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的“神刀巨人”,看起來有些呆頭笨腦,但現在的他,竟似完全已變了一個人,臉色堅毅,眼睛裏閃動著狠毒而狡黠的光芒。

“難怪江湖上沒有人知道‘索命刀’和‘神刀巨人’的來曆,誰又想得到,他們竟是扶桑人。”任我殺歎道。

“神刀巨人”笑了笑,得意中竟似又有些感傷。

“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你一定就是川島狂人的兒子。”

“我的名字叫做川島二郎。”“神刀巨人”緩緩抬起目光,望著天空中飄飛的雪,悠悠道,“三十年前,我父親離開扶桑來到中土,一心隻想稱霸神州,所以創立了‘千杯島’,利用人心的貪婪設計了非常巧妙的布局,如果不是韓大少從中阻撓,他差一點就成功了。那一次,他敗在韓大少刀下。對於扶桑武士來說,敗就是死,敗是恥辱,死才是種至高的榮譽。戰敗了的武士,隻有用自己的血洗淨他的恥辱。”

“川島狂人竟是…”

“我父親是切腹自殺的。”川島二郎冷冷地接口道。

“勝與敗真的有那麽重要嗎?他太執著了。”米玨苦笑道。

“這就是武士道精神。”川島二郎臉色肅穆,沉聲道,“我以我的父親為榮,他是一個真正的武士。”

“據說川島狂人當年曾經留下一封遺書,裏麵究竟說了些什麽?

“他戰敗以後,心灰意冷,於是修書囑咐我們兄弟倆長大以後不必為他複仇,日後不許再踏入中土一步。”

“原來他並不想真的挑起戰爭。”米玨搖頭歎道,“但我還是不明白,你們為什麽忤逆他的意思,反而在中土攪亂一池春水。”

“因為我母親並不希望我們留在扶桑”

“你母親?”米玨皺眉問道,“是不是‘魔女’?”

“她的確是一個吃人不吐骨頭的魔女。她是一個很可怕的女人,我的武功是她親手所授的,卻遠遠不及她畢生所學之萬一。”

“你的武功已經高深莫測,她豈非更可怕?”任我殺苦笑道。

“我說過,她本來就是一個很可怕的女人。”

“自從川島狂人死後,魔女也絕跡江湖,許多人都以為,她已經回到了扶桑,卻原來一直都留在中土。”

“她留下來,是因為她不甘心。”

“難道她還想繼續做完沒有完成的計劃?”

川島二郎輕歎道:“他們精心布署了多年的計劃,也不知花費了多少心血和努力,卻被韓大少毀於一旦,自然不肯就這樣輕易放棄。我們兄弟倆成年後闖蕩江湖,我母親極力反對,她想把我們訓練成她的秘密武器…”

“秘密武器?難道她還有稱霸江湖的野心?”

川島二郎沒有回答,神色哀傷:“我們卻一再背叛了她,隻因她所做的每件事,都讓我們覺得…很羞恥。但如果我們沒有離開她,我大哥也許就不會死。”他瞧了任我殺一眼,又道:“我知道任我殺是一個很難對付的人,所以和他第一次交手的時候,我故意有所保留,佯裝不敵。”

任我殺苦笑道:“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因為隻有這樣,以後無論我做什麽事,你才不會懷疑我。”

“你裝得的確很像,如果沒有那麽多的巧合,我根本就不可能識破你的身份。可是我始終不明白,梁百兆究竟和你有什麽仇恨,你居然殺害了他滿門,甚至連老**孺都不放過。”

川島二郎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我和他並沒有仇恨,我這麽做全是為了一個人。”

“這個人就是龍少雲?”

“嗯!其實他早有殺梁百兆之心,卻沒有想到梁百兆居然先下手為強。”

任我殺輕歎道:“龍少雲臨死之前,曾經對我說過,有一個人一定會為他報仇,我一直以為這個人是龍大少,或者是龍大少身邊的人,卻沒想到這個人竟然是你。”

“你想不到,是因為你不知道我和龍少雲的關係。”川島二郎道,“三十年前,他遭人追殺,我父親出手相救,所以他這條命是我父親給的。從我們兄弟倆出道以來,他一直給予我們最豐厚的資助。”

“所以你才要為他報仇?你為什麽不幹脆一刀殺了我?”

