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庫別裏克布拉克飛過來的蝴蝶仙子……”

恍忽中聽見“胡蝶仙子”幾個字,莫天悚喃喃叫道:“翩然、翩然……”

倪可大喜,回身撲在莫天悚身上,抱著他喜極而泣:“天悚,你可醒過來了!你已經昏睡整整一天一夜了!”

莫天悚拉著倪可的手,道:“哦,翩然,我再也不趕你走了!”但覺心滿意足,昏沉沉又睡過去。

“我何時走出你無邊的戈壁,舒舒服服地享受一番。

我的心中流著苦水,離開你我不禁放聲悲歎。

走出無邊無際的戈壁,流水是否能夠看見?

開了心愛的情人,會不會就瘋瘋癲癲?”

粗獷蒼涼,略帶幾分嘶啞歌聲傳入莫天悚耳朵裏,莫天悚再次醒過來,睜眼一看,灰蒙蒙的光線從天窗斜斜射入,一個臉色黝黑的小夥子坐在土炕前麵,正在忘情地歌唱。莫天悚喃喃問:“你是誰?我在哪裏?”

小夥子很高興,忙過來扶著莫天悚坐起來:“我叫達烏提。記住,我叫達烏提,不是別的什麽名字。是我把你從塔克拉瑪幹帶回來的。”一邊說一邊將一個碗遞給莫天悚,“你已經睡兩天了!快喝一口穆塞勒斯,我包你真正地醒過來。”

莫天悚稀裏糊塗地接過碗,聞一下,居然是酒,忙把碗還給達烏提:“我不習慣早上起來就喝酒。給我一口水喝。”

達烏提瞪眼道:“男人怎麽可以不喝酒?你要是早喝著我親手釀的穆塞勒斯(葡萄酒),早就自己走出塔克拉瑪幹了!”

“莫斯姆斯,你忘記吐拉罕說三爺體弱,不能隨便吃東西。”隨著清脆的聲音,一個黛眉深目的美麗姑娘端著一碗酸奶子走進來遞給莫天悚,“我估計你今早該清醒了。先把這個吃了,養養胃。”

“克麗娜,我說了,以後不準再稱呼我莫斯姆斯!”達烏提很氣憤地叫道。克麗娜很幽雅地晃晃脖子,攤開雙手理直氣壯地道:“我們把倪可小姐帶回來以後,你過了整整一天才把三爺救回來,怎麽不是莫斯姆斯?你就是莫斯姆斯!”兩人當即針鋒相對吵起來。

莫天悚愕然,隻是餓得狠了,顧不上他們,幾口就吃完酸奶子,還覺得和沒吃一樣,感覺更餓了,tiantian嘴唇,四處看看,也沒有其他可以果腹的東西,隻好端起剛才那碗穆塞勒斯,一口氣都喝下去。冰涼的葡萄酒在空虛的胃裏翻騰起來,連大腦也處於不可知的眩暈中。莫天悚忍一下沒忍住,把剛才吃的那點酸奶子全部吐出來。正在吵架的兩個人才再次注意到他,忙過來殷勤服侍。達烏提幫他收拾,克麗娜又出去端來一碗熱羊奶。莫天悚喝了,才覺得胃裏平靜下來。不過依然渾身無力,隻不敢再隨便要東西吃,又躺在土炕上,喃喃問:“你們救了我?倪可呢?”

克麗娜道:“她不知道你這麽早就能醒,在給你做麵糊糊湯呢!一會兒就過來。”

莫天悚不覺惶恐,忙坐起來道:“怎麽可以讓倪可給我做吃的!”

克麗娜推他一把,不悅地道:“倪可小姐為你做的事情可就多了,你卻一直叫著另外一個女人的名字。要不是吐拉罕的吩咐,我就叫莫斯姆斯再把你扔進塔克拉瑪幹裏麵。”

達烏提大怒道:“克麗娜,你再叫我莫斯姆斯,我永遠也不理你!”克麗娜毫不示弱道:“你不理我,我還不想理你呢!就叫!莫斯姆斯、莫斯姆斯、莫斯姆斯!”

