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跨院搬空以後,莫天悚和倪可搬去正房居住,後花園裏的瓊華樓就成為莫霜飛的閨房繡樓。

這一日吃完晚飯,莫天悚又去巴結莫霜飛。莫霜飛沉靜得不像一個小女孩,在房間裏繡一下午的花,到晚上居然還不歇著,點起蠟燭接著繡。別看她年紀小,繡花的手藝卻很不賴。正繡的是一套炕屏,準備給皇上賀壽用的,圖案是鬆鶴延年。莫天悚進去的時候,她正在繡仙鶴的翅膀。莫天悚一是討好,二是心疼,自己拖一張凳子在花繃子前坐下,輕聲道:“繡花這種事情讓丫頭做就行了,別太累著!”

莫霜飛眼皮也不抬一下,輕聲道:“所以你到現在也不回雲南去,皆因生孩子帶孩子這種事情讓荷lou娘一個人做就可以了!”

莫天悚又氣又窘,瞪眼說不出一句話來。驀然發現莫霜飛雖然和他一點也不親近,也半點都不喜歡武功,就連讀書都不大認真,可還真是他女兒,言語犀利處不在他之下。荷lou的預產期已經過了,但消息還沒來,倪可催促莫天悚好幾次讓他回去。然莫天悚不是不想回去,而是去閩浙抗倭的人始終沒弄下來。現在莫天悚最擔心的是皇上不派其他人,調成花過去,那莫桃可就無論如何也藏不住了,無疑會讓本來就不太舒服的皇上更加不舒服。

父女倆就這樣坐著,誰也不再出聲。莫霜飛的針法很明顯是亂了。她幹脆停下來,趴在繡花繃子上看著莫天悚。莫天悚反被她看得垂下頭去。可在一個小女孩麵前認輸他卻非常不願意,還僵持著。

倪可忽然驚慌失措地跑過來,大聲叫道:“表哥,淩辰來了!聽說氣色很不好,還帶著孝,也不說是什麽事情。田慧讓你快去前麵看看。”

莫天悚留淩辰在成都一是教導狄鳳飛,二也是給春雷幫忙,進京都沒帶著他。前幾天他才收到春雷的信,三多幫的事情終於有眉目了。春雷已經帶著麝香一起去富榮,目前成都隻有淩辰一個人坐鎮,沒非常重要的事情不可能離開。莫天悚大驚,湧起不詳的預感,急匆匆跑出去。

倪可也要跟出去。莫霜飛皺眉叫道:“娘,自從那個人來了之後,你就沒有一點自己的生活!你真去前麵見一個臭男人?”倪可愕然道:“霜飛,你怎麽可以這樣說?”

莫霜飛垂淚道:“從前娘總是陪著我,和我在一起。現在娘就陪那個人,什麽都聽那個人的安排,都不理我了!練武不算,就連讀書也是另外延請塾師。娘,你有多長時間沒和我在一起了?”

倪可一愣,賠笑道:“你爹不是天天都抽空來陪你嗎?”

莫霜飛冷哼一聲,拿起針紮在布料上。倪可不好離開,在剛才莫天悚坐過的凳子上坐下來。

淩辰居然是一身重孝,異常憔悴,滿身風塵,什麽都沒對田慧說,一見莫天悚就跪下來,無語凝咽。

莫天悚心裏愈加驚慌,卻不能表現出來,用力去攙扶淩辰,急道:“別這樣!告訴我究竟出了什麽大事。這天下沒有什麽坎是邁不過去的!”

淩辰跪著哽咽道:“三爺,你殺了我吧!我對不起你!鳳飛大少爺沒了!”

莫天悚萬沒想到事情居然如此嚴重,眼前一黑,渾身冰涼,膝蓋打顫,差點也跪下去。

田慧忙扶著他在椅子上坐下來。莫天悚緊閉雙眼,用力吸氣,半天才睜開眼睛,又去攙扶淩辰,沉聲道:“你先起來,我知道不怪你!是病還是其他原因?詳細告訴我。派人去巴相報信沒有?”

