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慧輕聲道:“三爺,三更都過了,夫人和小姐都在家裏等你!”

淩辰則氣憤地道:“治好龍王又來害我們嗎?”

梅翩然一直低著頭隻看地麵。孟道元站在門口,默默地看著院子裏的這些人。

莫天悚猶豫片刻,跳下馬背,沉聲道:“淩辰,你先回去,告訴倪可,我明早再回去。田慧,你和我一起留下。”

淩辰又氣又急,一把拉住莫天悚叫道:“三爺,想想你在飛翼宮過的日子!想想家裏的荷lou夫人!想想你剛剛才出世連名字也沒來得及取的兒子!再想想你大哥大嫂和老夫人……”

莫天悚絲毫沒道理地爆發出來,大聲咆哮道:“滾!別在我麵前指手畫腳的!”

淩辰跪下,緊緊抱住莫天悚的雙腿,沉聲道:“你殺了我吧!追日就是擔心你和孟夫人糾纏不清……從前泰峰和暗礁也是好興盛,就因為你去飛翼宮找孟夫人而毀於一旦;現在泰峰和暗礁剛剛好一點,你還想讓一切再一次毀於一旦嗎!”

田慧也跟著跪下來。八風於是也呼啦啦跪下一大片,隻剩下莫天悚和梅翩然鶴立雞群。梅翩然麵無表情,甚是還帶著笑容道:“紅顏禍水!”莫天悚靜默良久無法下決定。

孟道元來到院子中,緊緊摟住梅翩然的腰,目光中充滿憐惜。梅翩然微微顫抖,卻沒有推開孟道元。莫天悚猛地推開淩辰,再一次翻身上馬,繞過滿院子的人絕塵而去。淩辰和田慧都長舒一口氣,紛紛上馬,追著莫天悚回去了。

小院一下子變得空曠而寂靜。梅翩然驀然伏在孟道元的肩頭上號啕大哭。

孟道元還從來沒見過梅翩然如此無助,竟湧起一片柔情,將兩人的距離拉近許多,輕聲道:“也許這話不該我來說。現實終究是現實,沒有幻想絲毫立足之地,大家早就過了拋開一切去追求愛情的浪漫年紀,不管是你還是天悚又或者是我,身上都有一副枷鎖。無論你有多麽生氣,也沒辦法丟下你爹不加理會,天悚也是同樣的,不可能放棄泰峰、暗礁和妻兒。別怨恨天悚。外麵的世界的確很精彩,但這世界再精彩也不是我們的世界。帶著孟恒跟我一起回聽命穀好不好?”

梅翩然又一次被孟道元的深度折服,點頭哽咽道:“我不能不管我爹。天悚說得對,三玄島一定有辦法救我爹。天亮我就去一趟槐樹胡同。”

孟道元憂心忡忡苦笑道:“三玄島怎麽可能幫我們?”

軟弱已經離梅翩然遠去,她又變成從前那個冷靜而睿智的人,冷笑道:“天悚始終懷疑我和三玄島有交易,走得實在太急了!元亨從前根本就不認識典白,又是跟著我爹的人,典白若不是得到無涯子首肯,有什麽理由如此勞神來幫助元亨?雪蛆毒性不烈,直接用我爹根本就不怕。然而經過如此一番轉折,爹還真就象天悚說的那樣,再也離不開這道要命的毒菜,連我的提醒也不肯相信,一直鬧著要吃!元亨毒術粗淺,典白乳臭未幹,不見得能想出如此高明的下毒手法!袁叔永從前就曾經好幾次跟隨元亨去秋水軒取菜,又多次嚐過那道甜燒白,從來沒發現過問題。這次若不是事先有天悚的提醒,小永事先埋伏在秋水軒看見典白,我們還無法知道有問題的不是燒白,而是鵪鶉!這事當真奇怪得很!三玄島曆來不收島外之人,以中乙和玉麵修羅的交情再加上幽煌劍,中乙都是情願和映梅打架也不肯收玉麵修羅之子當徒弟,當初為何會不顧無涯子的反對收羅天當徒弟?還把隻有島主才能學,三玄極真天的最高道法元元雷燁也傳授給羅天,原因也很是耐人尋味啊!正好無涯子不在,相信中乙是不會拒絕給我幫忙的!”

