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淮舟既沒有堅持地說要去,卻也沒有放棄地說不去了。

他穿著一身天青色錦袍,容貌迤邐俊美,但因為臉上神色冷淡。

給他的柔美平添了幾分拒人千裏的冷硬,雖然不失美感,但也令人難以接近。

卻就是因為這樣,才更容易讓人生出,想要得到,想要獨占的心理。

他膚色偏淺,略顯蒼白,纖長細軟的眼睫垂下時,很容易就在眼瞼處,投下片片陰影。

“我聽說,閣主點了不少修為高深弟子的名冊,是準備要一同帶去嗎?”

可憐兮兮的玉長風點頭,“嗯,此去危險,我必須做好萬全的打算。”

“隻是聽傳聞冥龍凶險萬分,但實力究竟如何,我們無從得知,我不得不拿出六成實力,與之相搏。”

楚淮舟眼眸裏光波流轉,溫潤如潺潺春水,但卻讓人捉摸不透他的心中所思。

“閣主所言極是,”他微微頷首以示讚同,目光似是有些遲疑和疑慮,仿佛欲言又止。

玉長風揮揮袖子,語氣中除了有無奈以外,還有些寵溺和遷就,“你有話便講。”

“隻要不是想去幽冥滄海救人,我都可以不假思索地答應你。”

“閣主帶如此多的弟子前去。”楚淮舟勾起唇角笑了笑,故意將語氣放得很緩。

“豈不會拖慢前行腳程?若是趕不上幽冥滄海退潮,那又該如何?”

“不會,絕對不會。”玉長風十分自信地揚眉,“我們明早卯時之前便會抵達幽冥滄海,就等著它退潮。”

“哦,”楚淮舟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微蹙的眉頭也鬆開了,“閣主當真是深謀遠慮。”

別看玉長風是仙門閣主,實際他的心態,就是個一旦被誇了,就飄飄然的毛頭小子。

腦子仿佛都被吃了,隻高興得不得了,“那是自然,本閣主從來不打無準備之仗。”

“既是如此,那我也沒什麽好擔心的了,閣主,我便先行告退了。”

玉長風此刻還不知道,將要發生什麽,還以為自己勸住了他,十分滿意的拂袖。

“嗯,你回去好好歇著,別到處亂走,也別去瞎聽那些流言蜚語,沒幾個真實的。”

“好。”他淡淡地應了聲,麵上神色有些凜然,似乎已經決定了要陽奉陰違。

楚淮舟轉身離去,薄衫被風吹得散了,便就任它微微寬著,長發似沒有打理,也散亂在身後。

而玉長風還沉浸在,被誇獎的喜悅之中,臉上嘻哈的笑容宛若智障。

真沒想到啊,上天垂憐,我玉長風居然還真就盼來了這麽一天。

雲槐說過,雲瀾開口損人厲害,卻是很難開口誇人的。

若是我能被雲瀾誇上一次,就允許我搬去他屋子裏,與他同吃同睡。

玉長風搓了搓手,這樣甜甜蜜蜜的小日子,真是想想都無比激動啊。

隻是怎麽有種被套路了的錯覺?總感覺不是真心誇我,反倒像是在套我的話……

哎!不管了,玉長風滿腦子都是踉踉蹌蹌:我要不要先去收拾東西?先搬過去?

等我把雲槐接回來之後,就給他一個驚喜?

他一定也會很開心的,隻要心情好了,傷也會好得很快。

玉長風因此,躺在雲槐仙尊的床鋪之上,整夜都翻來覆去,輾轉反側,沒有睡著覺。

第二日大早,還沒到卯時,便提前召集名冊上的弟子出發了。

剛到幽冥滄海時,荒蕪海灘之上站著一個人,衣袍被涼沁心骨的海風,吹得獵獵翻飛。

那人白衣絲縷,長身玉立,濃墨般頭發垂落腰間,僅用一根玉簪束起,腰上配著長劍,有天青淡色的流蘇。

玉長風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又轉頭問身後的弟子,“我是不是眼睛出問題了?”

那弟子見此詭異場景,膽子都快被嚇破了,哪裏還敢接這個話,況且怎麽答都會得罪人。

玉長風疑慮地探出腳,“我怎麽看著,那海灘上麵還站了個白衣男子?”

