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高儀放慢了語速,“呂調陽為人做事都和張居正很像,但他更正直,也更樂於助人,他也有自己的獨立想法!而實際上,張居正的人緣並不好,包括工部尚書朱衡、戶部尚書王國光,都與張居正不和。但呂調陽的人緣很好,那天在朝堂之上,很多大臣都是因為呂侍郎的原因,才選擇了站在張居正的身後。”

皇帝聽到這,知道高儀心中也清楚那天朝堂上的底細,不由得點了一下頭,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如果陛下將呂調陽提升,張居正一開始肯定不會反對,眾大臣肯定也會讚成。時間一長,呂調陽肯定會得到大部分大臣的擁戴,而逐漸形成和張居正分庭抗禮之局麵!”

皇帝這下明白了,心裏不禁讚歎高儀的深謀遠慮:“原來是這樣!多謝高愛卿,最後這番話我記住了。愛卿放心回家養老吧,我一定會多多關注這個呂調陽。如果以後朕還有什麽不明白的,朕就去找愛卿幫忙!”

高儀向皇帝跪倒拜別:“不敢當!陛下以後但凡有用得著微臣的地方,臣一定用盡全力,萬死不辭!縱然粉身碎骨,也不能報答皇上對臣的肝膽相照。”

皇帝把他攙扶起來,一直送到宮門外:“肝膽相照,這個詞語好!高老先生一路走好!”

高儀跪謝,一直目送皇帝離去。

等皇帝已經走了很久,他才從宮門外的大台階上起身。時間已近黃昏,夕陽拉長他孤單的背影,越來越長。

……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每天都是一大早,朱翊鈞就起來了,每天都在書房裏泡著,不知不覺就是一天。

不過,就在第二天上午,他去跑茅房的時候,發現馮保已經把廁紙給換上了,水台是第三天下午做好的。

皇宮裏從此有了循環經濟的雛形。

這個馮保,執行力還是挺強的。在洗完手用紙擦手的時候,他當著下人著實表揚了他一下。話說回來,這還是由於皇帝的權威使然。一言九鼎,誰敢不聽!

……

這天一大早,他用了早膳,又進了書房,但總覺得心裏有事放不下,於是急忙喚來了馮保:“大伴兒!已經好幾天過去了,山東德州有沒有加急快件來報?決口的情況如何了?”

馮保拿出兩個密件折子遞給他:“主上寬心!朱衡大人已經趕到德州,正在組織軍民築堤。太傅已經派出戶部組成一個分隊,帶著銀票快馬前往德州。李成梁、葉夢熊將軍率領的十萬兵馬,也已經從遼東出發。”

皇帝拿起一封密折,撕開來看,是工部尚書朱衡報來的八百裏加急。

“聖上鈞鑒!山東德州已經成為一處澤國,大批良田被淹,村莊衝毀,家人失散,慘不忍睹。臣朱衡不才,已經帶領部分奮勇之士組成敢死隊,在決口處三裏外修建子渠,準備將大水逐漸導入原來河道,再想辦法重修大堤!”

看完以後,他不禁對這個務實幹事的朱衡有了強烈的好感。

第一,這個朱衡沒有一絲叫苦,說的慘不忍睹,是事實。

第二,他已經開始行動,修建子渠,率先疏導,把大水導入原來河道,雖然未經請示,但事態緊急,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這是大將之風。

第三,這是個奮勇當先的主兒,還親自擔任奮勇隊隊長。這樣的人,在現代都難得一見。

第四,他沒有說一句困難的話,想的隻是替皇帝分憂。

這樣的好官兒,打著燈籠都難找。

奇怪的是,張居正居然和他合不來,難道這樣的好官不是張居正應該團結的對象麽?還是張居正本來就難於容人?

難道真象高儀說的那樣,張居正隻是看上去平易近人,其實極難相處?

想到這兒,朱翊鈞已然是一半歡喜一半擔憂,又拆開另一封密折來看,是山東布政司王懷遠寫的,也是八百裏加急。

“我主萬歲!臣王懷遠鬥膽向皇上越級密奏!臣參奏工部尚書朱衡,雖然朱衡原來在山東擔任過布政司,是我的老上司,老前輩。但他這幾天到了決口一線後,種種行徑令人發指!如不及時將其製止,山東必然大亂,威脅京城安全,所以微臣不得不越級參奏,讓皇上早有防範!”

“嗬嗬”,看到這兒,他氣得笑出了聲,“就這麽兩個密折,還出來完全不同的聲音了。”

說完看了馮保一眼,馮保卻隻是陪著笑了一聲,沒往前湊上來看密折的內容,垂手立在一邊。

密折隻有皇帝能看,其他人一律不行,如若偷看,就是殺頭之罪!