莫天悚發暈,更是胡塗。好在這時候倪可進來,一看就笑起來:“你們怎麽又吵起來了?”邊說邊來到土炕邊,果真將一碗麵糊糊遞給莫天悚,並沒有一點激動,一如既往的嫻靜,淡淡道:“我很少做吃的,可能不太和你口味,你將就吃一點。休息一下再出來活動活動。”莫天悚有一肚子的謎團,不過見有外人在場,他也不問。

葉爾羌河位於塔克拉瑪幹西北,與哈實哈兒河、於闐河等幾條河流匯合在一起,變成流淌在塔克拉瑪幹沙漠中的塔裏木河。一到金秋時節,葉爾羌河邊每一棵胡桐都是金黃燃燒的火焰。漫步其中,能聽見葉片飄落的聲音。踩在厚厚的葉子上,沙沙地響。這時候土地是金黃的,落葉是金黃的,樹上的葉子是金黃的,連天空的太陽都是金黃。滿眼所見都是黃金,整個天空都成了一片金黃。沙漠裏所有的創傷都因這片金黃和倪可娓娓的話語而逐漸趨於平淡。

“刀郎”是“集中”、“成堆地聚在一起”的意思。躲避戰爭的難民和躲避奴役的農奴或步行,或騎馬騎駱駝,穿越大漠風沙,經過艱苦跋涉,終於看見一片金黃的胡桐林,於是停下腳步。進一步發現這裏有廣闊的草地,茂密的樹林,潺潺的流水,遠離人群、遠離戰爭。流浪的旅人定居下來,用胡桐和蘆葦建造房屋,狩獵野獸,下河捕魚,成為生活在葉爾羌河邊的刀郎人。刀郎人原屬於不同的民族,卻都是窮苦人。相同的命運把他們聚集在一起,同舟共濟,互相幫助。每一個刀郎人都善良仁慈。

多年以前,葉爾羌河突然漲水,把很多刀郎人卷進洪水中。幸好美麗的蝴蝶仙子吐拉罕經過這裏,救起在洪水中掙紮的刀郎人後飄然遠去,把美麗善良的身影留在刀郎人的記憶中。不久前,吐拉罕忽然回到葉爾羌河邊,請求刀郎人幫忙去塔克拉瑪幹的沙漠裏營救莫天悚和倪可。

刀郎人分成一組一組的全體出動,按照吐拉罕說的方位去沙漠腹地尋找。達烏提和克麗娜是一對情人,也一起出發去找人。他們的運氣最好,先發現倪可。當時倪可已經很虛弱,克麗娜隻好先帶著倪可離開,達烏提則繼續在附近尋找莫天悚。達烏提的動作像烏龜一樣慢,又過一天才把莫天悚救回來。

由於在沙漠裏的時間太長,莫天悚已經虛拖,差點就救不回來,這都因為達烏提動作太慢,磨蹭所致。要是連吐拉罕第一次吩咐的一點小事都辦不好,讓刀郎人日後用什麽臉再去見大恩人?“莫斯姆斯”是刀郎語言裏“磨蹭”的意思。最先是克麗娜開始叫達烏提“莫斯姆斯”,接著所有人都這樣稱呼達烏提。達烏提非常生氣,天天和克麗娜吵架。

莫天悚失笑,出於直覺,他覺得吐拉罕就是梅翩然,問:“吐拉罕呢?我能不能見見她?”

倪可搖搖頭,輕聲道:“吐拉罕是從庫別裏克布拉克飛過來的蝴蝶仙子,還要回到庫別裏克布拉克去,不能在葉爾羌河多停留,沒有等待我們出來,留下一大筆銀子當天下午就離開了,連我也沒有見著她。”

莫天悚不禁失望,輕聲問:“那庫別裏克布拉克在什麽地方?我想當麵謝謝吐拉罕。”

倪可笑一笑:“走累沒有?坐下來歇一會兒吧!”扶著莫天悚在背kao一棵巨大的胡桐坐下來,才接著道,“我打聽了。庫別裏克布拉克還在北邊,離這裏很遠。庫別裏克布拉克又叫蝴蝶溝,溝的旁邊有一個溫泉,即便是在冬天,溫泉裏流出來的水也是熱的。溝裏有成千上萬色彩斑斕的各種蝴蝶在花叢中翩翩起舞,是個美麗而溫暖的地方。

“傳說很久很久以前,溫泉旁有一個部落,首領叫加依拉吾,有一個美麗的女兒阿麗亞。加依拉吾非常疼愛女兒,害怕女兒出嫁後離開他。可是他的女兒還是到了出嫁的年紀。阿麗亞喜歡上家世卑微而人格高尚的烏拉孜汗。他們經常在氈房旁的一個山洞裏偷偷幽會。

