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門外,任我殺的腳步卻再也不能移動半分。逍遙宮裏機關重重,每一步都是不可預知的危險,如果不了解其中的構造,不熟悉路線的分布,無論運氣再好,都根本不可能安然離開這裏。

走出了屋子,並不等於走出了死亡。

“你居然沒有死?”一個充滿驚詫的聲音倏然響起,“你居然走出了這間屋子!”

任我殺一抬頭,就看見了冰兒和雪兒充滿了不容置信的臉。

雪兒的目光露出種欽佩、仰慕、驚奇…複雜之色,怔怔道:“蘭夫人她…”

任我殺道冷冷打斷道:“她已經死了。”

“你擊敗了她?”冰兒瞪大了眼珠子,吃吃道,“這…這怎麽可能…她不會死的,這世上根本沒有人可以擊敗她。”

“這世上也沒有不可能的事。”

雪兒突然用力地推開緊閉的門,一股刺鼻的血腥味伴隨著紫羅蘭的清香,立即卷席而來,隻見紫羅蘭夫人的身體已斷成兩截,仆伏在地,一張臉依然栩栩如生,猶未閉上的眼睛裏卻充滿了懷疑和恐懼之色。

“啊…”雪兒發出一聲淒厲的的慘叫,轉身撲到冰兒的懷裏,顫聲道:“姐姐,夫人她…夫人她…”

冰兒美麗的臉刹那間已變得蒼白如雪,長長吸了一口氣,勉強鎮定下來,目光變得像刀鋒般冰冷,沉聲道:“你殺了夫人,你居然真的殺死了她。”

她突然用力推開雪兒,手一抖間,已多了一把寒光流動的短刀,向任我殺迎胸刺去,嘶聲道:“我要你為她償命,拿命來。”

刀在鞘中,但任我殺已經無力拔刀,隻有拚盡全力閃避。這一刀來得實在太快,“卟哧”一聲,血花噴湧,短刀刺在他的左臂上。

冰兒還來不及拔刀,一道白光倏地掠過,擊中了她持刀的手腕。

隨著一種火辣辣的疼痛傳來,冰兒立即後退了兩大步,厲聲叱道:“什麽人?”

“你不能殺他。”從一個陰暗的角落裏,悄然出現一條黑色的人影。

冰兒吃了一驚,怔怔道:“是你。你鬼鬼祟祟地躲在這裏做什麽?你為什麽阻止我殺他?你知不知道夫人已經死在他的刀下?”

那人微微一怔,隨即大聲笑道:“蘭夫人已經死了?死得好!”

冰兒怒道:“你…你…難道你不想為夫人報仇?”

笑聲突然停頓,那人冷冷道:“報仇?蘭夫人的死和我有什麽關係?那個女人早就該死了,但任我殺卻不能死。”

冰兒不怒反笑,笑聲由低漸高,竟似充滿了挑逗之意。這笑聲仿佛也傳染了雪兒,二人一齊放聲大笑起來,笑得放浪形骸,笑得蝕骨**。笑到後來,她們的動作更加大膽,扭動著纖細的腰肢翩翩起舞,曼聲輕歌。

任我殺心頭一凜,大聲叫道:“小心,她們要施展**刀法…”

話猶未了,兩襲柔軟的羅衫仿佛兩片輕雲般飄離了冰兒和雪兒的身體,向那人當頭罩落。

就在這時,刀光突現,二人猱身直上,一把刀斬向那人的後頸,一把刀直刺那人的小腹。對於臨敵經驗,她們自然遠遠不如那人豐富,但出手之快,刀法之狠,卻不是那人所能預料的。

白光再次飛起,刹那間充斥了整片虛空。

任我殺的眼睛眨也不眨,但他看見的卻是無數隻白色的手在緊密的刀光中,仿佛穿花繞樹的蝴蝶般飛來飛去。

突然間,所有的動作都倏然停止,所有的光芒都已消失不見,冰兒和雪兒呆呆地站在那裏,一動不動,似乎已被點中了穴道,再也不能動彈。

那人依然站在陰影下麵,掩住了容顏,冷冷道:“**刀法,的確有獨到之處,隻可惜…”

他搖搖頭,突然住口不語。

冰兒又氣又怒,厲聲道:“快解開我們的穴道,讓我們殺了任我殺為夫人報仇。”

“我說過,他決不能死。”

“你…”冰兒隻說了一個字,那人手腕微抬,刹那間已點了她的“啞穴”,又對任我殺招了招手:“你跟我來,我帶你出去。”

“閣下是什麽人?為什麽要出手相助?”

