一個單人間。在機場的時候他就事先換好了比利時貨幣。他提著箱子走進房間,把門完全鎖好後,放了一池冷水,把石膏和繃帶取出來放到**,開始工作。

石膏打好了,不過幹的話要兩個多小時。這段時間裏他就坐在那兒,把那隻打著石膏的重重的腿擱在凳子上。他一邊抽著過濾嘴香煙,一邊望著臥室窗外一排排汙濁的屋頂。他不時用拇指捏捏石膏,覺得在走動前最好還是讓它再硬些。

之前裝槍的膠木箱子已經騰空了。為了預防萬一他需要再做些修補,剩下的繃帶和幾盎司石膏一起被放進手提箱。最後他準備停當,把便宜的膠木箱子塞進床底,煙灰倒到窗外,又最後環顧四周,檢查是否留下了什麽痕跡,便準備離開了。

他發現,打上石膏之後想不跛都不行。他走下樓梯後高興地發現,前台那個睡眼惺忪,渾身汙跡的服務員不見了,也許是去吃午飯了。不過如果接待室裏有人,對方還是能從鑲著毛玻璃的門口看到他的。

豺狼看了一眼前門,確信沒人要進來,便把手提箱抱在胸前,然後彎下腰,四肢著地,悄悄地迅速穿過瓷磚鋪就的大廳。興許是天氣炎熱的緣故,前門開著。他爬到門口朝向街道的三級台階上,在前台服務員看不見的地方站直了身子。

他一跛一跛費力地走下台階,順著馬路來到主路經過的街角。不到半分鍾,一輛出租車就發現了他,然後他就啟程返回機場了。

他來到意大利航空公司的櫃台前,拿出護照。服務小姐微笑著接待他。

“兩天前有一個叫杜根的人在你這裏訂了一張去米蘭的機票。”他說道。

服務小姐查了一下下午去米蘭的航班預訂情況。還有一個半小時起飛。

“是的,沒錯。”她微笑著說,“杜根先生。票已經預訂了,但還沒付款。您想現在付嗎?”

豺狼用現金付了款,拿到了機票。服務小姐告訴他,一小時後會廣播通知登機的。他腿上打著石膏,顯然瘸得很厲害。一個熱心的行李員對他裹著石膏的腳不斷歎氣。在行李員的幫助下,豺狼從行李櫃裏取回了三個箱子,交由意大利航空公司托運。過海關的時候,他看上去就是一個出境遊客,所以隻是被簡單地檢查了一下護照。他用餘下的時間去候機廳的餐廳吃了一頓豐盛的午餐。

因為他的腿上有傷,航班上的每個人都對他很和善,關切有加。他被扶上機場的登機巴士,所有人都關心地看著他費力地邁上台階,走向飛機艙門。可愛的意大利空姐歡迎他時笑容也格外燦爛,並且一直目送他舒舒服服地在飛機中間一組麵對麵的座椅上坐下。她特意指出,那裏的腿部的空間更大些。

其他旅客就座時都極其小心地不去碰到他裹著石膏的腳,而豺狼此時則靠在座位上,衝著他們露出寬慰的微笑。

四點十五分,飛機起飛了,向南朝米蘭疾飛而去。

布萊恩·托馬斯警司痛苦不堪地從助理警務處長的辦公室出來時都快三點了。這不僅僅是因為他這回熱傷風的程度最厲害,持續的時間最長,同時也是因為他剛接到的任務把他這一天全毀了。

周一早上一開始就很糟糕,他先是得知手下一個人被盯梢的對象——那個蘇聯貿易代表團代表給甩了;晌午時候他接到一個內部電話,軍情五處禮貌地請求他的部門放棄這個蘇聯代表團。意思很明白,在他們看來,整個事件最好交給他們處理。

下午看來更是糟糕。沒有什麽事會比政治謀殺更讓警察、政治部或是別的什麽人覺得更心煩了。但他剛從頂頭上司那裏接到的案子甚至連個人名都沒有。

“沒有姓名,不過正好能讓你大顯身手。”這就是狄克遜就此事給的漂亮話,“試一試,看明天能不能整理出一些眉目。”

