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兵兵走後,高廣厚的心情反而很激動。

不論怎樣,麗英還沒有忘了兵兵。兵兵啊,他可以樂兩天了!

在體察孩子的心理方麵,高廣厚有一種特殊的敏感。

尤其是兵兵,孩子失去母親後,內心那荒漠、痛苦、悲傷,他全能體察到。他實際上承負著兩顆心的痛苦。

他知道兵兵的快樂是短暫的,甚至會因此而增加孩子往後的傷心。

但他還是為兵兵能在他母親身邊呆兩天而高興。

國慶節早晨,他突然接到鄉郵員送來的一封信。他一看,是省出版社來的。他感到莫名其妙:恐怕是弄錯了吧?出版社給他來信幹什麽?

他打開信,不免大吃一驚!

原來是出版社通知他,他的那篇《談談小學教育中如何注意兒童心理因素》的文章,將要收入該社出版的一本書中。出版社在信中還和他商量,他是不是能為此專門寫一本小冊子呢?他們說如果他同意,就請他盡快動手寫這本書,爭取能在今年年底交稿……

高廣厚看完信,心跳得快要從胸膛裏蹦出來了。他想不到有這樣大的事出現在自己的麵前!

他的那篇文章實際上是他在縣上一個小學教學座談會上的發言,後來應縣教研室的要求,整理成文章,登在他們油印的《教學通訊》上。現在想不到讓出版社看見了,還要發表,甚至還讓他寫一本專門的書呢!

我的天!還有這樣的事!高廣厚拿信的手索索地發著抖,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

他很想趕快找個人談談。但學校已經放假,一個人也沒有。就是沒放假,他能和學生娃談嗎?他實際上是想很快和盧若琴談這件事,但盧若琴已經回了縣城。

他拿著這封信,反複地看,心中如同潮水似的翻騰著。他突然發現自己還是個可以幹點事的人!他的眼睛為此而被淚水模糊了。

生活中偶然的一件事,常常能使人的精神突然為之升華。

高廣厚一下變得莊嚴起來。他很快壓下去內心的激動,開始思索他自己,認識他自己,反省他自己。過去,沉重的生活壓彎了他的腰,使他變成了一個自卑而窩囊的人。他認識到自己過去那種畏畏縮縮的精神狀態,已經多少喪失了一些男子漢的品質。他現在似乎有點想得開麗英為什麽離開他。

他現在醒悟到,他應該做許多事,他也可以做許多事。他已經掌握了一些知識,並且過去也萌生過做點在他看來不平常的事——隻不過從沒敢肯定這些想法,常常很快就把自己的想法扼殺了。

好,現在接到這封信,他的勇氣來了。

他很快決定,出版社要出他的小冊子,書稿工作得馬上著手進行。當然,問題是缺乏一些資料。但他想是可以想辦法搞到的。

這張十六開的紙片像閃電一樣耀眼奪目!

他像勇士一般邁開腳步,急速地回到自己的窯裏,手腳麻利地開始做飯。他覺得地麵像有了彈性,覺得窯裏也不再是空蕩蕩的了。

他一邊叮叮當當地切菜,一邊竟然張開嘴巴唱起歌來。正好學校一個人也沒有,他可以放開聲唱!

他的雄渾的男中音深沉而高亢,震蕩著這個寂靜的校園。如果高廣厚此刻在鏡子裏看看自己,恐怕自己也認不出自己來了:高挺的身板頓時顯得魁梧而雄壯;棱角分明的臉盤透露出一股精幹勁;兩隻平時憂鬱的大眼睛也閃閃發光了……

他三下五除二就做好了飯,很有氣魄地大嚼大咽起來。

吃完飯後,他坐在桌前,很快給出版社寫了回信。他告訴他們,他將很快投入他們要求的工作……

然後,他出了門,去兩個樹召集演節目的孩子們來學校,準備晚上開晚會。盧若琴會不會按時回來呢?他一邊在簡易公路上走著,一邊低頭想。

“高老師!哈,這可碰巧了!”一個人大聲說。他抬起頭來,見是後村子裏的一個年輕社員。他看見他背著一架手風琴!

“盧老師捎的!她說她一會兒就回來!”

