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璟泫扶著柱子,緩緩站起了身來,眼前有個東西懸浮空中,被靈力包裹著。

他緩緩抬起手,雙手捧著沒來得及看,便擁進了懷中,喃喃自語地哽咽,“小師叔,小師叔。”

他緩緩攤開自己手掌,被靈力包裹隱藏的東西,終於露出了全貌。

那是個栩栩如生的小泥塑。

同兩年前送銀子來給蕭璟泫的那個木偶別無二致,依舊與楚淮舟是同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身著神氣十足的碧落雲巔的仙尊錦袍,那雙丹鳳眼狹長低垂,又炯炯有神,落在每個人身上的目光都是溫柔的。

蕭璟泫輕輕地,僵硬地伸出手指尖,觸碰到了這個木偶的頭,“楚淮舟……”

觸碰到的片刻,泥塑頭上那極真實的墨發便鬆散了下來。

鐫繡著祥雲紋的發帶,圍繞著笑璟泫在空中轉了幾個圈,輕輕柔柔地纏上他的手腕。

發帶周圍泛著溫潤銀光,在他腕子上纏繞成了一個解不開,也摘不下的死結。

銀白發帶在空中飄揚翻滾,淡淡銀光散去之後,有一縷青絲同發帶交纏,繞在他腕骨之上。

凝在空中的金色字影,仿佛被風吹動著,影影綽綽,飄忽不定,聚起又散開,散開再聚集。

楚淮舟仿佛一腳踏碎,時間空間長河,身影款款地麵向他走過來。

他明眸皓齒,眸中帶笑,薄唇淡水,容貌如畫,身長玉立,白玉高冠,青衣黑發。

蕭璟泫想伸手拽住他那根本觸摸不得的衣擺,淚流滿麵,“小師叔為何開啟時光洄海?”

楚淮舟笑著斂眸,手掌撫上他側臉,嗓音冷傲卻也透著,僅對一人的極盡溫柔與寬縱——

“贈彼青絲,銀帶係定,珠聯璧合,白首永攜,桂馥蘭芳,卜他年瓜瓞綿綿,爾昌爾熾。白頭之約,書香鴻箋。紅葉之盟,載明鴛譜。”

蕭璟泫周身血液,仿佛在這個瞬間凝固,凝滯表情無法被掩飾。

無數的話語,無數的情形,從腦海滾過,卻一個比一個站不住腳。

無言對視中,仿佛有千斤石頭壓在胸口,他被難過雜糅著憐惜一起捆住,箍得全身發痛。

蕭璟泫仰天長恨:“啊——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讓我重來,卻不給我彌補遺憾的機會?”

“小師叔,你回來!為什麽我死都救不回來一個你?啊——”

“為什麽如此待我?為什麽?我究竟做了如何大逆不道的事,要這般懲罰於我?”

蕭璟泫跪倒在地上,卑躬屈膝地匍匐著,啞著嗓子無用地嘶吼著。

心髒那麽疼,像無止無休的海浪一樣,又像沉降於天幕的夕陽,那樣無終。

楚淮舟虛影跪在他身側,雙手捧起他的臉龐,淡笑著道:“婚書誓詞你可還喜歡?”

“可惜那處並無筆墨,待日後再複相見,我定親筆寫於紅紙寄你。”

“蕭璟泫,我聽說在人間,有結發夫妻的說法,便自作主張,割下青絲予你。”

“而這發帶中,我施加了兩道上古法印,它可在關鍵時刻,保你性命無虞。”

“你或許不知道,我其實喜歡了你很久很久,很遺憾隻是用這種方式告訴你。”

楚淮舟紅著眼尾垂頭,發梢掩在蕭璟泫臉側,淚目對視。

他在昏暗兜帽中,大大方方地吻了他,第一次這樣從容淡定,理所應當。

“躲在黑處悄悄地戀著你,那段時日真的很苦,就像是盛夏的風,吹在臉上都是燥熱的。”

“這樣的日子,我覺得我煎熬了很久,似乎不止這樣短短十年間。”

楚淮舟臉上依舊洋溢著笑,如遠山青黛的眉目,染著玩笑之意。

“我時常在想,我上輩子是不是到死都沒能得償所願呢?所以才會造成我戀了你很久,久到江水枯、青山爛的錯覺。”

“好在,我終於也算是得償所願了,我想,便是說的假話,也……真好。”

“若此次危機成功化解,我歸來之時,若你衷心不改,愛意不移,便是締結道侶契約之時。”

“你若答應,青絲銀帶便不可摘下,你若是不答應,便可毀了泥塑,婚書作廢。”

蕭璟泫的眼眶紅了一圈,明明氤氳著水霧,卻又像有深沉霧靄遮擋其中,如淤泥滿塘的死水。

“小師叔啊,我應,我自然會應的,我已負了你一世,害得你身滅魂隕,這一世,我如何能不應?”

