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記得是哪堂課了,因為前一晚很累,我睡過了。我是被鈴聲吵醒的,然後手機就收到三張照片。”

“什麽照片?”

“第一張是天空,天氣很糟,不知道傳這張幹什麽。第二張是宿舍頂樓的圍牆。第三張照片,就隻有一隻腳,女人的腳。”

“ 一隻腳 ?”

“對,然後我就被那隻腳嚇到整個人都彈起來了!沒騙你,真的是彈起來了,就像不小心按到跳機開關的飛行員一樣。”

“因為沒刮腳毛嗎?”

“刮得很幹淨好嗎,重點是那隻腳直接懸在頂樓的圍牆外!我們那棟樓有八層,一隻腳騰空耶,重心不穩就投胎了,我都不知道她是怎麽拍出那張照片的。最後她還傳了一行字:‘該往內還是往外跳?你來告訴我。’”

“然後咧?”

“衝回家啊!我超怕人行道蓋張白布或畫人形白線之類的。我一路衝到頂樓,結果你知道怎樣?她居然坐在那牆角喝台啤配鹽酥雞,然後拿啤酒罐跟雞骨頭丟我,一副很好玩的樣子。”

我搖搖頭:“你也會翻船啊。”

“我哪知道,剛交往的時候根本就不是這樣!”

阿傑,我的同窗,體育保送生,主修鐵餅。阿傑長得跟一般運動員不太像,白白淨淨的,沉默的時候有點靦腆,性格溫和,頭部以上雖然沒裝什麽東西,但頭部以下卻是標準運動員配備,勻稱結實,對大學女生來說,這組合就是兩個字:天菜。

阿傑靠著天理難容的頭身搭配縱橫情場,光在大學就交了 20 個女友,大概就是期中期末考、寒暑假更換一次的頻率。原本順風順水, 沒想到入伍前出了一次大車禍,半年不良於行,他認為這是一種報應, 於是情海翻波之際急流勇退,就此上岸。他不諱言自己花心,但絕不劈腿,也不主動提分手,隻有在這一次破功,對象正是他的第20 任女友。

於是在盛夏的夜晚,我執業的第三年,我們一邊喝著墨西哥餐館的啤酒,一邊聊起了他的第 20 任女友,也是他的倒數第 2 任女友。

“我大四在夜店當過一陣子公關,算是代班,學長介紹我去的, 反正當時畢業學分都修得差不多了,白天的課排開就好。她是酒促妹, 大我兩歲,身材辣到不行又主動,每天淩晨四點半收工後,我們一群人都會去複興南路吃清粥小菜,她常找我抱怨酒客的事,我也會幫她處理,加上我喜歡好身材的女孩,沒多久我們就在一起了。

“她算是我交過的女生裏麵最貼心的。照三餐發短信,排休的時候,早餐、宵夜都準時送來,還一口一口喂,衣服也幫我送去洗, 完全以我為人生重心。最扯的是情人節那晚,她居然穿著兔女郎裝從紙箱裏麵跳出來,跟美國電影一樣。護士服就算了,誰會去買兔女郎裝啊?”

我想象著另一半穿兔女郎裝的樣子,然後打了個冷戰。

“大概過了一個多月吧,有天半夜我聽到她在哭,聲音忽大忽小的,問她原因也不講,隻是指著手機屏幕,原來是我前女友的照片, 但那是一群人的合照而已。淩晨三點多,太累了,我隨口安撫她幾句就繼續睡,結果隔天醒來,手機就不見了。

“一直到我撒尿時才跟手機重逢,但它已經淹死在馬桶裏。我頭皮都麻了,一整組貴賓的通訊錄都存在裏麵,如果弄丟了,我一定被主管罵死。報修就花了快一萬塊,都可以買兩部新機了。結果晚上見麵時,她竟然裝沒事,不斷跟我撒嬌道歉,還買了一部新機給我,我那時候就覺得不太對勁。

“原本期中考後就想談分手,反正算算時間也差不多,加上手機那件事讓我有點在意,於是我連兩天不回信息,下班直接回家。第三天她就找上門了。

“她第一句話就問我是不是要分手,我話都沒回她就哭了。我知道她幾乎把所有家當都投在我身上,也知道她一個人離鄉背井很孤單。她家單親,還要寄錢回宜蘭給她媽媽。但她的情緒轉變實在太快,我根本接不住啊。她哭著講完一串委屈之後,直接從包包裏抽出一把刀往手腕上劃了三下。不是嚇我,她玩真的,血不斷流到地板時,我根本蒙了,簡直跟水龍頭漏水一樣,後來我才發現她手上有很多刀疤,但都用文身遮住了。

“坐上救護車的時候,我突然覺得很內疚。嚴格來說,她隻是很認真地投入這段感情,根本沒做錯什麽事,然後就躺在救護車上了, 於是我決定把分手這件事吞回去。但我錯了,我不該心軟的。”

“怎麽說?”

“因為這樣反而更讓她疑神疑鬼,動不動就說我要拋棄她,然後我的衣服就會被亂剪。懷疑,威脅,自殺,談和,補償,然後再懷疑,不斷循環是會讓人崩潰的,不隻是因為她搞自殺,而是那種反複無常的感覺,我永遠都在擔心她的下一出戲。有一次她過馬路時突然不爽,結果就不走了,直接躺在斑馬線上,然後時間剩下三秒。我隻好一邊背著她,一邊衝到對街,但我聽得很清楚,她一直在偷笑, 我當下就決定要離開她,那是我們交往的第四個月。

“於是我偷偷退租宿舍,傳完分手信之後就把手機號碼整組換掉,工作也辭掉。沒想到她居然搞到我的新號碼,我猜她應該是一直纏著夜店主管。從那之後,她就隻專心做一件事。”

“什麽事?”