不說他也知道是若琴捎回來的。他高興地接過手風琴,對這個年輕人說:“你能不能替我跑幾步路,到前樹把學生們喊一下,叫到學校來,晚上咱們學校要開晚會哩!”

“演戲?啊呀,這太好了!我給你去叫!”他說完就掉轉頭走了。高廣厚提著手風琴,興致勃勃地送回到學校裏,就又去叫後村的學生娃了……

當高廣厚再回到學校時,剛進院子,就看見盧若琴和兵兵正站在那裏等著他呢!他看見兵兵穿戴得那麽漂亮,便知道那個人是怎樣親過這孩子了。

“兵兵!”他興奮地叫了一聲,就撒開兩條腿跑過去,一把抱起他,在空中急速地轉了一圈。父子倆都張開嘴巴,朝蔚藍的天空哈哈地大笑起來。

盧若琴驚訝地望著高廣厚洋溢著光彩的臉盤,說:“高老師,你今天怎一下子變成另外一個人?有什麽高興事哩?”

高廣厚把兵兵放到地上,不好意思地衝她嘿嘿一笑,說:“過一會兒我再告訴你……”

二十

夜晚,高廟小學籠罩在非凡的熱鬧氣氛中。

有關的兩個村都抽了一些身強力壯的小夥子,下午就來到了學校裏,搭起了一個“戲台子”——實際上就是在學校院子的空場地上栽了一些棍,四周蒙了床單、門簾一類的東西。

農村經常沒有文娛活動,尤其現在實行生產責任製了,一家一戶種莊稼,除過趕集上會,眾人很少有相聚一起的機會。

現在這學校竟然要“唱戲”了!

莊稼人們一整天都在山裏興奮地談論這件事。更重要的是,所有的“演員”又都是他們自己的子弟,因此又給莊稼人平添了幾分興致。大家無不誇讚高老師和新來的盧老師,說他們真格是好先生!

—吃過午飯,天還沒黑,不光高廟和舍科村,連另外村的莊稼人和婆姨女子,也都紛紛向坐落在小山灣的學校擁去了。通往學校的一條條小路上,到處都有笑語喧嘩,連村裏的狗也攆著人來了,把個寂靜的山鄉田野攪得亂紛紛的。

夜幕撲落下來後,莊稼人就點起了幾盞馬燈,掛在了“戲台”上。整個學校的院子裏,都擠滿了黑壓壓的人群。

晚會開得相當熱烈,有合唱,有舞蹈,也有兒童劇。唯一的一件伴奏樂器就是手風琴。盧若琴盡管是業餘水平,但拉得相當熟練。加上她今晚上精神很好,琴聲充滿了一種激蕩的熱情。

她是伴奏,又是總導演。高廣厚是“舞台監督”,在後台忙成一團,幫盧若琴安排出場,準備道具。他不知兵兵在哪裏——大概是那些不演出的學生娃抱在台子下看演出哩。

這時候,聽見人群裏有人喊:“叫高老師和盧老師也來個節目!”眾人立刻一迭聲起哄了。

盧若琴很快答應了,慷慨激昂地唱了一段她家鄉關中的秦腔。高廣厚在台子後麵頭上汗水直淌。

盧若琴唱完後,眾人就喊:“輪上高老師了!”

盧若琴到幕後來,對他說:“怎樣?你唱個歌吧,不唱看來不行了……”

高廣厚隻好用手掌揩了揩臉上的汗水,笨拙地跟盧若琴來到台前。

馬燈光刺得他眯住了眼睛。

他聽見眾人“哄”一聲笑了,而且笑聲越來越猛烈,像山洪咆哮一般停不下來!

高廣厚不知自己出啥洋相了,兩隻手互相搓著,臉通紅,頭別扭地拐到一邊,不敢看台下哄笑的人群。

盧若琴也不知大家笑什麽。她趕忙看了看高廣厚,自己也“撲哧”一聲笑了:原來高廣厚胸脯的扣子上掛了一根麵條!

盧若琴笑著,過來把那根麵條拿掉——這下高廣厚自己也笑了。這個插曲在莊稼人看來比所有節目都精彩!

