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劉麗英重新結婚後,完全陶醉在一種叫她新奇的幸福之中。

這個漂亮而好強的女人,對現在的生活很滿足。她的體麵的新丈夫很快就把她安排到城關幼兒園當教師了。

由於她丈夫盧若華是縣教育局副局長,她的同事都很尊重或者說都很巴結她。她覺得現在生活才算和她相匹配了。

這一切是她以前睡覺時夢見過的。現在都變成了現實。而過去的現實生活,她現在覺得那一切倒好像是一場夢。

高廣厚,一個鄉下的窮酸先生,老實得叫人難受,安分得叫人討厭。她尋了他這個男人,常在眾人麵前連頭也不敢抬。她當年之所以和這個男人結婚,純粹是因為他還算吃一碗公家飯,聽起來名聲好聽一些,說她尋了個吃國庫狼的女婿。要不,她才不會跟他呢!

她一想起和高廣厚生活的幾年,就感到委屈極了。那是個什麽家呀!什麽東西也置辦不起。她天生愛穿著打扮,可要買一件時新衣裳,常常得受幾個月的窮,全靠牙縫裏省出來的那點錢來滿足她的虛榮。每逢趕集上會,她常看見一些農民媳婦的衣裳都比她的水平高。她自怨命薄;她和準也比不過。唯一可以驕傲的是,她天生的漂亮,這可以掩飾一下她穿戴方麵的寒酸。

她常想:如果她有一個像樣的男人,再加上她的出眾的容貌,她會在這個世界麵前多榮耀啊!郎才女貌,夫榮妻貴,古書上的這些話說得實在對!

她因此而憤恨過去的那個沒出息的男人,感到自己是“鮮花插在了牛糞上”。

但當時不論怎樣,那一切似乎是無法改變的。她自己的“門第”也不高。父母親都是農民,老實得像高廣厚一樣;家裏弟兄姐妹一大群,光景也很貧寒。盡管她從小就是他們家的“女皇”,他們也隻能湊湊合合地把她供養到初中。她的所有兄弟姐妹沒一個上學的——因為供養不起。父母親看重她的聰明和人樣,全力以赴重點保證她;希望她能給劉家的門上帶來一些光彩。

她是六八屆的初中學生。剛上初中不久,“**”就開始了。她喜歡這場熱鬧的革命,可以借此出一下風頭。當然,她還不敢學習聶元梓和韓愛晶,當今什麽頭頭。她有她的特長:跳兩下唱兩聲還是可以的。因此她參加了派性文藝宣傳隊,並且成了主要女演員,整天給“武衛”戰士慰問演出。後來,武鬥激烈了,“戰友”們被“敵人”打出了縣城,他們的宣傳隊解散了。男的扛起槍“鬧革命”去了,女的都各自回了家。

他們家和她的理想都被社會的大動蕩撲滅了。她在農村一呆就是好幾年。後來,年齡眼看大了,既參加不了工作,又尋不到一個像樣的女婿——農民她看不上,幹部又看不上她。最後經人介紹,就馬馬虎虎和高廣厚結了婚。結婚後她才知道,高廣厚也是縣中的,但她在學校時好像從來沒見過這個人。

結婚不久,她就發現她的丈夫是一個“相當窩囊”的人。她也試圖教導他開展一些。無非是讓他多往公社和縣文教局(那時文化教育沒分開)的領導家裏跑。她甚至通過關係,想辦法讓他和縣委的領導也拉扯著認識。但高廣厚在這方麵太平庸了!太死板了!有時還沒農村那些有本事的大隊書記活套。的確,她娘家那麵川裏有個高家村,那村裏的大隊書記叫高明摟,在公社和縣上都踩得地皮響!

她曾經想過要和高廣厚離婚。但她也明白自己的“價值”。一個沒工作的農村戶口的女人,又結過婚,就是風韻未減,也還能尋個什麽樣的男人呢?尤其是生下兵兵後,她基本上也就死了心;她把她的全部感情都傾注到了孩子的身上。她對這一切也習慣了。盡管對高廣厚不太滿意,但她盡量像一個妻子那樣對待他了。當然,高廣厚身上也有些叫她滿意的地方。他人誠實,對她愛得很實心;盡管長相不太漂亮,但身體強壯有力。生活的情趣少些,但他那肌肉結實的胸脯也曾讓她感受過男人的溫暖。在她情緒好的時候,**也是能滿意的。親愛的兵兵出世後,她甚至開始對他產生了某種溫柔的感情。孩子使她的心漸漸向他靠攏了一些;有時她還忍不住主動對他表示一下親熱——可是,每當這樣的時候,平時缺乏感情的高廣厚就加倍地給她熱情,像瘋了似的,她就又反感了。