“眉目。”托馬斯到了辦公室,從鼻子裏哼出這個詞來。盡管已知的疑犯名單的確極短,但他和他的部門照樣得把檔案、政治事件記錄和判決等資料查上好幾個小時。這可不像刑事處,他們隻要懷疑就可以了。所有的東西都要查閱。狄克遜提供的簡要介紹裏隻有一線“曙光”,這個人是一個職業刺客,而不是那些腦子裏縈繞著各種怪念頭的小商小販。在某個外國元首訪問前後,那些人幾乎使政治部的工作成為一場噩夢。

他知道有兩個督察手頭正在調查的工作不算太重要。他通知他們,不管手上正忙些什麽,都必須擱下,立刻來他辦公室報到。他對兩個人說的比狄克遜對他說的還要少。他隻告訴他們要找什麽,卻沒解釋原因。他認為,法國警方懷疑有個人可能要刺殺戴高樂,應該和在蘇格蘭場政治部搜索所有檔案和記錄沒什麽關係。

三個人把辦公桌上的卷宗都清理幹淨,立刻幹了起來。

六點剛過,豺狼的航班便降落在米蘭林內特機場。一直關注著他的空姐扶著他走下舷梯,來到柏油地麵上。然後,他在一名地勤女職員的護送下來到主候機樓。通過海關之前,他把裝槍的匣子放到了手提箱裏。他精心設計的這種方式更不容易被懷疑,在過海關時收到了效果。護照檢查隻是例行公事,而當箱子順著傳送帶隆隆而來,停在海關檢查台前時,危險就開始增加了。

豺狼讓一名行李員幫忙把三個箱子挨著排成一排,把手提箱放在旁邊。看到他一瘸一拐地走向檢查台,一名海關檢察員迎上前來。

“這些行李都是您的嗎,先生?”

“呃,是的,這三個衣箱和這個小箱子。”

“您有什麽要報關的嗎?”

“沒有,沒什麽要報關的。”

“你是商務旅行嗎,先生?”

“不,我來度假的。但是現在看來還得包括一段恢複時間了。我想去湖區。”

海關檢察員對他的話沒什麽反應。

“我可以看看您的護照嗎,先生?”

豺狼把護照遞了過去。這個意大利人仔細地看著,然後遞了回來,一句話也沒說。

“請把這個打開。”他指著三個大箱子中的一個。

豺狼拿出一串鑰匙,挑出一把打開箱子。行李員幫他把箱子放平。幸運的是,這個箱子裏裝的是用來扮丹麥牧師和美國學生的衣物。海關檢查員在衣服裏翻著。一套深灰色套裝、內衣、白襯衣、運動鞋、黑色便鞋、風衣、襪子,沒什麽特別的。丹麥文的書也沒讓他感到驚奇。封麵上是沙特爾大教堂的彩色照片,盡管書名是丹麥文,但和相應的英文單詞很像,沒什麽特別的。他沒仔細檢查重新縫起的襯裏,也沒發現偽造的身份證。如果徹底檢查的話是可以發現的。但他現在做的隻是常規的粗略檢查,隻有在找到什麽可疑的東西後他才會嚴格起來。整支狙擊步槍的部件都在他桌子對麵,離他隻有三英尺,但他毫無察覺。他合上箱子,示意豺狼把它重新鎖上。然後迅速在四個箱子上用粉筆逐個標上記號。這一番工作都完成之後,他才露出微笑。

“謝謝您,先生。祝您假期愉快。”

豺狼給了行李員很多小費,他幫忙找到一輛出租車。豺狼很快就來到了米蘭市區。一貫熙熙攘攘的街道被下班回家的車流和司機們摁喇叭的聲音弄得更加喧鬧。豺狼讓司機送他去中心車站。

在中心車站他又找來一個行李員,一瘸一拐地跟著對方來到行李寄存處。在出租車上時,他已經把剪刀從前天晚上的箱子裏取了出來,放進褲兜裏。他把手提箱和兩個衣箱存在行李寄存處,留下了那個還空著很多的箱子,那裏麵裝著長長的法國軍大衣。