淩辰還是不肯起來,垂淚黯然道:“就怪我!我不該離開大少爺!大少爺是被人害死的。凶手還沒有找到。我和春雷都覺得是喬大錦做的。我們沒敢派人去巴相,但派人去通知二爺了。春雷還留在成都查找凶手。”

狄遠山英年早逝,和上官真真聚少離多,隻留下狄鳳飛一個獨苗苗。莫天悚從西域歸來,小一輩人中和狄鳳飛在一起的時間最長,莫霜飛始終不肯接受他,達娃畢竟不是他的骨血,又遠在藏區難得見麵。莫天悚心裏最是喜歡也最看重狄鳳飛。聞聽噩耗痛徹骨髓,扶兩次都沒扶起淩辰就有些發火:“你起來!流眼淚有什麽用處?告訴我是怎麽回事。不管是什麽人做的,我都要他血債血償!”

淩辰站起來,用手抹一把眼淚,聲音還是帶著鼻音:“春雷去富榮不久,牛五斤就把他師傅青城派的尹光道請來富榮示威。我們不能讓人比下去,春雷叫我也去富榮住兩天。我本來要帶著鳳飛大少爺一起去的,可恰好方公子感染了一點小風寒,鳳飛大少爺擔心方公子,不肯跟我去富榮。方大人把方公子和鳳飛大少爺一起接回家去了。我想我也去不了兩天,大少爺在布政使大人的家裏也不會有危險,就自己一個人去了富榮。誰知道剛在富榮待一天,方大人派人來報信說鳳飛大少爺和方公子一起失蹤。我和春雷一起回到成都,把所有人都派出去尋找。第二天在一座荒廢的土地廟中找到大少爺。已經僵了。是被人捂住口鼻憋死的,身上有許多被繩子綁出來的瘀青。我們都推測,有人綁架鳳飛大少爺,鳳飛大少爺不從,掙紮反抗。綁匪怕大少爺弄出聲響,隻好用力捂住他……”

莫天悚皺眉問:“現在鳳飛在哪裏?方熙屏呢,找到沒有?既然你們推測是綁票,接到綁匪的威脅信沒有?綁匪提的什麽條件?為何你們懷疑是喬大錦?”

淩辰道:“少爺停在莫園他自己的房間裏。我們用藥保著的。我走的時候方公子還沒有找到,和他在一起的還有他們的小廝。我們沒接到威脅信,但成都除喬大錦,還有什麽人敢在太歲頭上動土?我估計是喬大錦帶走大少爺和方公子就害怕了,不敢寫威脅信。”

田慧輕聲道:“三爺,你還記得從前袁叔永和元亨失蹤的事情嗎?我們好長時間沒去看過龍王了!”

莫天悚站起來,大聲道:“備馬!一起去胡高莊看看!”

急促的馬蹄聲劃破寂靜的黑夜。幾間孤零零的土坯房出現在月光中。跑在最前麵的莫天悚伸手摸摸挾翼的耳朵。挾翼停下來。跟在淩辰後麵的一個中年漢子急忙下馬去拍門。莫天悚仍然高踞馬背上,打量周圍的環境。很普通也很簡陋的一個小村子,路也不是很好走。

說實在話,雖然早聽說過曹橫住的地方很偏僻,但莫天悚還是沒想到會偏僻到這種程度,加上時間很晚不好問路,最後還是去把送銀子過來的人叫來帶路才找到地方。到的時候已經是三更天。

帶路的人拍很久門才開,大聲道:“怎麽這麽久才開門?讓曹橫出來迎接,三爺來看他!”

一個老家人從門裏探出頭來,看了看馬背上的十多個人,急忙又縮回去,打開大門。莫天悚還是沒下馬,又摸摸挾翼的耳朵。挾翼邁步朝大門裏走。淩辰、田慧和八風倒是都跳下馬,牽著馬跟在莫天悚後麵。

莫天悚剛進院子,正房的門“吱嘎”一聲開了,久未見麵的梅翩然立在門口,清冷淡漠,一點表情也沒有,隻有那雙茶色的眸子在夜色中閃閃發光,像一隻餓了許久的雪豹,死死盯著莫天悚。莫天悚不覺有些發冷,終於跳下馬背,皺眉道:“翩然?你怎麽會在這裏?”

孟道元也從屋子裏出來,見到莫天悚又驚又喜,急道:“表弟,還真是你來了!快進屋來看看吧!翩然,快讓路!”

梅翩然側開身子,微微下蹲福一福,低眉順眼寒聲道:“天悚,從來沒見你派人來,你的消息居然還是如此靈通?來看笑話是不是?”