莫天悚回到莫府已經差不多快五更了。到處都燈火通明。何戌同在書房裏整理最近的文檔賬目。莫天悚原本是計劃今夜把該處理的事情都處理完,在門口看一眼,也沒心情,隨便道:“小同,把最緊急的選出來,一會兒我再過來。”轉身回到房間裏。

倪可果然也沒有睡,就連莫霜飛也沒有睡,睡眼惺忪地陪著倪可一起。莫天悚走過去將她們母女緊緊抱住,喃喃道:“沒事的,沒事的!我永遠隻和你們在一起,再不去找別人!霜飛,爹走後你要好好照顧你娘,知道嗎?”

莫霜飛實在不怎麽聽得懂,就感覺莫天悚很絕望,而她見到的莫天悚素來是意氣風發,指揮若定。畢竟是父女,心裏便也難受得很,瞪著大眼睛遲疑道:“爹,你不回來了嗎?”

莫天悚一愣,又喜又悲,抬頭朝倪可看去:“聽見沒有,霜飛叫我爹了!她希望我回來!”就怕失去一樣將霜飛緊緊摟在懷裏:“不,爹很快就會回來。爹處理完你鳳飛大哥的事情就回來。霜飛,你要聽你娘的話,不想學武就不學。日後找一個老實本分的人家,沒銀子沒關係,爹有……”莫霜飛又聽糊塗了。

倪可急了,拉莫天悚一把:“你在胡說八道什麽啊!表哥,你別太難過!過幾天我去和皇上說說,也去巴相住,一定將阿媽當成自己的阿媽孝順。”

莫天悚又是一愣,倒是冷靜不少,輕聲對莫霜飛道:“你先去歇息,讓我和你娘說幾句話,好不好?”

莫霜飛點頭,由丫鬟領著走了。莫天悚拉著倪可的手一起坐下來,猶豫半天才很為難地輕聲道:“倪可,你要相信我,表哥在聽命穀裏幫了我很多,我不能看著他嶽丈……”說一半就說不下去,歎息一聲,直接道,“我想留一封信給翩然,你能幫我拿給她嗎?”

倪可非常吃驚,也很生氣,喃喃問:“這時候你還有心思想著她?我還以為你是為鳳飛傷心,囑咐了又囑咐霜飛等你回來就叫你爹。天悚,你就算不為我和霜飛著想,也該為荷lou和央宗著想!”

莫天悚長歎一聲,站起來幽幽道:“臥薪十年磨一劍,暗夜難掩霜刃寒。而今快意縱恩仇,舞盡滄桑夢也殘!倪可,你陪霜飛早些歇息吧!小同還在書房等我。”鬆手放開倪可,落寞地轉身離去。

再一次來到書房的時候,田慧和淩辰也回來了。都在書房裏等他。莫天悚看起來已經很平靜,走到書桌後坐下,淡淡道:“淩辰,你和八風都去睡覺。等我忙完就上路。不管這次的事情是不是喬大錦做的,鳳飛都是因為他才去的成都,我一定要他付出代價;還有牛五斤,以為請來一個尹光道就可以嚇唬人嗎?就算青城派所有人都加在一起又能怎樣!三多堂我是要定了!我看誰敢羅嗦!”

淩辰和田慧互相看看,知道莫天悚動火了,覺得不大妥當,可誰也不敢出聲,低頭站著。莫天悚不悅地道:“淩辰,你還不領著八風下去嗎?”

淩辰不敢再耽擱,躬身退出去,剛到門口,莫天悚忽然拋給他一個藥瓶:“迎風倒。吃一點。好好睡一會兒。我失去了我最喜歡的女人,不想再失去我最忠心的部下。”淩辰愕然,接住藥瓶,又朝田慧看一眼,還是沒敢再出聲,默默退出書房。

莫天悚已經完全看不出情緒的波動,拿過書桌上何戌同選出來的文檔,一份一份地交代。莫天悚平日從來不積壓工作,文檔並不是很多。沒多長時間就說完了。然後又囑咐一陣田慧和何戌同總策略,就讓田慧和何戌同也離開了。

莫天悚自己卻不想離開,猶豫良久,起身去書架上拿過一疊淡青色的謝公箋,提筆給梅翩然寫信說明給曹橫解毒的辦法。曹橫中毒日久,解毒很麻煩。莫天悚知道梅翩然和孟道元基本上都不懂醫,力求詳盡,把他能預見的各種情況和處理方法都寫下來。寫完以後就是厚厚的一遝。莫天悚仔細地將信紙折好裝進信封封好。封皮卻不知道該如何落筆,最後歎息一聲,將毛筆放下。高聲叫道:“來人啊,去請苗苗小姐過來!”