這也是各個大小官員敢於通過密折相互攻訐的主要原因,表麵上和和氣氣,背地裏卻各懷鬼胎。稍有衝突,掉過頭來就在皇帝那兒參你一本。

當然上密折也是有規矩的,今天這個布政司就是越級上密折,因為布政司的頂頭上司是巡撫,他沒向巡撫報告,直接報告給了皇帝。

雖然布政司代表省一級政府,但隻要脫離直接管製,就是越級!

當然現在是非常時期,可以允許越級上密折,但也說明這個王懷遠是鼓足了勇氣,冒了殺頭危險上的折子。

朱翊鈞來了精神頭,坐下來細細看著王懷遠的密折:“臣參奏朱衡第一條,不顧當地官員死活,威逼原來政見不同的人組織奮勇隊,表麵上是救災,實際上是打壓異己,讓人前去送死!”

“第二條,朱衡獨斷專行,不請示不報告,也不征求大家意見,執意修建引導子渠,盡管大家極力反對,他卻仍然固執己見,導致眾人離心離德。”

“第三條,朱衡將關鍵放在重修大堤上,其實於事無補,做無用功。既然黃河決口改道,應該順應河流,依河建堤。河已決,再修會再決!他這是典型的偏離根本!應當將所有重心集中在發放賑災款項、組織軍力鎮壓變民、全力維護社會治安這三條之上。”

好嘛!要按照王懷遠的三條說法,這朱衡根本不是好官,是的的確確一個大惡人,殺一百次頭都不解恨!

該聽誰的?皇帝感覺到了棘手,有些不知所措。

他突然有了一個主意,抬起頭來看著馮保:“大伴兒!替朕悄悄將吏部侍郎呂調陽請來,注意機密,不要讓任何人知道!”

“是!”馮保應聲往外走,但臉上還是掠過一絲驚訝之色。皇上要召見哪個大臣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為什麽要秘密召見呂調陽?

但皇帝聖旨既下,絕不能違。很快,呂調陽來到上書房給皇帝磕頭,皇帝扶他起來,讓馮保親自去把李太後請來。

馮保應聲而去,但在內心感覺到了一絲很強的驚懼。

這還是皇帝第一次故意支開自己去接見其他大臣,雖然說去請李太後前來一點問題都沒有,但非讓自己親自去請,擺明就是讓自己不要參加密談!

難道少帝一親政就不再信任我了麽?馮保越來越覺得朱翊鈞難以捉摸了。

其實馮保忘記了,朱翊鈞可沒忘記,那天馮保帶著工部侍郎張明義來報告黃河決口要情,朱翊鈞對官員失和之事拍桌子發了火,結果在來的路上張居正就想好了對策,說一定摒棄前嫌,戮力同心,這一定是馮保告的密。

雖然他後來撫慰了馮保幾句,但現在要培植與張居正抗衡的人,再有告密可不行!所以,他堅決支開了馮保!

“呂大人!”

“臣在!”

“你看看這個!你說說,我該相信誰?”皇帝說完,把兩個密折都遞給了呂調陽。

第一次看到皇帝專用的密折,呂調陽有些誠惶誠恐,他仔細看了兩個折子,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麽,卻又一下子緊閉了嘴唇,一言不發。

“說吧!朕恕你無罪,可以暢所欲言!”

“多謝聖上!”呂調陽一躬到底,把折子放回書桌上,“臣認為,兩個人說的都有道理,朱大人不辭辛苦趕往一線,親臨指揮;王大人指出的賑災事務重心也很有道理,很有可取之處。”

皇帝緊盯著呂調陽的眼睛:“就這麽多?”

“就這麽……這麽多……皇上!恕臣愚鈍,不能理解皇上所想,一切以皇上判斷為準!”呂調陽結結巴巴,不清楚皇上的真實意圖,手都不知道往哪兒放。

皇帝突然一巴掌打在書桌上,把呂調陽放回桌上的兩個折子都拍得掉到了地上:“呂調陽!你可知罪?”

呂調陽急忙跪倒,拚命磕頭:“臣有罪!臣身為朝廷大員,不能替主上分憂,請皇上治臣死罪!”然後誠惶誠恐地把兩個折子揀起來,重新放回書桌上。

“死罪?你還知道自己犯的是死罪?我看你是死到臨頭都不知道棺材朝哪邊放!死罪算是輕饒你了!如果朕是你,朕會自行申請滿門抄斬,誅滅九族!”朱翊鈞手掌拍得生疼,眼裏已經噴出了火!

呂調陽嚇傻了,從來沒見過皇帝對人發這麽大的火,而且出口就是誅九族的重罪,看來小皇帝真的是怒不可遏了。

“皇上息怒!微臣死微不足道,別氣壞了皇上的身子!”

卻不曾想,皇帝又是一拍桌子,兩個折子又掉到了地上:“呂調陽!事到如今,你還在這跟朕繞圈子,你以為朕跟你開玩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