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林裏,風雪正狂;石屋中,一堆爐火燒得正旺。

“你們何時離開了天山?”米玨看著“天山三鳳”,滿臉愛憐,輕歎道。

陳玉如驟然見到久別重逢的大師兄,淚水早已忍不住漣漣落下。劉玉秀本來能說會道,聰明伶俐,此時卻是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葉玉清輕咬貝齒,長歎一聲,淒然道:“大師兄,本派出事了…”

“我們天山派遠離江湖千萬裏,既不參與奪雄爭霸,也從不招惹是非,安守本份,與世無爭,會出什麽事?”

“這事無關江湖仇恨恩怨。”

“難道是當地異族部落上山尋釁?”

“也不是,他們與本派一直相處的很好。”葉玉清搖頭道。

“那究竟是怎麽回事?”

“是二師兄和三師兄…”

米玨怔了怔,追問道:“他們怎麽了?”

葉玉清囁嚅著道:“他們…他們已經叛變…”

“你說什麽?叛變?”

“他們殺了二師叔和三師叔…”

米玨臉色立即變了,虎地站起,急聲道:“他們殺了二師叔和三師叔?為什麽?”

葉玉清泫然欲泣,抽噎著道:“兩位師叔看著他們從小長大,他們居然忍心下得了這種毒手…”

她說來說去,還是沒有說到正題,情急之下,淚水終於撲簌簌落下。

米玨跺了跺腳,看著劉玉秀,沉聲道:“二妹,你口才好,這事還是你來說吧!”

劉玉秀抹了一把眼淚,緩緩道:“大師兄,自你下山尋找‘無情斷腸劍’的下落之後,這三年來音迅全無,大師嫂每日憂心忡忡,牽腸掛肚…”

“我的確對不起她。”米玨輕歎道。

“二師兄和三師兄竟鬼迷心竅,說大師兄…大師兄你已不在人世,還說‘國不可一日無君,家不可一日無主’,掌門之位應該交由他們代理。二師叔和三師叔極力反對,一言不和,他們就打了起來。那兩個喪盡天良、大逆不道的畜生,為了除去絆腳石,竟不惜對兩位師叔痛下殺手。”

“啪”地一聲,米玨右拳擊在左掌上,沉聲道:“他們真的殺害了兩位師叔?這種欺師滅祖、人神共憤的事,他們居然也做得出來?”

“不僅如此,連大師嫂和浩兒也被他們軟禁了起來,作為交換掌門令牌的籌碼。我們三姐妹趁機逃脫了他們的魔掌,隻盼找到大師兄,抓回那兩個叛徒,清理門戶。”

又聽“砰”地一聲,米玨一拳重重擊在幾上,怒聲道:“畜生!他們怎會變得如此狠毒?多少年來,我們‘天山六傑’情同手足,他們…他們怎麽可以不念同門之誼…”

“剛才那兩個追殺你的蒙麵人,隻怕就是他們。”劉玉秀沉吟著道。

“怪不得我覺得他們如此眼熟。他們一出現就猛施殺手,絕不說話,原來是害怕泄露身份。他們本來都是很乖巧的,突然變得令人如此膽寒,究竟是什麽改變了他們的本性?”

“自從大師兄你下山之後,他們也聯袂下了天山,直到兩個月前才回來,但想不到他們一回來,就做出這種令人發指之事。”

米玨心頭一動,問道:“他們有沒有提起過在江湖上闖蕩的那些日子裏,都做了些什麽事?遇到過什麽人?”

“沒有。”劉玉秀搖搖頭,娥眉輕蹙,沉吟著道,“大師兄是不是懷疑,他們這麽做,是有人故意教唆慫恿的?”

“嗯!如果真的是這樣,隻怕事情絕不止這麽簡單。”米玨擰緊了眉頭,若有所思,“也許,這是一種陰謀,有人精心設計的局,他們也隻不過是別人手裏的兩顆棋子而已。”

“可是這個人會是誰?他的陰謀又是什麽?”

“這隻是我的猜測,沒有真憑實據誰也不能確定。”米玨似乎想起了什麽,問道,“你們怎麽會知道我的行蹤?”

“我們去過金陵,是你的一個朋友告訴我們的。”陳玉如搶著道,此刻她泣聲未止,猶自梨花帶雨,楚楚可憐!

米玨輕輕撫摸著她的長發,柔聲道:“朋友?是不是任我殺?”

