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不敢!”呂調陽深埋著頭,再也不敢去揀地上的折子,任由它們躺在自己麵前。

“好!那朕問你,什麽樣的重罪會誅滅九族?”

“裏通外國、欺君罔上……”

“對!欺君罔上!我問你,彈劾高拱的那天,你為什麽遲遲不動身位,非得在朕看了你一眼之後,你猶豫半天才站到張居正身後。你是不是還想著如果高拱獲勝,你和他一起象把五皇子朱存孝那樣把朕打入冷宮,幽禁至死,鬱鬱而終?”

“皇上!冤枉啊!微臣萬萬不敢!微臣忠於皇上,忠於大明,日月可鑒啊皇上!”呂調陽頭搗如蒜,已經發出了哭腔。

朱翊鈞第三次重拍桌子:“日月可鑒?還用日月?朕看連狗撒泡尿都能自己照明白了,你就是想朕死!”

如果說皇帝的前二次拍桌子,呂調陽還有些僥幸地認為是在嚇唬自己,這第三次重拍桌子,而且這句“你就是想朕死!”讓他徹底崩潰了。

明哲保身!這是官場裏最難學的,也是最頂級的智慧。

呂調陽自認為領悟這番頂級智慧還是不錯的,混跡官員二十年,談不上風生水起,卻也是穩步前進。

特別是那天在扳倒高拱的朝堂上,那麽緊急的時刻,自己根本判斷不好首輔和次輔兩個陣營的勝負概率。雖然說登基之後皇帝叫著自己和張居正一塊用過膳,是很明確地讓他倆捆綁在一起,但皇帝並沒有給予他任何承諾,所以那天的遲疑,是他明哲保身的一貫表現。

要不是皇上意味深長地看自己一眼,自己是不會賭這一把,站到張居正身後去的。

還好這一把賭對了!

可是,今日這小皇帝是怎麽了?上來就翻舊帳不說,句句都是殺頭滅門之話,句句不離“死”字!

難道皇帝是對自己那天的遲疑很不滿意,今天是來找後帳來了?

呂調陽感覺自己全身都癱軟了:“臣不敢!臣真的不敢!”

“你不敢!你看了這兩個密折,心裏明明有了主意,可你竟然不說!現在都是什麽時候,火燒屁股了!可你還想和稀泥,兩邊都不得罪!你非得讓黃河水彌漫到京城來,把皇宮都淹了?還是想讓這些饑民越鬧越大,把朕的江山,還有你的腦袋瓜,統統砸爛?”

皇帝用手指著呂調陽的鼻子,越說越激動,火氣絲毫沒有減弱的意思。

呂調陽恍然大悟,原來皇帝在這兒等著我呢!還好不是來找後賬的,他隻是想知道這件事的一個孰是孰非而已!

罷了罷了,看來我今天不說出這倆人誰對誰錯來,皇帝是肯定饒不了我了!可憐我當了二十年老好人,裝了二十年糊塗了,看來今天是再也裝不下去了。好好好!我也就豪情壯誌一把,當一回痛快人!

呂調陽抬起頭來,剛才的畏懼和哭腔全沒了,有的是一絲近乎壯烈之悲涼:“皇上!您真的想知道?想聽真話?”

“當然是真話!”朱翊鈞知道差不多了,心裏樂開了花,他本來想再說上一句:“你隻要說出來,朕就賜你無罪!”但想了想還是忍住了,還是決定以沉默繼續給呂調陽施壓。

呂調陽見皇帝不說話了,眯著眼睛看著自己,明顯感覺到了這種沉默帶來的壓力,於是使勁咬了咬牙:“好吧!我說!”

“依臣之見,朱衡大人這封密折為真,王懷遠這封為假!”

“噢?為什麽?”朱翊鈞終於聽到了自己最想聽到的話,他把呂調陽攙了起來,並排在椅子上坐下。

呂調陽半側著身子,但一字一句地說得很清楚,邏輯思維也很縝密:“皇上!朱大人絲毫沒提困難,說明他早將生死置之度外,決心全力治水,以死報國!而王懷遠說的這些,其實步步都是針對朱大人的,他的目的不是治水,也不是賑災,而是想讓皇帝失去對朱衡的信任,即便不治朱衡的罪,也把他調回京城,平息事態!”

“哦?”,皇帝聽出了興奮點,“你說說看!王懷遠說的這些,都意味著什麽?”

“皇上!王懷遠說的三點,全是扯蛋!”

“第一點,說朱衡逼人去當奮勇隊員送死。您隻要派一個人到現場去看看,朱衡帶著這些奮勇隊員抗災之時,他是站在隊伍前麵還是後麵?如果站在前麵,就說明他自己都不怕死,怎麽可能逼人去送死!如果站在後麵,就說明他是真的逼人送死,他正在後麵監督!”

