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海角,人海茫茫。

故人何處,我心神傷。

長亭外,古道邊,入目一片蕭艾,放眼一片荒蕪。

人可以走出冬天的寒冷,卻永遠也走不出雪花的溫柔。如夢的冬天如詩的雪,就像是江南的山江南的水,誰又能忘記呢?

長亭是人們餞別的地方。離別最是讓人傷感,卻又使人充滿期待,期待下一次的重逢。

離別,自然有酒,有酒就有朋友。

燕重衣憂鬱而空洞的眼神,望著亭外飄飛的雪,仿佛有些許依戀,又有些許無奈,冷漠的臉上多添了一絲離別的傷悲和惆悵。歐陽情倚欄支額,目光迷離,也不知是在沉思,還是在遙望。米玨手中有酒,臉上始終浮現起一絲淡淡的微笑,但這從容的笑意,是否可以驅散他心頭的憂愁?

“沒有別離,何來重逢?”米玨輕輕晃動著手裏的那隻青綠色的酒杯,歎了口氣,緩緩道。

“這次離別,一去千萬裏,再次相逢,何年何夕?”燕重衣輕歎。

“你有心事?”米玨莞爾。

燕重衣忍不住也笑了:“我隻是不喜歡離別。”

沒有人會喜歡離別。離別是一種痛,痛徹心扉,丈夫和妻子離別,遊子和家離別,情人和情人離別,朋友和朋友離別…離別之後,總是留下最最深刻的思念。花謝花開,春去春又來,這思念,就成了一種難以治愈的病。

燕重衣輕輕歎了口氣,緩緩道:“金陵是個很美麗、很迷人的地方,有風、有雪,有朋友!”

“當然還有酒。”米玨微笑道。

“隻可惜離別在即,曲終人散,杯殘酒盡。”燕重衣歎道。

“金陵不是禁地,隻要你願意,什麽時候都可以再來。”

“隻是不知那時候這裏是否還有酒、還有朋友?”

“‘天涯海閣’是永遠也不會拒絕朋友的,我就怕你不來。”歐陽情忽然回頭笑道。

“有你這句話,我豈能不來?”燕重衣又忍不住輕笑起來。

歐陽情也在笑著,但燕重衣卻發現,她的眼神似乎已變得更憂鬱:“你的心結,是不是還沒有化開?”

歐陽情又笑了笑,眼中的傷感分明更濃了。

“任兄弟能有你如此一位紅顏知己,實在不該逃避。”

歐陽情默然許久,輕歎道:“我甚至有些恨他,恨他為什麽不辭而別,恨他為什麽不能寬容一點。可是…可是我就是不能忘記他,總是忍不住想著他。”

“他的確是一個不容易被別人遺忘的好男兒。”

“但他為什麽不回來?為什麽連一句話也不說就悄然離去?為什麽不肯聽聽我的解釋?”

“因為他是個殺手,因為他太自卑。”

“我不懂。”歐陽情搖頭道。

“也許…他認為他根本不配和你在一起,因為你並不是一個很簡單的女孩。”

“但我終究還是女孩子,一個愛做夢的女孩子。”

“他卻是一個沒有根的浪子,安居樂業並不是他想要的生活。有一種人,一旦他選擇了一條路,就永遠也停不下來。”燕重衣輕歎著道,“他和我,都是這種人。”

“看來我還是一點也不了解他。”歐陽情苦笑道。

“不了解一個人,就莫名其妙的愛上他,是一種很危險的事。”燕重衣輕輕歎了口氣,“我已經認識他九個月零八天,但我知道的也不多。”

“你知道什麽?”