把行李員打發走後,他跛著走進男廁所,發現小便池左邊的一排洗手池隻有一個人在用。他放下箱子,仔細地洗起手來。等到那個人離開,廁所裏便沒有其他人了。他走進一個單人隔間,從裏麵鎖上門。

他把腳放在坐便器上,輕輕敲了十分鍾,石膏開始脫落,露出了墊在底下的棉花。他就是靠這個把腿包紮得像真的由於骨折而敷上石膏那樣臃腫的。

等把腳上的石膏都清理幹淨,他把起先用石膏包在小腿內側的絲襪和纖細的皮質軟幫鞋穿上。然後把剩下的石膏和棉花攏在一起,放進馬桶。第一次衝水時堵了一半,第二次才全衝下去。

他把衣箱放在馬桶上,把裝著步槍的那套鋼管逐件放進大衣的折縫裏,箱子塞滿之後,再把裏麵的皮帶扣緊,以免裏麵的東西相互撞擊。然後他合上箱子,朝門外張望了一下。有兩個人在洗手,另外兩個站在小便池旁邊。他走出隔間,徑自大步走了出去,來到車站大廳。他動作很迅速,即使有人想注意他也來不及看清楚。

他現在不能回行李寄存處——剛才走的時候還是個瘸子,不可能這麽快回去就全好了。所以他叫來一個行李員,向對方解釋他時間緊迫,需要趕快換點錢,還要把行李取出來再叫輛出租車,越快越好。他把行李寄存處的存根和一張一千裏拉的鈔票一把塞進這個行李員的手裏,指給他行李寄存處的位置,並且告訴他,他要去兌換處把英鎊換成裏拉。

意大利人興奮地點點頭,去取行李。豺狼則把身上最後的二十英鎊換成裏拉。剛換完,那個行李員就拎著三件行李回來了。兩分鍾後,豺狼坐在出租車裏,飛馳電掣地穿過奧斯塔公爵廣場,朝大陸酒店駛去。

在金碧輝煌的酒店大堂裏,他對前台服務員說:

“我想你們這裏有我預訂的房間,名字是杜根。是兩天前在倫敦電話預訂的。”

晚上八點前,豺狼正在他的房間裏舒舒服服地淋浴、刮臉。兩個衣箱被小心地鎖進衣櫃。他的衣服都裝在第三個箱子裏,這會兒正大敞著躺在**。晚上穿的一身夏季海軍藍輕質純羊毛上衣就掛在衣櫃門上;鴿子灰套裝則掛在酒店待洗熨衣服的衣帽架上。在他麵前放著雞尾酒和晚餐,時間還早。而明天,八月十三日,將是非常忙碌的一天。

13

“什麽也沒有。”

布萊恩·托馬斯辦公室裏兩個年輕督察中的一個合上分給他查閱的最後一個文件夾,望著他的頂頭上司說。

他的同伴也弄完了,結果也一樣。托馬斯五分鍾前也幹完了。他走到窗前站在那裏,背對著屋子,盯著黃昏裏川流不息的車輛。他的辦公室和助理警務處長曼林遜的不一樣,看不到泰晤士河。這裏是一層,隻能遠遠地看見街上的汽車。他覺得自己快要死了,喉嚨因為抽煙而紅腫。他知道患了重感冒就不該抽煙,但他戒不掉,特別是在壓力大的時候。

房間裏的煙霧讓他頭疼,一下午他都在打電話確認檔案和記錄中出現的那些人。每次回電的答複都是否定的。那些人中有的已被徹底解決了,有的則根本沒有能力承擔類似於刺殺法國總統這樣的任務。

“好的,就這樣吧。”他板著臉,從窗前轉過身來,“我們已經盡力了。調查結果就是如此,沒有人符合條件。”

“也可能有哪個英國人能幹這事兒,”其中一個督察建議說,“但他不在我們的檔案裏。”

“他們全在我們的檔案裏,你要注意了!”托馬斯咆哮道。想到在他的領地裏,像這樣一個頂級刺客居然不在他的檔案裏,他就很是不快;傷風和頭疼也讓他的火氣更盛。這會兒他脾氣很壞,威爾士口音也越發濃重起來。從家鄉出來三十年了,他的口音一直沒什麽改觀。

“畢竟,”另一個督察說,“政治刺客可是極其稀有的物種。這個國家可能壓根兒就沒這樣的貨色。這不太對英格蘭人的胃口,不是嗎?”