手風琴的旋律急劇地響起來了。

高廣厚雄壯的男中音在夜空中發出了強大的震蕩。這個土包子竟然是一種“西洋式”唱法!一開始由於緊張,音調有點不太自然,後來便逐漸正常了。他的聲音如風暴掠過鬆林一般,渾厚的共鳴使人感到他那寬闊的胸膛下麵似乎有一個澎湃的大水潭……

全場的老百姓都一下子靜下來了。他們雖然不能全部聽懂他唱些什麽,但都說他“比文工團還行”!

盧若琴也是第一次聽高廣厚唱歌。她震驚得張開嘴半天合不攏,伴奏的手風琴竟然在中間連過門也忘拉了!

高廣厚唱完後,是一群女孩子的小合唱。這個節目一完,老百姓又把一個“民歌手”——莊稼人老漢哄上了台。這老漢巴不得有這麽個機會顯一下能,竟然用他那豁牙漏氣的嘴巴接連唱了十幾個“信天遊”,其中有些歌酸得不堪入耳,盧若琴想阻止,被高廣厚擋住了;他說老百姓愛聽這些歌,就讓老漢唱去吧……

一直鬧了大半夜,晚會才散場。可以肯定,這個熱鬧的夜晚,將會長久地保持在人們的記憶中;周圍村莊的老百姓,會在家裏和山裏議論好多日子……

不用說,高廣厚的精神狀態越來越好了。過去的苦悶自然被推開了—些。

他帶著連他自己也感到新鮮的激情,開始了他的新的生活。

在教學上,他野心勃勃,想在明年全縣升初中的考試中,他的學生要全部考上,並且要壟斷前五名!

他和盧若琴除了精心備課、講課、批改作業外,還抽出時間另外輔導一些學習成績不太突出的學生。勤工儉學燒的第一窯石灰就賣了三百元錢。他們拿這錢又買了許多兒童讀物來充實盧若琴辦的那個圖書室,並且還買了許多體育器材和大玩具。

夜晚,等兵兵熟睡後,高廣厚先改作業後備課。等這些幹完了,就進入到他那本書的寫作中去。盧若琴把他所需要的資料大部分都找齊了。

他有時在桌子上一趴就是五六個鍾頭,一直到身體僵硬,手累得握不住筆的時候,才到院子裏活動一下。

夜,靜悄悄的。隻有學校下麵的小河永不停歇地唱著歌。他深深地呼吸著秋夜純淨的空氣,感到這個世界不論有多少痛苦,但它總歸是美好的。

有時,夜半更深時,他正在埋頭工作,聽見響起了敲門聲。盧若琴來了。她端著一缸子加了白糖的麥乳精和幾塊點心,給他放在旁邊的桌子上。他還來不及說句感謝話,她就悄然地退出去,輕輕帶上了他的門。

二十一

今年的第一次寒流,又從西伯利亞通過毛烏素大沙漠,向廣闊無邊的黃土高原襲來了。

風立刻變得生冷。田野裏碧綠的紅薯葉被冷風寒霜打得黑蔫蔫的,沒有了一點生氣。

早晨出山的莊稼人,已經穿上了棉襖。陽光時有時無,天氣欲晴又陰。

高廣厚和盧若琴忙著給各教室都生起了火。為了讓孩子們早點回家去,下午的課外活動也取消了。

晚上,兵兵有點咳嗽。高廣厚也沒在意,給孩子脫了衣服,讓他鑽到被窩裏去。他點亮桌子上的燈,準備像往常那樣,投入到一種比白天還要緊張的工作中去。

兵兵躺下後,咳嗽越來越急驟了。高廣厚這才意識到,孩子病了。

他趕忙在抽屜裏找了一點感冒藥,倒了一杯水,用被子包住孩子,讓他坐起來吃藥。

兵兵哭鬧了半天,剛把藥咽下去,一聲咳嗽,便“哇”一聲全吐了。接著,咳嗽一陣緊似一陣,把飯也全吐出來了。

高廣厚慌了,把吐髒了的被子掀到一邊,趕忙給兵兵穿衣服。他手在孩子頭上摸了一下,燙得像炭火一樣!