“你雖然該死,但我絕不能讓你死的太舒服。”

“於是你就廢了我的武功,讓我活得比死還痛苦?”

川島二郎笑了笑,笑得冷酷而殘忍,冷冷道:“你手裏還有刀,卻不能用;你的仇人明明就站在你的麵前,卻無法報仇,這豈非也是一種痛苦?”

“天下的事情,並沒有完全絕對的!”一直都沒有說話的燕重衣突然不再沉默。

“你想說什麽?”川島二郎冷笑道。

“他的武功並不是沒有可能恢複。”

任我殺歎道:“燕大哥,你什麽時候也學會了開玩笑?”

“我沒有開玩笑。”

“你的確不是在開玩笑,隻不過是癡人說夢話而已。”川島二郎冷笑道。

“我全身經脈已斷,形同廢人,怎麽可能恢複武功?”任我殺頹然道。

米玨微笑道:“燕兄弟的確不是在開玩笑,據龍七先生說,隻要一樣東西,你很快就可以恢複如常”

“什麽東西?“

“‘萬劫重生’!”

“‘萬劫重生’?”任我殺失聲道。

“這東西真的有那麽好?”川島二郎沉聲道。

“它就是有那麽好。”

“就算它真的能幫任我殺恢複武功,那又怎樣?你們知不知道那東西現在在誰的手裏?”

“你!”燕重衣的回答幹脆利落,簡單而堅定。

“你應該明白,這東西我當然是不會拱手相送給你們的。”

“我並沒有要你贈送的意思。”

川島二郎目光閃動:“難道你還想從我手裏搶回去?”

燕重衣抬起頭,目光冰冷,緩緩道:“我不必搶,我隻不過想和你打個賭而已。”

“打賭?你想怎麽賭?”

“我和你決鬥。”

川島二郎笑了笑,搖頭道:“你不是我的對手。”

“你不敢?”

川島二郎臉色立即沉了下來:“我不敢?好,我答應你。”

“如果你敗了,就留下‘萬劫重生’!”

“敗的人是你呢?”

“我的命就是你的。”

任我殺臉色突變,叫道:“燕大哥,你…”

燕重衣揮一揮手,淡淡道:“你什麽也不用說,你知道我決定了的事,是從來也不會改變的。”

任我殺立即閉上了嘴,他實在太了解燕重衣這個人了。一諾千金,絕不反悔。燕重衣是一個很有原則的殺手,他說的每一句話,就好像是他的劍——劍一出手,就永遠也收不回來。

川島二郎沉默著,冷酷的臉上竟似發生了一種奇異的變化。過了很久,他才緩緩道:“你也是一個很值得我尊重的敵人。如果你敗了,我不會殺你,活著的人才有價值。”

很多人都認為,情人的一個香吻、一滴眼淚,就是這世上最珍貴的東西,但這些又怎比得上敵人的一句讚美?贏的敵人的尊重,遠比一刀殺了他更困難。

“活人的確比死人更有用。”燕重衣淡淡道。

“我隻要你答應我一件事,無論什麽事,你都不可以拒絕。”

燕重衣想也不想,立即道:“好。”

川島二郎沒想到他居然如此幹脆,微微一愣,皺眉道:“你答應了?”

“我的命都已經是你的了,我還可以選擇嗎?”

“好,痛快!”川島二郎一擊掌,仰天大笑起來,笑聲突然停頓,目光變得寒冷似冰,“你要怎麽賭?”

“一招決勝負。你攻,我接。”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川島二郎搖頭道。

“這一招,你必須使用川島狂人當年的成名絕技‘絕殺一刀’。”

川島二郎臉上又變了顏色,冷冷道:“你可知道‘絕殺一刀’除了當年的韓大少,至今無人能破?”

“如果我接不下這一刀,立刻就跟你走;如果我破了這一刀,你就留下‘萬劫重生’。”

“好,我倒要看看你怎麽破我這一刀。”川島二郎冷笑道。

“你絕不會後悔?”

“你覺得我是那種言而無信的人嗎?”

“不像。”

“你呢?”