那人沉默了許久,才緩緩道:“我們不是朋友,但也決不是敵人。”

他沒有回頭,舉步當先而行,每一步都走得非常小心,仿佛隻要一個小小的失誤,就將喪命於此。

任我殺不再遲疑,跟著那人的腳步,時而向左,時而轉右,走了幾近一盞茶的工夫,眼前豁然開朗,但見前方一片繁花鋪天蓋地般綻放於風雪之中,終於走出了機關重重的逍遙宮。

飛雪依然未止,陽光卻很明媚溫柔,任我殺站在潔淨的陽光下,心情非常的愉快。生命,在這一刻又恢複了它原有的意義。

他實在是個非常幸運的人,和紫羅蘭夫人這一戰,豈非就是智慧和運氣的最好證明?

那人背向而立,緩緩道:“花海之中已無任何危險,你自己走得回去嗎?”

任我殺道:“朋友…”

那人大手一揮,立即打斷道:“我已經說過,我們不是朋友,我…我不配做你的朋友。”

“閣下相救之恩,任我殺日後一定會還,隻是…”

“你並不欠我什麽,你殺了蘭夫人,我帶你離開逍遙宮,這是兩不相欠,所以你不必知道我是誰,也不必記住這件事,因為從現在開始,我們永遠不會再見了。”

柔和的陽光,照在人的身上,總有一種懶洋洋的感覺,卻驅不散慘淡的憂傷。

米玨雖然沒有任我殺的堅韌,卻有著和龍七同樣的冷靜。其實他很喜歡笑,但現在,他實在笑不出來,臉色肅穆,心情像灌鉛般沉重。

任我殺生死未卜,葉夢君和歐陽情雙雙身中奇毒,是生是死,同樣難以預料。他已看出,葉夢君的確毒已攻心,縱然是大羅神仙,隻怕也束手無策。但是歐陽情呢?葉夢君能否化解她所中之毒?他輕輕歎了口氣,忍不住轉頭向龍七看去。

龍七的臉色同樣陰鬱,米玨很想給他一個微笑,但臉上的肌肉卻已僵硬。

龍七緩緩說道:“米大俠,你覺得任兄弟還能不能回來?”

米玨搖搖頭,又點點頭:“在這世上,沒有人可以殺死他。如果他死在別人的手裏,他就不是‘一刀兩斷’任我殺。”

“隻因為他是任我殺?”

米玨沒有再說什麽,抬起目光,望向前方。前方風雪依舊,陽光一樣明媚。

就在這時,前方有一個人突然從花海中穿了出來,他走得很慢,也很頑強,卻又好像隨時都會倒下。隨著龍七的一聲驚呼,米玨的眼睛在這刹那間已然變得濕潤…

歐陽情醒來的時候,一縷陽光從窗子的隙縫中穿透進來,恰巧照在她的臉上,蒼白中隱隱透出一抹嫣紅。她揉了揉眼睛,緩緩坐起身子,突然感到身上微有寒意,低頭看時,忍不住發出一聲低呼。此刻的她,竟是**的,**,一絲不掛,連臉上的黑紗都不知何時已被揭去。

究竟發生了什麽事?米玨、龍七和葉夢君三人去了哪裏?心念方動,從她的身邊突然傳來一聲呻吟。

歐陽情轉首看去,隻見一個黑衣女子撲麵倒在那裏,雖然看不見她的臉,卻已奄奄一息。這女子是誰?為什麽會倒在我的身旁?

歐陽情手指剛剛觸及那女子的衣衫,忽聽那女子喘息著道:“歐陽姐姐,我已經無力幫你穿上衣服,你…你…”

“你是葉姑娘?”歐陽情扶起那女子,目光及處,突然又是一聲驚呼,“你…你…葉姑娘,你怎麽會變成這個模樣?”