不管怎樣,看來他們的夫妻生活還是能過下去的。尤其是兵兵越來越逗人喜愛了——這小東西終究是他們兩個的……可是,猛然間出現了盧若華。

自從盧副局長出現在她麵前後,她的心一下子就亂了。她是個極敏感的人,第一眼就看出他喜歡她。當她知道了他現在是個單身的男人後,精神上那封閉了的火山口又開始噝噝地冒煙了。

老盧利用看若琴做借口,經常往高廟小學跑。當然,她知道,他更主要是來看她的。

他們很快就接近了——這是不用過多語言的。這個人對她的吸引力是強大的。他這麽年輕,就當今副局長!副局長,雖帶個“副”字,但在這個偏僻的縣城裏,權力可不小,全縣所有的學校都歸他領導!他還是—個大學畢業生,長相標致,風度翩翩,到處都被人尊敬。以前,麗英根本不敢夢想她能和這樣的男人一塊生活。現在一旦有了這種希望,她想自己就是付出任何代價和犧牲,也要讓它變成現實!

唯一使她痛苦的是兵兵。她從老盧那裏感覺到,他不願意接受這個孩子。可是,這孩子是她心頭的一塊肉啊!

她淚水模糊地不知想了多少次,最後還是自己說服了自己:孩子將來自有孩子的幸福,而她自己的幸福若是錯過這次機會,也許今生再不會有了……

他們兩個的感情含蓄地進行到一定的時候,麗英毫不猶豫地提出要跟他一塊生活。但他沒有正麵回答她。

麗英是聰明人。她理解他的難處。顯然,由於社會地位,他不能承擔破壞別人家庭的罪名。

勇敢的女人立刻主動采取行動,先和高廣厚離婚。為了讓這男人接受她,她終於忍痛把孩子也扔下不要了一個發了瘋的女人,在此刻是相當能下狠心的,盡管這顆苦果子她今後還得吃個沒完。

在大馬河川劉家渠村的娘家門上,她耐心地等待由於離婚在熟人中間引起的輿論平息下去。在人們幾乎不注意她的時候,她才無聲無息地和盧若華結了婚。除過老盧的妹妹和她原來的男人,現在社會上大概誰也不知道,她是在沒有離婚的時候,就和盧若華相好了。這對新夫婦婚後的第一個晚上,就是為他們的這個成功的計謀,互相吹捧了一番對方的沉著或者機敏。

就這樣,一個鄉下小學教師的妻子,立即變成了縣教育局副局長的夫人。

劉麗英感到世界一下子在她的眼裏變得輝煌起來了。

十四

的確,和過去相比,麗英簡直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她容光煥發,愛說愛笑,走路輕捷而富有彈性,很少有惱火的時候,就像她當年在派性文藝宣傳隊一樣。

她對盧若華有一種敬畏,覺得他是那麽高深。她在他麵前感到膽怯和拘束;時刻意識到他不僅是個丈夫,也是個領導。她炒菜做飯,生怕盧若華不愛吃。對待他前妻留下的獨生女玲玲,她也盡量使她滿意——她關心她,絕不像個母親,也不像個阿姨;好像玲玲也是個什麽高貴的人,她都得小心翼翼地對待。

這個家在物質方麵當然是富裕而舒適的。別說其他,三個人光被子就有十來條。時興家具也齊備:“紅燈”牌收音機,“日立”牌電視機……每天晚飯後,盧若華在另外一個屋子裏和來串門的中層領導幹部閑談,她就一邊打毛衣,一邊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如果來個縣長或書記什麽的,她就會像一個優秀的家庭婦女一樣,熱情而彬彬有禮地沏茶,敬煙,一切都做得很得體。不用說,盧若華對她滿意極了。

老盧經常請縣上一些重要人物來家裏喝酒吃飯,不是這個局長,就是那個部長。麗英買了一本“菜譜”書,用她的聰敏的才智,很快學會了做各式各樣的菜。老盧那些吃得吧咂著嘴的朋友們,先誇菜,後誇麗英,都說盧若華找了個“第一流”。老盧不用說很得意,但他是個老成持重的人,總是含笑搖搖頭——但這絕不是不同意朋友們的恭維。

白天,她去城關幼兒園上班一上班,這本身對她來說就是無比新鮮的;這意味著她也成了“工作人”。孩子們也是喜歡漂亮阿姨的,加上她又是個活潑人,愛說愛笑,會唱會跳,工作無疑做得很出色。她自己也相信她是這個幼兒園最有本事的阿姨。要不,幼兒園的領導(當然是她丈夫領導下的領導)怎能經常在全體教師會上表揚她呢?

