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翠閣是一家掩映在翠竹林中的茶樓,風清景幽,是喝茶談心的好去處,不過此刻枕翠閣二樓的雅間中桌子上卻放著四素四葷的酒菜。

莫桃在何亦男的對麵坐下,莞爾道:“沒想到小姐還真的弄了一桌酒菜來。我早上起床已經喝過兩次酒,就算是酒癮再大,肚子也裝不下了!我還有事想去疊絲峒,小姐有何吩咐就請快些說出來。”

何亦男笑一笑,招呼人來撤下酒菜,換上兩杯清茶,又關上房門,吩咐菊香在外麵守著,然後才道:“吩咐絕對不敢當,我也是想和你說說疊絲峒的事情。你知道,苗人一般都不和外人來往,他們的祭鼓節也不歡迎外人參加。我得到確切的消息,疊絲峒這次的祭鼓節之所以會請這麽多人參加,全部是因為你們榴園。”

莫桃皺皺眉問:“這話怎麽說?”

何亦男道:“你隻要看看滿街的衙役捕快就能知道,鄧秀玉的麵子絕對沒有這樣大,這次的客人有一半是我爹幫鄧秀玉請的。你知不知道一個叫晉開的人。”

莫桃點頭道:“我當然知道。要不是我們,晉開現在還在昆明享福呢!”

何亦男道:“晉開原本和鄧秀玉是對頭,但是他們現在是朋友。晉開大概是被你們打怕了,想趁著這次祭鼓節的時候和你們修好停戰,所有請了很多人做見證。”

莫桃愕然道:“這樣看來,晉開還真的在疊絲峒,難怪我們怎麽找也找不著他。那令尊如此幫忙,又是為了什麽呢?”

何亦男苦笑道:“我要說出來你一定不信。”莫桃微笑道:“何以見得?你說都沒有說,怎麽就知道我不信?”何亦男明顯有些看不起莫桃,挑眉問:“官場的事情你懂不懂?”莫桃輕聲歎息道:“不幸得很,我恰好懂得不少。你說。”

何亦男不相信地看看莫桃,還是道:“蜀王是當今皇上的叔父,總領川、滇、黔三地事宜。這三個地方的官員多是出於蜀王門下,但是朝廷怕蜀王坐大,每年都會派一部分京官來這三個省分任職,牽製蜀王。不過這多是一個形式,來的還是蜀王的人,隻有我爹不是蜀王的人。”

莫桃接口道:“我明白了,令尊一直受到蜀王派係的排擠。而新任昆明知府恰好是蜀王的嫡係。他要抓晉開,令尊就要保晉開。”

何亦男一愣道:“你還真的懂!”她一直有些看不起江湖人,也沒有把莫桃放在眼裏,這時候才開始仔細打量起莫桃來,一身雪白的英雄服,一把看來普通平常的大刀,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帶著一抹難以察覺的憂傷,與她平時接觸的豪門望族顯得很不同。

莫桃注意道何亦男的注視,笑一笑道:“在下是粗人,何小姐大概很少接觸,有些好奇。其實大家都是一個鼻子兩隻眼睛,滿大街的人都一樣。”

何亦男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好笑,低頭道:“我爹當年來的時候本是一個五品官,因為爺爺是京官,當時還甚得皇上恩寵,以為來個一兩年就能回去,上任的時候就沒有把蜀王放在眼裏,說話也就不那麽客氣,誰知道便把蜀王得罪了,被派到狼墨縣來當了一名知縣。後來蜀王又尋著我爹的錯處,將我爹降級到七品。我爹壓根就不想待在狼墨這見鬼的地方,從離京的那一天我爺爺就在朝廷中想辦法活動調職,好容易找到空缺,蜀王又扣著不放人,還參了爺爺一本,硬說爺爺亂搞派係。皇上最恨下麵的人拉幫結夥,結果連累我爺爺在京中的地位也大不如從前,原本一些很好的朋友也不再和我們來往,爹調任的可能也變得很渺茫。爹恨蜀王也是情有可原的。”

莫桃點頭,惆悵地道:“秋風凋碧草,世人逐炎涼。官場尤其是這樣。這些與小姐找我有何關聯?”