少頃,幾個膽子稍大些的弟,再往前走近了幾步,大聲道:“閣主,您不曾瞧錯。”

“那片黑壓壓的海灘之上,確實站了個男子,穿著青邊白色錦袍,身佩長劍。”

“閣主,弟子瞧著,那男子怎麽那般像是……”

玉長風幡然醒悟,中氣十足地大吼了聲,打斷了那弟子的話,道:“雲瀾!”

他就知道,他早就該想到,想他這個倔牛似的性子,隻要做出了決定,便是十頭牛也拉不回來。

你即便是不讓他去,情況就會與現在相同,他提前在你的必經之路上,守株待兔。

早就該懷疑,這人怎麽會那般輕易就誇獎自己呢?

楚淮舟聞音轉身,朝他恭敬彎腰拱手,“閣主,別來無恙啊,我等你們許久了。”

他神情雍容,那雙幽深的眼如無波古井,看不出任何情緒。

但是,挺直的脊背,卻在宣示著主人堅決不退的決心,與倔強牛脾氣。

到了這個時候,玉長風是半句責備的話,也說不出來了,隻得輕輕地歎了口氣。

語調像是自問自答般,“雲瀾,你這是要告訴我,你非去不可,誰都攔不住你嗎?”

遠處間或傳來低哮嘶吼聲,天上沒有一絲雲彩,黑色的海麵上也沒有礁石或船隻。

僅僅是那片令人神暈目眩,不寒而栗的深藍漸至昏黑。

迎麵而來腥鹹的,迅猛的海風,將眾人的發絲吹得更加淩亂,吹得人搖搖欲墜。

“是,”他的聲音在猛烈的風中響起,猶如根定海神針,那般鏗鏘有力。

楚淮舟流轉著的眸光,這次終於沒有了淡漠,隻有無法動搖的堅定。

“你……這……”玉長風盯著他看了半天,最終還是什麽都沒說出來。

“閣主,我有一個非常在意的人,還留在幽冥滄海底,我不得不下去。”

提起這個,那個人賤兮兮的笑容在眼前晃過,就像把細細的勾子,勾著他內心深處,最柔軟的位置。

“哎,去去去,我還沒說不讓你去呢,再說了,我能攔得住你嗎?”

玉長風滿臉無奈,心中卻是在狠狠地滴血:嗚嗚嗚,終究是我一個人承擔下了所有。

微涼的海風拂在麵上,他這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哎,雲瀾,你最為在意之人?”

倒不是玉長風大驚小怪,楚淮舟整日跟誰都冷漠寡淡,就仿佛沒有正常人的情感似的。

誰料,就是這樣一個人,居然在某一日,能說出‘對我尤為重要之人’這樣的情話來。

楚淮舟本來還以為逃過一劫,正想微微鬆口氣,剛到一半時,他又忽然問了。

讓他硬生生地將那半口氣,給咽回了肚子裏去,小聲囁嚅道:“閣主,你問……”

玉長風抬起手,別開頭閉上眼,滿臉自以為是,“哎,你不用說了,我都知道了。”

正在心裏瘋狂找補的楚淮舟,緩緩扣出一連串問號:“啊?閣主又知道什麽了?”

他壓低了聲音,“我知曉你們師兄弟二人,感情深厚,無人能比,無人能替。”

“但雲槐在我心中,亦是無法被取代的,整個三界中無代餐,就算你不下去,我也會拚死將人帶回來的。”

完全不知道玉長風說這些話是什麽意思的楚淮舟:“……………我知道閣主惜才。”

玉長風這才覺得,自己仿佛偏心得有點過頭了,端水大師連忙添道:“我心中待你,也是一樣的。”

“若是你以後遇上這等事,我也會召集門內弟子,前去營救你。”

楚淮舟淡淡地說:“閣主,先多謝您了,但您還是盼我點好吧。”

“啊哈哈。”玉長風幹巴巴地笑了兩句,“說的也是,禍從口出,咱還是說點好的。”

說話間,他小心翼翼地觀察著,楚淮舟的麵部表情,心想:幸好我改口改得快,該是沒有察覺什麽吧?

楚淮舟心中有憂心事,精力和心思都放在上麵了,加上他心思純淨,自是看什麽都如此,著實沒有察覺些什麽。

隻以為閣主拚死要救師兄,應該是需要師兄幫忙處理門內事務,故而少了師兄不行。

也不知道蕭璟泫現在怎麽樣了?傷有沒有好些,武器召喚到了沒有。

楚淮舟憂心忡忡地胡思亂想,忽然聽見有人大喊:“退潮了!幽冥滄海開路了!”