兵兵不停歇地咳嗽著,小小的身體痛苦地抽搐成一團,並且一邊哭喊,一邊罵著髒話。

高廣厚急得滿頭大汗,不知該怎辦。家裏沒什麽藥。天這麽晚了,到哪兒去給孩子看病呢?

兵兵的咳嗽越來越嚴重了,中間幾乎隔不了一兩分鍾,而且每一次咳嗽半天都停不下來。

孩子在高廣厚懷裏喘成一團!

高廣厚看見兒子病成這個樣子,神經都要錯亂了。他咒罵該死的病偏偏發生在這半夜三更!要是在白天,他就能即刻安排好學校的事,抱著兵兵往城裏跑。他現在摟著孩子,嘴裏不停地給他說乖哄話一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嘟囔些什麽!

盧若琴破門而入!

她三腳兩步走到炕欄石前,手在孩子的額頭上摸了一把,著急地對高廣厚喊:“孩子都燒成這個樣子了,你還坐著幹什麽!趕快往城裏抱!”

高廣厚一下子驚醒了,也感到身上有了點勁,趕忙把兵兵放下,一縱身跳下炕來。跳下來後,他又不知自己該幹什麽,手在這裏一抓,又在那裏一抓;抓起這件,又丟了那件!

盧若琴讓他冷靜一些,並指出他應該拿什麽,不拿什麽。她說完後,又跑著回了自己的窯洞。

她很快就又跑過來了,拿著她的一件短棉大衣把兵兵裹了起來。

她把孩子塞到高廣厚懷裏,又從他手裏奪過提包。兩個人匆匆地出了門,寒風呼嘴著迎麵打來,使得這兩個夜行的人走路很困難,加上天又黑,他們在簡易公路上不時被絆磕得趔趔趄趄。

兵兵在高廣厚的懷裏不住氣地咳嗽著,呻吟著,罵著人(實際上是罵咳嗽)。

高廣厚不時小聲喊著兒子的名字,瞭開長腿隻顧跑。

盧若琴提著一包東西攆在後麵,盡量追著他。

快到城裏時,高廣厚被一塊石頭絆了一跤,把懷裏的兵兵都摔在了一邊!兵兵恐怖地喊了一聲,接著連哭帶咳嗽喘成了一團。

高廣厚一閃身爬起來,拳頭狠狠擂了一下自己的腦袋,趕快摸索著抱起了兒子。

盧若琴跑上前來,從高廣厚手裏奪過孩子,說:“讓我抱一會兒!你太累了!”