葉夢君本也是個絕色美人,可是現在卻連一點美麗的樣子都已經找不到了,麵目浮腫,臉色如墨,乍一看去,竟仿佛是夜叉之相。

“我怎麽了?是不是變得很醜?”葉夢君伸手掩住了臉,苦笑道。

“不,不是的…”歐陽情強顏一笑。

“歐陽姐姐,你不用騙我,我所中之毒,是一種天下最殘忍、最可怕的毒藥,叫做‘紅顏無淚’,就算是天下最美麗的人,中毒之後都會變得又醜又可怕,欲哭無淚。現在毒性已經擴散,用不了多久,我很快就會死了。”

歐陽情的淚水幾乎忍不住就要滑落,哽咽道:“為什麽會變成這樣?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你被我師傅早在暗中下了毒,剛才毒發暈倒,不過現在…我已經化解了你所中之毒,這種解毒的法子很特別,必須刺破你任督二脈的穴道,把毒液全都吸出來…”

“你把我身上的毒液全都轉移到你的體內,所以才會變成這樣?”歐陽情嘎聲道。

葉夢君用力搖搖頭:“不是這樣,你中的毒是另一種毒,叫做‘繁花軟筋散’,並無性命之憂,隻是…如果不及時解毒,畢生功力就會一點一點地消失。這種毒和‘紅顏無淚’混合在一起,也就加快了我死亡的速度…”

歐陽情的淚水終於“啪嗒”、“啪嗒”地掉落下來,哭道:“好妹妹,你為什麽要這麽做?為什麽這樣傻?”

葉夢君卻突然笑了笑,輕輕道:“我已經難逃一死,臨死之前可以為你做一件事,也算是逸秋對你的一種補償,或者…報答吧!”

“你…你說什麽?”

“歐陽姐姐,你也愛著逸秋的,是嗎?”

歐陽情已經完全怔住,久久不能言語。

“我知道,你很喜歡他,他對你也…也很好…”

歐陽情深深吸了一口氣,輕聲道:“你都已經知道了?是他告訴你的嗎?”

“沒有人告訴過我,可是我們女人天生就有這種特別的感覺,我看得出來,其實你們一直都深深的愛著對方…”

“不,不,不是這樣的…”歐陽情立即打斷了葉夢君的話,“我和他…隻是朋友,絕不是像你想象中的那樣…”

想起任我殺,她心中突然一痛,淚水就像決堤般噴湧而出。

淚水,終於也從葉夢君的眼角悄然流了下來:“歐陽姐姐,你真美,如果這世上真的會有奇跡的話,我真的很希望三個人的生活會過得很快樂…隻可惜,我就要死了,也許,逸秋正在等著我…”

歐陽情早已泣不成聲,哭道:“好妹妹,你不會死的,他也不會…”

此時此刻,她那顆幾經破碎的心再一次碎成千千萬萬片…

任我殺站在陽光下,那一抹柔和照在他蒼白的臉上,使得他看起來反而精神奕奕。他突然笑了笑,眼中已有淚光——為活著而笑,為相聚而泣。

“你回來了,我知道你一定會回來的。”米玨臉上又露出一如既往的微笑。

“我回來了,我做夢都沒有想到居然還能活著回來。我的運氣實在不錯。”

“打敗紫羅蘭夫人這種絕世高手,僅僅隻靠運氣當然是不夠的,還需要智慧。”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弱點,我隻是把握住了機會,讓她方寸大亂,完全失去了防備而已。”

“然後你就擊出了一刀?這一刀,是致命的一擊,天上地下,絕沒有人可以抵擋。”

任我殺笑了笑:“這一刀掠過了她的腰,一刀兩斷。”

龍七眉頭一擰,問道:“可是逍遙宮機關重重,你是怎麽走出來的?”

“因為我的好運還沒有結束,有一個人不僅救了我一命,還把我帶出了逍遙宮。”

“他是誰?他為什麽要這麽做?”

“這正是我所疑惑的。他說,我們不是朋友,但也絕不是敵人。我從未見過這個人。”

“這人既然熟悉逍遙宮的情形,想必也是紫羅蘭夫人的人。”

“不管他是什麽人,都是我的救命恩人,如果日後有緣,這個恩情不能不報。”任我殺目光一掃,突然皺起了眉頭,“歐陽情呢?夢君她…”

米玨和龍七相視一眼,一時無言以對。

任我殺見二人臉色異樣,一種不祥的預感立即襲上心頭,急聲問道:“她們…她們怎麽了?你們為什麽不說話?”

