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誰的背影?讓誰難過? (2)

轉過彎,在看到路燈下的那個人時,葉知我仿佛知道了一點答案。手裏的拎袋掉在了地下,眼淚也滑出眼眶。

她以為她一直在筆直地朝前走,每一步邁出去卻都走成了一條新的切線,以他為圓心,以思念為半徑畫出的一個圓,怎麽走也隻是在沒有盡頭地轉著圈,怎麽走也走不出思念的距離。

費文傑走過來,停在葉知我的麵前,看見了她來不及掩飾的淚水。他咬咬牙,不讓自己在那些晶瑩的蜿蜒裏沉沒。

“為什麽要辭職!”他的聲音有點沙啞,有點慍怒,“我說過,我不象你和你父親,我沒有剝奪別人幸福的愛好。”

葉知我的淚水越流越多,兩隻手忙不迭地擦拭,最終隻能頹然地放棄,任由它流淌。她抿抿唇,輕輕地笑出了聲:“文傑,不用你剝奪,你以為……我現在還有幸福嗎……”

“乖孩子的路,瘋子的路,五彩的路,浪蕩子的路,任何路。那是一條在任何地方,給任何人走的任何道路。到底在什麽地方、給什麽人、怎麽走呢?”

女人都是視覺動物,葉知我曾經因為一張傑克凱魯亞克站在磚牆邊抽煙的照片而瘋狂迷戀了這個美國男人很久,他的《在路上》更是不知道讀了多少遍,看來看去,看去看來,記得的話裏就有這麽彷徨的一句。

她現在也站在一個十字路口,東南西北躊躇不決,總會有一個方向是屬於她的,但也許非要等到走錯了以後才知道對的選擇應該是什麽,而那個時候還有沒有機會回頭再重走一遍?從小學畢業以後她就沒怎麽用過鉛筆,她已經習慣地知道了有很多痕跡是沒辦法用橡皮擦掉的,十六歲那年她留在費文傑白襯衫上的紅色唇印,日記本裏寫過無數遍的熟悉名字,夢裏他陽光般燦爛的笑容,還有一步一步走到現在的長長腳印。

半個月以後,葉知我的辭職申請還沒有得到批準,她問過主任兩次,得到的答複都是還在研究,可能還需要一段時間才能有正式的結果,讓她暫時先安心工作,不要有任何急燥情緒。葉知我從來沒關心過單位的人事手續,不知道辭職需要經過什麽手續,隻是她的房子說好了最遲兩個月以後騰給買方,這萬一拖上個三月半年的,她要住到什麽地方去?

杜均當然義不容辭地出去幫忙活動,歐陽陽氣歸氣,這個時候也挽起袖子來打了幾個電話,很快托了一位在省衛生係統當領導的親戚,請他幫忙給人民醫院的院長和市衛生局相關部門打打招呼,能讓程序走快一點。

然後就來了個措手不及,寧城市人民醫院被一位市民告上了法庭。

該市民騎車時被一輛麵包車撞倒,交警把他送進附近的人民醫院急診室檢查,根據當時拍攝的x光片,值班醫生做出了‘未見異常’的判斷,交警部門也據此對麵包車司機做出了較輕的處罰,雙方協商後解決了這起交通事故。

可該市民回到家幾天以後,右腿漸漸開始疼痛,他以為是扭挫傷,沒有重視,一直采用中醫外敷方法治療,可將近兩個月過去,腿已經疼得無法忍受,他到住處附近的一間醫院去看病,根據CT結果,醫生做出了左脛骨外側平台骨折的診斷。雖然經過手術,又住院治療了一個多月,但因為拖的時間太久,這位市民的脛骨平台塌陷無法複原,已經造成了終生殘疾。現在這位市民向醫院提出了高額的經濟賠償。

這位市民在起訴書裏提到的人民醫院急診室值班醫生,就是現在已經調到心血管中心的葉知我。

從醫院的數據庫裏調出那張x光片,杜均在電腦前靜靜地看了一會兒,轉過身慢慢摘下眼鏡:“你當時為什麽不讓他再做個CT?”

“我建議過,不過那個患者當時健步如飛的,關節屈伸沒有任何不適,我印象很深,而且那個患者看起來非常大度非常善良,他說肇事司機開小麵包車送貨挺不容易的,他沒什麽問題,不用再做CT多花冤枉錢了……”

“糊塗!”杜均的聲音很嚴厲,“你是醫生還是他是醫生?他說不做就不做了?還有,你建議CT,但患者拒絕,為什麽不把這個反映在病曆記錄裏?”