“拍跳樓照給我看。宿舍那次是她第一次玩,看我衝回去找她之後就玩上癮了,從我們係教學頂樓、體育館頂樓,接著一路擴散到大台北地區,我三天兩頭就收到照片。有一次在西門町跳還鬧上新聞,搞得整個城市都是她的舞台,她根本就是用跳樓照在打卡。你說這個女人到底有什麽問題?”

邊緣型人格,答案昭然若揭。正確來說,應該是“邊緣型人格障礙”(Borderline Personality Disorder,簡稱 BPD)。在這裏,我們先把這個詞拆成“邊緣”與“人格障礙”兩部分。

這裏的“邊緣”,指的並不是邊緣人那種“人際”上的邊緣,而是患者處於“精神官能症”與“精神病”這兩者症狀的邊緣。他可能出現像精神官能症般的情緒困擾,在不同的情緒狀態間輪轉,譬如容易感到抑鬱或緊張;他知道自己有些問題,也知道造成很多困擾,卻又容易喪失理智,衝動行事,甚至出現像精神病般的妄想症狀(覺得別人在自己背後搞鬼,認定自己要被拋棄)。但是他們看起來很正常,認知功能都蠻好的,社會適應能力似乎也還不錯,完全不邊緣,因此交往之初無法覺察,隻有當他開始與對方深入建立關係後,這種特質才會顯現。

一般而言,無論是精神病還是精神官能症,大抵上是因為神經化學異常、基因遺傳、大腦或體質脆弱等原因,接著與外界壓力相互影響後, 進而產生了“症狀”。這樣的症狀通常經過服藥都能改善,畢竟藥物是直接對大腦進行設定。

但是,“人格障礙”不同,他們可能沒有上述的問題,既不是大腦神經化學出問題,也不是基因遺傳,而是人格特質造成了一些困擾, 因此很難對症下藥,因為沒有藥物能改變一個人的人格。

關於“人格”的定義,簡單來說,它就像一個獨特的模塊,包含了行為與思考模式。即便麵對不同時空或情境,同一個模塊會輸出一致的反應數據,這代表人格的發展是很穩定的,因此才會出現“本性難移” 這種形容詞。它是“先天氣質”加上“後天生活環境”揉捏出來的綜合體, 天生就長在身體裏麵,隨時帶著走。

當然,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些獨特的人格特質,有的討喜,有的不討喜,然而,一旦某些不太討喜的特質引起社交上的障礙,或損害了職業功能,可能就會被定義成“人格障礙”。由此可見,人格屬性是從小養成的習性與反應模式,一旦出包,絕對不是調整大腦設定就能打發掉的。

“人格障礙” 分成A、B、C三大類群。“邊緣型”隸屬於B類群。這一群都不是吃素的,戰力跟自殺突擊隊一樣猛,他們大多和情緒化與衝動控製能力不佳有關。其他的狠咖還包括“反社會型”(Antisocial Personality Disorder)、“表演型”(Histrionic Personality Disorder)以及“自戀型”人格(Narcissistic Personality Disorder)。

再回到“邊緣型人格”,他們通常會出現幾項特質:

第一,不穩定的自我認同。常常會覺得“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樣的人”,不太確定自己要什麽,因此會去努力“討好”自己喜歡的人。也因為如此,他們很害怕被拋棄,對於任何蛛絲馬跡都會十分敏感。

第二,愛憎分明的玻璃心。他們對一段關係往往有不切實際的美好想象,預設滴水不漏的期望值,因此隻要對方的表現有點落差, 或關係發展不如預期時,態度就會立刻翻盤。但又因害怕被拋棄, 於是迅速放下身段認錯,繼續討好對方。他們的愛恨中間值隻有一條線,然後沒事就在那條線的左右兩邊跳來跳去,以此為樂。

第三,手段劇烈。因為腦充血特質使然,常常會讓他們忘記要沙盤推演,進而做出許多逾矩的失控行徑,譬如自傷或損毀他人財物。但其實大都是為了“表達需求”或是“企圖挽回”,希望得到對方的關注,並不一定是窮凶極惡的意圖。

“那你後來到底怎麽活下來的?”

“不理她,結果過了三個月她就人間蒸發了。這兩年聽說她跑去當牙醫助理。”

“不怕她真的自殺嗎?”

“一開始超怕,怕到去看精神科吃抗焦慮藥,這種事隻怕萬一。但後來就不怕了,因為我知道她其實不敢死,她太需要被愛了, 真的隻有不理她,不跟著起舞,直到她找到下一個宿主,你才能交棒。如果遇到這樣的苦主,你一定要這樣跟他說。”

我點點頭 。

“我也是活該,經過這一次,隻要到比較高的地方拍照,我都有心理陰影,都會想起那隻腳。入伍前的某一天,我騎車騎到一半以為看見她,結果一急著回轉,沒注意對向來車,就被撞飛了。躺在病**時,我想起前麵的 19 個女友,有幾個真的是天使,我以前就是太隨便了,交往時完全沒打算好好認識對方,隻顧著玩,根本不想負責,結果就現世報。一旦色魔上身、精蟲上腦,沒做好身家調查,下場就是這樣。”阿傑朝我舉杯,眼神卻有些黯淡。

但在我看來,這其實不算一件壞事。

阿傑目前在金融業服務,因為不敢在台北看牙醫,因而遷居台中, 畢業後未再交女友。三年前娶妻生女,太太是幼兒園老師,經過我的認證,她沒有邊緣型人格。

然而,在與阿傑對談六年後,我接到了一位邊緣型人格患者的治療轉介,她之前做過夜店酒促,現在是個牙醫助理。

我之所以想起阿傑,全是因為被她喚醒了記憶,至於下半場,就留給下一個故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