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亨非常意外,慢吞吞去收拾桌子上的銀子,並沒開口要借銀子。袁叔永倒早料到一樣,也不說去給元亨幫忙,隻是看著莫天悚很古怪地笑。淩辰還有些不服氣,氣哼哼坐下來。

何戌同一如既往顯得沉默,一聲不吭幫忙元亨收拾銀子。胡亂將銀子包裹好就要和元亨、袁叔永一起離開,莫天悚叫道:“小同,你留下!”

元亨冷哼道:“你還是不放心,要背著我問何總管!”

莫天悚啼笑皆非道:“我用得著嗎?我去泰峰就和小同在一起。真想背著你問他,什麽時候不可以?順便說一句,你若是想離開,麻煩先告訴我一聲。不然你就算是去了天涯海角,我也要把你抓回來,用暗礁處罰jian細的方法處罰你,保證你這輩子都別想再用自己的雙腿走路,用自己的眼睛看東西!”

元亨愣一下,漲紅臉吼道:“莫天悚,我還沒有賣身給你!”

袁叔永則一把拉住元亨,微笑道:“三爺,誰說我們要走了?你放心,我們不會離開你的!”

元亨用力推開莫天悚,勃然叫道:“師兄,苗苗是苗苗,你用不著……”嚇得袁叔永一把捂住元亨的嘴巴,將他硬拽出去。莫天悚莞爾,袁叔永絕對是對貓兒眼圖謀不軌。

淩辰猛然醒悟,拍桌子嚷道:“對啊,小兔崽子若不是想離開,不會把所有的銀子都要回來。不過三爺,你為何要留著他?”

莫天悚歎道:“我其實也不知道自己留著元亨做什麽?小同,幫元亨放貸的是不是不正不中?”

何戌同愕然點頭,忍不住問:“三爺怎麽可能猜出來?我知道我們錢莊不做那種昧良心的高利貸生意。可元亨的銀子盡管沒多少,搶錢莊的生意也不好。拿著元亨的銀子正不知道怎麽辦的時候,被穀總管發現。穀總管就要了去。真的沒用錢莊的名義,是穀總管又托自己的朋友去放的高利貸。就是因為多了一道轉折,昨天元亨說要拿回銀子,一直拖到今早穀總管才把銀子送過來。”

莫天悚苦澀地笑一笑,真不知道自己為何要留下元亨。曹橫死了,幽煌劍也沒了,留下元亨似乎就等於留下了過去的日子。也許他應該把過去的事情真正放下,讓元亨離開?可三玄島的問題始終沒解決,元亨從前畢竟和典白合作過,說不定就能有什麽用處。穀正中一直很討好元亨,但元亨顯然還是沒忘記和他的仇,銀子寧可拿給何戌同,也不拿給穀正中。搖搖頭,拋開雜亂的思緒,心思回到生意上來。

莫天悚這次進京,最主要是幫助羅天討要權力,另外也想整頓整頓義盛豐。有張惜霎時不時去搗亂,義盛豐的生產始終有點混亂。昨天穀正中和文功林都是一提到張惜霎就滿肚皮的火,埋怨莫天悚會去和羅天合夥。莫天悚感覺他們兩人都太不冷靜,特別是穀正中,本該安慰文功林的,卻和文功林一起發牢騷,義盛豐的事情能辦好才怪!有意換老成持重,脾氣溫和的何戌同去義盛豐,留下何戌同是征求意見的。何戌同並不同意莫天悚這樣做,說一陣子也沒結果。

快中午的時候,莫桃終於回來。莫天悚急忙問他宮裏的情況。

莫桃長歎道:“萬歲爺什麽都沒說,但我看他沒想讓羅天繼續留在海邊。天悚,我們在海邊剛剛把基礎打好,真換人的話,一切又得重新來過。”莫桃所說的基礎就是指“革渡船,嚴保甲,搜捕jian民。”他們剛剛把與倭寇有聯係的“jian民”大致排查出來,抓了一部分,也留了一部分沒抓隻是監視起來。這些jian民很多都有財有勢,正是羅天最招人恨的地方。換一個人去海邊,很可能前功盡棄不說,還可能把抓了的“jian民”也放出來。

莫天悚輕聲道:“你先別著急,看看皇上的態度再說。”

