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玨緩緩轉過身子,麵對著歐陽情,直視著她如水的雙眸,心裏突然發生了一種非常微妙的變化。歐陽情的美,是讓人無法逼視的,在相識的這些日子以來,他從未像現在這般看著她。

“小兄弟其實是個很幸福的人,他不但有朋友,有兄弟,還有一個非常了不起的紅顏知己,他實在不應該在這個時候選擇逃避。”米玨的臉色略顯蒼白,卻非常平靜,緩緩道,“也許,他並沒有發覺到你的好、你的愛,所以他才一直不敢麵對現實。”

“他一直認為,我在恨他。”歐陽情輕歎道。

究竟是恨?還是愛?愛,本來就是一種很神秘的東西,無論你如何反反複複地追問,都很難得到準確的答案。

“小兄弟能否重新振作,他自己的信心和勇氣雖不可或缺,但最重要的,他需要一個理由,一個可以讓他重新站起來的理由。”米玨緩緩道,“這個理由就是你對他的愛。”

愛?愛究竟是什麽?沒有人可以否認,愛能讓本來就已經很偉大的靈魂變得更偉大。也沒有人可以否認,愛能讓懦夫變成勇士,也能使英雄淪為懦夫。

“愛是生命的火焰,沒有它,靈魂就變得黑暗。一個人總是生活在黑暗裏,就永遠也不願意振作。小兄弟有了愛,就可以萬劫重生;失去了愛,那麽他將萬劫不複。你明白嗎?”

歐陽情眼中露出一片迷茫,幽幽道:“可是他…他從不瞧我一眼,他根本就不想看到我。”

“這隻是你的錯覺。”

歐陽情苦笑道:“每次在一起,他都是那麽冷漠,每說一句話,總能把我幾乎氣死,在他的眼裏,隻有朋友和兄弟。”

“你不懂他的心,就如他不了解你的愛。”米玨歎道。

歐陽情眼中掠過一絲憂鬱。任我殺對她總是若即若離,她如何讀得懂他的心事?

“他從不看你,是因為他不敢,不能抗拒你的美麗。其實又何止他一個人,世上所有的男人都是無法抗拒的。”

歐陽情默然無語。她也孤獨,孤獨的美麗。

“他一直和你保持距離,隻因他欲愛卻不能愛,更不敢接受愛。他是個有故事的人,心裏有許多不願告訴別人的秘密。他不想給別人帶來痛苦,所以他寧願把自己的愛和他人的愛都埋藏在心裏。”米玨擰著眉歎道,“他總在逃避著你,也許是他明白,他心裏的這道防線,總有一天會忍不住決堤。但他卻沒有想過,越抗拒,痛苦就越深。不想傷害,反而因此更受傷害。苦苦壓抑自己的情感,其實是一種折磨。他不能忘記過去,就會越陷越深,永遠無法自拔。”

“你是說…他的冷漠和無情,都是故意裝出來給我看的?”

“其實你一早就看出來了,難道不是麽?”米玨輕輕笑了笑。

“他應該親口告訴我。”

“他存心將你拒於千裏之外,又豈會自尋煩惱?”

歐陽情苦笑道:“有時候我真的不明白自己在想些什麽,是愛他?還是恨他?”

“沒有愛,哪來的恨?愛,是恨的開始,恨也因愛而生。愛一個人,總是沒有理由;恨一個人,卻一定是愛得太深。恨,也許就是愛的最高境界。你愛他,無可否認,也毋庸置疑。”

歐陽情默默無語,仿佛已經癡了。

“小兄弟這個人是個謎,能揭開謎底的人,隻有你,能讓他再世為人的人,也隻有你。”

歐陽情忽然抬起頭:“米先生,我應該怎麽做?”

“告訴他,你們彼此愛的有多深,有多真,喚醒他的意識,不再逃避。”

歐陽情眼裏閃動著一種奇特的光芒,忽然像一隻蝴蝶飛奔而去。

“我現在就去把他找回來,我一定要把他找回來。”聲音飄飄傳來,她的身影卻已經看不見了。

米玨搖頭苦笑,歎道:“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

也許,這就是愛情的力量。

長街如洗,歐陽情碎步飛奔,灑下一路淡淡幽香,隨風飄散。長發飄飄,仿佛三月裏的雨絲,又像是情人的眼淚。

穿過長街,轉過小巷,也不知經過多少次的兜兜轉轉,尋尋覓覓,終於在一個偏僻的角落裏,她又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任我殺蹲在雪地上,也許是因為太寒冷,整個人都蜷縮著,正在一口一口地咬著一個又幹又硬的冷饅頭。