米玨輕輕歎了口氣:“她們都中了毒,此刻…”

任我殺臉色立即大變,沉聲道:“中毒?你們告訴我,她們…她們是不是…”

他的話沒有說完,突然被打斷。

歐陽情就像是一頭慌亂的小鹿,急匆匆地狂奔而來,眼角猶帶淚痕,淒然道:“夢君…夢君她…”

任我殺的臉刹那間變得蒼白,幾近透明,大聲道:“她怎麽了?”

“她已經毒發攻心,隻怕…沒有多少時辰可活了,你現在去見她,也許還來得及…”

葉夢君還沒有死,但已氣若遊絲,命懸一線。她覺得好累好累,緩緩闔上了眼睛,等待死神的到來,帶領她去另一個世界。也許,那個世界沒有痛苦,沒有仇恨,也沒有腥風血雨的殺戮,隻有落不盡的繁花,隻有做不完的夢唱不完的歌…

她忽然覺得身子輕飄飄地不斷向上浮升,像風,又像一片雲,就在這時,一種溫柔的呼喚從遠方依稀傳來:“夢君,夢君…”

這熟悉的聲音仿佛充滿了憂傷和痛苦。

是他,一定是逸秋。我們應該相守在一起了,為什麽他的聲音一點都不快樂?她無力地睜開眼睛,立即看見如注如灑的淚水已經淹沒了任我殺傷心痛苦的臉。

“逸秋,是你麽?我們終於又在一起了,從今以後,是不是再也不會分開?”

任我殺把她緊緊抱在懷裏,哽咽著道:“不會分開了,沒有人可以阻止我們在一起…”

葉夢君緩緩伸出手,輕輕撫摸著他的臉,微笑道:“我…我好開心,我們終於可以死在一起了。”

任我殺輕輕握住她的手,搖頭道:“我們沒有死,都還活著,好好的活著!”

“活著?你沒有死?這是在夢裏嗎?”

“不是夢,不是夢,我回來了,我已經擊敗了你師父。”

葉夢君的眼睛突然掠過一絲奇異的光芒,精神竟似為之一振,聲音也清晰了許多:“你打敗了她?這一戰,你居然勝了。”

“我殺了她。”

“她死了,我師父死了,我很快也會死了…”

葉夢君的氣息漸漸變得微弱,脈搏的跳動也已越來越緩慢,生命正在悄悄流逝。

“解藥呢?夢君,你告訴我,解藥在哪裏?”任我殺嘶聲道。

葉夢君搖頭道:“沒有解藥,‘紅顏無淚’這種毒,天下無藥可解。就算真的有解藥,也沒有用了,我已中毒太深,一切都來不及了…”

任我殺的心立即沉了下去,手腳冰涼,這世界仿佛也已離他遠去。上蒼既然讓他們劫後重逢,卻又為什麽要奪走他們的幸福,讓他們再一次生離死別?

“逸秋,你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就一件事,也是最後一件事。”

“隻要你留在我的身邊,我什麽都答應你。”

葉夢君的目光漸已模糊,聲音變得更微弱,無力地道:“答應我,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好好對待歐陽姐姐,她是個好女孩,她是真心愛你的…”

任我殺心裏生起一陣悲痛,哽咽著道:“不,你不能死,不要離開我,你不可以這麽做…”

葉夢君怒力擠出一絲微笑:“如果不是我師父救了我一命,我早就已經死了,現在把命還給了她,再也不欠她什麽了。可以死在你的懷裏,我已經很滿足,很幸福…”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終不可聞,已經完全失去美麗輪廓的臉上,殘留著一絲幸福的微笑,寧靜而安詳。在情人溫暖的懷抱裏溫柔地死去,是她這一生中最大的心願。

自古以來,英雄都是寂寞的。當一個人已經成功,這世上再也沒有任何目標可以讓他繼續奮鬥下去的時候,這種滋味,豈非正如年華老去一樣令人感到無奈?

也許,任我殺並沒有成功,也不是英雄,可是他的心卻有著那一份滄涼的孤獨。

人生總有離別,有離別自然就有相聚,但這一次,卻是陰陽兩隔,永不再見。失去心愛之人的痛苦,豈非也正是英雄寂寞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