皇上的態度一點也不好,第二天就派人去下詔讓羅天回京說明情況,好在他也準了左都禦史的折子,同時還派人去緝拿浙江海道湯時哲進京。

莫天悚的感覺多少要好一些,可莫桃著急得不行,沒心思在京城多住,趕著回去給羅天報信。

此後莫天悚又進宮兩次,皇上卻隻肯和他談風花雪月。莫天悚不僅沒機會幫羅天求情,連齊元敬的事情也沒機會提。龍趵又回薊州去了。莫天悚托他給曆瑾帶了一封信。

神樂觀剛派人將玉姑接回去,忽然又被裏長找去,又是不準他們收留玉姑的事情。這回神樂觀的冠主真不知道怎麽去和玉姑開口,將事情拖了幾天。裏長不住派人來催促,神樂觀主隻好吞吞吐吐去對玉姑說了。

關曉冰和何亦男都是忍無可忍,聯袂去泰峰找莫天悚沒找著,又一起找來莫府。

央宗不喜歡莫天悚再討小,但有其他女人來指責莫天悚她也不能忍受。指示女兒放出白癡,將兩個“多管閑事的野蠻女人”嚇出莫府,與達娃兩個人都是得意洋洋的。

可從來都難得發脾氣的倪可卻闖進皇宮,眼淚汪汪地對皇上道:“妾既然早已不是公主,皇上就不要再管妾的家事,集中精神好好處理好朝廷的大事!皇上若真疼小妹,就聽天悚一次。天悚恨羅天入骨,尚能捐棄前嫌,為的難道不是皇上的江山社稷?”

皇上很意外,也很生氣,正要斥責,皇後得到消息趕來,將倪可拉走了。

晚上,皇後輕聲勸道:“三爺從來沒想過要討玉姑進門,萬歲何必枉做小人?臣妾已經讓曆公公出宮一趟。萬歲不要再幹涉。”

皇上歎道:“這事以後就讓天悚自己去處理。”

關曉冰和何亦男在泰峰沒找到莫天悚,乃是因為杭誠先一步來到泰峰,將莫天悚請到自己府上去見玉姑。莫天悚也意識到躲不是辦法,此事終究要他出麵去解決。

應該說莫天悚自從認識玉姑以後,一直對玉姑很有好感,但也僅僅隻停留在好感上。他是很喜歡和女孩子說說笑笑,也不反對在外麵逢場作戲,但主動去追的女人就隻有梅翩然一人。可惜被傷得實在太深,再也沒勇氣去接受新的女人。

杭誠將莫天悚送到暖閣的門口就離開了。

莫天悚如臨大敵一樣整整衣襟,深深吸一口氣,才推開虛掩的房門,聞到一股馥鬱檀香味。xian開厚厚的門簾,就看見玉姑穿著道裝盤腿坐在炕桌前,很專心地用一把精致的小榔頭在炕桌上小砧子上敲鬆子吃。聽見門響,玉姑回頭看一眼,全無尷尬之意,淡淡笑著道:“來了?自己坐吧!吃不吃鬆子?”

莫天悚搖頭,在玉姑對麵坐下,仔細考慮該如何措詞。

玉姑道:“你不用說,我知道你的意思。我準備到各處去走一走,累了的時候就回上清鎮去。聽說你這段時間和羅天言歸於好。求你一件事好不好?在方便的時候,幫我救出師傅。”

莫天悚很意外,訕訕地道:“上次你幫我一個大忙,我本來就該幫你救出師傅,隻可惜羅天不是那樣好對付的!”

玉姑笑著道:“所以我說在你方便的時候呢!這事我努力這麽多年都沒成功,知道急也沒用,隻要三爺能將此事放在心上就可以了!”

莫天悚肅容道:“給我三年時間,我一定救出你師傅!”

玉姑點頭,語氣淡淡地道:“我相信你!你是要等驅除倭寇以後。此事艱難,的確不該因私妨礙。我支持你!孫子曰:昔之善戰者,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我最欣賞你的地方就是伺機才動。你之所以成功,就因為你總是非常耐心地保存實力,一直等到時機成熟才出動,然每出必中,戰必勝,攻必克!我會回上清鎮等你的好消息。”

莫天悚很感動,勉強笑一笑,輕聲問:“為何突然決定回去,是不是因為……”話剛說一半,想到這雖是皇上的意思,也算是他把人家趕走的,不好意思再說下去。

玉姑抿嘴微笑道:“三爺別想岔了!是無涯子讓我幫忙尋找宇源。”

莫天悚勃然大怒道:“無涯子找你?他是不是告訴你可以用你師傅做一個交換的條件?”