“他的往事,一段傷心、痛苦的回憶。”燕重衣沉默了一會兒,緩緩道,“他曾經有過一個和他很相愛的情人。”

歐陽情突然像中了定身咒一般動彈不得,燕重衣的聲音仿佛已經變得很遙遠、很空洞:“那個女孩子幾乎已經是他的所有,可是有一天她卻離開了他,那是一場永遠的訣別。從此他整個人都變了,變得憤世嫉俗,開始以殺人來減輕心頭的痛苦,用流血來麻醉自己的靈魂。”

“於是他就這樣淪落成一個職業殺手?”歐陽情蹙眉道。

“難道你以為每個人都喜歡自甘墮落嗎?”燕重衣苦笑道。

米玨輕歎道:“可是如此一來,他反而會越陷越深無法自拔。”

“那個女孩為什麽要離開他?”歐陽情問道。

“因為她要去一個很遙遠的地方,永遠也不會再回來了。”

“永遠也不再回來?”歐陽情怔怔道。

“那是另一個世界,沒有愛恨情仇,沒有悲歡離合,隻有永恒的寂寞。”

這一次歐陽情終於明白了,愕然道:“你是說…她已經不在人世了嗎?”

“陰陽兩隔,所有的愛都化為滿腔怨恨,若非如此,他也就不會成為殺手。”燕重衣黯然歎道。

“那個女孩是怎麽死的?”米玨問道。

燕重衣沒有直接回答,反問道:“米大俠,你可曾聽說過兩年前華山派發生的那場惡鬥?”

“據說那一次,華山派來了個不速之客,把華山派攪得七零八落,元氣大傷,到現在還是一蹶不振。”米玨緩緩道,“華山派掌門華古道劍折人亡,其夫人‘散花女俠’傷心欲絕,嚴令門人弟子不得再行走江湖,從此以後,華山派已經不再被人們列為九大門派之一了。”

“這個不速之客,就是任我殺。”燕重衣苦笑道,“當日他與那個女孩到華山拜祭一位先人,無意中誤闖華山列代祖師歸天禁地,與守墓的四大劍奴發生爭執,爭鬥之中,那女孩不慎失足跌落舍身崖…”

歐陽情“啊”地失聲道:“那豈非粉身碎骨…”

燕重衣點頭道:“他在舍身崖下尋找了三天三夜,卻始終沒有找到那女孩的屍首…”

“舍身崖是萬丈深淵,掉下去必無生還之理,她的屍身隻怕早已一飽獸吻。”米玨歎道,“他常常說,他心已死,原來竟是為此。”

歐陽情幽幽道:“那個女孩帶走了他的心,隻留下一種永遠也抹不滅的傷痛,所以他才一再拒絕我。”

“他拒絕你,隻是因為他害怕,害怕傷害你。”燕重衣搖頭道。

“難道逃避就不是種傷害嗎?其實,他根本就不能忘記那個女孩。”

燕重衣輕歎道:“這是一種痛苦的抉擇。”

人的一生,也許可以發生許多次戀情,但最是銘心刻苦的一次,必然就是第一次,最是難以忘記的人,必然就是第一個相愛的情人。

歐陽情眼裏已有淚花,也不知是因為感動還是哀傷。自古多情空餘恨,她是否太多情了?

亭外的風,正在嗚咽著拂過,仿佛正在吟唱一首離別的歌曲。生離或死別,都是一種銘心刻骨的痛。

“不管他的選擇是什麽,我都要去把他找回來。”歐陽情悄悄拭去眼角的淚珠,忽然站起身子,眼神充滿了堅定和倔強,仿佛隻要她決定了一件事,就永遠不會再改變。

“天涯海角,人海茫茫,要找到一個人談何容易?”

“他曾經說過,如果他死了,就為他在華山舍身崖下建造一座衣冠塚…”

“莫非你想去華山?”米玨立即接口道。

歐陽情點頭道:“他不辭而別,也許已萌生退意,永遠不再涉足江湖,寧願死守那女孩的亡魂,終老一生。”

“有理。小兄弟是個至情至性、重情重義之人,他必然會這麽做的。”米玨笑了笑,問道,“我們幾時啟程?”