莫天悚原本就很傷心,一聽大怒,上前一步,緊盯著梅翩然:“是你看我的笑話吧!很得意是不是?遠有央宗還未來得及出世的胎兒,今天又有鳳飛的血仇,文家的下一代一個接一個被你們父女害死!今天我要讓你們生不如死!”伸手緊緊抓住梅翩然的手腕,拖著她一起走進去。

梅翩然這時候才注意到淩辰的打扮,顧不得和莫天悚生氣計較,吃驚地問:“鳳飛怎麽了?”孟道元也很吃驚,跟著追問。

房間裏的情形也讓莫天悚很吃驚。一盞昏暗的油燈照在躺在土炕上的曹橫身上。不過一個多月沒見,莫天悚差點認不出來曹橫。眼睛凹陷下去,目光渾濁不清。嘴唇幾乎是全白色的,翕動著卻沒有聲音發出來。皮膚像樹枝一樣幹枯,沒有一點光澤。

莫天悚記得上次給曹橫把脈,他的確是中毒,但不至於如此嚴重,況且天一功最擅解毒,曹橫功力也高,無論如何不該弄成這樣。以曹橫這樣的狀態,恐怕沒能力去成都,莫天悚的心居然有一絲寬慰,至少狄鳳飛遇害不是因為他心軟沒殺曹橫。四處看看,皺眉問:“元亨和袁叔永呢?”

孟道元黯然歎息道:“元亨跑了!袁叔永去追他。表弟,你當做善事幫忙看看龍王吧!他還有救沒救?”

莫天悚鬆開梅翩然的手腕,在炕沿上坐下,拉過曹橫的手,冰涼冰涼的。忙探手在被子裏摸一摸,居然也是涼的,皺眉問:“怎麽沒燒炕?”剛問完他自己立刻就猜到答案。曹橫的脈搏跳動很微弱,似有若無,跳動方式莫天悚以前從來沒遇見過。這不是人類的脈搏,是水青鳳尾的脈搏。曹橫已經虛弱到無法繼續維持人形,即將變身。水青鳳尾耐寒不耐熱,任何微小的熱力他目前都禁受不住。

孟道元比梅翩然顯得著急,又問:“你有辦法沒有?”

莫天悚略微猶豫,xian開被子,撩起曹橫的衣服,從懷裏摸出裝銀針的布包打開,取下一枚鋒針紮在他的肚臍上。鮮血幾乎立刻就湧出來。莫天悚伸手指蘸了一點仔細觀察,顏色發暗。輕聲道:“是和修羅青蓮類似的寒毒。解起來很困難。翩然,要想你爹得救,去把三玄島的典白請來。”

梅翩然道:“你想找那些鵪鶉是不是?不用請典白,袁叔永把鵪鶉全部都給截下了!道元,去拿過來給天悚看看。”

孟道元快步走出去。淩辰一看不對勁,問罪怎麽變成解毒了?上前一步小聲叫道:“三爺!”

莫天悚道:“我知道!”

梅翩然又看看淩辰的打扮,遲疑著問:“是不是鳳飛出事了?你們懷疑是我爹?”

田慧稍微猶豫,點點頭:“大少爺在成都被人害死了。凶手還沒有找到。”

孟道元提著一個竹籃進來。裏麵一隻大碗中有幾隻蠕動著的沒毛鵪鶉。莫天悚提起一隻來,也用銀針紮出血來,湊道鼻子尖上,果然感受到一股寒氣。丟下鵪鶉輕聲道:“不知道是誰幫元亨設計的。真好手段!僅僅是極為尋常的峨嵋雪蛆。先用來喂鵪鶉,等鵪鶉的血裏帶上寒毒以後再用來燒菜。你們喜歡鮮血,也喜歡冰雪。兩者合在一起就變成最美的美味。經過大火急蒸以後,菜裏已經看不出來一點點雪蛆的影子,可雪蛆甜美的味道卻融進甜燒白中。其特有的寒性又正好和水青鳳尾脾性相合,且分量輕微,不會被察覺。龍王吃過後一定感覺很舒服,精神亢奮,神清氣爽,越吃越想,甚至再也離不開這道菜。然寒性的東西你們是不能多吃的!你爹居然吃了幾年時間,若不是遇見五色蚨,還能拖個一兩年。現在嘛……準備後事吧!”收起銀針,轉身要走。

梅翩然顯然非常吃驚,想說什麽,可一看莫天悚要走就把話咽下去,隻是一把拉住莫天悚的手,淡淡問:“你有辦法解毒,是不是?”