陳玉如點頭,又搖頭,遲疑著道:“別人都說他就是任我殺,但他自己卻始終不肯承認。”

米玨心中一緊,隱隱意識到發生了一些事,急聲問道:“為什麽?”

“我們遇見他的時候,他好像就快死了。”陳玉如歎了口氣,幽幽道,“後來那兩個畜生發現了我們,一心想置我們於死地,你那個朋友為了救我,也差一點死在二師兄劍下。”

米玨一顆心幾乎從口腔中跳出來,顫聲道:“後來呢?”

“後來…又來了一個很奇怪的年青人和一個蒙著臉的女人,那年青人的劍法竟比那兩個畜生還厲害,隻一招就嚇跑了他們。”陳玉如輕輕歎了口氣,“這兩個人和任我殺發生了一些爭執,說著說著,任我殺突然就甩下他們跑掉了。”

“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任我殺被人廢了武功,而且還受了重傷,病得很厲害,活得比死還痛苦。”

被人廢了武功?米玨突然呆住,腦中“轟”一聲響起了炸雷,大聲道:“他現在人呢?”

陳玉如似乎被他這種突如其來的舉止嚇了一跳:“應該還在金陵城…”

她一句話還未說完,米玨截口道:“你們跟我走!”

“去哪裏?”“天山三鳳”齊聲問道。

“金陵。”米玨回身抓起放在床頭的“無情斷腸劍”,頭也不回地衝了出去。

“天山三鳳”一齊怔住。

葉玉清歎道:“多年不見,大師兄好像已經變了。”

劉玉秀苦笑道:“大師兄本來是最冷靜的,從什麽時候開始變得這麽衝動?”

米玨並沒有改變,他這麽做絕不是衝動,而是因為一種**。這是他對友情的一種詮釋,正如任我殺,他可以忍受自己的一切傷痛,卻絕不會拋棄朋友。朋友有難,他們寧願犧牲自己的生命去幫助他們。這就是朋友的義,人間的真情——偉大的友誼,真摯的友情。

世間人熙熙攘攘,過客匆匆來去,在茫茫人海中,能有幸和別人成為生死之交並不容易。每個人都如一粒微塵,因為緣份,所以聚攏。無緣的人,紛紛擦肩而過;有緣的人,在不經意間,隻是一個眼神,或是一絲微笑,就可以讓他們心心相印,命運相連。但這一份緣,要經過多少年的唐時風宋時雨,要接受多少次古佛青燈、苦禪木魚的念誦,才能凝結成形?

人生得一知己,夫複何求?花開花謝,四季輪回!天荒地老,海枯石爛!不變的是情,親情、友情、愛情!世間唯情最真,唯情不滅!

“天涯海閣”裏,燕重衣、歐陽情、龍七、海東來和“武林三俠”,這些本來毫不相幹的人,此刻居然全都聚在了一起——既然同仇敵愾,彼此的身份和地位都已不必顧及。

有些人,天生孤獨。燕重衣仿佛已習慣常常和孤獨作伴,從不肯和別人坐在一起,這一次也不例外,他獨自坐在一個角落,倚著窗子,舉杯獨飲。他飲的是寂寞的淒美!他喜歡這種感覺。

每一個人都眉頭深鎖,顯得心事重重,歐陽情也心不在焉,隻有燕重衣依然冷漠。熱情,藏在心裏。他從不輕易喜怒於顏色,在很多年以前,他剛剛開始學劍的時候,冷落就已經告誡過他,學劍切忌心浮氣躁,急於求成。他學劍有成,也學會了忍耐和冷靜。欲速則不達。他必須讓自己平靜下來,好好地思考。

誰也沒有找到任我殺,任我殺仿佛已變成了空氣,化成了水,說消失就消失。

“習武之人,失去武功,那真的是比殺了他更可怕。”鬱悶的氛圍,令人窒息,終於還是龍七打破了沉默。

“失去武功雖然讓他感到很痛苦,但令人心痛的…是他居然落到如此悲慘的地步。”接話的人是歐陽情。

“任兄弟俠骨錚錚,重情重義,為正義奮不顧身,與邪惡抗爭到底,誰敢說他是個無情的冷血殺手?誰能否認這樣的人不是英雄?”龍七越說越激動,聲音亮如洪鍾,“他身上流的是一腔熱血,他的行徑讓那些自命俠義的人也感到汗顏。他根本就是好人,為什麽好人卻偏偏不得善終?為什麽?”