但是,在這個美麗的婦女的笑臉背後,並不是一切都陽光燦爛。有一種深深的酸楚的東西時刻在折磨著這個快樂的人。她想念她的兵兵!每當她看見幼兒園的娃娃時,她就想起了她的兒子。她為了自己而丟棄了她的血肉般的愛!她現在才知道自己在這件事上有多麽狠心和醜惡。她深深地感到:她對不起自己的孩子。

她有時帶著幼兒園的孩子們玩的時候,一下子就會呆住了,像一個精神失常的人,眼睛燃燒似的瞪著——她在這一群娃娃中間尋找她的兵兵!

當她清醒過來的時候,才知道她的兵兵不在這裏。可憐的孩子!親愛的孩子!你現在怎麽樣了?你在哭?你在笑?你餓不餓?你冷不冷?你想媽媽嗎?你……

她一下子忍受不住了!她自己嚎出聲來,就趕忙丟下這些孩子!跑到女廁所裏,趴在那肮髒的白灰牆上哭半天,直等到聽見別人的腳步聲,才慌忙揩去滿臉的淚痕……

隻有那個四歲的孩子,才能使現在這個熱血飛揚的女人冷靜一些,自卑自賤一些!他那一雙憂鬱的、黑葡萄似的眼睛,不時閃現在她的麵前,讓她的笑容戛然而止。他就像一個無情的審判官一樣逼視著她的良心。

但是,她想自己是很難再退回去了。她好不容易才追求到了今天這—切。人生也許就是這樣,要得到一些東西,同時也可能就得失去一些東西,甚至可能要付出慘重的代價。如果天上真有上帝,那麽她請求這位至高無上的神能諒解她的不幸,饒恕她的罪過!

不論她找出多少理由來安慰自己的良心,可她無法使自己不想念和牽掛小兵兵。歸根結底,那是她的;是她身體和靈魂的一部分,或者說就是她本身的另外一種存在形式。

這種折磨是深刻的。麗英也盡量地把它埋在心靈的深處。她怕盧若華覺察到。再說,她自己剛開始過上一種新生活,不能因此而再給自己的頭上鋪滿陰雲。

直到快要臨近國慶節的時候,她才強烈地感到,她要是不再見一麵兵兵,就簡直難以活下去了。幼兒園的孩子們已經在喧鬧著要過節了,互相在誇耀自己的媽媽給他們買了什麽新衣裳和好吃的東西。

她看見這情景,就像刀子在心上桶。她在心裏痛苦地叫道:“我的兵兵呢?國慶節他有新衣裳和好吃的嗎?他也有個母親,難道連一點撫愛都不能給他了?”

她盡管害怕向老盧提及這個事,但還是忍不住向他提了。她在一個晚飯後,在他對她非常親熱的一個時刻,向他提出:她想讓自己的兒子在國慶節到這裏來過;她說可以讓若琴帶他來。

盧若華爽快地同意了,說他正好也想讓若琴回城過國慶節。他說若琴對他和她結婚不滿意,已經賭氣很長時間沒有回家來了,他心裏很難過。他說他忙,讓她給若琴寫封信。於是,麗英就給若琴發了那封信。

十五

明天就是國慶節了。

小縣城的機關、學校,實際上在今天就已經放假了。街道上,人比平時陡然間增加了許多。商店裏擠滿了買東西的人群;肉食門市部竟然排起了長隊—一在這裏,平時公家的肉根本銷不出去。

家庭主婦們手裏牽著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孩子們,胳膊上挽著大籃子,在自由市場上同鄉裏人討價還價。

所有的人都穿上了新衣服。浴地的大門裏,擠出了一群一夥披頭散發的姑娘們。這裏那裏,鑼鼓咚咚,絲弦悠揚,歌聲嘹亮。

到處都在大掃除,好像這幾天衛生才成了一件重要的事。有些機關的大門上已經掛上了大紅宮燈,插上了五星紅旗和影旗,貼上了燙金的“歡度國慶”四個大字。這個季節正是陽光明媚、天高氣爽之時,加上節日的熱烈氣氛,使得人們的臉上都帶上了笑意,城市也變得讓人更喜愛了。

麗英—早起來就忙開了。

她先把屋子裏外打掃收拾了一番。她是個愛講究的人,而這個家也值得講究。

她在房子裏忙碌地打掃、清理、重新布置。盡管很熬累,但興致很高:這一切都是屬於她的呀!