葉知我低下頭:“我……當時急診室裏很忙,我看他又沒什麽異常……”

“你看?你用什麽看?你的眼睛會比射線更厲害?當醫生的不僅要知道怎麽治病救人,也要知道怎麽保護自己。脛骨平台骨折有隱蔽性,x光片會誤診漏診,用CT才能準確判斷,這你不知道嗎?醫院以前不是沒有出過這種事,我跟你們也強調過不止一次,你都當成耳旁風了是不是!”

認識杜均這麽久,他第一次這麽嚴厲地說話。葉知我聽著,頭越垂越低,咬住嘴唇不發一語。杜均說的這些她都知道,現在回頭想想,自己犯下的這些錯誤實在是又低級又弱智,當時的她是怎麽了?為什麽會這麽糊塗!

葉知我在心裏對自己歎息,根據病曆記載,這位市民來看病的那一天,就是寧輝鋼鐵公司鋼水泄漏事故後的第二天。

也就是,她時隔五年後與費文傑重逢的第二天。

葉知我曾經不止一次幻想過可能會有的重逢,但從來沒有想到過是在擁擠不堪、喧嘩不堪的急診室裏。周圍有血有傷有淚,空氣裏滿是刺鼻的氣味,他垂眸看著手臂上的傷口,又真實又遙遠地出現在她眼前。

在接下來的很長時間裏,葉知我腦子裏反反複複閃現的都是現在急診室裏的費文傑,和五年前她最後看到的他。江南春天綿密的細雨裏,他穿著一身黑衣服站在一叢青翠欲滴的竹子旁邊,頭發被淋濕,視線也被淋濕,和雨絲一樣綿密地看在她身上,裹得她寸步難行。

可現在說什麽也沒有用,心神不定不能成為推脫責任的理由,醫院領導找葉知我談了一次話,之後律師也找她詳細了解了當時的經過。因為葉知我已經遞交了辭職信,交接工作也差不多完成了,心血管中心這邊的領導體貼地讓她回家休息一段時間,等候通知。

回家裏悶悶地睡了兩天,第三天晚上歐陽陽敲開房門把葉知我拽了出去,拖著她去找地方散散心。

這種時候,適度的放縱是抒解情緒最好的辦法,兩個女人打車來到一間酒吧,準備來個不醉不歸。葉知我酒量有限,喝得又猛,半瓶子黑方沒多大功夫就下肚了,蘇打水摻得多了點,痛痛快快打了兩個帶著酒香的嗝。

葉知我和歐陽陽向後癱坐在鬆軟的沙發裏,樂隊慵慵懶懶地唱著一首不知名的外國情歌。酒精迅速在體內蒸騰,葉知我眼前有點晃蕩,她低笑著對歐陽陽說道:“我真後悔,上回我應該跟你們一起去燒香的,要不現在也不會這麽不順。”

“想開點吧親愛的,都會好的。”

葉知我笑著,突然用兩隻手捂住臉,向下縮得更深,帶著怯意悲意的聲音從指縫裏傳了出來:“歐陽,那個人……他一輩子都要殘疾了……一輩子啊……”

歐陽陽挪坐到她身邊,關切地拍拍她的肩膀:“這事不能全賴你,x光片我們都看了,確實看不出骨折的痕跡,我去打聽過了,醫院方麵會出麵為你說話的,事故鑒定地邊老杜也有熟人,你這樣的根本不可能鑒定成醫療事故,別太擔心了。”

葉知我搖搖頭:“我心裏難受,歐陽……要是我當時堅持讓他去做個CT,現在一切都不會發生……是我的錯……”

“別往自己身上瞎攬罪名,這也就是你攤上了,換作我們急診室任何一位別的醫生都會做出跟你一樣的判斷。老杜說的很對啊,我們醫生長的也是人眼,不是x光眼,我們也要依靠科學儀器才能做出正確的診斷。現在錯的是那台x光機,它拍不出來你有什麽辦法?當時也是病人堅持不肯做CT,你完全已經盡職盡責了!”

葉知我緊緊閉起眼睛,除了無所適從,心裏還有很深的無奈,從學醫的第一天起她就知道這是個非常非常嚴格的職業,工作中容不得一絲一毫的疏忽,醫生的一時無心之失,對於患者來講可能就要付出一生乃至於生命的代價。她一向都很自警,從來不放鬆對自己的要求,偏偏就錯了這麽一次,偏偏就錯得這麽嚴重!