書房的門被推開,進來的卻是田慧。垂首輕聲道:“三爺,若是留給梅姑娘的信,給我吧!我送給她。”

莫天悚又詫異又懷疑,訕訕地解釋道:“我留著龍王隻是為三玄島……”

田慧笑一笑:“不用解釋,我懂!就像我從前始終無法忘記桃子,因此北冥始終對我有氣,也對二爺有氣。但是你知道嗎,最近幾個月我和北冥分開,我反而想通了,突然發現桃子固然很優秀,北冥也真的很不錯,大度而寬容,一點也不比桃子差。和誰在一起不是過日子?我決定了,等京城的事情都安定下來,我就去和北冥團聚,給他生兒子。”

莫天悚愕然,也笑一笑,輕聲道:“你還是不很懂。翩然對我的確很重要,但她沒法和整個文家比。若我是姓文的,我絕對不會放棄翩然!很可惜我不是。若大哥和鳳飛都還在,我也不會放棄翩然,更可惜……盡管我一直在躲,但最終多半還是躲不開三玄島。我留著龍王至少有七成是因為三玄島,另外三成的確是為翩然。可這裏麵又有一半的原因乃是翩然最後說的那幾句話。我從來沒告訴過你們,我一直在設法救項重出獄。就算是為大哥報仇,我也必須解決海邊的倭寇,但我又知道皇上很不願意我去解決倭寇。田慧,你懂不懂?我需要一個局外人。就是為項重,我怕打草驚蛇,義盛豐和匯泰到現在都還沒收網。這封信除有龍王的解毒方法外,我還請玉姑和翩然聯手救項重,既然你也知道了,也幫幫她們吧!”

田慧不知道說什麽好,又笑一笑,接過信。

莫天悚輕歎道:“有時候我真恨自己,太理智,太計算了!真想糊塗一回!北冥的確是一個絲毫不比桃子遜色的男人,就像孟道元,絲毫也不比任何人遜色。但願翩然也能像你,早點發現表哥的好!知道我這時候最想什麽嗎?我想荷lou,非常想!”

田慧知道莫天悚平日不會說這些,今夜肯定是太激動了,忽然湧起一股衝動,想將莫天悚抱在懷裏安慰,像一個母親安慰受傷的孩子,但她知道這實在太不合適了,隻好再笑一笑。

莫天悚回到成都已經是冬月初四。正好是冬至,天氣陰沉沉的,感覺比冰天雪地的北方還要寒冷。

莫天悚雖然將莫園給了春雷,但春雷說什麽也不要。迅速將原來的宅子賣掉,自己掏銀子在莫園附近置一座宅院,將家眷都接了來,莫園還是給莫天悚留著的。這裏的一切都沒變,隻到處掛著白幔,比外麵的天氣還要冷。春雷沒有準備棺槨,狄鳳飛尚未大殮,隻移床南牖下,畢竟是夭折的,未去正堂,隻是在他原來的房間裏,寢具一如從前。榻前供有香燭,東側放有酒食。

莫桃比莫天悚早到一天,在狄鳳飛房裏坐了一整天,原本很激動的情緒差不多已平靜。但他發現莫天悚居然是重孝打扮走進來,憔悴得不成樣子,長輩對晚輩是不需要如此的,莫桃心裏一酸,眼淚又落下來,哽咽叫道:“天悚,你回來了!”

莫天悚點點頭,幾步來到床前,xian開被子,俯身細看。春雷用了很多香料,遺體保存得很好,栩栩如生,口內按照古法還含有一大塊珠玉,嘴唇微微有點噘。莫天悚閉上眼睛,似乎看見狄鳳飛噘嘴賭氣不高興的樣子,你這三叔是怎麽當的?竟然把我一個人丟在成都?

春雷跟進來,輕聲道:“三爺,節哀順變!”

莫天悚道:“我沒事。你先出去,別讓人進來,我和桃子有事情商量。”

春雷擔心地看他一眼,還是退出去。

莫天悚在床邊坐下,淡淡道:“桃子,我想用族長的禮儀安葬鳳飛,你看可不可以?我離京的時候讓倪可幫忙去給鳳飛請一個品職,總之不能委屈鳳飛。還有,你能不能和冰妹商量一下,讓鷹飛姓文?我已經和淩辰說過,淩辰說他原本就沒想到你會把當年的話當真。”林冰雁比莫桃住得近,比莫桃到得還早。鷹飛是莫桃給兒子取的名字,既不姓莫,也不姓文,姓淩,淩辰的淩,源於十年前的一個承諾。