“烏拉孜汗是個光明磊落,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不願意總這樣偷偷摸摸的。他勇敢地出現在加依拉吾跟前,請求加依拉吾把女兒嫁給他。加依拉吾卻說烏拉孜汗沒有彩禮,沒有駱駝、馬、羊、花氈、壁毯,不能取他的女兒。還叫手下挖出烏拉孜汗的心髒。

“阿麗亞知道消息以後沒有像其他女人那樣嚎啕大哭,而是穿上最漂亮的新娘嫁妝,雙手捧著愛人的心髒跳下懸崖。

“人們沒有找到他們的屍體,隻是在阿麗亞墜落的山溝裏發現兩隻美麗的蝴蝶。第二年夏天,在兩隻大蝴蝶的帶領下,山溝裏又飛出許許多多的小蝴蝶。從此,溝裏的蝴蝶年年增加,多得數不勝數。它們成雙成對,從一而終,恩恩愛愛,永不分離。

“天悚,你覺得這個故事好聽嗎?”

莫天悚滿心惆悵,卻又恢複嬉皮笑臉的模樣,緊緊摟著倪可,笑嘻嘻地道:“西域的梁山泊與祝英台?放心,你大哥已經答應我,而我阿媽上次就埋怨我沒把你留在榴園,我們用不著化成蝴蝶,今生今世就能永遠在一起。”

倪可低頭小聲道:“離葉爾羌河不遠,還有一條美麗的大河叫做哈實哈兒河。順著河一直走,就能走到哈實哈兒。我仔細考慮過,駿馬不配二鞍,烈女不嫁二夫。等你恢複體力,送我去哈實哈兒吧。”

莫天悚一愣,急道:“你怪我丟下你?倪可,我發誓,我回去找你了!隻是沙漠看起來到處都一樣,我迷路了,沒有找到你。我還給你留著吃的。”

達烏提回來後說莫天悚昏倒的地方離倪可很遠,還在莫天悚的懷裏發現一隻被咬過的殘缺蜥蜴。倪可在山東和莫天悚一起被唐士俠追的時候,曾聽莫天悚說過人若是餓起來什麽都得吃。聽過達烏提的話以後認定莫天悚是丟下她自己去抓蜥蜴吃好逃命,沒一次把蜥蜴吃完隻是舍不得吃完。加上莫天悚昏迷的時候好幾次叫梅翩然的名字,卻從來沒有叫過一聲她的名字。倪可金枝玉葉,素來嫻靜矜持,早就下定決心還是按照原定計劃去哈實哈兒。聽莫天悚說完,淡淡地笑笑:“天不早了,也有點起風。你才剛剛醒過來,別太累著。我們回去吧!”輕輕扶起莫天悚朝回走。

莫天悚看看倪可臉色,皺眉問:“你不相信我?”

倪可還是笑笑:“不,我相信你。天悚,你不是想去庫別裏克布拉克找吐拉罕嗎?先別想其他事情,慢慢把身體養好。”

回去後達烏提坐在房門口的葡萄架下,彈奏著熱瓦普,又在唱歌:“我的馬兒亂蹦亂跳,摔折了精製的馬鞍。現在不說就遲了。我心中的痛苦向誰訴說……”

莫天悚大聲打招呼:“敏捷勇敢的達烏提※#8226;吐力開,你的痛苦能告訴我嗎?”達烏提丟下熱瓦普,愕然道:“三爺,你叫我什麽?”莫天悚笑道:“吐力開啊,(吐力開,意為狐狸)難道你不是像狐狸那樣又聰明又迅速?”

達烏提抓頭道:“可是人們不說狐狸聰明,隻說狐狸狡猾。不過一定要有綽號的話,吐力開怎麽也比莫斯姆斯好聽一點。”

倪可好笑,放開莫天悚道:“你們聊聊。我去找克麗娜。”

莫天悚在達烏提身邊坐下,正想問問達烏提吐拉罕的事情。達烏提看看倪可走遠,從懷裏掏出一張淺青謝公箋,神秘地低聲道:“吐拉罕留給你的。說是不能讓倪可小姐看見。三爺,你是怎麽認識吐拉罕的?”

