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高廣厚來說,最艱難的日子開始了。

實際上,在他三十三歲的生命曆程中,歡樂的日子也並沒有多少。他剛降生到這個世界,父親就癱瘓在炕上不能動了。—家三口人的光景隻靠母親的兩隻手在土地上刨挖來維持。要不是新社會有政府救濟,他們恐怕很難活下去。

他是聽著父親不斷的呻吟和看著母親不斷地流淚而長大的。抑鬱的性格和忍痛的品質從那時候就形成了。

在一個農家戶裏,一家人最重要的支撐是父親。因為要在土地上生活,就得靠男人的力氣。

可是他們家失去了這個支撐。那個不能盡自己責任的男人看見他們娘兒倆受可憐,急得在炕上撞胸嚎啕,或者歇斯底裏地發作,多少次想法子尋死。母親跪在父親麵前,央告他千萬不能尋短見;要他眼看著他們的廣厚長大成人。

他就在這樣的家境中一天天長大了。

剛強的母親不讓他勞動,發誓要供他上學,叫他成為高家祖宗幾代第一個先生。

幾乎一直在饑餓的情況下,他用最勤奮的勁頭讀書,在一九六六年初中畢業了。為了早一點參加工作,養活父母,他不上高中,報考了中專,以優異的成績被省航空機械學校錄取。

他把錄取通知書拿回家後,不識字的父親把這張親愛的小紙片,舉到燈下,不知看了多少遍。一家三口人都樂得合不攏嘴巴。十幾年不能下炕的父親幾乎高興得要站起來了。

可是,命運最愛捉弄不幸的人。“**”開始了。一切都不算了。錄取通知書成了一錢不值的廢紙。

學校亂了。社會亂了。武鬥的槍炮聲把城市和鄉村都變成了恐怖的戰場。

他隻好垂頭喪氣地回了家。他膽小,沒勇氣去參加你死我活的鬥爭。

他並不為此而過分地難過。不論怎樣說,他終於長大了。他可以在土地上開始用力氣來扛起沉重的家庭負擔,父母親都已經年邁了,可憐的母親在土地上掙紮不行了。

不久以後,父親去世了。他是一個孝子,借了一河灘帳債,按鄉俗隆重地舉行了葬禮。他再不讓母親去下地。他像一個成熟的莊稼人那樣,開始了土地上的辛勞。

像牛一樣,一幹就是十來年。幾乎本村的人都忘了他還是個中學畢業生。直到他的一個同學在公社當了副主任,才發現他還在農村。念老同學之情,把他推薦到了地區師範學校。

在地區師範,他立刻成為他那一級學得最好的學生。畢業時,學校要他留校教書。但他拒絕了,他要回來孝敬母親。

就這樣,他來到離家隻有十來裏路的高廟小學當了教師。他愛這個事業,他愛他的學生娃們;他不幸的童年生活使他有一種強烈的責任心,想把這些農村娃娃都培養成優秀的人。

婚姻在二十七歲時才被提到日程上。不是他要做“晚婚模範”,而是他在這方麵有自卑感。由於他的寒酸,由於他的鬱悶的性格,沒有多少女孩子垂青他。他也曾暗暗愛過一兩個姑娘。但他知道她們對他來說,都是雲霧中的仙女,可想而不可即。

直到那年秋天,別人把麗英介紹給他,他才第一次和女人談戀愛。麗英的漂亮在他看來簡直是仙女下了凡;她的光彩晃得他連眼睛都睜不開。他覺得能和這樣一個女人生活簡直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他聽人說,麗英原來想找個體麵的“公家人”,但她沒工作,又是農村戶口,找不到合適的,最後隻好“屈駕”了,看上了他這個“不太體麵”的公家人。高廣厚盡管知道是這樣,但他在內心裏發瘋似的愛上了這個女人。在婚後的生活中,盡管在一般人看來,那個女人給他的溫暖太少了,但他已經心滿意足。不管怎樣,他已經有了妻子,而且是一個多麽漂亮的妻子啊!