她把老盧一套藏青色呢料衣燙得平平展展,放在**的枕頭邊,讓他明早起來穿。然後又把玲玲的一身漂亮的花衣裳從箱子裏拿出來,給她穿在身上。

家裏一切收拾好以後,她便提了個大竹籃子去買菜買肉。老盧前兩天就給有關部門那些領導(也是朋友)吩咐過了,所以她實際上就是去把各種過節的東西拿回來就走了。

她從這個“後門”裏出來,又進了那個“後門”。籃子裏的東西沉得她都提不動了。這些東西都是國慶節供應品中的上品,但許多又都是“處理品”,價錢便宜得叫她都感到有點不好意思。

她送回去一籃子,又出去“收”另外一籃子。煙、酒、茶、糖、雞、羊肉、豬肉、蔬菜……這些東西都是她從有些人的家裏拿出來的(老盧有條子在她手裏)。

她提著這些東西,對她的丈夫更敬佩了。他真是一個有本事的人!她想不到她男人在這城裏這麽吃得開!她似乎現在才深刻地認識到:為什麽老盧常請這些人在家裏吃飯喝酒。

她把這些東西提回家後,忍不住又想起了她寒酸的過去:為了過節割幾斤肉,買兩件衣服,她和廣厚早早就用心節省上錢了。現在,幾乎不出什麽錢,東西很快就把廚房堆滿了!她現在進一歩認定:她離婚這條路實在是走對了。

她今天異常地激動,心髒幾乎比平時也跳得快了。這主要是她還麵臨一件重要的大事:她的親愛的兒子今天下午就要來到自己的身邊。她的鼻子由不得一陣又一陣發酸;幹活的手和走路的腿都在打顫。

她把過節的東西準備好以後,就用了一個長長的時間到街上給兒子買節日禮物。

她先到百貨商店給兒子買了一身時興的童裝外套和一套天藍色毛衣。然後又到兒童玩具櫃前買了一輛紅色的小汽車(和盧若琴買的那輛―樣),一架可以跑但不能飛的小飛機;還買了一杆長槍和一把小手槍。

她接著又去了食品店,買了一大包兒子愛吃的酥炸花生豆。其他東西家裏都已經有了。

中午飯以後,玲玲到學校去排練文藝節目,老盧與局長分頭率領縣教育局和教研室的人,去登門慰問城內的退休老教師和教育係統的先進工作者去了。父女倆都說晚上要遲點回來,飯不要像往常那樣早做。

她一個人在家裏慢慢準備晚飯。她的心亂得像一團麻一樣:去拿切菜刀,結果卻找了根擀麵杖;把麵舀到和麵盆裏,又莫名其妙地把麵倒在案板上。

她隻要一聽見門外有腳步聲,就趕快跑出去。可是,一次又一次都使她失望。按她的計算,若琴和兵兵吃過中午飯起身,從高廟到城裏隻有十來裏路,他們早應該到了。

她怔怔地倚在門框上,天上太陽的移動她似乎都看得出來。

她突然又想:他們會不會來呢?

呀,她怎麽沒朝這方麵想呢!是的,他們完全可能不來!廣厚不一定願意讓孩子見她,而若琴也不一定那麽想見她哥哥!她隻是寫信表示了自己的心願,可高廟那裏,怎能她想要他們怎樣他們就怎樣呢?他們實際上都在恨這個家!

完了!他們肯定不會來了!

她絕望地望了一眼西斜的太陽,感到頭一下子眩暈得叫她連站也站不住了。

她一屁股坐在門檻上,雙手捂住臉,傷心得痛哭起來……

“麗英!”

她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喊她。

她驚慌地抬起頭來,突然看見盧若琴抱著她親愛的兵兵,就站在她的麵前。

她一下子從門檻上站起來,嘴唇劇烈地哆嗦著,瘋狂地張開雙臂撲了過去;她在蒙曨的淚眼中看見,她的兒子也向她伸出了那兩條胖胖的小胳膊……

十六

盧若華率領著教育局和教研室的幾個幹部去慰問散落在城北一帶的退休教師和先進工作者。局長率領的另一路人馬去了城南。

因為這些人居住很分散,有的在溝裏,有的在半山腰,這項工作進行得相當緩慢。

盧若華在這些事上是很認真的。一個下午辛辛苦苦,上山下溝,這家門裏進,那家門裏出。每到一家,也大約都是一些相同的話:感謝你們多年為黨的教育事業作出了成績和貢獻;向你們表示熱烈的節日的問候。你們如果有什麽困難和問題提出來,局裏一定認真研究,安善解決;請多給我們的工作和我本人提出寶貴的批評建議……