沒有人可以回答他的疑問,每個人都覺得熱血正在體內沸騰。

“他從未想過自己能不能成為英雄,他隻做自己認為應該做的事。”歐陽情歎道,“可是現在,他活得比死還痛苦,連乞丐都不如,他還能做什麽?”

“不曾有過這種遭遇的人,是永遠也不能了解任兄弟的痛苦的。”龍七苦笑道。

“這種痛苦,這世間也隻有他這種人才能夠忍受,換成別人,就算還沒有死,也早已崩潰。隻有生命意誌力最頑強的人,才能學會忍耐。”一直在自酌自飲的燕重衣忽然沉聲道。

學會了忍耐,才能承受這種最痛苦、最殘忍的打擊。任我殺就是任我殺,他總是可以做到別人做不到的事,總是可以忍受別人做夢也想不到的磨難。

燕重衣慢慢回過頭:“現在沒有人可以救他,能夠讓他重新站起來的是他自己的信心和勇氣。”

每個人都在靜靜聽著,燕重衣是任我殺的兄弟,是這世上唯一了解任我殺的人。

“別人能給他的,隻是一些安慰和同情,但他是個堅強的人,並不僅僅需要這些,如果一個人連信心和勇氣都已經失去,那麽他就是真的完了。”

所以任我殺如果想重新振作,就隻有依靠自己。

歐陽情歎道:“如果他自暴自棄,就會生活在痛苦的陰影裏麵,永遠也走不出來。雖然他已經不能再用刀了,可是他還是任我殺,無論如何,他都不能這樣對待自己。”

“所以,我們要讓他明白,雖然他失去了武功,但還有朋友,隻要他了解到活下去的意義,就不會再迷失自己。”

“隻要他願意回來,我願意為他做任何事,就算要我用生命來交換,也不後悔。”歐陽情忽然無比堅定地說道。

她並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敢在這麽多人的麵前說出這些話,她隻覺得,任我殺的痛苦就是對她的折磨,她必須結束彼此間的傷與痛。也許,這就是愛。愛的力量,是無堅不摧的,這世上有許多事、許多人,都因它而改變。

龍七看了她一眼,悄然一歎,緩緩道:“其實任兄弟的武功,並不是不可能恢複。”

海東來臉色忽然一變,欲言又止。

“你說什麽?”燕重衣倏然抬頭,眼中星輝熠熠。

“隻需要一樣東西,任兄弟全身的經脈就可以重新接連起來,行動如常,不但依然可以用刀,而且功力也將突飛猛進,一日千裏,直達化境。”

燕重衣目光閃動,冷漠的眼睛終於燃燒起一絲火焰:“是什麽東西?”

海東來終於忍不住道:“龍七先生,如果你說出了那個秘密,隻怕江湖上又將掀起一場軒然大波,你要三思啊!”

龍七搖搖頭:“我自有分寸。”

海東來輕歎著,不住地搖頭苦笑。

歐陽情忍不住追問道:“究竟是什麽東西?”

“‘萬劫重生’!”

“‘萬劫重生’?”

“對,‘萬劫重生’就是任兄弟唯一的生機。”

“‘萬劫重生’?”這個聲音是從樓下傳來的。

歐陽情妙目一轉,喜形於色,失聲道:“米先生!”

“天山一劍”雖然俠名遠揚,但米玨生性隨和,淡泊名利,江湖上真正見過他的人並不多,海東來和“武林三俠”是老一輩人物,年輕之輩的也隻是聞其名未見其人。

龍七身為六扇門第一名捕,追凶辦案行遍江湖,足跡踏盡江山千萬裏,和米玨有過一麵之緣,多年之後,突然在這個時候相遇,不禁一呆,脫口道:“米大俠?”

“龍七先生,‘萬劫重生’究竟是什麽東西?它真的可以幫助任兄弟恢複武功?”米玨麵容憔悴,但目光仍然炯炯有神。

“‘萬劫重生’…”

海東來突然打斷道:“龍七先生,這秘密非說不可嗎?”

“任兄弟兩次仗義援手相助,不求任何回報,隻為‘道義’兩個字。”龍七正色道,“這一次他落得如此下場,其實也是因這東西而起,如果我們不能為他做點什麽,豈非不仁不義?”