托馬斯衝他怒目而視。他更喜歡用“不列顛人”來稱呼聯合王國的子民。這個督察無意間使用的“英格蘭人”一詞讓他懷疑這可能是一種隱晦的暗示——威爾士人、蘇格蘭人或是愛爾蘭人中很可能造就了這樣的人物。但事實並非如此。

“行了,把檔案都收好,交回登記處。我去報告說,經過徹底的搜索,我們掌握的材料裏沒有這樣的人。我們也就隻能做到這樣了。”

“警司,這是誰讓查的?”其中一個督察問。

“你就別操心了,孩子。有人正頭疼著要找這個人呢,幸好不是我們。”

兩個年輕人把所有資料收了起來,向門口走去。他們都有家事,其中一個這兩天可能要頭一回做爸爸。他率先走到門口。另一個則轉過身,若有所思地皺著眉。

“警司,我查的時候想到一件事。如果有這樣一個人,他有英國國籍,但很可能不在英國活動。我的意思是,即使像那樣的人也得有個地方待。某個藏身之處,一個歸宿。很有可能他在自己的國家裏是一位奉公守法的公民。”

“你想說什麽,一個‘化身博士’?”

“嗯,差不多。我的意思是,如果有那樣一個職業刺客,就像我們今天想查的這類,他的分量之重足以使什麽人發動今天這樣的調查,而且讓您這樣級別的人帶著幹,看來要查的人來頭不小。而且,如果他在他的領域很有分量,那他一定做過一些大案子。否則他就無足輕重了,對嗎?”

“往下說。”托馬斯認真地看著他,說道。

“那麽,我就在想,一個像那樣的人很可能隻在自己的祖國之外行動。所以他一般不會招致本國安全機構的注意。也許情報部門曾經風聞有關他的事……”

托馬斯考慮著這個想法,然後慢慢地搖搖頭:“忘了它,回家吧,孩子。我來寫報告。把我們今天做的調查就這麽忘了吧。”

不過,當這個督察走後,他所說的想法仍縈繞在托馬斯的腦際。他現在能坐下來寫報告了。但他一字未動,交了一張白卷。所做的檔案搜索沒有任何結果。不過也許法國方麵的質詢並非空穴來風。又或許他們沒什麽根據,托馬斯懷疑很可能正是這樣,他們隻是因為一點點有關他們寶貝總統的流言蜚語而全都成了沒頭蒼蠅。如果他們真的如他們所聲稱的那樣沒有線索,而又沒有跡象表明這個人是英國人,那他們一定會用類似的方法查遍全世界。很可能根本沒有這樣的刺客,即使有,他一定來自那些有著悠久政治刺殺曆史的國家。不過,如果法國方麵的懷疑是準確的呢?又如果這個人真的是英國人,即使隻是出生在英國呢?

托馬斯對蘇格蘭場的紀錄有著強烈的自豪感,尤其是對政治部。他們從未碰到過這樣的麻煩。他們從未讓來訪的外國政要出過事,甚至從未出過醜聞。他甚至親自出馬保護過那個小個子蘇聯混蛋——伊萬·謝洛夫,克格勃的頭兒。在他來英國為赫魯曉夫來訪作準備時,波羅的海國家和波蘭有數十個人都想幹掉他。不過最後一槍也沒響,這個地方布滿了謝洛夫自己的保安人員,每個人都荷槍實彈,隨時準備開火。

布萊恩·托馬斯警司還有兩年就退休了。然後他能回到他和梅格買的那棟小房子裏,隔著綠色的草坪眺望布裏斯托海峽了。所以最好還是保險點兒,全都查清楚。

年輕的時候,托馬斯是個優秀的橄欖球隊員。很多和格拉摩根隊交過手的人都清楚地記得,隻要是布萊恩·托馬斯擔任邊鋒,就別打算搞邊線突破。他現在自然是老了,打不動了,但如果他工作之餘有空的話,他還是對倫敦威爾士隊情有獨鍾,會去裏士滿的老鹿苑看他們打比賽。他對每個隊員都很熟悉,比賽結束後會在俱樂部裏花很多時間和他們聊天,他的聲名讓他在那裏備受歡迎。