何亦男搖搖頭道:“沒有關係。我是難得找到一個知己,忍不住多說兩句,發發牢騷。秋風凋碧草,世人逐炎涼。這句話說得真好!”

莫桃莞爾道:“我看小姐是太寂寞了!知己?我對你的了解就僅僅限於你是何逸禹的女兒,你娘當年差點當了武狀元;你呢,除了知道我的名字叫莫桃,是榴園的二少爺以外,你還知道些什麽,就妄稱知己。小心被我騙了!”

何亦男愕然道:“寂寞?對,就是寂寞,我在這裏幾乎沒有朋友,你簡直說到我的心裏去了。我一見你就知道你是好人,根本就不會騙人。我還知道你的刀法非常了不起,你阿媽叫文玉卿,大哥叫狄遠山,而你三弟叫莫天悚,你還有一個妹妹叫莫素秋。我說得對不對?”

莫桃輕歎道:“好人?文家就沒有一個好人!你找我究竟是為了什麽?”

何亦男看著莫桃道:“晉開不是好人,我覺得你們不應該和他修好。央宗小姐來的時候我曾經打算找她,但是她好像很不喜歡我,隻肯讓我見她的手下。”

莫桃一句沒聽央宗提起過,不禁“噗哧”一樂:“那是她見你長得太漂亮,覺得你是她潛在的威脅,怕天悚見到你。你明天去不去祭鼓節?如果你也去的話,見到天悚千萬要躲遠一點。不然你爹可護不住你,你說不定會吃格茸的刀子。”

何亦男一愣道:“三少爺很花心嗎?那央宗小姐怎麽不肯離開他?難道央宗小姐看見誰喜歡三少爺,就叫她的手下來打人?天下還有這樣的女人?”

莫桃搖搖頭道:“正好相反,天悚就是太鍾情一個女人了!天悚的那些女友都是央宗不大能惹得起的人,所以她還沒有叫格茸打過人。”

何亦男有些聽胡塗了,喃喃問:“三少爺很多女友嗎?那你還說他專情?”

莫桃莞爾,岔開道:“何小姐,你找我來,除了不願意我們和晉開修好以外,還有別的事情沒有?”

何亦男道:“我希望你能協助張捕頭和韋捕頭把晉開抓回雲南,別讓他留在疊絲峒。”

莫桃詫異地問:“晉開得罪你?他應該不敢吧!”

何亦男嘟囔道:“你不知道,晉開一天留在疊絲峒,張捕頭和韋捕頭他們就一天不肯離開,爹就一天不開心,隔不了多久就和張捕頭、韋捕頭吵一架。要是被朝廷知道爹陽奉陰違,幫一名殺害朝廷命官的欽犯,爹肯定還會被降罪的。留著晉開在疊絲峒始終是個禍害。”

莫桃隨口道:“那好吧,我也看晉開那家夥不順眼,就在明天的祭鼓節上找個理由幫你宰了他。”

何亦男大吃一驚,遲疑道:“你自己殺人不好吧?朝廷的犯人應該由朝廷審判處決!你隨便殺人不也成了殺人犯?”

莫桃忽然記起從前曾下決心隻救人不殺人,lou出一個苦澀的笑容,輕聲道:“你知道晉開為什麽會怕我們怕到要和我們修好嗎?殺人犯?是殺人慣犯!我手上的血都能把你淹死。不和你說了,我該去疊絲峒了。”拿起放在桌子上的大刀,起身離去。

何亦男一呆,不禁有些害怕。丫鬟菊香走進來道:“小姐,你和二少爺說好沒有?他肯不肯幫張捕頭他們抓晉開?”

何亦男抿嘴一笑,自言自語道:“想嚇唬我,我才不害怕呢!”

菊香失聲叫道:“啊?小姐,二少爺敢恐嚇你?我們去告訴夫人!”

何亦男急道:“不許你去對夫人多嘴!”探頭朝窗子外麵看去,正好看見一個遠去的高大背影,嘴角不自覺地又lou出一個笑容。菊香急忙也神頭朝窗外看去,疑惑地道:“外麵沒有什麽啊!小姐,你笑什麽?”