歐陽陽不知道該怎麽安慰她,從事這個職業的人碰到這種事心裏會有多痛苦,她很了解。勸慰沒有任何意義,隻有陪著葉知我慢慢把最難的這個階段捱過去,時間久了,也許就會淡忘了。

葉知我吸吸鼻子,拿起紙巾在鼻子下麵按一按,端起酒杯又是一口仰幹,斜睨著眼睛看歐陽陽:“我幹了,你快點。”

歐陽陽體貼地微笑著:“姐們這一百斤今天晚上就拍這兒了,你喝多少我喝多少!”

酒精不僅能麻醉神經,也能麻醉時間,在清醒之前世界隻剩下眼前這一小塊方寸地,酒在嘴邊歌在耳邊,葉知我先是哀聲歎氣,再然後就開始不停地笑,傻笑,不知道為了什麽,樂嗬地嘴都合不攏。她一路地笑著,從出租車上歪歪斜斜地下來,硬把歐陽陽塞回去:“不用你送,我沒事,嗬嗬,爬個樓而已,放心吧!”

歐陽陽的神智稍微清醒一點,扒著窗戶不放心地追問:“能行嗎?還是我送你上去吧,回頭再在樓梯上坐一晚上!”葉知我擺擺手,把包搭在肩,轉過身一步三晃地走進了樓梯道。聽著她的腳步聲消失了,歐陽陽才拍拍車前座,讓司機師傅開車回家。

葉知我的小屋子在四樓,老式小區的樓梯道很窄,每兩層之間拐彎的地方還堆放著一些住戶的雜物。台階好象比平時高了一點,葉知我的腳尖在台階上絆了好幾下,跌跌撞撞地往上爬。低下頭從包裏翻出鑰匙,走上最後一排樓梯。

走道裏三樓的燈亮著,四樓的燈還沒有按開,明明寐寐中葉知我看見了站在她家門口的那個高大身影。她扶著扶手閉起眼睛,對自己笑了幾聲,再睜開眼,費文傑依舊在那裏站著,並沒有象夢境一般消失。

葉知我看不清費文傑的神情,她眼前模模糊糊,好象有一幅很薄的窗紗一會被風吹起,一會又靜靜地垂下,總是擋住她的視線。她不耐地抬起手撥拉著,可怎麽也撥不開,她笑著,不厭其煩地重複這個看起來十分愚蠢的動作,笑得仰起了頭,重心跟著向後仰,站在台階上的雙腳下意識隨著挪動,整個身體猛地就朝天栽了下去。

胡亂劃動的雙手被一隻有力的手攥住,費文傑握緊葉知我的手腕,稍一用力把還在格格亂笑的她拉上台階,站在了他的身邊。葉知我垂下頭,額頭抵住費文傑的肩膀,握著手腕,醉意薰然地低聲撒嬌:“文傑,你弄疼我了……“

她深深地喘息著,笑得很開心,眼淚卻也不住地流了出來:“文傑,我疼,手疼……”

費文傑扶她站好,從地下撿起鑰匙在她眼前晃晃:“哪一把是?”

葉知我眨眨眼睛,黏人地又貼了過去,重新枕在了他懷裏:“文傑,我再也不喝酒了……別告訴我爸……求求你,別告訴他,好不好……好不好……”

費文傑深吸一口氣,低沉的話語從牙縫裏蹦了出來:“你爸爸,已經死了!”

葉知我耳朵裏嗡嗡響,她能感覺到費文傑說話時胸膛的震動,卻聽不太清他說了什麽,她的耳朵象是淹在金魚缸裏,隻能聽見汨汨的水流聲:“什麽?你說什麽,文傑?你說的……什麽?”

曹劊論戰的道理同樣適用於耍勇鬥狠,一鼓作氣衝出口的話語,停滯了幾秒鍾以後再也說不出口。費文傑咬緊牙關,努力了好幾次,在葉知我含著淚的微笑臉龐麵前沒辦法再讓自己冷酷。他推開她,走到門口一把把地試著鑰匙,那麽大一串,天知道這個女人哪來的這麽多鑰匙!

葉知我完全沒有被再三冷遇的感覺,她從背後摟住費文傑的腰,臉頰貼在他挺直的背脊上小貓一樣地蹭著:“費文傑,姓費的,我生氣了……很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