其中有一名隊員,大家隻知道他在外交部工作。但托馬斯知道,他可不簡單。他所在的部門歸外交部秘書處管,但又不隸屬於外交部。此人名叫巴裏·勞埃德,為秘密情報機構工作,那裏被稱為SIS,或是被簡稱為“情報處”。通常來說,公眾總是將其誤稱為軍情六處。

托馬斯拿起辦公桌上的電話,要了一個號碼。

在河的下遊有家安靜的小酒館,八點到九點間,兩個人碰了頭,一起喝一杯。托馬斯買的酒,兩人聊了一會兒橄欖球。不過勞埃德想,這個政治部的家夥把他約到這個河邊的小酒館不會隻是想聊聊橄欖球。距離下一個賽季還要兩個月呢。等酒上齊,兩人都心不在焉地互道了一聲“幹杯”,托馬斯示意到外麵朝向碼頭的露台上去。外麵更安靜些,從切爾西和富勒姆來的一幫年輕人已經喝完了酒去吃晚飯了。

“我遇到了一點麻煩,夥計,”托馬斯開口道,“你也許能幫上忙。”

“好的……隻要我能辦得到。”勞埃德說。

托馬斯就巴黎方麵的要求,以及刑事檔案和政治部都沒有收獲的情況向他做了簡要說明。

“我覺得,如果真有其人,而且是個英國人的話,他可能是那種從不在這個國家下手的人,明白嗎?可能隻在海外行動。如果他留下什麽蹤跡的話,也許‘情報處’曾經注意過?”

“‘情報處’?”勞埃德輕聲反問。

“行了,巴裏。有時候我們肯定得多知道一些吧。”托馬斯的聲音幾近耳語。從後麵看,他們就像兩個穿著黑色套裝的人,跨過夜色中的泰晤士河看著南岸的燈火,說著城裏白天的那些事。“調查布萊克那樁案子時,我們查過很多材料。很多外交部的人的真實身份我們都略知一二。你也是其中之一,明白了吧?他受審查那會兒,你就在他那個部門。所以我知道你為哪個部門工作。”

“我明白了。”勞埃德回答。

“你看,現在我是布萊恩·托馬斯,坐在公園裏。但我也是政治部的警司,對嗎?你不可能對任何人都是匿名的,你現在能說了嗎?”

勞埃德凝視著他的酒杯。

“這是官方的情報谘詢嗎?”

“不是,我現在還不能那樣做。法國方麵的請求也是非官方的,是勒貝爾個人對曼林遜的請求。他在中央檔案局一無所獲,所以他答複說他無能為力。但他跟狄克遜說了一句。然後狄克遜就讓我做一次快速篩查。所有一切都是秘密進行的,明白嗎?有時候事情隻能這樣做。所有這些都得非常小心,不能讓媒體聽到一丁點兒風聲。很可能在英國的確沒什麽能幫上勒貝爾的。我隻是想,我最好把所有方麵都考慮周全了,而你是我的最後一處。”

“這個人估計是衝著戴高樂來的?”

“肯定是,從要求調查的人上可以猜得出。但是法國人肯定小心翼翼。他們顯然不想張揚出去。”

“顯然是這樣。但是為什麽不直接找我們呢?”

“這個僅有一個名字的查詢請求是通過‘老夥計’網提出來的。是勒貝爾向曼林遜直接提出的。而法國情報機構和你們之間沒有建立那個‘老夥計’網。”

即使勞埃德已經注意到他所暗示的法國安全局和英國情報處之間眾所周知的惡劣關係,他也沒露聲色。

“你在想什麽?”過了一會兒,托馬斯問道。

“有意思。”勞埃德望著河麵,說道,“你還記得菲爾比的案子嗎?”