“我也一樣。”

“很好。”川島二郎大笑道。

“你卻很不好,今天你非敗不可。”燕重衣臉上忽然露出一種詭異的笑意。

“你好像很有把握。”

“你應該聽說過,我的師傅就是當年的‘白衣殺手’冷落。”

“我聽說過。”

“他是韓大少的生死之交,這個你自然也一定知道。”

川島二郎沒有否認。普天之下,就算是沒有見過這兩個人的人,也一定聽說過他們是同生死、共患難的朋友。

“而韓大少,就是唯一破了‘絕殺一刀’的人。”

川島二郎臉色又已經變了,沉聲道:“這件事,我永遠也不忘記。”

“當年那一戰,我師父是親眼所見,他曾經不止一次的研究過‘絕殺一刀’,和韓大少破解這一刀的招式。”燕重衣又笑了笑,“今天,我一樣可以破這一刀。”

川島二郎的臉忽然變得鐵青,沉默了很久才道:“任何一種武功都會有破綻,可是每一個人使出來結果都不相同。我母親因為我父親的慘敗,曾經在這一招中下過一番很大的功夫加以改進,所以,這一刀已不可同日而喻。”

“既然如此,你為什麽還不出刀?難道你還是有一些顧慮?”

川島二郎忽然一聲輕歎,苦笑道:“燕重衣,你果然是一個高手,你的攻心術的確很高明。”

其實從一開始,兩人就已展開了較量——攻心之戰。

高手相爭,差之毫厘。如果想要打敗比自己更強的對手,就一定要先挫敗他的信心和鬥誌。缺乏信心和鬥誌的人,真正交手的時候,武功中的破綻往往會比平時暴露得更多,隻要在氣勢上壓倒了對方,就等於已成功了一半。

這就是攻心術的巧妙之處。

風雪漸漸變小的時候,任我殺、歐陽情和米玨三人都已經悄然離去。燕重衣不想讓任何人騷擾到他,他和對手決鬥的時候,總不喜歡還有第三個人在場。他認為,這樣會形成一種壓力,心裏是否平靜,往往就是成與敗的關鍵。

他隻對他們說了一句話:“我一定會把東西帶回去。”

任我殺信任他,因為他的確有這種能力。

燕重衣緩緩拔出了他的劍。這把劍,絕不是一把好劍,劍柄雖然光滑,卻陳舊而古老,劍刃鈍而鏽跡斑斑,沒有耀眼的光彩,隻有深沉的寒意。這把劍,仿佛是從垃圾堆裏找出來的破銅爛鐵,但它的的確確是把殺人的劍。

燕重衣的目光凝聚在冰冷的劍鋒上,慢慢地伸出左手,就像撫摸情人的柔柔長發般輕撫長劍,緩緩道:“這把劍,是我師父傳給我的。此劍無名,卻飲盡了許多名人之血。”

川島二郎冷笑道:“這把劍也能殺人?”

“飛花摘葉,俱可傷人。隻要你懂得駕馭,世間萬物都可以成為殺人的武器。”燕重衣目光一轉,搖頭道,“這把劍一樣可以殺人,卻絕殺不了你。我來這裏,本來就不是為了殺你。你的命,是任我殺的。”

“你錯了。我的命由我自己掌握,沒有人可以殺死我,除了我自己。”川島二郎反手從背後卸下一個長形的包裹,緩緩解開,不經意間,一股寒意已驟然溢出,裏麵是一把刀——“索命刀”。

一刀在手,川島二郎整個人都已經變了。刀也已經變了,刀是殺人利器,本來沒有生命,但在此刻,這把刀卻仿佛變成一個跳躍的鬼魂。究竟是刀改變了人,還是人給了刀活力?

“這把刀,遇佛殺佛,遇神殺神,誰也擋不住,因為它的主人本來就是一個勾魂奪命的人。”

“你手中有刀,我也劍已在手,出手吧!你還在等什麽?”