尤其是生下兵兵後,他覺得他幸福極了。他不僅有了妻子,而且有了兒子,而且是一個多麽漂亮的兒子啊!

平時麗英怎樣對他不好,他都在心裏熱烈地愛著她。她就是他的天——不管是刮黃風還是下冰雹,他都願意生活在這天下!

就說現在吧,這個女人已經離開了他,將要跟另一個男人去了,他仍然在內心裏對她保持著一種痛苦的戀情。他恨她,又不忍恨下去——這實在沒有辦法。人們啊,不要責怪他吧!在我們所有人的身上,或多或少都會有一些看起來近似於沒出息的東西。也許這不應該說成是高廣厚的缺點,而恰恰說明這個人有一顆多麽赤誠的心!

正因為如此,高廣厚此刻的痛苦是劇烈的。隻不過他是一個性格內涵很深的人,把所有的苦水都咽在腦子裏,盡量不讓翻騰出來。

麗英給他精神上留下了巨大的空虛。他已經習慣於她的罵罵咧咧;習慣於在她製造的那種緊張空氣中生活。

現在這一切戛然而止。

更可怕的是,他自己可以忍受失去妻子的痛苦,但他受不了兵兵失去母親的痛苦。可憐的孩子,他太小了!他又太敏感了!他那可愛的大眼睛似乎已經看出了這世界有某種不幸降臨在他的頭上。

好在有個盧若琴!她像數九寒天的火爐子給父子倆帶來了一些溫暖。他覺得她就像宗教神話中上帝所派來的天使。高廣厚一想起盧若琴對待他父子倆的好心,就想哭鼻子。這個操著外地口音的女娃娃,有一顆多麽善良的心!

生活往往是不平衡的,它常常讓人喪失一些最寶貴的支撐。但生活又往往是平衡的一在人們失去了一些東西後,說不定又有新的東西從另外的地方給予彌補。

盧若琴不幸,高廣厚不幸,實際上,最不幸的是小兵兵。

四歲,這是一個最需要母親愛撫的年齡。對於一個孩子來說,誰的愛也代替不了母愛。

從這一點說,麗英是有罪過的。她追求自己的幸福可以無所顧忌。但她對孩子的這種狠心態度是不能令人容忍的。

兵兵越來越明白,他的媽媽再也不來愛他了。

但他又不明白為什麽沒有媽媽了。他整天問高廣厚要媽媽,似乎媽媽被爸爸藏到什麽地方去了。他急得用手揪高廣厚的頭發;恨得用兩排白白的小牙齒咬高廣厚的手,像小狗一樣嗚嗚直叫。

高廣厚隻好哭喪著臉乖哄他,說媽媽晚上就回來呀。

剛開始的時候,孩子相信這是真的。

每當太陽落山的時候,這小東西就靜悄悄地站在學校的院畔上,向一切有路的地方張望。一直到天色暗下來,他徹底絕望了,就“哇”的一聲哭了。

高廣厚往往這時正在窯裏做飯,聽見孩子的哭聲,趕忙掂著兩隻麵手跑出來,把兒子抱回去,放到炕上,用那說了多少遍的老話乖哄他。

—切都無濟於事了!孩子發現父親是個騙子。他哭得更傷心了。高廣厚滿頭熱汗直淌,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使兒子平靜下來。

他看見可憐的兒子傷心地啼哭,心像刀紮一般難受。這樣的時候,他就立刻變成了一個神經病人,用手狠狠揪自己的頭發,擰自己臉上的肉,齜牙咧嘴,發出一些古怪的、痛苦的呻吟。

兵兵看見他這副模樣,就像看見了魔鬼一樣,顧不得哭了,瞪起驚慌的眼睛,恐怖地大聲嘶叫起來。

高廣厚一看他把孩子嚇成這個樣子,渾身又冷汗直冒。他立刻強迫自己破涕為笑,趕忙蹲在地上,“汪汪汪”地學狗叫喚;挺起腦子學豬八戒走路;他嬉皮笑臉,即刻就把自己完全變成了一個小醜。