怪不得莫天悚是這樣的打扮!莫桃降頭扭去一邊,黯然道:“怎麽安葬鳳飛我都沒意見。但他畢竟是夭折的,我覺得你還是不宜太過,要折福的。讓鷹飛改姓的事情你得和阿媽商量一下。阿媽當年在祠堂說過,不讓我歸宗姓文。其實你若是怕阿媽傷心,可以讓荷lou的孩子姓文。文家本來就一直是你在做主。”

莫天悚斷然道:“若你覺得文家的事我可以完全做主,這事就這樣定了。你先出去,讓我單獨陪鳳飛一會兒。若方大人來了,麻煩通知我一聲。”

莫桃一愣,輕聲道:“別太傷心了!”起身走出去。

剩下莫天悚一個人,又把被子xian開,凝視著**小小的身軀。隻想能痛痛快快地哭一場,為狄遠山,為狄鳳飛,為文玉卿,為上官真真,為梅翩然,為他自己,可竟沒有一滴眼淚,仿佛他的眼淚在多年以前已經流幹,流盡。伸手將狄鳳飛的手握住,喃喃道:“鳳飛,你奶奶想你長大以後繼承文家的家業,你知不知道?你讓我拿什麽臉回去見她?日後我見著你爹,該怎麽對他說?你可害死我了!”越想越傷心,越想越委屈,越想越氣憤,總覺得狄鳳飛不該如此短命,忽然大叫一聲跳起來:“桃子、桃子……”

莫桃和狄鳳飛在一起的時間更長,林冰雁生孩子他都沒留下陪伴,這次得到消息卻是立刻將倭寇拋在腦後,馬不停蹄地趕回來,傷心並不在莫天悚之下。又因莫天悚說的改姓觸動深埋心底的傷痛,更是痛上加痛。但他的感情素來不太外lou,從表麵上看卻不太看得出來。他總覺得莫天悚很不對勁,擔心得很,根本沒敢走遠,一直在門口守著,聽見叫聲衝進去,急道:“什麽?”

莫天悚語無倫次道:“記得刑天嗎?頭掉了都能活!我們去找他!你看鳳飛好好的,手都還是熱的,你摸一摸。我們帶鳳飛去找刑天!”

狄鳳飛的手的確是熱的,卻是被莫天悚握熱的。莫桃傷痛欲絕,抱住莫天悚大叫道:“天悚,你醒一醒!”

莫天悚嚷道:“你是不是怕有又危險不願意去?沒關係,我自己去!”一邊說一邊掙開莫桃,想去抱狄鳳飛。

莫桃急壞了,一指點在莫天悚項後枕骨下風府穴上。莫天悚昏睡過去。淩辰聽見聲音正好也進來,一看大驚。過來一把抱住莫天悚,傻傻地看著莫桃。莫桃輕歎問:“淩辰,你們回來的這一路天悚休息過沒有?”

淩辰搖頭,極為內疚道:“沒有。每次投宿,別人睡覺,三爺就練劍。就怪我沒看好鳳飛大少爺。現在怎麽辦?”

莫桃沉吟道:“弄點迎風倒給天悚灌下去,先讓他好好睡一覺再說。”

淩辰點頭,將莫天悚抱出去安置在**,喂藥解穴不說。

莫桃越想越是不放心,等莫天悚一睡著就叫來春雷:“棺材你還沒準備好嗎?趕快找一副來。裝殮吧!釘上,別讓天悚再看見。”

春雷囁嚅道:“事先沒準備。我找遍成都的大街小巷都沒找著好板,所以才耽擱了。”

莫桃皺眉:“鳳飛畢竟還沒成年,不必太鋪張,尋一副上等杉木的就可以了!”春雷還要再說,家人來報,四川布政使方其昌到了。莫桃急忙出去,再次囑咐春雷不比太鋪張。

春雷也怕莫天悚再受刺激,記起前兩天暗礁從一家棺材鋪打聽到,一個告老的工部的員外郎為自己一口上好的楠木壽材,每年都要請他們鋪子裏的人去上漆保養。隻那員外郎已經年過七旬,無論如何也不肯出讓。春雷原本覺得楠木的不夠好,想尋一口金樨、檣木之類的,見那員外郎不肯,也沒太在意。既然莫桃發話,而莫天悚也的確不宜再受刺激,春雷便叫上幾個手下親自登門,不管三七二十一,硬抬了出來。氣得那員外郎呼天號地,坐上驕子讓家人抬了去找方其昌。到衙門一問,布政使大人尚在莫園吊唁沒回來。員外郎憋著的一口氣無論如何也下不去,當場昏過去。衙役不耐煩,讓他的家人將他趕快抬走。家人也隻得將員外郎攙上轎子回去,延醫吃藥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