“當然。”

“我們的部門裏對這個案子一直餘恨未了,”勞埃德繼續道,“他一九六一年一月叛逃到了貝魯特。當然,我們也是後來才知道的。但這事當時在情報處內部鬧得一塌糊塗。很多人都被調動了位置。如果不這樣,他就得把阿拉伯地區以及其他很多地區的大多數人都挖出來。需要盡快轉移的人中,有一個是我們在加勒比地區的首席代表。他之前和菲爾比一起在貝魯特待了六個月,然後才去的加勒比。

“與此同時,多米尼加共和國的獨裁者特魯希略,在特魯希略城外一條僻靜的馬路上被人暗殺了。據報告說,他是被遊擊隊擊斃的——他有很多政敵。我們的人那會兒剛剛回到倫敦,在他被重新安置前,我和他有一段時間曾共用一間辦公室。他提過一個傳聞:特魯希略的車是被一個戴麵具的人一槍打停的。埋伏的人隨之衝了上去,炸開車,把裏麵的人幹掉了。那一槍真他媽準——從一百五十碼外射向一輛疾馳的車。子彈穿過司機旁邊車窗的那個小三角——隻有那塊不是防彈玻璃,除此以外整部車都是裝甲的。子彈正中司機的咽喉,他翻了車。之後遊擊隊才圍了過來。奇怪的是,據說槍手是個英國人。”

長時間的沉默。空啤酒杯在手指間晃來晃去,兩個人凝望著愈發漆黑的泰晤士河,腦海裏都浮現出一個景象:遙遠而炎熱的島國,貧瘠惡劣的地理環境,一輛轎車以每小時七十英裏的速度在瀝青公路上疾駛,正要進入山區;一個身穿黃褐色斜紋布衣服,佩著金色綬帶的老頭被人從汽車殘骸裏拖出來,躺在公路的塵土裏,等待著被手槍結果性命。這個老人已經以他的鐵腕無情統治了這個國家三十年。

“這個……傳聞中的……人,知道他的名字嗎?”

“我不知道,也不記得了。隻是在辦公室閑聊時說起來的。那時候我們有太多重要的事要忙,才不會去關心一個加勒比獨裁者呢。”

“那個夥計,告訴你這件事的那個人。他寫過關於這件事的報告嗎?”

“肯定寫了。標準程序。但那隻是個傳聞,明白嗎?隻是個傳聞。沒有憑據。我們要的是事實,實在的情報。”

“但它一定建檔了,被歸在了什麽地方。”

“估計是,”勞埃德說道,“肯定級別很低,那隻是當地酒吧裏的一個傳聞。那地方盛產傳聞。”

“不過你能回去看一眼檔案嗎?看看這個山上的家夥有沒有名字。”

勞埃德離開了欄杆。

“回家吧,”他對警司說,“如果有什麽有用的情報,我會給你打電話的。”

他們回到酒館裏,放下酒杯,向迎街的店門走去。

“非常感謝,”兩個人握手告別的時候,托馬斯說,“也許那份檔案裏什麽都沒有。不過我還是寄希望於萬一吧。”

托馬斯和勞埃德在泰晤士河邊交談時,豺狼正在米蘭的一家屋頂餐廳把他的最後幾滴薩白昂飲料倒進嘴裏;而克勞德·勒貝爾警長則在巴黎內政部的會議室出席第一次進展報告會。

出席會議的人和二十四小時之前的會議一樣。內政部部長坐在桌子的頂端,各部門的負責人從桌子兩邊順次排下來。克勞德·勒貝爾坐在桌子的另一端,麵前放著一個小文件夾。部長點了點頭,示意會議開始。

他的辦公室主任首先發言。在過去的一天一夜裏,他說道,法國每個邊境檢查站的海關人員都接到指示,徹查進入法國境內的高個子男性,亞麻色頭發的外國人。尤其要檢查護照,由邊境檢查站官員仔細核對,看是否出自偽造,邊境檢查處的負責人對此點頭表示確認。遊客和商人進入法國時可能會覺得海關忽然加強了戒備,不過這種對行李的檢查並不會讓人發現,遍及全國的這種戒備隻是針對高個子、亞麻色頭發的男人。如果任何一個目光敏銳的媒體記者對此提出疑問,答複將是“沒什麽,隻是常規抽查”。不過目前為止還沒有人提出此類問題。