但這仍然不能使兵兵平息下來,他反而嚇得沒命地號叫起來。

高廣厚隻好破門而出,去向盧若琴求救——他怕把孩子鬧出病來。

他來到盧若琴門上,用袖口揩掉臉上的汗水,像一個叫花子一樣,難為情地輕輕叫道:“盧老師,打擾你一下,過來哄哄兵兵……”

盧若琴這時會丟下最要緊的事,跑過來了。

後來,每當這樣的時候,不等高廣厚去叫,盧若琴就自己跑過來了。有時候,她一進門,發現老高正趴在地上學狗叫,兩個人便一下子窘迫得不知如何是好。

當然,這時也是兵兵最得意的時候,他立刻不哭了,並且向盧姑姑誇耀:“爸爸還會學豬八戒走路哩……”

兩個大人隻好尷尬地笑一笑。盧若琴很快抱起兵兵,給他去洗臉,然後她用紅線繩給兵兵頭上紮一個羊角辮,把他抱在鏡子麵前,讓他看見自己變成了女孩子,把他逗得笑個不停。

高廣厚這時就像一個剛釋放了的犯人一樣,感到一身的輕快。他趕快開始做晚飯。他做飯又快又好,技術比盧若琴都高明——這是麗英造就的。

飯做好後,高廣厚一邊吃,一邊還得抓緊時間給學生改作業,筷子和筆在手裏輪流使用。盧若琴已經吃過飯了,就幫著喂兵兵吃。

晚上,兵兵如果在盧若琴的懷裏睡著了,她就給他鋪好被褥,安頓他舒舒服服睡下。如果他哭鬧著不睡,她就把他抱到自己窯裏,和他一塊玩遊戲,給他教簡單的英語,認字,讀前音。她想給老高騰出一點時間,讓他備課,讓他休息一下。

高廣厚經常被盧若琴關懷他的心所感動。但這個厚道人不會用言語表達自己感激的心情。他隻是用各種辦法給她一些實際的幫助。她生活中的一切笨重活計他都包了,擔水,劈柴,買糧,磨麵,背炭……有一次,盧若琴病了,他聽老鄉說山裏有一種草能治這病,他就上山下坡去尋這種草。這草往往長在高崖險畔上,他冒險爬上去拔,晚上回來跌得鼻青眼腫,但他心裏是樂意的……

高廣厚頑強地支撐著每一天的生活。高廟和舍科村的老百姓都很關心這個苦命先生。他這幾年把兩個小山村的孩子一個個調教得比縣城裏的娃娃都靈醒。孩子們小學畢業後,幾乎沒有考不上中學的。他們感謝他,經常讓自己的娃娃給高老師和盧老師拿吃拿喝。

聽說高老師的老婆離婚後,好心的莊稼人紛紛勸解他再找一個,並且還跑到門上給他介紹對象。但高廣厚都苦笑著搖頭拒絕了。他不願給兵兵找個後媽。他怕孩子受委屈。而最根本的是,麗英雖然離開了他,但她仍然沒有從他的心裏抹掉。他眷戀那個在眾人看來並不美滿的過去的家庭。總之,他現在沒有心思另找一個妻子。

這是秋季陽光燦爛的一天。陰雨過後的大地已經不再是濕漉漉的了。田野裏濃綠的色調,在不知不覺中已經變成斑黃或者橙紅。

學校附近的山窪裏,玉米早已經收獲了,掰過穗的稈子,又被農人割去了梢子喂養大牲口,眼下隻留下一些幹枯的高茬。糜穀正在趨於成熟,一片鮮黃中帶著一抹嫩綠色。高粱泛紅了,與枯幹了的焦黑色的豆田夾在一起,顯得特別惹眼。秋天的景致如果遇上個好天氣,會給人一種非常明朗愉快的感覺。