“不過這東西可是朝廷貢品…”

“這是我們唯一可以幫助任兄弟的,已顧不了那麽多了。”

“龍七先生…”

“海總鏢頭,你不必再說什麽,此事就由在下獨力承擔,絕不連累貴鏢局。”龍七再不看海東來一眼,緩緩道,“‘萬劫重生’雖是人間至寶,令人垂涎,但關於它的秘密卻鮮為人知。這東西既非明珠寶玉,也不是古玩奇珍,其實隻是一種藥材,來自一個不知名的海島,但它的形成,卻始終還是一個謎。據那個江洋大盜說,它的功效相當神奇,能解百毒,可治百病,延年益壽,最珍貴之處,是它還可以接筋續骨,療傷生肌。”

“傳聞往往都是好事之人誇大其辭,畢竟不可深信。”米玨遲疑著道。

“人之將死,其言亦善。那個江洋大盜親口所述,想必不會虛假。”

“他怎麽知道這東西竟有如此神奇之效?”

“他親眼見到一條蟒蛇和一隻蒼鷹生死相搏,蟒蛇不敵,為蒼鷹所傷,又從懸崖高處墜落,傷痕累累,奄奄一息,但它吞食這東西之後,竟精神抖擻,變得異常生猛,比受傷之前有過之而無不及,最後不過幾個回合就將蒼鷹絞殺而斃。”

米玨眼睛漸漸發亮,卻仍不無懷疑地道:“但任兄弟是被震斷經脈,功力全失,這東西真的可以讓他斷裂的經脈重新接上嗎?”

“那個江洋大盜得到這東西之後,心裏也難免有些懷疑,於是他就做了個試驗。他把一匹惡狼的骨頭和脈絡全都震斷,再讓它服食了這東西的一小部分,不過三個時辰,那匹狼就已行動自如,而且勁力大增,他幾乎命喪狼吻,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殲滅惡狼。所以這東西就有了‘萬劫重生’這個名字。”

米玨雙眼發出興奮的光芒,歎道:“原來如此,難怪‘中原四盜’誓死也不肯罷休。”

“如果任兄弟也服食了這東西,很快就可以變回以前的那個任我殺。”

“那麽這東西呢?”

“現在不僅連任兄弟不見了,那東西也不在我們手裏。”龍七苦笑道,“早在幾天之前,那東西就被一個神秘的扶桑浪人搶走了,任兄弟也正是為了這事才會變成廢人。”

米玨皺眉道:“又是他?那東西既在他手裏,再奪回來的機會隻怕很渺茫”

“現在最重要的,是盡快找到任我殺。”已經沉默了很久的燕重衣忽然說道。

“閣下是…”米玨回頭看了他一眼。

“‘殺手無情’,青龍燕重衣。”

“原來你就是燕重衣。”米玨微笑道,“小兄弟經常提起你,他一直認為,你才是真正的、成功的殺手。”

“任兄弟能屈能伸,雖屢受折磨,飽經痛苦,卻始終都百折不撓,堅強地活了下來,他才是真正的、成功的殺手。”

“也隻有你這種有情有義的熱血男兒,才夠資格跟他做兄弟。”

燕重衣抬起頭,目光中充滿了灼熱的情感:“米先生肯定也是他的生死之交,他的朋友,通常都是好人,不一負有權有勢有地位,但一定是肝膽相照、光明磊落的大丈夫。”

米玨笑道:“他可以不問為什麽,就和一個陌生人交朋友,也可以沒有理由,就殺了那些該死的人。”

“米先生一定不是尋常江湖人。”

“在下‘天山一劍’米玨。”米玨淡淡道。

每個人都突然呆住,沒有人想得到眼前這個滿臉病容,偏偏又風神俊朗的中年文士,居然就是俠名滿天下的“天山一劍”。

燕重衣輕笑道:“任兄弟能有你這樣的朋友,可見命運對他並不薄。”

米玨也笑道:“小兄弟能有你這樣的兄弟,豈非很幸運?”

兩人不禁相視一笑,頗有惺惺相惜、英雄重英雄之意。

歐陽情隻覺熱血沸騰,大聲道:“你們都是他的好朋友、好兄弟,如果他知道你們都如此關心他,他一定會開心到流眼淚的。”

任我殺會不會因此而落淚,也許還是一個謎,但她自己卻已淚流滿麵,因感動,也因了任我殺的一線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