“我們?”歐陽情怔怔道。

“當然是我們,這種事我豈能袖手旁觀?”

歐陽情嫣然一笑,眉間那一抹愁雲漸漸隱去。

米玨沉吟著道:“此行山重水遠,在未啟程之前,我們必須先找到一個人。”

“誰?”

“杏伯。”

“杏伯又是什麽人?”

“朋友,一個好朋友。”

雪仍冷,酒猶未冷。亭已空,人亦已散。

故人在何方?在天之涯?還是在海之角?

正月初八。雪,紛飛;寒風怒吼。

杏伯早早收了馬車,大步走進那家比他自己的家還熟悉的小酒鋪。

這也許是金陵城裏最小最不成樣子的小酒鋪了,陰暗而肮髒,僅有的三張幾子也已經很久沒有抹洗了,積滿了厚厚一層塵垢。走進來,杏伯卻有一種回到家的感覺。這些年,他幾乎天天都要來這裏,有的時候,甚至還徹夜不歸。這樣的地方當然不會有好喝的美酒,但他隻能喝那些低劣的水酒、烈酒,因為好的酒樓他不敢去,好的酒他也喝不起。

推開半遮半掩的破柴門,就可以看見老板正在打瞌睡。這種地方、這個時候,是絕不會有客人來的,就算是小偷來過,也隻好裝作過客悻悻而去,這酒鋪實在太小太簡陋,他們根本找不到出手的理由。

破爛的柴門已經有些腐朽,仿佛隻是懸掛在門框上一般,風吹欲倒,杏伯小心翼翼地推開一條縫,閃身鑽進去,叫醒了那老板。老板睜著惺忪睡眼,一句話也沒有說,搖搖晃晃地抱來兩壇酒。他並不奇怪這個老車夫為什麽每天都要來一次,每一次都隻要兩壇酒,既不要多也不能少。杏伯對於酒既不挑剔,也不讚美,他根本就很少說話。老板也不是個多嘴的人。他們之間既熟絡又有默契,雖然他們甚至連彼此的名字都不知道。

下酒的東西通常都是一碟豆幹和一碟花生米,這一次卻有些意外,居然多了一碟牛肉。老板沒有解釋,似乎也不想解釋,坐在一邊繼續打盹。

杏伯隱隱覺得有些地方不對,口微張,話到嘴邊卻又咽了回去——莫非人老了,疑心病也就越來越重?

人在孤獨的時候,總難免會想起一些往事。味道有些辛辣、刺激的酒水流過幹澀的喉嚨,杏伯忽然想起,數年之前,與三位結義兄弟一起叱吒江湖,快意恩仇,那是何等的風光?而今,卻隻能一個人偷偷躲在這裏獨飲。

昔日的輝煌已不再,一切都已成往事。往事不可追!那僅僅隻是一份追不回的回憶。歲月如飛刀,刀刀催人老。昔年的“鞭俠”方天星,如今隻是個依靠趕車苦渡餘生的老人而已。他的確已經老了,老去的不僅是容顏,還有他的心。

在這個時候,他就忍不住想起了朋友。想起米高和任我殺,他隻覺得兩眼濕潤,心也黯然。

天涯海角,故人一去了無蹤!獨惆悵。

楊柳岸,曉風殘月。今宵酒醒何處?

朋友和酒,是杏伯此時唯一的寄托。

風從巷口狂刮而起,狂風飛雪從酒鋪的破洞中猛灌進來,屋頂似乎已將被掀飛。

老板被一陣寒流驚醒,嘴裏咕噥著什麽,伸手拉緊了身上那件打滿了補丁的破棉襖,伏在幾上,又睡了過去。杏伯卻不在乎,非但不覺得寒冷,胸口反而有些暖乎乎的。他隻喝了一壇酒,雖然這酒很低劣,但喝了這麽多年,他早已經習慣了。這種酒,他就算不停地喝上三天三夜也不會醉的,但這一次,他卻好像有些醉了,全身熱如火炙,甚至還有一種頭昏眼花的感覺。他用力甩甩頭,但這種感覺依然未曾消失,他拿起海碗,一口氣又喝了三大碗酒,心裏忽然生起一種不祥的預感。他忽然覺得,自己正在往死亡的深淵一步一步走過去。