高廣厚今天的心情也不錯。中午,他把多時沒刮的胡茬收拾了一下,抱起把掃帚,把學校院子打掃得幹幹淨淨。

國慶節就要到了,盧老師要給孩子們在院子裏排練文藝節目。他特別喜歡看孩子們在幹幹淨淨的院子裏跳舞唱耿。他自己在文娛方麵可是個沒出息的人。這不是說他不會唱歌,其實他的男中音還是相當好聽的——音色純淨而深沉,透露出他對音樂內涵有著很不一般的理解。隻不過他天生的害臊,又加上心情不好,平時很少張嘴唱歌。高廟小學前幾年教學質量在全縣是很有名氣的,可文娛方麵實在差勁。

現在好!來了個盧若琴,又能唱歌,又能編舞。他倆商量,今年國慶節裏要組織孩子們好好開個文藝晚會,到時還準備讓附近村裏的老鄉們來看呢。

若琴最近熱心地為這件事忙著。她每天下午都要在院子裏給孩子們排練節目,學校在這段時間裏熱鬧極了。這場麵也把小兵兵高興壞了!他在學生娃們中間亂跑亂叫亂跳,小臉蛋樂得像一朵喇叭花。離廣厚看了這情景,心裏熱燙燙的。他每天中午也不休息,提前把院子掃得一幹二淨。在這無限美妙的下午,他總要搬個小凳,坐在陽光下,一邊看若琴、學生娃和小兵兵唱歌跳舞,一邊高興得咧嘴笑著,用手指頭去摸眼角滲出的淚水……

今天是星期六。下午,這醉心的一刻又開始了。

先是高年級學生的大合唱:《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盧若琴兩條健美的胳膊在有力地揮動著打拍子。孩子們按要求,都莊嚴地把胳膊抄到背後,興奮地張大嘴巴唱著。他們無疑理解了這首歌,一開始就進入了音樂所創造的境界裏;激情從內心裏流露出來,洋溢在一張張稚氣的臉上;頭部和身體都按捺不住地微微擺動著。

高廣厚自己也忍不住隨著盧若琴的拍子,身體微微搖動起來,並且不由得在心裏有起了這首歌子。這一刹那間,他額頭的那三條皺紋不見了;刮得光淨的臉上,也露出了一些年輕人應該有的那種青春的光彩。的確,他在這一刻裏忘記了生活中還有憂愁。

大合唱正在熱烈地進入到尾聲部分。孩子們就像賽跑要衝向終點那樣,激動使他們不由得加快了節奏。

盧若琴打拍子的胳膊,像艄公在糾正偏離航線的船隻一樣,吃力而沉重地想要把這不聽話的聲音,重新納入到她的節奏中來。

但這聲音就像脫繼的馬群一樣失去了控製。她隻好無可奈何地笑著搖搖頭,投降了,讓自己的拍子隨著孩子們的歌聲進行。高廣厚忍不住笑了,自己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激動得從小凳子上站了起來,並且向孩子們那裏走去。

正在這熱烈的氣氛達到**的時候,在旁邊看熱鬧的小兵兵,突然邁著兩條小胖腿跑進場,一把抱住盧若琴的腿,大喊了一聲:“媽媽!”大合唱的聲音突然變成了“嘩”一聲大笑,就像一堵牆壁陡然間倒塌了……

血“轟”一下衝上了高廣厚的頭。緊接著,又像誰用鞭子在他的脖頸上猛抽一下。他的心縮成一團,渾身冷汗直冒,臉霎時變得像一張白紙。

他一下子呆住了。

他半天都不知道自己該怎麽辦。天啊,這個小壞蛋怎麽會對盧若琴喊出這樣兩個可怕的字來!

學生娃們都在哧哧地竊笑著。而那個不懂事的頑皮的“小壞蛋”,仍然抱著盧若琴的腿,並且又喊了一聲:“媽媽……”

盧若琴臉紅得像滲出血來。她無力地抱起小兵兵,幾乎是哭一般問:“兵兵,誰讓你說這話?哪個壞蛋讓你說……”她一下子難受得說不下去了。

高廣厚對學生娃們揮揮手,嗓子沙啞地說:“現在放學了,大家都回家去……”

他邁著兩條哆嗦的腿走過來,抱起兵兵,一言不發地回自己的窯裏去了。

他進了窯洞,用哆嗦的手關住門,然後瞪著一雙可怕的眼睛問兒子:“誰叫你喊盧姑姑是媽媽?”