“隻是,你到底去了哪裏啊?我要到何處去,才能尋到你啊?我好想見你啊。”

“小師叔,我好想見你啊。”他埋在對方懷裏低聲哭泣。

清雅的山茶花氣息漸漸淡了,楚淮舟的幻影更透明幾分。

“我心不死,我身不滅,便終會有相見之時。”

蕭璟泫臉上淚痕未幹,目光卻堅定不移,“若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

“沒出息,別哭。”楚淮舟最後展顏輕笑,就化作煙塵消逝而去。

客棧後廚中,該落下的鍋碗瓢盆還是落下,該摔在地上的人,還是重重地摔在地上。

楚淮舟靈識留下的時光洄海,在冷霧暖陽中,化作了星星點點銀光散去。

眾人看著弓著脊背,靠在角落落淚的蕭璟泫,隻敢遠觀,卻沒有膽量靠近。

“這公子好生奇怪,他為何對著一麵空牆流淚?悲痛欲絕的樣子?”

“不知道啊,莫不是腦子有點什麽問題吧?”

一女子雙手環於胸前,嚴肅地說教道:“未經他人之事,莫論他人之非。”

微風輕起,幻影掠過,眾人再睜開雙目,唯灶台上有錠銀子,角落之人早已沒了蹤影。

夥計歪歪腦袋,疑惑不解地低聲抱怨道:“這些修道之人,真是奇怪的厲害。”

蕭璟泫行於人潮之中,春雨淅淅瀝瀝地下著,他無傘可撐,隻戴著鬥帽。

黑紅衣袍轉瞬被雨水打濕,單薄寂寥惆悵的身影,漸行消失於人海之中。

小師叔啊,你遮我半世離殤,我縱使為尋你而傾盡一生又有何妨?

時光靜好不曾惜,繁華落盡終是悔。

三月十八。

縱使知道希望不大,蕭璟泫還是在風蕭蕭的淩晨,便守在荒蕪的斷舍城前。

翠綠青芽,他在城外守了十天十夜,像浮在萬家燈火中歡聲笑語的尾音。

蕭璟泫最終隻得離去,像飄忽不定,沒有歸宿,被卷至空中的枯黃落葉。

“也是啊,已習慣半世驚若,怎敢要命運多點溫柔?”

“隻是,楚淮舟,你究竟被他們帶去了哪裏?”

-

“已經整整十月過去了,還是沒有蕭璟泫的消息嗎?”

“回閣主的話。”前來報到之人觀玉長風變化莫測的神色,戰戰兢兢道:“沒有。”

“上次送信到碧落雲巔來的那夥計,我不是讓你去尋嗎?”

“回稟閣主,我尋……尋了。隻是他也不知道璟泫師兄的蹤跡。”

玉長風氣急瞪眼,“他怎麽會不知道?那與師書,難道不是蕭璟泫讓他送回來的嗎?”

“不是蕭璟泫交於他手中,還能是平白無故地出現在他手中不成?”

大殿之下的弟子急忙答話,“閣主果然料事如神!”

玉長風被他忽然增高音量,給吼得一驚,剛要罵人時,隻聽見他說——

“根據送信之人回憶,他本是位窮困潦倒的書生,隻因家中妻兒被強盜劫走,並獅子大開口要兩萬白銀作贖金。”

“報官不成,他夜中失魂落魄歸來,見院中桌上有一書信,及兩萬銀票。”

“他依照紙條上所說,將此封信送於碧落雲巔,這兩萬銀票便可歸他所有。”

“所以,送信之人也不曾見過璟泫師兄,隨後我聽坊間傳聞,那無惡不作的強盜,被一玄衣男子一窩端了。”

“我猜此人極有可能,就是璟泫師兄,隻是他不曾留下過痕跡。”

這弟子蹙了蹙眉,“不過未能找到璟泫師兄蹤跡,是弟子無能,還望閣主寬恕。”

“你……!”即便玉長風又急又氣,卻還是說不出任何話來。

“罷了。”雲槐自屏風之後走出來,神色淡淡,眼眶微紅。

“尋不到他的蹤跡也罷,便隨他去吧,待他了卻心中所牽掛,便總回來的。”

眾所周知,黃泉閣的這道破屏風之後,那便是閣主的寢殿啊!

回來報信的弟子瞠目結舌,牙關咯咯作響,“雲……雲槐尊上,您怎麽會從這裏麵出……出來?”

弟子眼睛小心翼翼地瞥向,清風明月的屏風之後,小聲地自言自語呢喃道。

“那……那不是閣主的寢殿……嗎?”

黃泉閣大殿之上,飛過一群嘎嘎亂叫的烏鴉。

“行了,行了,叫你多嘴,退下去吧。”

玉長風見機行事,連忙扯開話題問:“雲槐,蕭璟泫在信中都說了些什麽?”

“有雲瀾的消息了嗎?他何日才打算回碧落雲巔?”

雲槐耳尖羞紅,強裝鎮定,神色淡然地說:“也沒什麽,就隨便嘮叨了兩句家常話。”

“信中還提及了你,向我二人報了平安。讓你無需消耗人力,亦不必再尋他。”

“叫你不若花在刀刃上,他還提及,待此間事了,他尋得雲瀾,再作打算。”

玉長風輕輕地歎了口氣,“也不知是不是我太過多愁善感。”

“我總覺得,他若是真的尋到了雲瀾,這碧落雲巔,他二人怕也是不會再回來了。”

雲槐望著不遠處的西南峰,望著遠在天邊的扶光殿,咬了咬下唇,沒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