那片深幽昏黑的海水,緩緩地從海灘上退下去,又緩緩地,神奇地往兩側流開。

露出一條直通海底的古路來,是青石砌好的台階,一直往下延伸,深不見底。

楚淮舟第一次下去,還是個十五六歲的翩翩少年郎,那年紀心高氣傲,天不怕,地不怕。

此刻再往下窺探下去,心中竟說不清的發毛,隻是覺得有些毛骨悚然。

“奇怪,怎的這般詭異?”他望前走了兩步,定著那石階喃喃道:“踩上去,沒有實感。”

“等等!雲瀾尊上先別下去!此刻還沒有到卯時,幽冥滄海怎會開路?”

有人反駁道:“我在古書上看到過,幽冥滄海是否開路,是由冥龍決定的。”

“可是現在,海底已然發生天翻地覆的改變,與尋常開路不同,才是情理之中。”

“若是我們此刻不下,萬一錯過了時機,豈非隻有明日再來了?那海底師弟豈不是多分危險?”

有人覺得他說得在理,也有人覺得他是道聽途說,最終都將目光投向玉長風。

往日裏風平浪靜的海,此刻變得波濤洶湧起來,狂濤怒卷,底下不知道在發生著什麽。

他實在拿不定主意,若是隻有他一個人,此刻便也是說下就下了,但此刻身上背負著所有人的性命。

再要一聲令下,所有人都將性命押在他身上,決定的是所有人的生死。

玉長風糾結不止,飄忽不定,下意識看向楚淮舟,“雲瀾,你怎麽看?下還是等?”

楚淮舟思想包袱沒有閣主重,他幾乎是不假思索地說:“我要下,至於你們下不下是自己的事兒。”

他冷淡好聽的嗓音,夾雜在冰冷的晨曦海風中,落下,人已然轉身走向了深處。

“哎!雲瀾!你這人真是……好歹讓我們做個心理準備吧?”玉長風大叫道。

“此去危險,若是有想要臨陣脫逃的弟子,我也不勉強,下不下海,全憑己願。”

他丟下這句話,也轉身踏上了青石台階,步履堅定,鏗鏘有力。

越往下處越暗,楚淮舟披了件白色貂裘,行走在昏暗之中,孤獨一人,孑然一身。

他抬手點燃了淡色火光,隻能微微照亮了腳下路,待他準備再加亮掌心火光,方便查探周圍情況。

忽然有人從身後捏住了他手腕,有人將他圈住,然後掐滅了他手心中,那絲微弱的光亮。

楚淮舟正回頭去望,還沒看清身後人的臉龐,眼前就陷入一片昏暗。

隻大概看見這人身穿素樸白衣,略微比自己高上一個頭頂。

他本以為是玉長風,便壓低聲音問道:“閣主,你做什麽熄了我的燈?”

純天然的荷爾蒙氣息,將他包裹在中間,就像是初雪後的霜白鬆樹那樣清澈。

還有微微鹹甜的血腥味,帶著極淡極淡的清雅茶蘼香,閣主身上怎會有茶蘼香?

近處周圍一片都是昏暗,視覺被有限封閉,其它感官便是無限放大。

充盈在鼻尖的味道,還有灑在耳廓上溫熱的氣息,隔著衣料傳來的體溫。

讓楚淮舟心中有了底,把自己強勢圈住在懷中的,至少不是個非人類。

但也絕對不是閣主,如果真是他的話,又為何不敢答話。

楚淮舟趁對方鬆懈,出其不意地反手掐住了對方脖子,低聲警惕地喝道。

“誰?!你是誰?為何熄要熄了我的燈?”

他這手掐得可足夠用力,對方呼吸都漸漸孱弱起來,似乎很難發出聲音。

“呃……啊……小……咳咳……”

楚淮舟連忙稍稍鬆了指尖,在心中暗想:抱歉,抱歉,在昏暗環境中容易緊張,一緊張就會用力過度。

那男人大口大口地吸氣,呼吸聲很粗很重,讓楚淮舟聽得,莫名的麵紅耳赤。

“小師叔,即便是微弱的燈火,也容易驚擾冥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