玉姑失笑,柔聲道:“古之所謂豪傑之士者,必有過人之節,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見辱,拔劍而起,挺身而鬥,此不足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挾持者甚大,而其誌甚遠哉也。在我心裏,三爺乃真豪傑也,何必學那些見辱拔劍的匹夫?”

莫天悚忿忿地道:“忍也得有個底線!羅天也就罷了,連無涯子也是如此不分是非!我已經一讓再讓,他們卻步步緊逼,真以為我怕了他們?一會兒我就去槐樹胡同,找無涯子問個清楚明白!”

玉姑幽幽道:“聽說湘西狼兵火並鬆江水師,皇上召羅天回京,羅天岌岌可危。三爺和羅天素有嫌隙,倘或因我又使海邊人事動蕩,勢必牽連剛有起色的抗倭大業,就是我之罪過;中乙道長找過三爺多次,三爺都不肯去槐樹胡同,也許無涯子此舉就為讓三爺去找他呢?讓三爺因我而放棄一貫的堅持,也是我之罪過;無涯子老前輩知古察今,對所有的人和事都洞若觀火,若我師傅不是貓妖怨魂,昔日又曾造下罪孽,今日我救她還有如此艱難嗎?現在正一道和三玄極真天勢同水火,無涯子想找宇源,不過是想尋一解決之道也!若三爺堵塞此路,正一道和三玄極真天永遠不能和解,豈非同樣是我之罪過?再增此數孽,我師傅怕永遠也難見天日!”

莫天悚又尷尬又感激,隻得老老實實坐著不動,想解釋幾句,卻又覺得是多餘,感覺甚是尷尬,也伸手拿起鬆子來吃。他的指力非常厲害,不用錘子和砧子就可把鬆子捏開。

玉姑感慨地輕聲道:“曾經見過羅天的指力,捏核桃不在話下,捏鬆子恐怕力有未逮。最佩服的就是三爺不管做什麽都遊刃有餘!子曰:君子有三戒:少之時,血氣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壯也,血氣方剛,戒之在鬥;及其老也,血氣既衰,戒之在得。常以此自省。雖未老,但還是覺得這三戒中戒得說得最好。很多時候都不是得到越多越好,我們應該學會拋棄和放下。我們努力一生,收獲友誼,收獲情感,收獲金錢,收獲功勳,固然很好,然不該為這些東西所累。不要以為你付出了就一定應該得到你所想要的東西。舉個最簡單的例子來說,子女有子女的見解和方法,沒按照父母的意見做,未見得就是不孝順。父母總記著生養之恩而苛責,很可能把子女變成陌路。其實放下所謂的恩典,嚐試和子女做朋友,收獲友誼也是一種相處之道。隻要和美,形式並不重要。三爺說是嗎?”

莫天悚完全不知道說什麽好,玉姑是羞澀的,也是含蓄的。正因為這份羞澀和含蓄,他知道玉姑也是有憧憬的。可惜很多東西他就是看不開也放不下,隻能是輕輕歎息一聲:“知道什麽是人生最美妙的境界嗎?七個字,‘花未全開月未圓。’一旦花好月圓,就是走下坡路的開始。”

玉姑多少有些黯然地微微笑一笑:“三爺永遠都是那樣會說話!不過你說得可真好!舉世而譽之而不加勸,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內外之分,辯乎榮辱之境,斯已矣。不管別人怎麽說,我是明白三爺的。不知道今後能不能算三爺的一個知音?”

為玉姑的事情,莫天悚身邊所有的人都在指責他,包括莫桃都在說他,可惜他遠遠做不到“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一直為此事煩惱沮喪。玉姑娓娓的輕言淡語解開莫天悚總憋在心裏的心結。真乃佳友益友也!從前他竟沒發現玉姑的好!莫天悚不免惆悵:“我們當然是知音。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

玉姑抿嘴微笑道:“人生不如意常八九,古今難全,不妨常想一二!”