他要匯報的還有一件事。有人提議考慮對在羅馬的三名“秘密軍組織”領導人實施突襲逮捕的可能性。出於外交原因,外交部強烈反對這個建議(外交部並不知道有關豺狼的陰謀),並得到了總統的支持(總統是清楚原因的)。這樣一來,他們不得不放棄這一方案。

安全局的吉布將軍報告說,在對他們的檔案材料進行了全麵篩查之後,沒有發現“秘密軍組織”及其同情者之外存在這樣一個職業政治刺客,甚至連嫌疑人都沒有。

情報局負責人報告說,對法國刑事檔案進行的徹底搜索結果也是同樣如此,搜索的範圍不僅僅是法國人,還包括曾經試圖在法國行動的外國人。

然後是邊境檢查處的負責人匯報。早上七點三十分從靠近北火車站的郵局截獲一個電話,所叫號碼是三名“秘密軍組織”的首腦所在的羅馬酒店。他們在那兒已經待了八周了,國際交換台的接線員已經得到指示,報告所有打給那個號碼的電話。那天早上值班的接線員反應遲鈍,直到電話接通才意識到這是列在他的單子上的特別號碼。他接通了電話後才致電邊境檢查處。不過,他還是知道要監聽的。電話的內容是:瓦爾米致普瓦捷。豺狼已漏氣。重複一遍。豺狼已漏氣。科瓦爾斯基被捕。死前招供了。完畢。

有那麽幾秒鍾,屋子裏一片寂靜。

“他們是怎麽發現的?”桌子的遠端,勒貝爾平靜地問。除了羅蘭上校,所有的眼睛都轉向他。上校正在沉思,凝視著對麵的牆壁。

“該死。”他仍然看著牆,吐字很清晰。所有的視線又轉回行動分局負責人那邊。

上校猛然從自己的思考中回過神兒來。

“馬賽,”他簡短地說,“為了把科瓦爾斯基從羅馬弄回來,我們下了個誘餌。他有個老朋友叫約約·格日博夫斯基。這個人有個老婆和一個女兒。在科瓦爾斯基被我們抓住之前,我們對他們全都進行了保護性監禁。我想要從科瓦爾斯基那兒知道的隻是有關他上司的情報。那時候還沒有理由懷疑這個豺狼的陰謀,也沒有理由不讓他們知道是我們抓了科瓦爾斯基。不過,後來事情起了變化。一定是那個波蘭人約約給這個瓦爾米報的信兒。抱歉。”

“邊境檢查處在郵局抓到那個瓦爾米了嗎?”勒貝爾問道。

“沒有,我們晚了幾分鍾,錯過了。這得感謝那個愚蠢的接線員。”邊境檢查處的人回答道。

“徒勞的行動。”聖克萊爾突然衝口而出。眾多不友好的目光向他直射過來。

“麵對一個未知的敵人,我們幾乎是在茫茫黑夜中摸索前進,”吉布將軍回答,“如果上校願意自告奮勇承擔此次行動及一切責任的話……”

愛麗舍宮的上校專心致誌地鑽研著他的文件,仿佛它們比安全局局長的威脅性暗示更重要。他意識到,他剛才的話很不明智。

“從某種意義上說,”部長開口了,“他們知道自己雇傭的槍手已經走漏風聲也許更好些。他們現在自然會叫停這一行動了吧?”

“非常正確,”聖克萊爾說道,試圖補救剛才的失言,“部長是對的。他們再繼續的話肯定是瘋了。他們肯定會叫那個人住手的。”

“事實上,他並沒有暴露。”勒貝爾平靜地說。其他人幾乎都忘記他的存在了。“我們仍然不知道這個人的名字。預警很可能隻會讓他采取額外的應急措施,假證件、化裝等等。”

探長的話讓圍坐在桌子周圍的人所產生的樂觀情緒頓時消失了。羅傑·弗賴敬佩地看著這個小個子探長。

“先生們,我想我們最好聽聽勒貝爾隊長的報告。畢竟,是他在領導這次調查。我們到這裏是要在我們力所能及的範圍裏對他予以協助的。”