盧若琴自己也累得東倒西歪的,但她仍然抱著兵兵在跑。

高廣厚一個腳腕扭傷了,一瘸一拐跟在後麵跑。他聽見前麵的盧若琴喘得喉嚨裏“啊啊”地叫著,發出幾乎像嘔吐那樣的聲音。淚水和著汗水一起湧到了他的嘴巴裏,又苦又鹹。

等到了城邊的大橋上時,盧若琴累得一下靠在了橋欄杆上。高廣厚攆上來,從她懷裏接過了兵兵。

盧若琴看來似乎都要休克了——她的力量已經用到了極限。在橋頭那盞路燈的微光下,高廣厚看見她臉上沒有一點血色。她閉著眼,張著嘴,像魚被擱在了沙灘上。

她一下子連話也說不成了,隻是用手無力地擺了擺,讓他先走。

兵兵在高廣厚懷裏不停地咳嗽著,喘息著,呻吟著。

孩子也已經耗盡了他那小牛犢一樣的精力,現在軟綿綿地躺在他的懷裏……

直等到盧若琴又艱難地掙紮著站起來,他們於是就稍微放慢了一點腳步,進入了萬般寂靜的縣城,穿過街道,向坐落在南關的縣醫院走去。

二十二

縣醫院靜得沒有一點聲響。病人和治病的人都進入了睡夢中。院子裏照明的燈在寒風裏發出慘白的光芒。

高廣厚和盧若琴抱著病重的兵兵,心急如火地來到這個希望的所在地。

他們找了半天,才找見掛著“急診室”牌子的房門。裏麵沒有燈光。大夫顯然睡覺了。盧若琴敲了敲門。沒有聲響。

等了一下,高廣厚又敲了一下門。兵兵在他懷裏急促地咳嗽喘息著。

還是不見動靜。

高廣厚急得用拳頭狠狠在門板上擂了起來。

“誰?”裏麵傳來一聲不樂意的發問。

“有個急病人!”盧若琴在門外喊。

“這天都快明了……明早上再來!”裏麵那人似乎翻了個身……又睡了。

“哎呀,好大夫哩,娃娃病得不行了,求求你起來看一下……”高廣厚幾乎是央告著對裏麵說。

“我們是從鄉下來的,黑天半夜已經跑了十裏路了!麻煩你起來給看一下。”盧若琴補充說。

過了一會,裏麵的燈才拉亮了。聽見裏麵不耐煩地嘟囔了一句什麽,就聽見開始穿衣服。

半天,門才打開了。一個戴眼鏡的瘦高個大夫冷冰冰地說:他們趕忙把孩子抱進去。

醫生盡管對人態度冷淡,但檢查病還很認真。他用聽診器在兵兵的前胸後背聽了半天。兵兵嚇得沒命地哭。

大夫聽完後,慢吞吞地說:“急性肺炎。需要住院。”他站起走到另一張桌子前,開了個單子,說:“先交費去。”

高廣厚突然對盧若琴叫了一聲:“哎呀!你看我這死人!忘了帶錢了!”

盧若琴立刻在自己口袋裏摸了摸,沮喪地說:“哎呀,我也沒。”

“這可怎辦呀?”高廣厚轉過頭,對大夫說,“能不能先住下,明天我就想辦法交錢?”

大夫臉上毫無表情地說:“那你們和收費處商量去……”他脫下白大褂,去洗手。

他倆隻好很快抱起孩子來到門口的收費處。

仍然是打了半天門,才把人叫起來。

當高廣厚向收費處這個半老頭說了情況後,那人說:“預交住院費,這是醫院的規定!”

“好你哩,你看孩子病成這個樣子,先救人要緊,你就行行好吧!我明天就交錢,肯定不會誤!”高廣厚又央求說。

“有!以前好些老百姓就是這樣。可病一好,偷著就跑了,醫院賬麵上掛幾千塊這樣的錢,一個也收不回來!”

“我們是教師,不會這樣的。”盧若琴說。

“反正不行!不交錢住不成!這是院長交待的!”他斬釘截鐵地說。兵兵在劇烈地咳嗽著,呼吸異常地急促起來。

那位收費的人看見這情況,似乎也有了點憐憫之情,過來看了看孩子,說:“病得確實不輕!鼻子都有點扇了!”

他轉過頭對高廣厚說:“娃娃叫你愛人抱著,你去給院長說說,他同意就行了。”

盧若琴臉“刷”地紅了。

高廣厚懊喪地對這人說:“她是我一個學校的同誌……”

“噢,對不起!”他驚奇地打量了一下盧若琴和高廣厚。盧若琴也顧不了多少,對高廣厚說:“你和兵兵先在這兒呆一下,讓我去!”她掉轉身就跑了。

盧若琴按收費處那人說的地方,找到了院長的宿舍。她敲了一陣門後,聽見裏麵一個婦女問:“什麽事?”

“有個急病人,叫高院長起來一下!”盧若琴顧不得詳說情況。

“你找大夫去!我又不會治病!”裏麵一個男人的聲音。這大概是院長了。

“有個事,大夫管不了,想和你商量一下。”裏麵竟然長時間沒有聲音了。

在有些醫院裏,患者經常就會碰到這樣的情況。當你急得要命時,他們好像世界上什麽事也沒。

盧若琴一看這情景,覺得毫無辦法了。

她突然想起:有一次,她聽哥哥和另外一個人拉話,似乎提到過醫院院長的老婆是農村戶口,說他的孩子想在城裏的縣立中學上學,但按縣上規定,他們家離城遠,應該在就近的公社中學讀書,因此來不了。院長想讓兒子上“高質量”中學,幾次來找他,他很快就給辦安了。記得那個人還對哥哥開玩笑說:“你以後如果得病……”

聰敏的姑娘頓時有了主意。

她於是又一次敲了敲門,說:“我是教育局盧局長的妹妹……”裏麵的燈“啪”地拉亮了,立刻聽見緊張地穿衣服和拖拉鞋的聲音。

這下靈了!