刀可索命,劍能穿喉;勝者為王,敗者為寇。

刀在手,已揚起;劍在手,亦待發。

燕重衣目光凜凜,盯著刀鋒。

刀鋒冰冷,川島二郎的目光,也凝聚在冰冷的刀鋒之上。突然之間,刀鋒一陣抖動,“叮零”之聲響而不絕。

燕重衣的瞳孔立即縮小,他知道,刀已將出。

“絕殺一刀”。雖然這隻是一招刀法,但其中變化卻是千百種。

雪花飄飄,從川島二郎眼前落下,他的眼裏卻沒有雪,隻有刀,隻有敵人。就在這一刹那,刀已出手。刀風激蕩,天地為之黯淡,空氣為之凝結,飄飛的雪竟似也已停止。

這一刀,摟頭斫起,迎風而斬;這一刀,緩慢、沉穩,似乎全無著力之處,卻偏偏令人窒息;這一刀,看似平凡,但其威力卻如大海,表麵一平如鏡,其實激流暗湧。沒有變化,就是它的變化。

燕重衣隻覺一股強大的勁道,悄無聲息地緊逼過來,使他幾乎無法呼吸。

慢與穩,也許就是這一刀最可怕的地方。突然之間,刀風大作,瘋狂的風驟然刮起,卷起了地上的積雪。雪翻飛,淹沒了刀,淹沒了人,也掩蓋了天地。

燕重衣突然發現,刀被雪花淹沒的那一刻,就變得快捷而輕靈。這一刀斬下,他的人也許立刻就會分為兩半。

越簡單、平凡的招式,其實比那些既好看又好聽的武功要實用得多,可怕得多。世上並沒有任何一種武功是真正可以無敵天下的,能夠殺人的,就是一種好武功。

燕重衣不再遲疑,也絕不猶豫,手微微一動,劍已刺出。

這一劍沒有速度,它太快,沒有人可以形容這一劍的快。黯淡的劍光輕輕一閃,穿入了雪花。這一劍,就像是雄鷹展翅搏擊長空;這一劍,隻是一個動作,簡單而普通的動作。

雪花紛飛中,隱約發出一種輕微的金鐵交鳴之聲。

“叮鈴”未絕,劍光和刀光已一齊消失。

刀在手,劍亦然。兩個人的身子都已在風雪中頓住,就像是活生生地被釘在那裏,紋風不動。

川島二郎臉色煞白,目光閃爍不定,也不知是驚詫、是懷疑,還是懊惱。

燕重衣的臉色更白,眼裏卻閃動著興奮的光芒。過了很久很久,他突然撇嘴一笑,冷冷道:“我破了你這一刀。”

川島二郎臉色又是一變,咬著牙,過了很久很久,才能說出一句話來:“你絕接不下第二刀。”

燕重衣臉上帶著一種勝利者的微笑,搖頭道:“隻可惜沒有第二刀,你敗了。”

“我敗了。”川島二郎的臉已經扭曲。

“我希望你遵守承諾。”

“給你。”川島二郎想也不想,立即從懷裏掏出一個檀香木盒,揚手拋到燕重衣腳下,手腕一抖,唰一聲,長刀抖動,刀光閃處,已然入鞘。

“回去告訴任我殺,大年初一,黃昏,城西,茶寮,老地方見,不見不散。”川島二郎回身就走,頭也不回,他的聲音依然堅定、沉穩,穿透漫天風雪,擲地有聲,“你叫他最好洗淨他的咽喉,帶著他的刀來,我也會洗淨我的腰,帶著我的刀去。”

風雪裏,他的身影漸漸遠去,燕重衣突然“哇”地張口噴出一口鮮血,以劍駐地,支撐住搖搖欲墜的身子。他雖然破了“絕殺一刀”,但也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川島二郎的內力透過他的刀,然後再經過燕重衣的劍,震傷了燕重衣的髒腑。

燕重衣並非不知道,強忍內傷,將會使傷情變得更加嚴重,但他太倔強、太堅韌,絕不肯在對手麵前認輸,更不可能倒在對手的腳下,所以他一直都在拚命地忍著。誓不低頭,絕不認輸。他和任我殺,都同樣有著這種堅毅的精神。憑著一種堅定的信念和頑強的意誌,一步一步,燕重衣就這樣走回了“天涯海閣”。經過龍七的鑒定,確認檀香木盒裏的東西就是“萬劫重生”之後,他終於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