他談吐得體,態度熱情,使得被慰問者都很受感動。陪同他進行這項工作的人也都對這位年輕的領導人表示敬佩。有一些被訪問者提出了自己的一些困難,盧副局長都細心地記到筆記本上了。

慰問退休教師這件事是盧若華在局裏提出來的。這本來是一件好事。遺憾的是,盧若華往往通過做好事來表現他自己。比如這件事,本來局裏開會通過了,大家分頭進行就行了,但盧若華在出發之前,一個人又專門去找主管文教的副書記、副縣長、人大常委會的副主任,向他們分別匯報了他的打算。直等得到這些領導的讚揚以後,他才起身了。而他的這些活動教育局長本人並不知道。愛說愛笑的局長是個老實人,他隻是領著人出去進行這件事就走了。

不管怎樣,盧若華總算是一個有本事的領導人。這件事幹得很得人心,一下子啟發了其他係統的領導人——各係統都紛紛出動去慰問他們係統的退休者和先進工作者;連縣委和縣政府、人大常委會的一些領導人也出動了。這件事甚至引起了縣委書記的重視;他並且知道了這股熱風的“風源”就是從教育局副局長盧若華那裏刮起來的!

(看來教育局那個樂嗬嗬的正局長,恐怕要調到衛生防疫站或氣象局一類的單位了吧?)

臨近吃下午飯的時光,盧若華一行人才從最後一個被慰問者的家裏走出來。這時候,這裏那裏傳來了一些鑼鼓的喧鬧聲。

同行的人告訴盧副局長,這是其他係統的領導人出動慰問他們係統的人——這些人企圖後來居上,竟然敲鑼打鼓,拿著紅紙寫的慰問信出動了。盧若華評論道:“形式主義!‘四人幫’的那一套還沒前清!”

他在心裏卻說:不管怎樣,我走了第一步!盧若華和同誌們在街道上分手各回各家。

他正懷著一種愉快的心情往家走時,半路上被縣委辦公室主任劉明生擋住了。明生硬拉著讓盧若華到他家裏坐一坐。

他倆是“狗皮襪子沒反正”的朋友,因此盧若華沒說什麽推辭話就向那個他慣熟了的家庭走去。

—坐下就是老規程:酒、菜全上來了。緊接著,兩個酒杯“當”的—聲。

半瓶“西鳳酒”快幹完了,話卻越拉越多。內容無非是他們這些人百談不厭的人事問題。

臉紅鋼鋼的劉明生用不連貫的語調對他說:“你家夥……又要……高升了……常委會已討論過一次……我參……加了……可能叫你……當正局……長!”

若華心一驚。但他很快平靜下來:他前一段憑直覺也早知道這個消息快來了。不過,他還是對這個有點醉了的主任一本正經地搖搖頭:“咱水平不夠!”

“夠……當今……縣委書記……也夠……剛才的話……你……保密!”這個醉漢嚴肅地叮嚀他說。盧若華不由得笑了。

劉明生的愛人過來皺著眉頭叫丈夫不要喝了,並且很抱歉地對盧若華笑了笑。

盧若華覺得他應該抱歉地笑一笑才對。於是他也對劉明生愛人抱歉地笑了笑,然後說:“叫明生躺一會兒……”說完,就從這個家裏告辭出來。

盧若華走到街上時,天早已經黑嚴了。大街上靜悄悄地沒有了人跡。

他慢悠悠地踱著步,借著酒勁讓身子飄移前行。他感到精神異常地興奮。

是的,一切都是如意的。事業在順利地進展,新的家庭也建立起來了,而且相當美滿。

他很快想起了麗英,想起了溫暖的家。盡管是第二次結婚,盧若華仍像一個小夥子一樣熱血沸騰一他喜歡他的這個漂亮而多情的妻子。

盧若華回到家裏時,看見麗英已經睡著了,懷裏摟著一個小男孩——他認出這是高廣厚的兒子。他突然記起今天還有這麽一回事——他的妹妹和他妻子的兒子要來他家。

他看了看妻子熟睡的臉:她眉頭皺著,似乎有一些不愉快的跡象,眼角似乎還噙著淚水——他知道這是怎麽一回事。

一種莫名的煩惱湧上了他的心頭。剛才高漲的情緒一下子就消失了。

他不願意躺到這個**去。那個套間大概是若琴和玲玲住著。他一時覺得自己胸口悶得難受,就怏怏不快地來到院子裏。

他來到院子裏,背抄起胳膊踱著方步。他站下,抬頭望著天上亮晶晶的星星,那些星星似乎像一隻隻眼睛似的瞅著他。他煩惱地歎了一口氣。玲玲和若琴住的那間房子窗戶也黑糊糊的沒有一點光亮。她們也睡了。都睡了!隻有他醒著。他現在就是躺到**也睡不著。

盧若華突然想起前不久不知哪個朋友悄悄告訴過他,說他妹妹似乎和高廣厚有些“那個”……盧若華一下感到胸口疼痛起來。他在心裏喊叫:生活啊,你總是把甜的苦的攪拌在一起讓人吃!