門很快打開了,光頭院長披著棉襖出來,問她:“盧局長怎啦?我昨天還和他一塊在劉主任家喝酒哩……”

盧若琴幾乎要笑了,說:“不是盧局長病了!”

“他的孩子?”

“也不是。”

“你?”

“不是。”

“那誰病了?”他的態度又有點不太好了。盧若琴很快把實情給他說了。

高院長既然已經起來了,又見是盧局長的妹妹求情,隻好跟著她來到收費處,對那個人說:“給辦了……”辦了!一切很快就辦安當了!他們忙了一陣,就在住院部的病房裏被安頓了下來。值班的護士立刻過來給兵兵打了針,並且把各種藥也拿了過來。盧若琴和高廣厚哄著讓兵兵吃完藥,護士接著又打了一支鎮靜劑,孩子就困乏地睡著了……

二十三

第二天早晨,兵兵的病情還沒有減輕下來,仍然咳嗽得很厲害,幾乎不能吃什麽東西,一咳嗽就全吐了。不過,體溫已經下降了一點。高廣厚堅決要盧若琴回學校去。

盧若琴對他說:“讓我再幫你照料一天。”

“那學校就停課了。”他說。

“停一天就停一天!”

“哎呀!這怎行呢?咱們半夜走了,什麽人也沒給說,今早上學生去了,找不見咱們,還不知道發生什麽事了,肯定會一爛包!你無論如何要回去!你回去上午先休息一下,下午再上課。”

“那你一個人……”

“不要緊。到了醫院裏,人就放心了。反正有醫生哩……”

盧若琴看得出來,現在孩子進了醫院,老高的心就又惦記上學校的事了。她知道老高希望她回到學校去,盡管他這裏也很需要她的幫助。她再沒說什麽,就準備起身了。高廣厚難受地說:“我心裏實在過意不去,把你熬累成這個樣子……”

盧若琴安慰他說:“我根本沒什麽,馬上就緩過來了。我走後,就你一個人,可要操心你的身體,別也病了,就麻煩了……”

高廣厚說:“你放心走你的。我是一頭牛,三天不吃不睡也不要緊!”

盧若琴過去親了親兵兵,拉起他的小手在自己的臉上摸了摸,就離開病房,回學校去了。

高廣厚一個人守護在兵兵的身邊,沒法給他喂點吃喝。盡管喂進去就吐了,但他仍然給兵兵說好話乖哄著讓他吃。他記起他小時候病了的時候,母親就是這樣強迫讓他吃飯的。她老人家說,飯比什麽藥都強!

一個晚上的焦慮就把這個壯實的人變了模樣:眼睛深陷在眼窩裏,頭發亂糟糟的;臉色灰暗,沒有一點生氣。他盡管克製著,但每一分鍾都痛苦難熬!兵兵每咳嗽一聲,他的心就一陣抽搐。他生怕兵兵有個三長兩短。他不能沒有他。這孩子是他活下去的一個重要依托,也是他全部生命的根芽!

為了使孩子舒服一點,他就像農村老太婆一樣,盤腿坐在病**,懷裏抱著兒子。脖子僵直了,但他還是一動不動,生怕他動一下,給孩子增加痛苦。

每當孩子咳嗽得喘成一團的時候,他急得渾身發抖,都有點迷信了:他在心裏禱告那個萬能的上蒼,讓它把孩子的災難都給他吧!

正在他痛苦萬狀的時候,突然一下子呆住了:他看見麗英從門裏進來了!

他以前的妻子,兵兵的親媽媽,一進得門,就不顧一切向床邊撲來。她沙啞地喊了一聲“兵兵”,淚水就在臉上刷唰地淌下來了。

她從高廣厚手裏接過兵兵,臉貼住孩子的臉,哽咽著說:“兵娃!媽媽來了!你認得媽媽認不得?你叫一聲媽媽……”她說著,淚水在臉上淌個不停。

兵兵無力地伸出兩條小胳膊,摟住了她的脖子。他幹裂的小嘴嚅動了幾下,喘息著喊了一聲:“媽媽……”

孩子由於過分激動,立即猛烈地咳嗽起來。麗英已經嗚咽著哭出聲來了。她一邊哭,一邊輕輕地給孩子撞背。等兵兵的咳嗽暫時平息下來,高廣厚問麗英:“你怎知道的?”

