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島二郎心中同樣有一個結,一個解不開的死結。他並沒有十分的把握一刀斬殺任我殺——燕重衣是否曾經告訴過任我殺,破解這一刀的方法?

掌燈時分,歐陽情倚在門邊,望著蒼茫的夜色,目光朦朧而迷離。她皺著娥眉,顯得心事重重,在她的心裏,也有一個結:“任我殺還能不能活著回來?”

一燈如豆,米玨和燕重衣在燈下舉杯對酌。沒有人記得,這種沉默已經僵持了多久,也不知道究竟要到何時才能結束。

三個人,一種心情。過年的喜慶,鞭炮的花火,人們的喧嘩,小孩的追逐…這一切,都已不能驅散他們心裏的憂傷,填補他們心裏的空白。

“他還會不會回來?”當燈火漸漸變得黯淡,米玨的一聲歎息,終於打破了這可怕的寂靜。

“也許他不會再回來了。”燕重衣的聲音有些沉悶。

米玨臉色微微一變:“你是說…他破不了川島二郎的‘絕殺一刀’?‘絕殺一刀’難道並非真的可以絕殺?”

“他未必會死在這一刀之下。”燕重衣沉默了很久才輕輕歎了口氣,肅穆的臉上明顯露出一絲苦笑,“我可以抵擋這一刀,完全是我的運氣,如果還有第二刀,我已經倒下。”

“這一刀究竟有多可怕?”

燕重衣笑容立即凝結,目光中露出一種恐懼之色,嘶啞著聲音道:“這是殺神誅魔的一刀,永遠也沒有人可以說出它究竟有多麽可怕。”

“你有沒有告訴過他,這一刀的破綻在哪裏?”

“這一刀雖然不止一個破綻,但機會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好好把握的。我無法告訴他什麽,一切,隻能靠他自己。”

刀光,沒入風雪之中。

任我殺忽然覺得仿佛整個人都掉進了死亡的深淵,那種莫名的恐懼又悄然襲上心頭。這一刀,是死亡之神,刹那間就可以把人完全毀滅。他已經沒有空暇的時間去揣摩破解的方法,情急中,他忽然張口一噴,一支白色的“箭”竟飛射而出。空氣之中,忽然飄起一種酒香,他居然用內力把儲蓄在肚子裏的酒逼了出來。酒箭散開,化作滿天花雨。

川島二郎隻覺眼前一片朦朧,竟已失去了任我殺的蹤影,不由得心頭一凜,生起一種退縮的念頭,卻已欲罷不能,他的刀一出手,就再也不能收回。

就在這時,另一道刀光倏然掠起,穿入了風雪——任我殺的刀已出手。

飛雪猶未散去,刀光突然消失。一種極其輕微的聲音,一響即逝。所有的動作戛然而止,一切,仿佛又回複了平靜。

兩人麵色慘白,對峙而立。任我殺的刀又已不見了,川島二郎的刀,依然握在手裏——半截斷刀,就在他的腳下,半截冰冷的刀鋒孤獨地佇立在雪地裏。

川島二郎臉色越發慘白,瞪大了眼珠子,胸膛不住起伏,顫聲道:“你…你破了這一刀…你居然也破了這一刀…”

“‘絕殺一刀’並不是天下最嚴謹、最可怕的刀法,它的破綻絕不止三處。”

“如果不是因為你的那一支酒箭擾亂了我的心神,你現在已經是個死人。”

“我曾經說過,殺人並不能隻依靠武功,智慧和機會才是最關鍵的,隻有三者結合,你才有可能打倒比你更強的敵人”。

川島二郎臉色瞬息一變再變,仰天長歎道:“我敗了。”

勇者無懼,言敗絕不是懦夫的行為,沒有勇士的的勇氣,沒有坦蕩的胸襟,“失敗”兩個字如何可以輕易說出來?

任我殺也歎了口氣:“我贏得很僥幸。”

“無論你用的是什麽方法,你破了這一刀終究是不爭的事實。”川島二郎頹廢地搖著頭,用力將手裏的半截斷刀拋飛出去,厲聲道,“你的刀呢?你的刀居然可以斬斷我的刀,我真想看一看,它究竟是一把什麽樣的神兵利器。”

任我殺搖搖頭,看了川島二郎一眼,臉色忽然大變,神情非常恐怖,仿佛突然看見了魔鬼,忍不住向後退了三步,驚叫道:“你…你的頭發,你的臉…”

暗夜中,蒼茫的雪地上,白雪泛起一層朦朦的微光,半截刀鋒聚起一束白光,映照在川島二郎的臉上,隻見他的頭發突然間變得花白,連那張並不難看的臉也變得皺紋交錯,就像是一塊風幹了的桔子皮。片刻之間,他仿佛已蒼老了五十歲。

川島二郎猶自未覺,沉聲道:“我的臉、我的頭發怎麽了?”

任我殺別過了頭,沒有回答。他忽然發現,曾經成為廢人的他雖然可憐,可是眼前這個失敗的複仇者其實更可憐。此時此刻,他怎麽能忍心說出這種殘酷的真相?