小兵兵齜牙咧嘴地笑著,喊道:“我不怕你!村裏的叔叔說的,盧姑姑是媽媽!就是的!”

啪!啪!啪!高廣厚粗大的手,狠狠地朝兵兵的屁股上打下去了!這是他第一次打他親愛的兒子!

孩子一聲哭出來後,就再也沒收回去。他的小臉鋨時變得煞白,可怕地顫動著的烏黑的嘴唇僵在了那裏!

高廣厚猛一下抱起這個抽搐成一團的小小的軀體,恐怖地大聲喊:“兵兵!兵兵!兵兵!……”

當孩子終於哭出聲來時,他一下子癱倒在了地上,抱住頭,像牛一樣嚎叫了一聲。

此刻,在另一孔窯洞裏,盧若琴也關住門,伏在桌子上嚶嚶的啜泣著……

災難又一次打倒了高廣厚。

不幸的人!他臉上好不容易出現了一絲笑影,這下子又被謠言的黑霜打落了。

這是哪一個惡毒的人在踐踏善良人的心呢?

高廣厚自己並不想查問這個謠言的製造者。

生活中總有那麽一些人,懷著刻毒的心理來摧殘美好的東西。這些人就是在走路的時候,也要專門踩踏路邊一朵好看的花或一棵鮮嫩的草。他們自己的心已經被黑色的帳遮蓋了,因而容不得一縷明亮的光線。

這個被生活又一次擊倒的人,現在主要考慮的是:這種可怕的謠言大概已經廣泛地傳播開來,後壁那個不到二十歲的姑娘怎麽能承受得了這種可怕的壓力?

他現在把自己恨得咬牙切齒:是他害了那個一心為他的人!

他恨自己的無能,恨自己的窩囊,恨自己沒有一點男子漢的味道!

怎麽辦?他不斷地問自己。

天已經黑嚴了。他摸索著點亮了炕頭的煤油燈。

兵兵不知是什麽時候停止哭聲的,現在滿臉淚跡,已經躺在炕上睡著了。窯裏和外麵的世界都陷入到了一片荒漠的寂靜中。隻有桌子上那隻小鬧鍾的長秒針在不慌不忙地走著,響著滴滴答答的聲音。

高廣厚抬起沉重的頭,兩隻眼睛憂傷地看著熟睡中的小兵兵。

他用粗大的手掌輕輕撫摸著兒子的頭,把披在他額頭上的一綹汗津津的頭發撩上去。他難受地咽著唾沫,像一個農村老太太一樣,嘴裏喃喃地絮叨著:“我的苦命娃娃,你為什麽投生到這裏來呢?”

他感到頭疼得像要裂開一樣,就脫了鞋,上了炕,和衣躺在兒子的身邊。

他拉過被子的一角,給兵兵蓋在身上,吹滅了炕頭上的煤油燈,就睡在了一片黑暗中。父子倆下午連一口飯也沒吃,但他不餓,他想起應該給兵兵吃點什麽,又不忍心叫醒孩子。

他閉住眼睛躺在炕上,盤算他怎樣擺脫眼前這困難的處境。他想他今晚上一定要想出一個辦法來。這不是為了解脫他自己,而是他要讓自己的良心對得起盧若琴!

他迷迷糊糊的,不知是在醒著的時候,還是在睡夢中,他覺得他已經想好了明天起來做什麽……

第二天是星期天。一大早,高廣厚先做好飯。他自己沒吃多少,主要是給兵兵喂。

他隨後就抱著孩子,到學校前麵的舍科村去了。

他到了一家姓張的家裏。他已經教過這家人的幾個孩子,現在也有—個孩子在四年級。平時他和這家人交往比較多。他和這家人商量:他父子倆能不能借他家一孔窯洞住?並且白天他要把兵兵寄放在這裏。這家人有個六十多歲的老奶奶,他商量著能否白天給他看娃娃,晚上回來就由他管。連房租和看孩子,他準備每月付十五元錢。