“若琴跑去給我說的……”她繼續流著淚,低頭看著兵兵,回答他說。

他們倆一時都不知該說什麽。可是,他們大概都在心裏對話——

麗英:你在恨我!恨我無倩無義!

廣厚:現在不。你不知道,兵兵現在多麽需要你,那一切都另當別論!這時候你來了,這就好。我在心裏是感激你的。

麗英:不論我們怎樣,兵兵總是我們生的。我們兩個可以離開,但我們兩個的心都離不開這孩子。我和你一樣愛他——你應該相信這—點!

廣厚:我相信。是的,這個親愛的小生命是我們兩個共同創造的。你是否還記得,我們曾經夫妻了一場?不管我們怎樣不和,我們曾經是“三位一體”,有過一個家。

麗英:現在不要去想那些事了……

廣厚:是的,不要去想那些事了……

麗英:眼下最要緊的是,讓我們的兵兵趕快好起來。

廣厚:我和你的心情是一樣的。

也許他們各自的心裏根本沒說這些話!

也許他們心裏說的比這還多!

但是,從他們嘴巴裏說出來的,卻是另外一些東西。

高廣厚從**下來,穿上鞋,對麗英說:“你先看一會兵兵,讓我出去借一點錢,住院費還沒交哩。昨晚走得急,忘記帶錢了……”

麗英抬起頭對他說:“你別去了,我已經交了。”

高廣厚怔住了。他想:大概是若琴告訴她的。

麗英指著她進門時放在桌子上的一個掛包,說:“那裏麵有吃的,你吃一點。你大概還沒吃東西哩。”

高廣厚為難地站著沒動。

麗英慍怒地說:“你還是那個樣子!”

高廣厚也不再說什麽,走過去,從掛包裏掏出一個大瓷缸子。他打開一看,原來是半缸子炒雞蛋和幾張白麵烙餅。另外一個小瓷缸裏是雞蛋拌湯,香嘖嘖的——這是給兵兵帶的。

麗英說:“掛包裏有筷子……”

他拿出了筷子,沉默地吃起來。吃幾口,就用拳頭抵住腦袋,靜靜地閉住眼停一會兒,然後再吃。

麗英脫了鞋,像剛才高廣厚那樣,盤腿坐在**,一動也不動,緊緊地把兵兵摟在她的懷抱裏……

二十四

兩個離異的男女,現在為他們共同的孩子而共同操心著。他們輪流盤腿坐在醫院的病**,抱著他們得了急性肺炎的兒子。沒有爭吵,沒有抱怨,相互間處得很和睦。這現象在他們過去的生活中簡直是不可思議的。共同麵臨的災難使雙方的怨恨都消融在一片溫情中。此刻,除了共同都關心著孩子外,他們甚至互相也關心著對方。不過,他們現在都知道在他們之間橫著一道牆,是一道森嚴的牆。他們都小心翼翼,在那道“牆”兩邊很有分寸地相互表達對對方的關心。

中午,廣厚從病號灶上打回來了飯,一式兩份。

麗英也就不說什麽,從他手裏接過飯碗就吃。

孩子睡著後,麗英抽空出去給兵兵洗吐髒了的衣服。臨走時,她對高廣厚說:“把你的衫子脫下來,讓我一塊洗一洗,背上盡是泥。”

高廣厚知道背上有泥——那是昨晚摔跤弄髒的。他有些猶豫,但看見麗英執意等著,就脫下給了她。

晚上,麗英把幹了的衣服收回來,攤在**,用手摩挲平展,遞給他。他一邊穿衣服,一邊說:“天晚了,你快回家去。兵兵現時好一點了,有我哩……”

“我不回去了。”麗英說,“我不放心兵兵。家裏也沒什麽事。老盧到地區開會去了,那個孩子我已經給鄰居安頓好了,讓他們招呼一下……”