驟然看見自己心愛的人正遭受著這種人間疾苦,是如此的淒涼、落魄,縱然是鐵石心腸的人,隻怕也無法鎮靜。刹那間,一種難言的滋味湧上心頭,歐陽情忍不住大聲的哭了出來。

女人的眼淚,是男人的海洋;男人的歎息,是女人的心碎。自古以來,有多少男人在女人的眼淚中迷失了自我?又有多少女人在男人的歎息裏脆弱了心靈?

任我殺聽見了哭泣的聲音,一回頭,就看見了歐陽情的眼淚。他猛然拋下手裏的饅頭,撒腿就跑。他害怕見到歐陽情,更害怕她的淚水——女人的淚水,是男人無法泅渡的河流;女人的淚水,是征服男人最有效的武器。

他隻奔出幾步,突然腳下一個踉蹌,猝然摔倒。歐陽情快步搶來,伸手扶住了他。

“不要碰我。”任我殺立即甩開了她的手。

“你站起來,你是任我殺,任我殺是永遠也不會倒下去的。”歐陽情柔聲道。

“你走,走得越遠越好,最好不要再讓我見到你。”任我殺的聲音變得更冷。

“任我殺的身子,永遠都站得筆直,永遠也沒有人可以擊倒,你忘了嗎?”

“誰是任我殺?這個人早已經死了。”

“你隻不過被人廢了武功而已,隻要生命還在,希望就在。”

“你是聾了,還是聽不懂我說的話?”任我殺大聲道,“我隻是個乞丐,你為什麽就是不肯放過我?”

“折磨你的人是你自己。你為什麽不敢麵對自己?”

任我殺痛苦地甩著頭:“我已失去了武功,再也不能用刀了,你叫我怎麽麵對自己?”

“你還可以重新站起來,一切從頭開始。”

任我殺淒然道:“我連討飯的勇氣和生存的信心都沒有,這樣活下去還有什麽意義?”

歐陽情柔聲道:“你的勇氣和信心不是用來討飯的。難道你已經忘記了你的仇恨?”

“我從未忘記那個人給我帶來的恥辱,所以我還活著。”

“如果你要報仇,就必須先站起來。隻有連活下去都沒有勇氣的懦夫,才會總是選擇逃避。”

“我已經失去了…”

“你擁有的東西遠比失去的還多,你還有朋友,他們都沒有放棄,你怎麽可以對自己絕望?”

“朋友還在,可是失去了的,永遠都不會再回來。”任我殺苦笑道。

歐陽情凝視著他,拂去沾在他頭發上的雪花,輕輕道:“過去的,就讓它過去,你可以重新選擇你的生活,得到的也許比失去的更多、更好。至少你還有我,還有愛。”

任我殺已經呆住。

歐陽情眼中噙著淚花,柔聲道:“我現在才明白,原來我們一直都在折磨著對方。你知道嗎?我從未試過為了一個男人而流淚,而你,卻讓我的心都碎了。你不快樂,我也跟著你一起痛苦,每次看見你受到折磨,我就恨不得可以和你一起承受…”

任我殺咬咬牙,冷冷道:“我不需要你的同情。”

“你以為這是一種同情?你不覺得這是一種愛嗎?”

“你說謊,你恨我,你親口說過,你永遠恨我…”任我殺全身一顫,忽然一躍而起,奪路狂奔。

歐陽情很快就追上了他,雙手緊緊摟住了他的腰。

“不要走,聽我說,別再逃避了好嗎?我沒有恨你,真的一點也不恨你。那一天,你揭開我的麵紗,我雖然很傷心,但絕對不會因此而恨你,因為…因為從那一刻起,我們兩個人的命運,就已經緊緊相連在一起了。”歐陽情把臉緊緊貼著他的背脊,已經淚流滿麵,“你知道嗎?今生今世,我們注定是分不開的。在十四歲那年,我就開始蒙住了臉,還發過一個毒誓,我的容顏,今生今世,我隻讓和我…兩情相悅的男子看見,從此以後,無論天涯還是海角,我都願意一生相隨,無怨無悔。”

歐陽情眼角猶帶淚痕,眼睛裏卻閃動著幸福的花火,柔聲道:“這些年來,你就是第一個看見我的臉的男人。那天你突然揭開我的麵紗,我也是一時之氣才趕你走的,其實一點也不恨你。我以為你一定會回來,誰知道你這一去竟發生了這種事…”

任我殺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長歎道:“你放手,你不怕我這個肮髒的乞丐弄髒了你嗎?”