他摸了一把由於酒的力量而變得熱烘烘的臉,在心裏想:其他事先可以擱到一邊,但明天無論如何得和若琴好好談談……

十七

國慶節早上吃罷餃子後,這個家就分成了三路:玲玲去學校參加演出;麗英抱著兵兵上街去了;盧若華兄妹倆相跟著出去散步。

不用說,盧若華在心裏是疼愛妹妹的。自從父母親去世後,這世界上除過玲玲,她就是和他有血緣關係的唯一的親人了。

母親去世後,他不忍心把不滿二十歲的妹妹一個人丟在老家,把她帶到他身邊。他隨時準備用自己有力的手來幫扶她。

他會給她創造條件,鼓勵她好好複習功課,爭取考一個好大學。他想讓他們兄妹倆在生活中都能成為受人尊敬的人。他看得出來,若琴是一個很有希望的姑娘,聰敏,早熟,遇事很有主見,雖然還不足二十歲,但在日常生活中滿可以獨立了。他認為唯一欠缺的是涉世未深,不懂得生活的複雜性。

一般說來,盧若華很喜歡妹妹那種獨立性,因為他自己就是十幾歲離開父母親,一個人在社會上闖蕩過來的。

但是,他感到她的這種意識是太強了,甚至有點過分。他相當不滿意妹妹對他和麗英結婚所抱有的那種態度。按常情說,不論怎樣,她總應該站到他一邊,為哥哥著想。可是她偏偏對他生活中這件重要的事采取了一種批判的態度,弄得他心裏很不痛快。更有甚者,她竟然完全站在高廣厚的一邊來評論這件事。

看來她對這件事的看法非常頑固,似乎像在捍衛某種神聖的原則似的。

盧若華禁不住對他的妹妹憐憫起來:可憐的孩子!你實際上還沒有真正開始在這個世界上生活哩!當你真正認識了這個世界的真實麵目時,你就會對問題的看法更接近實際一些!

是的,他也年經過,也像她一祥堅持過一些是非原則,後來慢慢才明白那樣一種處世哲學在這世界上吃不開。後來,他到了社會上,才糾正了自己的執拗。妹妹若要是這樣下去,非得在社會上碰釘子不可!再說,愛情嘛,這裏麵的是非你能說清楚?

看來人成熟得經曆一個過程一他深有體會地想。從這一點上說,不管妹妹怎樣攻擊他娶麗英“不道德”,他也寬宏大量地原諒她,因為她還沒有經曆那個“過程”。再說,她是他的親妹妹。

這一個月來,她賭氣不回家來,他心裏一直是很惦記的。但他知道急於說服她不容易,正如她不容易說服他一樣。他想得緩一段時間再說。所以這一個多月他沒有主動與她聯係,也沒有捎話讓她回來。

自從他聽到風聲說妹妹和高廣厚有點“麻糊”後,他的心才“咯噔”一下!

他一下子慌了:他怎麽沒想到這個糟糕的問題呢?當然,他想這一切也許不是真的。但畢竟已經造成了影響。這件事將會使他在縣上多麽不光彩啊!而且更酸的是,人們將會嘲笑他盧若華用妹妹換了個老婆!他聽見這個傳聞後,就像螞蚊在脊背上一樣,心裏極不舒服。他敏感地想:這件事說不定已經在文教係統或者在縣上的幹部們中間傳播開了!這真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

他決定很快找妹妹談談,主要的意思是想叫她趕緊換個學校。因此,前兩天麗英想叫若琴把她兒子帶來過節,他沒有反對。他並不體貼到麗英思念兒子的感情,而是他想借此機會要好好和若琴談一談……

現在這兄妹倆走在城外的一條小土路上,正閑聊著一些家常話。秋天的陽光照耀在色彩斑斕的原野上。碧藍而高遠的天,潔淨而清澈,甚至看不見一絲雲彩。城郊的田野裏,莊稼和草木都開始變黃。有些樹的葉片已經被早霜打得一片深紅,在陽光下像燃燒的火苗似的。

“若琴,給你換個學校好不好?五裏灣小學,實際就在城邊上。嗅,就在那裏!”盧若華突然轉了話題,他用修長的手指指著不遠處的一個村落。

“我已經給你說過了,我就在高廟那裏教。我在那裏已經熟悉了……”盧若琴手裏拿幾片紅色的梨樹葉,用手指頭輕輕摩挲著。

“我希望你能聽哥哥的話,我完全是為了你好……”

“在哪裏不都是一樣的?反正都是教書哩!”