“敗在你的手裏,我無話可說,拔出你的刀來,給我一個痛快。”川島二郎嘶聲道。

任我殺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我不必殺你。”

川島二郎心已老,鬥誌已經完全被失敗摧毀,他不必出手,川島二郎就已經死了。任我殺並不是一個殘忍的人,對於一個垂死之人,就算跟他有水深火熱般的仇恨,也已變得不再重要了。在很早以前,他就把生死看得很淡,仇恨,此刻也已變得雲淡風輕。人,隻有學會了寬容,才能體會到內心的快樂。

川島二郎淒然一笑,緩緩道:“扶桑武士許勝不許敗,敗就是死。但我並不怕死,我死了,我母親一定會為我報仇的。”

“你的母親真的有那麽可怕?”任我殺忍不住問道。

“連她的兒子都捉摸不透她這個人,你說她有多麽可怕?”川島二郎緊緊咬著牙,眼中充滿了憤怒和怨恨,“她的確是一個魔女,任何男人見到她,沒有一個能不著魔的。她可以吸幹男人的血和骨髓,甚至把男人連骨頭都吞到肚子裏去,永不超生。”

“這樣的女人,簡直是一個發了瘋的餓狼。”任我殺歎道。

川島二郎長歎道:“她在讓男人墮落,而她自己,又何嚐不是在墮落?”

任我殺閉上了嘴,默然不語,他並非好奇心很大的人,他根本沒有興趣知道“魔女”究竟是一個怎麽樣的女人。

川島二郎也沒有再說什麽,忽然麵向遙遠的東方緩緩跪倒,口裏喃喃地念念有詞,似乎是咒語,又仿佛在禱告。他說的每一句話,任我殺都沒有聽懂。

嘰哩哇啦的聲音終於停歇,川島二郎卻又拾起了那半截刀鋒。

任我殺忽然想起川島二郎說過的一句話:“對於扶桑武士來說,敗就是死,敗是恥辱,死才是種至高的榮譽。戰敗了的武士,隻有用自己的血洗淨他的恥辱。”

他決定不去阻止川島二郎,緩緩地閉上了眼睛,隻覺一腔熱血正在體內沸騰、流竄。他很快就聽見了一種聲音,一種利刀刺入**的聲音。然後另一種聲音又傳了出來——那是川島二郎充滿痛楚的悶哼。

任我殺睜開眼睛的時候,斷刀已深深地刺進了川島二郎的小腹,他雖已一動也不能動,卻依然保持著單膝而跪的姿勢。

川島二郎就這樣死了,他死的並不痛苦,因為從他身上流出來的血,已經洗淨了他的失敗的恥辱。但在他的心裏,依然存在著一絲淡淡的惆悵。他始終無法相信,這一次決鬥,笑到最後的那個人居然是任我殺。

這是個解不開的心結,這個心結,將永遠伴隨著他的靈魂飄進他的“天國”。

風在吹著,也不知究竟是在悲泣,還是在吟唱。

任我殺佇立在夜色中,是如此的寂寞,又是如此的孤獨。他很想痛痛快快的大哭一場,隻可惜他已經沒有眼淚可以再流。在他的心裏,那個死結仍然未能解開。他一直無法釋懷,歐陽情既然愛他,為什麽還要對他有所隱瞞。他心裏忽然有一種決定,決定不再回“天涯海閣”,雖然那裏有他的朋友,還有一個欲愛卻又不能愛的女人。

他決定離開金陵,離開這個有太多太多回憶的地方。此後的江湖,也許再也不會出現他的影子。關於那些快樂的、痛苦的往事,將永遠塵封在他記憶的深深處,不再想起,不再開啟。

任我殺望著依然不倒的川島二郎,仰天一聲長歎,終於轉身走進了風雪裏。

夜色蒼茫,匆匆跟在他的身後;飛雪如灑,淹沒了他孤單的腳印…

深沉的夜,瘋狂的風。雪依然是潔白的,但天與地卻已陷入了可怕的死亡。

英雄消逝何處?往事不堪回顧!再回首,已是天涯路遠山高水重人孤獨…

夜正央,兩支燃燒得正旺的火把,照亮了這片蕭索的曠野,照亮了一具半跪卻不倒的屍體,三個心事重重的人,一種死亡般的沉默。

燕重衣望著幾乎已經僵硬的川島二郎,緩緩道:“他失敗了。”

米玨道:“小兄弟也破了‘絕殺一刀’。”

“川島二郎寧願一死,也要用他自己的血洗淨失敗的恥辱。”

“敗就是死,敗是恥辱,死才是種至高的榮譽。他曾經這樣說過。”米玨忍不住歎了口氣,“此人雖然不是好人,卻也還是一條漢子。”

“可是任我殺呢?”歐陽情幽幽道。

“他當然還活著。”米玨微笑道。

“但他已經走了,他為什麽不回去?”

“也許他認為他根本不必再回去了。”燕重衣沉吟著道,“因為他的心裏有一個結,解不開的死結。”

“心結?他的心結是什麽?”

“這個結就是你。”

歐陽情怔了怔,搖頭道:“我不懂。”

“你也是一個有故事的人。”

歐陽情沉默著,似乎並不想否認,卻又不能承認。

“你的秘密,就是他的心結。他一定覺得,你欺騙了他。”

“就算我真的對他有所隱瞞,他也應該看得出來,我對他的心是真的。”

燕重衣黯然一歎,沒有說話。

米玨輕咳一聲,緩緩道:“也許,你曾經想過要向他坦白,卻又害怕傷害到他,反而加深他的痛苦,所以你也還是選擇了逃避,正是你也在逃避,才使得他不願意再回去。”

歐陽情幽幽歎道:“他始終不敢麵對,一再逃避豈非還是於事無補?心裏的結,永遠也是解不開的。”

燕重衣道:“這個結,隻有你才能為他解開。”

米玨笑了笑:“解鈴還需係鈴人。”

天終於亮了,光明重現人間,歐陽情的心裏,卻依然一片黑暗。

她也有一個心結:“任我殺,莫非你真的不能明白,我這是一種善意的欺騙?”

白雪茫茫,人海茫茫。解不開的心結,亦茫茫。

心有千千結,何日方可解?

第一卷《看不見的刀》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