“答應我,跟我回去!”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莫非你瘋了,居然跟一個乞丐談情說愛?”

“無論你變成什麽樣的人,我也不會改變我的初衷。”

“是我對不起你,我不該太衝動…”任我殺長歎道。

“如果你想要彌補一切過錯,就不要再沉淪下去,陷入萬劫不複之地。”

“一年前,我也曾發過誓,絕不會為了愛付出什麽,因為我的心已經死了。”

“難道你還不肯相信我?我願意等,等到你答應娶…我的那一天。”

“娶你?原來女孩子自我陶醉起來比男人更可笑。”任我殺突然冷笑道。

“不管怎樣,你都要好好活下去,就算不是為了我,也應該為你自己和你的朋友想想。他們都說,你是個問心無愧的熱血男兒,隻要不違江湖道義,你可以不為什麽而殺人,也可以不為什麽而救人。因為你是任我殺,普天之下,隻有一個任我殺。”

任我殺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他們真的是這麽說的?”

“他們始終相信,你一定可以重新站起來,因為你是一個堅強的人,在這世上,絕沒有人可以把你真正擊倒,也沒有你做不到的事。”

“這本來就是事實,所以到現在我還活著。”任我殺倏然轉身,目光顯得非常堅定,刹那間,他似乎已變成了另外一個人,目光閃爍,大聲道,“隻要活著,一切都還有希望,就算我已經再也不能用刀,再也不能親手報仇,但至少還可以做許多事…”

他突然一把抓住歐陽情的手,眼裏泛起一種奇異的光輝:“命運是公平的,它讓你失去了一樣東西,必然會讓得到別的東西。人定勝天,命運,其實就掌握在自己手裏。”

歐陽情已怔住,呆呆道:“你…”

“他們說的並沒有錯,普天之下,隻有一個任我殺,在這世上,絕沒有人可以把我真正擊倒,也沒有我做不到的事。”任我殺抬起頭,遙望著遠方,忽然展顏一笑,緩緩道,“有一種人,置之死地而後生,既然別人可以做到,我為什麽就做不到?”

歐陽情的淚水又忍不住流了下來。這一次,不為痛苦,隻為喜極而泣。她仿佛又看見了從前的那個任我殺,她明白,任我殺回來了,他終於站起來了。

她輕輕地笑著,眼淚仿佛也已笑開了花,柔聲道:“跟我回去,回去見你的朋友,他們一定很開心…”

“最開心的那個人,也許就是你。”

歐陽情一回頭,就看見米玨和燕重衣並肩而來。

任我殺的身子又挺得筆直,笑了笑:“你們來了!”

雖然隻是一句很平淡的語言,卻充滿了無限的情感。

米玨也在笑著:“我們來了!”

燕重衣抬起頭,眼中竟似也有淚光,緩緩道:“任我殺,還是任我殺!”

“任我殺永遠都是任我殺!”

“是什麽讓你改變?友情?愛情?還是仇恨?”燕重衣冷漠而嚴肅的表情終於被一絲充滿溫情的笑意融化。

任我殺微笑道:“我隻不過是突然想通了而已。”

“突然想通了!”這五個字說來簡單,要做到可真不容易。隻有那些看破了一切、真正大徹大悟的人,才能突然想通了。

我佛如來在菩提樹下得道,就因為他突然想通了;達摩祖師麵壁十八年,才總算“突然想通了”。無論什麽事,你隻要能“突然想通了”,你就不會有煩惱,但達到這地步之前,你一定已不知道有過多少煩惱。

生與死,病與痛,本來就是人生必然要走過的路程,如果你一直想不通,那麽,你一定會失去更多。

心在,希望就在。光明總在人間,所以任我殺突然就想通了!