杏伯狂吼一聲,手中的海碗立即被他強勁有力的五指抓得四分五裂。老板倏然驚醒,呆呆地望著他唯一的客人。

“你竟敢暗算我…”杏伯忽然衝過來,一把揪住老板的胸襟,雙目盡赤,厲聲道。

老板仿佛已經被他這種恐怖的神態嚇呆了。這幾年來,他從未見過這小老頭發過如此凶狠的脾氣,一時之間,茫茫然不知所措。

杏伯臉色漲得通紅,大聲道:“快說,你在酒裏放了什麽東西?”

“老爺子,我…我什麽也沒有做過…”老板哭喪著臉,顫聲道。

杏伯雙手用力一送,“啪嗒”,老板的身子壓垮了一張本已腐朽的幾子。

“你我相識多年,你居然害我…”杏伯就像一頭憤怒的老獅子,一步一步地逼過來。

老板仿佛連膽子都快嚇破了,匍匐在地,驚恐地叫道:“老爺子,不關我的事…別殺我…”

“是什麽人讓你在酒中下毒的?”

老板不停地搖著頭:“不是我,我不知道…”

杏伯隻覺頭重腳輕的感覺越來越濃,腳步也已經開始在飄搖,心中惱怒,一把將老板如抓小雞般提了起來,吼道:“你敢裝蒜?”

就在這時,忽聽身後一個陰森森的聲音冷笑道:“你問他有什麽用,他根本什麽都不知道。”

杏伯心頭立即生起一絲寒意,手一鬆,老板就像是一條死狗癱倒在地。他一回頭,就看見酒鋪的破門外,已不知何時多了兩個臉色蒼白的年青人。

這兩人麵目雖不可憎,但杏伯還是覺得渾身都不舒服——他們臉上的殺氣太濃。

左邊那青年陰惻惻地笑了笑,悠悠道:“你不必害怕,你中的不是毒藥,隻是一種分量不輕的蒙汗藥,不會死的。”

右邊那青年臉上也露出一絲邪笑,緩緩道:“藥不是下在酒裏,而是在那碟牛肉裏。”

左邊那青年道:“這幾年來,你一直喝的都是這種酒,如果把藥下在酒裏,你一定會有所察覺。”

右邊那青年接著道:“但是,如果把藥下在牛肉裏麵就不同了,出其不易,攻其不備,通常都是最有效的。”

杏伯沉聲道:“我跟你們素不相識,無怨無仇,你們為什麽要這麽做?”

“因為你是我們敵人的朋友。”

“敵人的朋友?”杏伯擰眉道。

“我們的敵人就是米玨。”

杏伯怔了怔道:“‘天山一劍’?米大俠大名我是如雷貫耳,但卻素未謀麵。”

“米高就是米玨。”

“米先生果然就是‘天山一劍’。”杏伯失聲道,隨即臉色一變,“你們又是什麽人?”

“‘天山雙鷹’。”

“‘天山六傑’之‘天山雙鷹’?”杏伯的臉色又變了變,搖頭冷笑道,“‘天山六傑’都是江湖名俠,豈有你們這兩個卑鄙小人存在!”

李中環道:“任何人都會為了一些東西而改變的。”

柯中平道:“有些人為了達到目的,可以不擇手段,我們這種做法,雖是下流伎倆,但絕不是小人行徑。”

“米大俠是你們的大師兄,什麽時候變成了你們的敵人?”杏伯冷笑道。

“這是我們門派之事,外人不必知道。”

“但我還是不明白,你們為什麽要對我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