莫天悚猶豫很久才低著頭低聲道:“蕊須夫人是一個妖精,就是祠堂裏那幅畫上麵的那個老虎須,住在榕樹的樹洞中。其實那幅畫的用意就是讓文家的後人去找蕊須夫人,從她那裏學會九九功。”

文玉卿愕然失聲道:“蕊須夫人是一個妖精?可是為什麽你們開始都不肯告訴我?從她那裏學會九九功?你開始說你永遠也練不成九九功,不是因為你不知道練功的方法?”

莫天悚起身把馬車的簾子全部放下,然後道:“我剛剛從蕊須夫人那裏得到九九功的秘訣,可是我自己出了一點問題,拿著秘訣也沒有用。蕊須夫人一直在暗中保護榴園。小妖曾經警告過大哥,說是蕊須夫人很想搬家,從此以後再也不管文家的事情。從我和蕊須夫人的接觸來看,她也的確是很想撒手,現在還肯照顧榴園,僅僅是出於諾言不得不然。可是飛翼宮、中乙等人都是一般普通人惹不起的人物,失去蕊須夫人的暗中保護,榴園就變得極為危險。我很害怕幽煌山莊的事情又發生在榴園。”

文玉卿沉默良久,沉聲道:“天悚,佛爭一炷香,人爭一口氣,如果榴園必須托庇於一個妖精才能生存,那倒不如讓榴園也變成一堆灰燼。回去我就去燒掉祠堂中的那幅畫,從此不要任何一個文家人去見那個妖精。”

莫天悚一呆,搖頭道:“不要!阿媽,我想榴園好好的。雖然我不姓文,但我也不能看著傳了幾代人的園子毀在我的手裏!如果隻是蠱苗,隻是疊絲峒,我不會害怕,但是我們對手還有一大批武林人,有中乙那樣神仙一流的人物,有曹橫那樣心狠手辣的妖精,有羅夫人整天對莫桃虎視眈眈想帶走莫桃,更有不知道安的什麽心的孟綠蘿不知道什麽時候就冒出來。阿媽,這些人有正有邪,不一定都想毀滅榴園,但是他們都想把他們的意誌硬加在榴園的身上。我情願托庇於蕊須夫人,隻有蕊須夫人從來不公開lou麵,也幾乎不幹涉榴園的內部事務。”

文玉卿起身來到莫天悚的身邊坐下,伸手拉著莫天悚的手,輕聲道:“孩子,你還太年輕,有些事情體會不到。平庸是福!如果沒有蕊須夫人在一邊,榴園的人隻能過一些平平淡淡的日子,可能會為一日三餐發愁,但是絕對不會牽扯進這麽多恩怨之中。”

莫天悚苦笑道:“可能我真的不懂吧!所以阿媽在大哥小時候什麽也不教他,可是大哥依然不平庸,要不是有他一直在幫我,我肯定沒有現在的能耐。”

文玉卿笑了,搖頭道:“你是說遠山給你做的那些巧器吧?其實我也沒有認真攔著遠山學東西,不然他能學會機關術嗎?當初是沛清不要我教遠山的,開始我還沒有完全明白,現在我知道了,沛清不願意遠山見到蕊須夫人。”

文玉卿搖搖頭,惆悵地道:“現在我才真正明白沛清那首詩的意思,臥薪十年磨一劍,暗夜難掩霜刃寒。而今快意縱恩仇,舞盡滄桑夢也殘。

“想當初沛清朝也練,夕也練,三九也練習,三伏也練,終於練成文武全才。說是臥薪十年磨一劍,真的一點也不過分,可這又如何呢?我現在情願他什麽也不會,是一個平庸的人,一直好好地待在榴園。恩啊仇啊的最能折磨人了!

“天悚,你知道當初沛清的夢想是什麽嗎?我最開始不過就是一個丫頭,他阿爸覺得我陪不上他,說他要是喜歡,就直接把我收在房裏即可。沛清那麽出色,我也覺得我配不上他,但是他堅持要給我一個婚禮。父子兩人經常為此吵嘴。那時候沛清最大的夢想就是能讓他阿爸同意我進門,不是從偏門進來作小,而是從正門進來當正房,他和我能有一個盛大的婚禮。他常常和我一起描繪婚禮的情景,還說成親後要和我一起生十個八個孩子。

“但是一直到最後,別說是盛大的婚禮,就是一個普通婚禮他也沒有能給我。後來遠山成親的時候,我請了巴相所有的人來參加他的婚禮,到現在還有人談論當初婚禮的盛況。可惜那場婚禮最後演變成一場悲劇,足足讓巴相的人談論了好幾年的時間。”說到最後,眼眶忽然紅了。

莫天悚輕聲叫道:“阿媽。”

文玉卿抹抹眼角的淚痕,笑一笑道:“人老了,就是喜歡回憶從前。天悚,你有夢想嗎?你的夢想是什麽?”