“你雖然想通了,你的仇恨呢?你現在連刀都已握不住,就算你還能活下去,這一生也隻注定了悲哀。”

風雪中,一個高大的身影飄然而來,他的每一句話都如一把冰冷的刺刀,寒意侵膚蝕肌,傳入每一個人心底。

米玨臉色突然變了,帶著一抹病態的嫣紅。燕重衣的手不由自主地握住了劍柄。任我殺雙拳已握緊。這聲音他太熟悉了,永遠不會忘記,他可以放棄許多東西,但仇恨,早已銘心刻骨。

“隻要我還活著,你就多了一種壓力。”任我殺抬起頭,目光穿過風雪,冷冷瞧著那人。

“你現在這種樣子,已經對我完全沒有威脅。”那人淡淡道。

“我已經想通了,而你呢?我覺得你才是個悲哀的人。”任我殺忽然笑了,在這個時候,他居然還笑得出來!

“我悲哀?”那人擰起眉頭,目光冰冷。

“你不僅很悲哀,也很可憐,因為你一直都活在痛苦裏麵。”

那人身子竟似微微一顫,目光有些黯淡,沉默著,等待任我殺說下去。

“你一直無法放下心裏的包袱,做一個真正的自己,你活著,隻是為了仇恨。”任我殺輕歎道,“心中隻有仇恨的人是不會快樂的,雖然我失去了武功,但我還有朋友,你卻很孤獨。”

“你究竟想說什麽?”那人忍不住問道。

“我說的是你的秘密。”任我殺悠悠道,“事到如今,你還想隱藏你真正的身份嗎?”

“我不必隱藏什麽,我的確是從扶桑來的。”

“你雖然來自扶桑,卻從小就在中土長大,所以你還有另外一個身份。”任我殺目光炯炯,“其實在與你決鬥之前,我就識破了你的真麵目。”

“你已知道我是誰?”那人的目光突然變得像刀鋒般犀利。

任我殺笑了笑,一字一句地道:“你就是‘神刀巨人’。”

這個神秘的殺人凶手居然是“神刀巨人”?米玨突然怔住,仿佛覺得非常的不可思議。

“這隻是你的猜測而已,你根本沒有辦法可以證明。”那人冷笑道。

“我有證據。你的破綻實在太多了,我發現,你和‘神刀巨人’有很多相似之處。我從你身上聞到一種氣味,正是這種味道才引起我的懷疑。那是酒氣,竹葉青的酒氣。‘神刀巨人’曾經說過,他隻喝一種酒,就是竹葉青。一種酒喝得太多,就會形成一種凝聚不去的酒氣。”

“我身上的味道就是這種酒氣?”

“嗯!但我還是不能確定,直到‘神刀巨人’提著宋飛騰的人頭來見我,這個猜測才得到了證實。”

“這有什麽關係?”

“一個人可以掩飾他的眼神,改變他的聲音,但有一點,卻是永遠也無法掩飾和改變的。”

“是什麽?”

“他的動作。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某種習慣,這是長年累積而成的固定形式。”

“我不明白。”那人搖頭道。

“你的背影和‘神刀巨人’幾乎是完全一樣的,就連走路的姿勢也如出一轍。”

“我還是不明白。”

“其實這道理很簡單,就好像在同一棵樹上絕對找不出兩片完全相同的樹葉,這世上也絕對不可能存在完全相同的兩個人,就算是孿生兄弟,多多少少也總會有一些差異。每個人走路都有自己獨特的姿勢,這世上也沒有這種天衣無縫的巧合,唯一的解釋,就是你和‘神刀巨人’根本是同一個人。”

“的確有些道理。”

“還有一點才是最重要的。”任我殺道,“你每次和我交手,雖從未用過兵器,但我卻仍然感覺到了另一種氣息的存在。”

“殺氣?”

“不是,是刀氣。”任我殺搖頭道。

“刀氣?”那人皺眉道。

“也許你會覺得奇怪,我怎麽會有這種感覺…”任我殺淡淡一笑,“我有一種野獸般的感覺,可以感覺到即將發生的危險,這種感覺是與生俱來的。”

那人擰著眉,目光中露出一種沉思之色。

“我一直都想不通,你身上明明有刀,為什麽不肯拔出來對付我,後來才明白,這把刀原來就是‘索命刀’。如果不是你刻意隱藏身份不肯拔刀,隻怕在‘百花樓’的時候我和米兄就都已成為你的刀下亡魂。”

“看來我還是低估了你。”那人也歎了口氣,緩緩扯下麵上那塊黑布,“你的猜測並沒有錯,我實在想不到你的心思居然也如此細密。”

一陣風拂過,撥開他的頭發,飄雪中顯現出一張木然的臉,果然是“神刀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