莫天悚心裏覺得很冷,微笑道:“不錯,修羅青蓮也沒能難住我。我有辦法,但我為何要救他?”

梅翩然緩緩拉下美麗的蝴蝶麵紗,一字一字道:“花容月貌為君留!”

莫天悚還是第一次看見梅翩然毀容後的臉,心中一陣顫抖,再也邁不開步子。

梅翩然也在微微顫抖,清晰地緩緩道:“天悚,除道元以外,我沒有任何事情對不起你!央宗第一個孩子是我弄掉的,但那根本就不是你的!她第二次流產是我爹做的。莫桃聽見的天魅音根本就是我爹吹奏的。就是看見我爹吹奏,我才知道用翅膀拍打,可以利用傳音入密來演奏天魅音。你不要忘記,當初雪笠就可以瞞過左頓和汪達彭措的眼睛潛入你的帳篷。我爹化身水青鳳尾進莫府也不困難。這種狀態盡管很脆弱,放點藥在央宗的藥罐裏還是可以辦到。那日莫桃沒看見我,其實我是去找我爹了。”

這段話說得並不完全對,雪笠能避開喇嘛的耳目成功潛入莫天悚的帳篷,乃是有孟綠蘿將莫桃引開,同時也吸引了喇嘛的注意力;後來龍王曹橫潛入莫府時其實莫桃有所察覺,可惜當時莫桃以為是梅翩然,注意力都在梅翩然身上而已。不過素來精明的莫天悚沒想這些,心緊成一團,當年龍王這樣做正是要他們互相猜忌,讓梅翩然離開他回到自己身邊,可他還是上當了!怪不得後來他自作聰明地布置好一切,可梅翩然卻根本就沒有再做任何事情。不禁又悔又恨又氣憤,喃喃問:“你為何不早告訴我?”細細打量,蟬鬢輕薄縹緲,可憐昭君正思鄉;烏黑青絲鎖釵蝶,正如富貴鎖玉真;一雙愁黛遠山眉,楚楚茶眸,又見西子捧心顰;鼻飛青冥,豈非曹令明貞誌;雪凝香腮,朱點櫻唇,綠珠高樓獨惆悵;柳腰婀娜嬌無力,小蠻哪能相比;十指纖纖賽玉蔥,拜月貂禪也要躲!一時又已經癡了!

梅翩然苦笑道:“那時候你本來就一點也不相信我……再說是我爹做的,和我做的有何分別?”

莫天悚回過神來,是啊,爹做和女兒做有何區別?躺在炕上的這個妖精他就是食肉寢皮也不為過,再說他也沒時間多耽擱,輕聲道:“對不起,我立刻要去成都。你另外找個人來救你爹吧!三玄島的人中九幽之毒也能拖延。你去找中乙,一定能救你爹。”繞過梅翩然朝外走去。淩辰和田慧急忙跟上。

八風都在院子裏。看見他們出來,淒風忙把挾翼牽到莫天悚麵前。莫天悚翻身上馬,大聲道:“回去!”坐在馬背上卻不起步,又回頭朝正房門看去。

田慧輕聲道:“三爺,你離開之前還得把這邊的事情安排一下。時間真的不多。倪夫人不知道出了什麽事情,一定還在家裏等著你呢。”

莫天悚黯然長歎,伸手摸摸挾翼的耳朵,輕聲道:“我們走吧,挾翼。”挾翼用前蹄刨土,卻不朝前邁一步。

梅翩然又出現在門口,趄趄上前,低頭沒看莫天悚,不急不徐道:“我最近一直和柳青兒在一起。你告訴我如何救我爹,我幫你救項重出獄。同意還是不同意,男人大丈夫,一言可決!”

生意上有田慧和何戌同在,莫天悚不是很擔心,最擔心的就是項重和倭寇在他走後失控。除玉姑以外,莫天悚從來沒告訴過任何人他想救項重出獄。天底下最了解他心思的還是梅翩然啊!莫天悚的心裏一陣悸動,朝淩辰和田慧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