莫天悚意識到什麽,不覺緊張起來,接過雅致的謝公箋急急忙忙打開一看,果然是熟悉的字跡,裏麵寫的依然是對聯。第一聯是,“鴻僅江邊鳥;蠶為天下蟲。”莫天悚莞爾,卻也有些不服氣。再朝下看,第二聯是,“螞蚱入冬,尚能幾蹦?肥豬過年,隻等一刀!”這樣說就太過分了!莫天悚輕輕冷哼一聲。再看第三聯,卻隻有上聯,“弓雖強,石更硬,若非李廣難沒羽。”這簡直就是在挑釁!莫天悚極不服氣,問:“有筆墨沒有?”

達烏提詫異地看看莫天悚,搖頭輕聲問:“三爺可是要給吐拉罕寫回信?吐拉罕說不用了。再說我們也找不著她,三爺就是寫了回信也送不到吐拉罕的手裏。三爺是怎麽認識吐拉罕的?”

莫天悚又看幾副對聯,完全可以想象出梅翩然此刻得意的嘴臉,難道梅翩然不明白,讓她離開也是不得已,主要也是怕她為難,還就真生氣了!知道他在沙漠裏遇難還躲著他,隻派些不相幹的人去找。萬一刀郎真的“莫斯姆斯”,他豈不是出不了那片沙漠?莫天悚不怪自己小氣,隻怪梅翩然躲著他,賭氣道:“我不認識她!”拿著謝公箋起身走進屋子裏。

達烏提莫名其妙地看看莫天悚,抱起熱瓦普,又唱起來蒼涼的歌曲。

莫天悚到處找一找,屋子裏是沒有筆墨,可是找著一瓶“奧斯曼”。這是畏兀兒女子用來畫眉毛的板藍、鬆藍的根莖汁液。前些日子達烏提偷偷采集製成一點打算討好克麗娜,還沒來得及送出去,兩人便開始吵架。莫天悚自然不認得“奧斯曼”,不過覺得這東西當墨水也還勉強,找不著毛筆和紙,遂伸手指進去蘸了蘸,在謝公箋後麵續寫道:“口少吵,心亦戀,不必屈子亦離騷!”雖有些不工,但也還算滿意,急著想拿給梅翩然看。正要出去找達烏提再多問問吐拉罕的消息,院子裏傳來吵架聲,不用看也知道一定是克麗娜又來了。莫天悚觸景生情,倚在門框上深深歎息,要是梅翩然和飛翼宮沒關係該多好?他們就用不著打筆墨官司,能這樣麵對麵放聲吵一吵,也是一種求不來的福氣。

正傷感,克麗娜看見他,大聲道:“三爺,請你去我家裏吃飯。”

達烏提大怒道:“我家裏沒有饢嗎?三爺為何要去你家吃飯?”

克麗娜又很幽雅地晃晃脖子:“倪可正在我家裏跟我媽媽學作拉條子,要請三爺去嚐嚐她的手藝,你管得著嗎?”忽然注意到莫天悚手裏的謝公箋,生氣地嚷道,“達烏提,你拿我的東西?”

達烏提莫名其妙,兩人又吵一陣子,莫天悚才大致弄明白,克麗娜手裏也有一張梅翩然留給倪可的謝公箋。莫天悚三步並作兩步跑到克麗娜家裏,急忙忙要來謝公箋一看,上麵也是對聯,卻是兩句正正經經地至理名言:“百行孝為先,論心不論事,論事家貧無孝子;萬惡**為首,論事不論心,論心終古少完人。”

莫天悚發懵,梅翩然留下此聯給倪可,不過是委婉地說人無完人而已,不像是給他的調笑聯,給人的感覺更像是兩口子吵嘴。梅翩然究竟是什麽意思?永遠不打算再回來了?那梅翩然還不如別讓人來救他,讓他死在沙漠裏算了!

倪可笑一笑,幽幽地問:“這是梅姑娘的墨寶,對不對?這兩天你一直在叫梅姑娘的名字。等我們離開這裏,你就去找她吧!”

莫天悚卻不能厚此薄彼,忙拉起倪可的小手,沉聲道:“倪可,相信我!我已經負了翩然,絕對不會再負你。”

倪可還是微笑搖頭,並不多說,催促莫天悚出來吃飯。

飯後倪可又把他送回達烏提家,一如既往款款細語,談天說地,可就是堅持要去哈實哈兒。莫天悚鬧不清楚哪裏出問題,沒精打采地回到達烏提家裏。達烏提沒好氣地問:“三爺,你是不是動了我的‘奧斯曼’?那可是我專門從龍城給克麗娜帶回來的!”

莫天悚大吃一驚:“你說什麽?你也去過龍城?那你有沒有聽說過鄯孔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