高廣厚心裏既願意讓她走,又不願意讓她走。他怕有閑言閑語,這對他們都不好。她現在有她的家。

另外,他又願意她留在兵兵的身邊,這樣孩子的情緒就能安穩下來,他自己的精神也能鬆弛一些。不過,他還是說:“你回去,明天早上再來。”

“我不回去。我回去也睡不著。我就坐在這**抱著兵兵……”高廣厚隻好說:“我到水房去躺一會兒,那裏有火。有什麽緊事,你就叫我……”說著就轉身出去了。

麗英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院子的黑暗中。

不知為什麽,她現在心裏有點難過。不論怎樣,他們曾夫妻了幾年,而且共同生育了一個兒子。他現在是不幸的。而他的不幸也正是她造成的。

是的,他曾忠心地愛過她,並且盡了一個小人物的全部力量來讓她滿意。沉重的生活壓彎了腰,但仍然沒有能讓他逃脫命運的打擊。

這也不能全怨她。她不能一輩子跟著他受恓惶。如果生活中沒有個盧若華出現,她也許會死心塌地跟他過一輩子的。可是在他們的生活中偏偏就出現了個盧若華……

他高廣厚大概認為她現在一切都心滿意足了。可是,他怎能知道,她同樣付出了慘重的代價!他盡管沒有了她,但他還有兵兵!可她呢?其他方麵倒滿足了,也榮耀了,可是心尖上的一塊肉卻被剜掉了!親愛的兵兵啊,那是她心尖上的一塊肉……

麗英坐在**,這樣那樣地想著,頓時感到有點淒涼。她認識到,歸根結底,她和高廣厚現在都各有各的不幸(這好像是哪本小說上的話)。她隱約地覺得,以前他們在一起的時候,苦惱很多,但還沒有現在這樣一種叫人刻骨的痛苦……

後半夜的時候,她把睡著的兵兵輕輕放在**。她給他蓋好被子,把枕頭往高墊了墊,就忍不住拿了那條毯子出了房門。

她來到醫院的水房裏,看見那個可憐的人坐著,脊背靠著鍋爐的牆壁,睡著了;頭沉重地耷拉在一邊,方方正正的大臉盤,即使在睡覺的時候,也籠罩著一片愁雲。

她匆匆地把那條毛毯展開,輕輕蓋在他身上,然後就退出了這個彌漫著炭煙味的房子。

她又返回到病房裏,見兵兵正平靜地睡著。

她俯下身子,耳朵貼著孩子的胸脯聽了聽,感到呼吸比較正常了。她並且驚喜地想到,兵兵兩次咳嗽之間的間隔時間也變得長了,不像早上她剛來時,一陣接一陣地停歇不了。

她一點也睡不著,又輕輕地走出了病房,在門外麵的地上慢慢地來回走動著。不知為什麽,她覺得她今夜心裏格外地煩亂一這倒不全是因為孩子的病……

兩天以後,兵兵的病完全好轉了。當主任醫生查完病房,宣告這孩子一切恢複了正常時,高廣厚和劉麗英都忍不住咧開嘴巴笑了。

兵兵恢複了健康,也恢複了他的頑皮勁兒。他在房子裏大喊大叫,一刻也不停。麗英在街上給他買了一個會跑著轉圈的大甲蟲玩具。三個人立刻都蹲在地上玩了起來。高廣厚和劉麗英輪流上足發條,讓甲蟲在地上爬;兵兵拍著小手,一邊喊叫,一邊攆著甲蟲跑。兩個大人也在高興地喊著、笑著,好像他們也都成了娃娃。

正在他們高興得忘子所以的時候,一個護士進來叫麗英接電話。

麗英出去不一會就回來了。她臉一下子變得很蒼白。她對高廣厚說:“老盧回來了,我得回去一下……”

高廣厚也不笑了,說:“那你回去。你也不要再來了,醫生說讓我們明天就出院……”

麗英走過去,抱起兵兵,在他的臉蛋上拚命地親吻了長久的一陣,然後把他放在地上,對他說:“媽媽出去一下,一會兒就回來呀……”

她轉過身子,低著頭匆匆往外走,並且用一隻手掌捂住了自己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