和紅葉很相似的理論。不如意的事情雖然多,但常常想著那快樂的“一二”事,人生也就變得美妙了!莫天悚驚訝地發現玉姑的見解很精辟,心態也特別平和,不知不覺就被她吸引,早沒了剛進來時的尷尬。在馥鬱的檀香中香甜地剝著鬆子,和玉姑順著這樣的話題談下去,一直到中午杭誠來邀請他們一起去用餐,才知道他已經和玉姑談了一個多時辰。

飯後,杭誠也加入到他們的談話中。一直到傍晚時分,莫天悚才意猶未盡告辭離開。杭誠親自送他出門,莫天悚見玉姑沒跟出來,實在是忍不住,將杭誠拉到角落裏,壓低聲音問:“大人為何不把玉姑接到自己家裏?”

杭誠苦笑:“曾經有過這樣的念頭,但玉姑沒這心思。我非常敬重她,不敢褻瀆她!真奇女子也!想必三爺也有同感,能得此佳友,人生之大幸事也!難道還不知道滿足嗎?”拱手和莫天悚道別。

早就等得萬分無聊的淩辰帶著八風迎過來,非常納悶地問:“三爺,你不是不打算迎娶玉姑過門嗎?怎麽和她這麽多話說?”

莫天悚仰首輕歎道:“男人和女人也可以做知己!”遲疑片刻,“淩辰,你立刻去幫我辦一件事好不好?玉姑要出遠門。你去找小同拿一千兩,不……五千兩銀子給一個叫做沈榮貴的人,讓他去跟著玉姑。”

淩辰愕然道:“沈榮貴我知道,可你為何要給他這麽多銀子?我看玉姑不是用銀子可以收買的人!”

莫天悚不由得又歎息一聲:“我沒想用銀子收買玉姑。可惜我除銀子以外,沒有任何東西可以給她!你囑咐沈榮貴,好好照顧玉姑。”

淩辰瞄莫天悚一眼,嘟囔道:“用得著這麽複雜嗎?”招手叫來滔風和熏風一起離開了。

回去以後,莫天悚總覺得該為玉姑多做點事情,猶豫一陣子,讓吩咐八風去把元亨找來。

有上次銀子的風波後,元亨和袁叔永雖然都沒離開莫府,可總一大早就自己跑出去,天黑才回來,成為在莫府白吃飯的編外人員。淩辰對他們非常不滿意,莫天悚卻道:“他們就天天跟著我,我也從來沒派過他們任何差事,就由他們去吧!”

淩辰更加不滿意,不過莫天悚已經發話,他也不好再明著去找那兩人,於是派人暗中監視。不久就知道元亨和袁叔永每日早出晚歸,竟然是下鄉去收購瓜果蔬菜賣給扶醉歸等一些酒樓飯鋪,拚了命地掙銀子。不過他們這樣一天顯然是掙不了多少銀子的。一個月五兩銀子雖然算不得很多,已經足可以養活一大家子人。莫天悚並沒有虧待他們,且他們把銀子交給穀正中放貸,既輕鬆還掙得更多。淩辰覺得他們是故意寒磣莫天悚,就想去教訓他們一頓。覺得莫天悚始終對這兩人極其特殊,淩辰不敢私下行動,又跑去問莫天悚。

莫天悚還是道:“由他們去吧!你日後也別再讓人跟著他們。”但在第二天,莫天悚自己卻把袁叔永和元亨叫到麵前,說要每個月給他們增加二兩銀子。

元亨非常傲氣地一口回絕,袁叔永倒是有些舍不得的樣子。莫天悚聽見袁叔永剛跨出門檻就小聲埋怨元亨:“你知道淩辰一年最少拿多少銀子嗎?兩千兩。憑我們兩人的武功才學,就算比八風多拿一點也不為過!”元亨怒道:“人家根本就沒當你是自己人,讓你做過什麽事情?每個月白白施舍五兩給你還不夠?”

此後,這兩人還更是早出晚歸,莫天悚又已經兩天沒見著他們的麵了。這次估計他們也不會太早回來。果然,在書房等了好長一段時間,門口才傳來敲門聲,是袁叔永:“三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