老張一家十分厚道,都說怎能收高老師的錢呢。房子他盡管住;娃娃放下,他們盡力照顧。

這事情很快就說妥了。他然後又跑到幾個高年級女生的家裏,給學生和他們的家長做工作,說他要到寄放兵兵的地方去住,學校偏僻,讓這幾個女學生晚上到學校和盧老師住在一塊。

家長和孩子們都很高興。她們都說跟盧老師住在一塊,還能在她那裏多學些文理呢。

事情全說妥當後,高廣厚抱著兵兵寬慰地回到學校。他想他早應該這樣做了。如果早一點,說不定會惹不出那些閑言閑語。

到學校後,他先沒回自己的窯洞,直接去找盧若琴。他用很簡短的話,說他從今天起,準備搬到舍科村去住;另外將有幾個女生來給她做伴,這已經都說好了。

“為什麽這樣呢?”她像一隻受過驚嚇的小鳥,惴惴不安地看著他。她猶豫了一下,從地上抱起小兵兵,在他臉上親了親。

“姑姑,我再不叫你媽媽了……”兵兵用小胖手摸著她的臉,說。

這句話一下子又使兩個大人陷入了一種極其尷尬的境地。

盧若琴的臉“刷”一下又紅了。

高廣厚沉重地低下了頭,說:“若琴,我把你害苦了……我再不能叫你受冤屈了。要不,你幹脆回去找一下你哥哥,給你另尋個學校……”

“不,”盧若琴一下子變得鎮定了,“別人願意怎說讓他說去!人常說,行得端,立得正,不怕半夜鬼敲門!”

“可我心裏受不了。我不願意你受這委屈。先不管怎樣,我今天下午就搬到舍科村去住……”

盧若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她一隻手抱著兵兵,另一隻手掏出手絹,不斷地擦自己眼裏湧出的淚水……

十一

高廣厚搬到舍科村住了。

每天早晨,高廣厚在離開這家人的院子時,兵兵就沒命地哭著攆他。可憐的孩子已經失去了媽媽,他生怕親愛的爸爸也會像媽媽一樣離開他。

高廣厚常常是紅著眼圈到學校去的。他能體諒到孩子的心情。

以後,他就起得很早,趁兵兵沒睡醒的時候離開他。盧若琴想念小兵兵,她要去看他時,被高廣厚阻擋了。他怕這樣一來,前後村子的莊稼人更要說閑話。

三個人都被窒息到了一種令人壓抑的氣氛中。對於男女之間正常的交往所表現出來的那種粗俗的觀念,在我們的社會是一種常見的現象。即使某些有文化的人也擺脫不了這種習慣,更何況偏僻山村裏大字不識一個的農民。

也許文化教育的普及和提高最終會克服這些落後的習俗,使我們整個的社會生活變得更文明些。作為教師,高廣厚和盧若琴他們認識到這—點了嗎?

也許他們還沒有這樣考慮他們的職責和使命,但他們確實用自己的心血盡力教好這幾十個娃娃。

這樣的山區小學,一年的教育經費沒幾個錢,要摘個什麽活動都不容易,有時候要訂幾本雜誌都很困難。盧若琴就用她自己的一部分工資,給孩子們買了許多兒童讀物,在一孔閑窯裏辦起了一個小小的圖書室,把孩子們吸引得連星期天也都跑到學校裏來了。

為了有一點額外收入,高廣厚決定利用課餘時間,帶孩子們燒一窯石灰賣點錢。他聽人說,一窯灰可以賣三四百元錢。這不要多少本錢。燒石灰的礓石河灘裏到處都是,充其量,花錢買一點石炭就行了。至於柴火,他和孩子們可以上山去砍。