莫天悚歎息一聲,抬頭輕聲道:“說了阿媽可不要笑話我,也不要以後就不疼我了。我從小就想有很多很多銀子,比爹留給桃子的多很多很多倍;蓋一座比幽煌山莊還大十倍的園子,讓家裏所有的下人都聽我的,不聽桃子的;讓我妹妹名正言順的叫我哥哥,別整天叫桃子哥哥;再打敗飛翼宮,讓爹知道我比他的兒子能幹,他根本就不需要怕飛翼宮,他收養我是一個最正確的決定,因為我比桃子能幹一百倍。”

文玉卿一把將莫天悚摟進懷裏,歎息道:“孩子,沒想到沛清收養你,把你傷得這麽深!你恨他嗎?”

莫天悚搖搖頭道:“我恨不起來。有時候我自己也覺得奇怪,其實當初爹對我算不得很好,他隻有在教我東西的時候才見我。不管我多麽努力,做得多麽好,他從來也不誇獎我一句半句,隻要我出一點點錯,他就罰我,甚至還不如曹橫。可是我就是對他恨不起來,而我是那麽恨曹橫。”說著說著又激動起來,“我一直不知道爹當初為什麽會那樣對我,現在我知道,他並不想收養我,一切都是不得已,是中乙那個混賬東西讓他這樣做的。可是我不明白,你們這些有錢人的恩怨為什麽會把我這樣一個和你們一點也不相幹的窮孩子牽扯進來?有錢很了不起嗎?早晚我要成為天底下最有錢的人!”

文玉卿一呆道:“天悚,其實你還是恨沛清,對不對?你去找飛翼宮也是為了沛清,對不對?”

莫天悚淒然淚下,哽咽道:“阿媽,你不知道,財旺和翠菊跟爹根本就沒辦法比,不管是人才武功,還是學問修養,他們都是一在天,一在地。為什麽我的爹娘是那樣一對粗俗的人,而桃子的爹就是那樣出色的一個人?”

文玉卿搖搖頭道:“孩子,這你就不對了!雖然我沒有見過財旺和翠菊,但我想天下沒有不是的父母,當兒子的怎麽可以嫌棄自己的父母?”

莫天悚怒道:“狗屁!天底下太多不是的父母!我又沒有讓他們把我生下來,更沒有讓他們用我去換銀子!我早晚要他們知道,他們丟棄的是一個天才!他們不是喜歡銀子嗎?我比天下所有人都會掙銀子!我要把他們從地下揪出來,用銀子砸死他們!”

文玉卿吃驚地叫道:“孩子,你怎麽可以這樣說你的父母?”

莫天悚冷冷地道:“我說錯了嗎?假如當初來找翠菊換孩子的是一個窮人,她還會換嗎?你知道最後財旺是怎麽死的?他就為了掙一兩金子,好用這一兩金子給翠菊打一支金釵。哼!別說是一兩金子打的金釵,就是用十兩金子打的金釵我也可以給他們打一籮筐出來!”語氣冷得要結冰,可是淚水卻汩汩而下,怎麽也止不住。

文玉卿又是一呆,用手巾輕輕擦去莫天悚臉上的淚痕,輕聲問:“你究竟遇見什麽為難的事情了?怎麽這樣激動?說出來,看阿媽能不能幫你。”

莫天悚低頭沉默良久,好容易才慢慢穩住自己的情緒,看著自己的腳尖,輕聲道:“其實我剛才就告訴你的,我可能永遠也練不成九九功了。”

文玉卿一聽就火了,咬牙切齒地道:“又是這個蕊須在搗亂!那個挨千刀的老妖精,等我看見她,非把她剁成肉醬不可!孩子,你別再上蕊須夫人的當!練不成九九功我們就不練九九功,有什麽大不了的?”

莫天悚愕然看著文玉卿,遲疑道:“阿媽和蕊須夫人有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