在部長的督促下,勒貝爾概述了昨晚以來

所采取的措施。他開始相信,如果有這樣一個刺客,那這個外國人一定隻能在某個國外警方的檔案資料裏,這一點也得到了檢索法國警方檔案資料結果的支持。因此他請求進行海外查詢並獲得批準。通過國際刑警組織的通訊係統,他與七個主要國家的警察首腦進行了個人之間的直線電話。

“回複已在今天陸續到達。”他最後說,“分別是,荷蘭,什麽也沒有;意大利,確有幾個已知的雇傭殺手,但都受雇於黑手黨,經過秘密調查,意大利憲兵隊和羅馬的黑手黨之間有約定——黑手黨的殺手除非有特別授意,否則絕不進行政治暗殺;另外黑手黨絕不刺殺外國元首。”勒貝爾抬起頭,“我個人傾向於相信那很可能是事實。

“至於英國,目前什麽也沒有,但例行調查已經被轉給另外的部門——政治部,以便進行進一步核查。”

“他們總是慢吞吞的。”聖克萊爾屏著氣嘟囔著。聽到這話,勒貝爾又抬起頭看了看他。

“但我們的英國朋友會做得很周全。不要低估蘇格蘭場。”然後他繼續念報告。

“美國,兩個人可能。一個是佛羅裏達州邁阿密軍火大鱷的左右手。這個人以前在美國海軍陸戰隊服役,後來被派駐加勒比地區,隸屬中情局。豬灣事件前,因在一場打鬥中殺死了一名古巴反卡斯特羅分子而被開除。那個古巴人本來要在豬灣行動中指揮一支部隊的。之後,這個美國人被那個軍火商招募。該軍火商是中情局非官方利用來向豬灣入侵部隊提供武器的人之一。後來,他的兩個競爭對手在離奇事故中死亡,相信是其所為。軍火交易看來是樁玩命的買賣。這個人叫查爾斯·阿諾德,外號‘查克’。聯邦調查局現在正在查找他的下落。

“聯邦調查局建議的第二個嫌疑人可能叫馬克·韋特列諾,從前是紐約黑幫頭目艾伯特·安納斯塔西亞的保鏢。該頭目於一九五七年十月被人在一家理發店擊斃,韋特列諾怕自己也遭到暗算而逃離美國。他在委內瑞拉的加拉加斯住了下來,試圖憑一己之力混入當地黑社會組織,但沒有成功。他被當地黑社會組織‘冷凍’起來。聯邦調查局相信,如果他窮困潦倒,那隻要價錢合適,就可能會受雇於某個外國組織而殺人。”

屋裏一片寂靜。另外十四個人都默不作聲地聽著。

“比利時方麵也有一個人可能。一名精神病殺手,之前是加丹加衝伯的人。一九六二年被捕後被聯合國驅逐。由於身負兩起謀殺案而無法返回比利時。他受雇殺人,很機敏。他名叫朱爾斯·博瑞吉,據報已逃往中美洲。比利時警方目前正在核查他現在可能的下落。

“西德,一個人可能。漢斯-迪特爾·卡塞爾,前納粹黨衛軍少校,因戰爭罪被兩個國家通緝。戰後化名居住在西德,是ODESSA的雇傭殺手,是前黨衛軍地下組織成員。他被懷疑與戰後兩名督促政府加強調查戰爭罪行的左翼社會黨人的謀殺案有牽連。身份暴露後,人們知道他就是卡塞爾。在得到一名高級警官的密報後,他逃往西班牙,後者後來丟了差事。相信此人現在正居住在馬德裏,已經洗手不幹了。”

勒貝爾又抬頭看了下:“順便提一句,這個人的年齡看來不太適合做這種事。他已經五十七歲了。”

“最後是南非,一個人可能。職業雇傭兵。姓名:皮埃特·史庫博。也參與過加丹加事件。他在南非沒有犯案,但被列為不受歡迎的人。他是一個神槍手,喜歡殺人。相信此人目前仍在西非某處。南非政治部正在進一步調查。”

他停下來抬起頭看著。圍坐在桌子周圍的十四個人都麵無表情地看著他。

“當然,”勒貝爾自己也頗不滿意地說,“這些消息都很不明確。我隻是在七個最有可能的國家嚐試了一下。豺狼也許是瑞士人,或者奧地利人,或者是別的什麽地方人。七個國家中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