“唉!”盧若華歎了一口氣,猶豫了半天,才吞吞吐吐說,“現在這社會風氣實在瞎!光軟刀子就能把人殺了……”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盧若琴停住腳步,問哥哥。

盧若華沉默了半天,然後扭過頭,望著對麵山,說:“有人傳播你和高廣厚長長短短……”

盧若琴一下子用牙齒咬住了嘴唇,淚水在眼眶裏旋轉起來。她也把頭偏向了另一邊,說:“我想不到這些謠言竟然能傳到城裏……”她突然轉過頭,激動地問哥哥:“難道你也相信這些壞話?”

盧若華轉過臉,說:“我又不是不知道你!高廣厚那人我也知道!他是老實人!再說,他比你大十幾歲哩!可是,準又能把這些造謠人的舌頭拔了?若琴,你還是聽我的話吧,換個學校!要不,幹脆別教學了,就停在城裏,好好複習你的功課!”

“我才不願白吃飯呢!”她把嘴一撇。

“那你就到五裏灣去教書!”

“我不!”她認真地說,“我要是換了學校,在眾人看來,我和老高似乎倒真有什麽說不清的事了。”

“若琴!你體諒體諒我吧!我現在已經到了一個關鍵的時刻,縣委正準備提拔我哩!你多少能給我顧點麵子,不要讓我再為這些事煩惱了!”盧若華痛苦地把兩條胳膊攤開,咧開嘴巴,幾乎走向妹妹央告著說。

盧若琴沒有被他做出的這副可憐相打動,她看了看他,說:“你在任何時候都想的是你!看來你好像為我好,實際上是為你好……”她有些刻薄了。

“為咱兩個都好!”他糾正說。

“那你也不想想,高廣厚現在好不好?他現在可憐死了!難道這和你沒關係?”

“扯到哪兒去了!你別再提那事行不行?”盧若華有點惱火了。

盧若琴賭氣地轉過身往回走,她不準備繼續散步了。

若華趕緊也轉過身攆上來,說:“你永遠是個孩子脾氣!你可別像上次一樣,一聲招呼不打就走了……你無論如何把節過完了再走……”看來談話的主題今天是無法再進行下去了。盧若琴放慢了腳步,說:“我今天不會走。但明天就得回去……”

“明天是星期天!”

“星期天也得回去。”她說。

“為什麽?”

“明晚上我們學校要開文藝晚會,附近的老鄉也都要去看。”她緊接著說,“你能不能到縣文化館給我借個手風琴?你人熟!如果能借下,我明天可以托趕集的老鄉捎回去。我明天還要帶兵兵,怕拿不了……”

“可以……”他無可奈何地說,“那剛才那些事,罷了咱再好好談一談。”

盧若琴躁了:“哥哥!別再扯那些無聊事行不行?我煩得要命!”盧若華歎了一口氣,說:“那咱回去……”

兄妹倆沉默地一前一後相跟著,去了縣文化館。

十八

麗英一整天都抱著兵兵在街上玩。

今天她不留戀那個舒適的家。她帶著兒子,在屬於公眾的場所,盡情地陶醉在母子間的那種甜蜜之中——這一切離開她的生活已經一個多月了。

她抱著兵兵,嘴唇不停地在兒子的臉上、手上、頭發上、屁股蛋上,使勁地親著。她和他逗著耍笑,眼裏一直噴著淚水。母子倆玩著,走著,沒有專門的目的地。

她用母親的細心,把兵兵打扮成個小姑娘。她喜歡把兒子打扮成這個樣子。她用紅頭繩給他頭上紮了一根小辮;用顏料給他染了紅臉蛋;

把她買得好衣服都穿在了他身上。

兵兵開始時對她似乎有點生了。但很快就比原來還戀她。他的兩條小胳膊緊摟著她的脖頸,生怕她又突然失蹤。

這一切使得麗英心如刀絞。可憐的孩子!他現在根本不能明白他的處境——他很快就又得離開母親了!大概在他長大的時候,才能明白這一切吧?那時,他能不能原諒他的母親呢?