“嗯!有道理!”皇帝頻頻點頭。

“第二點,說他不請示不報告,獨斷專行,這肯定是汙蔑!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如果這樣緊急的事情還需要請示報告才能行動,那洪水就真的快淹到皇宮來了!所以,王懷遠這麽說,旨是在挑撥離間,想讓您對朱衡失去信任!”

“繼續說下去!”

“第三點,偏離抗災重心,這更是驢頭不對馬嘴!朱衡是工部尚書,當然應該第一位是修複大堤,堵住水患。至於發放賑災款項和派兵鎮壓,這些都不是工部的事情,是戶部和兵部的事情,朱衡根本管不著!這就是在無中生有,而且……”

“而且什麽?別賣關子,說下去!”

“而且王懷遠為什麽單單提這兩項,看似關係民生,為國分憂,其實都不是,他的目的,隻是為了錢!”

“為了錢?”

“對!皇上!您想想,為什麽要把重心放在發放賑災款項上?無非是想過一道手,多貪多占!十兩銀子,至少占去八兩九兩,有一兩能發到災民手中就不錯。到時候,再繼續說賑災款項遠遠不夠,再繼續伸手向朝廷要錢,繼續十貪八九,多吃多占!”

“還有,為什麽要把重心放在派遣軍隊鎮壓變民上?就是想掩蓋事實真相,把真正需要救護的老百姓全趕跑,甚至……,甚至殺良冒功!”

“殺良冒功?”

“對!明明是災民,非說成是變民!不給災民錢,救災民於水火,反而殺災民去冒功領賞,說剿滅多少多少土匪,殺了多少多少變民!其實哪裏是土匪和變民,全是手無寸鐵的良民!”

朱翊鈞完全震驚了,看來大明朝的吏治已經到了岌岌可危、勢如累卵的時候了,居然殺良冒功這樣的事情都幹得出來,這些還是出自於一個省級行政長官如此冠冕堂皇的口中!這樣的國家,還有希望麽?

他站起身來,雙手扶著呂調陽坐好,然後向著呂調陽深深一拜:“先生在上,讓朕今天真正了解到了真實情況,受益匪淺,請受朕一拜!”

呂調陽急忙跪倒:“皇上!萬萬不可,折殺微臣了!”

皇帝扶起呂調陽,嘴裏已是唏噓不已:“先生,剛才朕是在逼先生說實話。還有,朕想逼出先生身上那種久違的豪氣!眼下大明危在旦夕,如果沒有這種豪氣,再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下去,就要亡國滅種了啊!”

呂調陽也真正被感動了:“皇上!您是真正的聖明之君!微臣從今天開始,再不虛與委蛇,照您說的,象朱衡大人那樣,勇擔道義,誓死報國!”

皇帝笑了:“實不相瞞!三輔顧命大臣高儀在隱退之時,隻向朕推薦了你一人!”

呂調陽的眼裏閃過一絲惋惜之色:“高大人!他隱退了?那將是我大明一大損失啊!”

皇帝緊緊盯住呂調陽的眼睛:“是的!不過,呂先生,你可要記住,就象你最後說的,這是明顯的一黑一白的事情,你可不能再說成二者皆灰,非黑即白的話來了!”

“微臣遵旨!”

“好!”朱翊鈞剛才瞬間作了一個決定:“朕來問你!呂先生!朕準備派你去現場看看,密訪一下,看一看前方現場的真實情況,好不好?你就去給朕看看,朱衡到底是站在奮勇隊的前麵帶頭拚殺,還是站在隊伍的最後作那個奪命監工,好不好?”

“好!臣也想去看看,臣的判斷是不是準確?”

皇帝這時把書房牆上掛著的寶劍摘下來了:“呂先生!這把寶劍朕沒用過,贈給你!這就是你的尚方寶劍!你這次去,朕隻要一個人頭回來,要麽是朱衡的!要麽是王懷遠的!朕要你查明真相後,斬立決!先斬後奏!”

“臣呂調陽謹遵聖旨,一定不辜負聖上所托!”

“好吧,你走吧。馬上啟程!另外,如果真像你說的,派出去的部隊都在殺良冒功,你也可以用這把寶劍,見一個殺一個!”

“是!皇上!臣走了,皇上保重龍體!”

皇帝揮了揮手:“你走吧,不過朕告訴你一個秘密!派到決口一線的十萬軍隊,是朕派去的,但朕沒有讓他們鎮壓變民,而是讓他們上堤搶險,你這次去,發現有不搶險而仗勢欺人的兵將,同樣可以先斬後奏!”

“我主聖明!有此等明君,何愁天下不太平,我大明興旺有望了!”呂調陽磕頭向皇帝拜別。

看著呂調陽出了門,朱翊鈞這才略微放鬆一口氣。這時才感覺到手火辣辣的疼起來,一看手掌都拍紅了。

不白拍!三讓其位,讓出了坐穩皇位。三拍桌子,拍出來一個國家棟梁,還拍出來一個大明之光亮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