兩個村子的領導人都支持他們這樣做,並且出錢給他們買了石炭,還給他們挖好了燒灰窯。

礓石撿齊備後,高廣厚就帶著一群高年級的學生上山去打柴。盧若琴也要去,但他堅決不讓。她在平原上長大,不習慣爬山,他怕她有什麽閃失。他讓她在學校給低年級學生上課。

這一天下午,高廣厚像前幾天一樣,帶著十幾個大點的學生到學校對麵的山上去砍柴。

幹農活,高廣厚不在話下。他很快就砍好了一捆柴。接著他又砍了—捆——準備明天早上他來背。農村的學生娃娃從小就砍柴勞動,幹這活對他們來說,簡直是一件很樂意的事,就像城裏的學生去郊遊一樣。太陽落山前後,這支隊伍沿著彎彎曲曲的山路一溜排下溝了,每個人都沉甸甸地背負著自己一下午砍來的收獲。孩子們不覺得勞累,背著柴還咿咿呀呀地唱耿。高廣厚走在最後邊。他不時吆喝著,讓孩子們走路小心一點兒。

當高廣厚和孩子回到學校時,低年級的學生娃娃早已經放學了。他打發走了砍柴的孩子們,用袖口揩了臉上的汗水,去看了看教室的門窗是否關嚴實了。

他走到盧若琴門前時,發現她門上吊把鎖。她上哪兒去了?這個時候,盧老師一般都在家。他想和她商量點事。

正好有個低年級的學生娃在學校下邊的公路上玩。他問這娃娃:盧老師到什麽地方去了?

小孩子告訴他說,盧老師到前麵村子的那條溝裏砍柴去了。高廣厚的心一下子怦怦地急跳起來。啊呀,現在天已經黑嚴了,她不習慣這裏的山路,萬一出個事怎辦呀!

他問這娃娃盧老師是什麽時候走的,娃娃說盧老師一放學就走了。

高廣厚緊閉住嘴巴,扯開大步,向舍科村那條大溝裏走去。

路過他寄居的那家人的坡底下,他也沒顧上回去打個招呼,徑直向後溝裏走。

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高廣厚忘了他此刻又餓又累,在那條他也不太熟悉的山路上碰碰磕磕地走著。

他心急如火,眼睛在前麵的一片黑暗中緊張地搜索著。他多麽希望盧若琴一下子出現在麵前!

已經快走到溝掌了,還是不見盧若琴的蹤影。他於是就大聲喊叫起來:“盧老師——”

他的叫喊聲在空曠而黑暗的深溝裏回蕩著,但沒有傳來任何一點回音。

高廣厚站在黑暗中,緊張得渾身淌著汗水,不知如何是好。他馬上決定:趕快回村子,再叫上一些莊稼人,和他一起分頭去找盧老師。

他像一團旋風似的轉過身,蹽開兩條長腿,向村裏跑去了。

十二

高廣厚快步跑著回到了村子裏。

他想他先應該給寄放兵兵的那家人招呼一下,說他要去尋找盧老師,晚上說不定什麽時間才能回來。

他氣喘籲籲地進了這家人的院子,一把推開窯門。他一下子愣在門口了。

他看見:盧若琴正跪在鋪著肮髒席片的土炕上,讓兵兵在她背上“騎馬”哩。兩個人都樂得哈哈大笑,連他推門都沒發現。

高廣厚鼻子一酸,嗓子沙啞地說:“盧老師,你在這裏呢!”這一大一小聽見他說,才一齊回過頭來。

盧若琴坐在了炕上,小兵兵撒嬌地擠在她懷裏,摟住她的脖頸,小腦袋在她的下巴上磕著。

她問他:“你怎這時候才回來?你看看,這家人都下地收豆子去了,就把兵兵拴在那裏!”她指著腳地上的一個木樁和一條麻繩,難過地說:“我來時,兵兵腰裏拴一根繩子,嚷著滿地轉圏圏,就像一隻可憐的小狗……高老師,兵兵這樣太可憐了,你們還是搬到學校裏去住,我幫你帶他……”