麗英先抱他到商店裏轉。兵兵要什麽,就給買什麽。她現在不像當年那個母親,手頭有錢。

後來,她又帶他到縣體育場。在小孩們玩的那個角落裏,她讓兵兵坐了蹺蹺板。滑梯不敢讓上去,他太小了。然後,他們又到了縣河邊的一塊草地上,捉蟲子,拔野花。

他們坐在河邊一塊大石頭上,吃了她帶來的各種點心後,就又返回到街上。

電影院正好放一場動畫片。她雖不愛看這種片子,但她非常慶幸有這場電影。她趕忙買了票,帶兵兵去看。

兵兵大開眼界,看得興致勃勃,小手在拍,小嘴在叫。她在黑暗中嘴唇一直貼著他的頭發,吻著,流著淚。

她痛切地認識到,她對兒子的愛是什麽感情也代替不了的。她現在後悔離婚時把兵兵給了廣厚,而沒堅持把自己的親骨肉留在身邊。現在這一切都為時過晚了。

她現在看見兵兵長得很壯實,模樣也更漂亮了。這說明廣厚對孩子是精心撫養的。她也知道,廣厚和她一樣疼愛兵兵。

她這時才想到,那個老實巴交的男人帶這孩子,一定受了不少罪。他對公家的事又那麽實心,大概常忙得連飯也顧不上吃。現在她離開了高廣厚,倒在心裏對她原來的丈夫有個心平氣靜的評判了。是的,他無疑是個好人。就走過去,平心而論,她也不是恨他,而隻是感到他窩囊罷了,和她自己的要求搭不上調。現在,她倒在內心裏對他有點同情。她突然又想:他會不會很快再找一個女人呢?而這個女人對她的兵兵又會怎樣呢?啊,蠍子的尾巴後娘的心!怎會對兵兵好呢!想到她的兒子將要在一個惡身的後娘手裏生活,她的心都要碎了!

電影散場了的時候,她緊緊抱著兒子又來到陽光燦爛的大街上。所有看電影的孩子,大部分都是父母親一塊帶著。幸福的孩子們一隻手牽著父親的手,一隻手牽著母親的手,蹦蹦跳跳地走著。這情景對麗英又是一個刺激。

這時候,兵兵大概也受到了啟發,突然對她喊叫說:“我要爸爸!我要爸爸!”

麗英一下子不知如何是好了。她也不知該怎樣乖哄孩子。

麗英又急又難受,趕快抱著他跑到副食品門市部給他買了許多零食,才把孩子的意識轉移了。

她看了看表:下午六點三十五分。她嚇了一跳!她知道她今天在外麵的時間太晚了,別說做飯的時間誤了,吃飯的時間也誤了!

她趕忙抱著兵兵回到了家裏。

盧若華正在廚房裏切菜,見她回來了。也不對她說什麽,隻管切他的。

他顯然是生氣了。她讓兵兵在地上玩小汽車,便過來怯生生地問:“若琴呢……我回來遲了,讓你……”

“若琴給他們學校捎東西去了。你怎麽回來這麽晚?”他轉過臉,陰沉沉地問,“玲玲餓得直喊叫!你自己看看,現在到什麽時候了!”他說完,刀子狠狠地在案板上剁起了菜。

麗英看著他這副模樣,嚇得不知如何是好。

她正要從丈夫手裏奪切菜刀,以便將功補過,不料盧若華的手指頭一下被菜刀切破了。

他把刀子“啪”地往案板上一摜,一隻手捉著另一隻手,跑著去找紗布和膠布。他在那邊把抽屜拉得嘩嘩價響,嘴裏罵了一句:“他媽的……”

麗英第一次看見有涵養的丈夫這麽粗暴。她驚得目瞪口呆,隨後便忍不住一下子撲倒在床鋪上哭了起來。

兵兵看見媽媽哭,知道是準讓媽媽哭的。他挺著朐脯跑過去,舉起那隻小胖手,在包紮手指頭的盧若華的腿上打了一巴掌,然後跑過來,抱住媽媽的腿也?哭起來。

盧若華捂著手指頭,氣憤地出了家門。

這時,剛從套間裏跑出來的玲玲看見這情景,也哭著攆到門外對盧若華喊:“爸爸!我要吃飯!晚上學校演節目,我是第一個……”盧若華好像沒聽見,頭也不回地走了。

國慶節夜晚,此刻千家萬戶大概都在歡宴,而這個家庭卻是一片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