高廣厚把胸腔裏翻上來的一種難受的味道,拚命地咽回到了腦子裏。他用汗津津的手掌揩了一下汗泥臉,沒回答她剛才的話,說:“我聽說你到這後溝裏砍柴去了,怕你有個閃失,剛去找你,沒找見;想不到你在這……盧老師,以後你千萬不要一個人出山,聽說山裏有狼……”

盧若琴笑了,說:“我天一黑就回來了,我想看看山溝裏的景致,順便也試著看會不會砍柴。結果絆了幾跤,砍得還不夠五斤柴!我返回時,聽說你們父子倆就住在這上邊。我好多天沒見兵兵了,就跑到這裏來了。高老師,你不能這樣叫兵兵受委屈了!我今晚上就把兵兵抱到我那裏去呀!兵兵,你跟不跟姑姑去?”她低下頭問兵兵。

“我去!我就要去!”他撅著小嘴說,並且很快兩條胖胳膊緊緊地摟住了盧若琴的脖頸。

“高老師,你就讓兵兵今晚跟我去吧?”她執拗地等待他回答。

高廣厚再能說什麽呢?他的兩片厚嘴唇劇烈地嚅動了幾下,說:“那……讓我送你們去……”

盧若琴隨即抱起小兵兵下了炕。

到了院子的時候,盧若琴對高廣厚說:“你把我砍的那點柴帶上。就在那邊的雞窩上放著……”

高廣厚走過去,像抱一種什麽珍貴物品似的,小心翼翼地抱起那點柴火,就和盧若琴出了院子,下了小土坡,順著簡易公路向學校走去。

快要滿圓的月亮掛在暗藍的天幕上,靜靜地照耀著這三個走路的人。公路下邊的小河水發出朗朗的聲響,唱著一支永不疲倦的歌。晚風帶著秋天的涼意,帶著苦艾和幹草的新鮮味道撲麵而來,叫人感到舒心爽氣……

就這樣,過了幾天以後,高廣厚和兵兵又回到學校去住了。高廣厚心疼孩子的處境,加上盧若琴一再勸說,他也就不管社會的輿論了。他也相信盧若琴的話,行得端,立得正,不怕半夜鬼敲門!讓那些不光明的人去嚼他們的爛舌頭吧,他高廣厚沒做什麽傷天害理的事!在國慶節的前兩天,盧若琴突然拿著一封信來找高廣厚。她為難了老半天,才吞吞吐吐說:“高老師,麗英給我寫了一封信……說她想兵兵。她說如果你願意的話,她讓我國慶節把兵兵帶到城裏去……她說我哥也願意……”

高廣厚一下子瓷在了那裏。他很快扭過頭去,望著牆壁的一個地方,半天也沒說一句話。

盧若琴把信遞過去。他沒接,說:“我不看了……”

盧若琴看見高廣厚這情景,自己一下也不知如何是好了,站在那裏,低頭摳手指頭。

院子裏傳來兵兵淘氣的喊聲,使得窯裏這沉悶的空氣變得更難讓人忍受。

高廣厚心裏像打翻了五味瓶,不知道自己心裏此刻翻上來了多少滋味。過去的一切又立即在心中激蕩起來。

現在更叫他感到酸楚的是,那個拋棄了他的女人,現在還想念著兵兵!

是的,他是他們共同創造的生命。這生命仍然牽動著兩顆離異了的心。

他聽著兵兵在院子裏淘氣的說話聲,眼前又不由得閃現出麗英那張熟悉而又陌生了的臉……

當他回過頭來,看見盧若琴還惶恐地站在那裏摳手指頭。他對她說:“你去問問兵兵,看他願不願去?”

他知道兵兵會說去的。不知為什麽,他也希望他說去。但不論怎樣,這件事他要征求兒子的意見。

盧若琴出去了。他趕忙用手絹揩了揩眼角。兵兵拉著盧若琴的手破門而入。他興奮地喊叫著說:“爸爸!爸爸!姑姑帶我去找媽媽!爸爸,咱們什麽時候走?快說嘛!”

高廣厚眼裏含著淚水,過來用兩條長胳膊抱起兒子,在他的臉蛋上吻了吻,說:“你跟姑姑去吧,爸爸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