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正倒也沒那麽記仇。

隻是和徐斌之間的嫌隙,沒這頓打就過不去。

上一世他經曆了許多,知道“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徐斌和自己一樣都是農村出生。

麵前擺了這麽個機會,飛黃騰達的日子指日可待,換做上一世的自己也很難抵禦這種**。

隻是後來隨著國企改組,皮鞋廠落寞,徐斌下崗沉淪,他那個媳婦也離他而去,最終鬱鬱而終。

那都是後話了。

徐斌本性不壞,頂多有點虛榮,打小就喜歡打扮,今天這油頭都不知道廢了多少頭油,連蒼蠅站在上頭都黏腳。

徐斌捂著被打腫了腮幫子,有點憤恨地看著周正:“阿正,打人不打臉,這樣我還咋見人啊……”

周正拽了他一把:“我找你們這兒的領導有點事兒要談,你給帶個路?”

徐斌嘬了個牙花,還想打個哈哈。

誰知道周正見他一副偷奸耍滑的德行。

他的眼神裏頭帶著些許威脅,左手砂鍋大的拳頭已經提起來了。

“得,你要找我們領導做什麽?你總得說個子醜寅卯出來,不然我哪知道你要找哪個領導?”

周正把自己和老汪他們談的事兒說了一通。

“你給我透個底,你們現在吃得咋樣?”

“那還用說,爛那就叫一個字,半點油花兒都沒有,我嘴裏那都快淡出鳥了,我媳婦兒都瘦了。”徐斌倚著小巷的牆體歎了口氣,渾身上下摸了個遍。

還是周正遞了根大前門過去,擋了擋風給他點上。

徐斌吞雲吐霧,周正其實也明白,這年頭就算國營廠收入普遍不錯,但有肉票卡著,大家夥兒吃得都夠淘汰的。

“你要真搗鼓得出這種盒飯,我去替你說,這事兒準能成。”徐斌腦子轉得飛快。

“別介,就你辦事兒我可不放心,回頭你給我刮一波,我咋和村民交代?你還是給我找個領導好好談談。”

周正知道徐斌的秉性,雁過拔毛,雖然膽兒小但卻貪財,所以執意要和皮鞋廠的領導談。

徐斌也拗不過周正,何況眼瞅著周正那雙拳頭就沒放下去過。

指不定自己說錯話,周正不耐煩了,自個兒準要挨揍……

昨天他和媳婦兒弄那活兒,他媳婦兒足足一百八十斤,差點沒給他老腰坐斷了。

隻好躲在廁所裏一晚上,今天又累又疼,實在挨不住打了。

徐斌領著周正走進了皮鞋廠,保安老李沒事就拿他開涮,見他帶外人進廠,好心提醒道:

“阿斌,前兩天廠長才提過,外頭閑雜人等不得入內,你聾了?真不怕給廠長廢了?”

徐斌掏了掏耳朵,不屑地說道:“咱們廠早就漏成篩子了,廠長自個兒就把皮鞋偷偷丟給小舅子賣,真當咱們瞎啊?隻準他州官放火,還不許咱們這些小的點燈了,去他娘的。”

老李趕緊一把捂住徐斌的嘴。

這話聽在周正耳裏,倒是見怪不怪,這些年,隨著政策逐步放鬆,投機倒把的人越來越多。

而市麵上的貨,卻又因為種種緣故,有錢也難求。

像皮鞋就是這樣,當然會有人動歪腦筋,挖社會主義的牆角。

徐斌好不容易掙開老李的手,罵罵咧咧道:“行了行了,咱們不是來做這個事兒的,這倆是來找孫主任的。”

徐斌帶著周正倆人穿過廠房區,繞到了皮鞋廠的職工宿舍。

這兒的宿舍樓都是三層小樓,紅色的外牆,看著有點年頭了,上頭纏著爬山虎,密密麻麻的。

依稀能看得出是仿蘇的建築風格,現在這個點,能看到些穿著皮鞋廠工作服的男女。

或是趁著日頭猛烈曬被曬衣,要不就是趁著這個清閑的口子,坐下來和人下會兒象棋。

看到徐斌去而複返,幾個年輕男女好奇地打量了他和身後跟著的兩人一眼。

“斌哥,你不是出去瀟灑了,這兩位是?”

“我在鄉下的發小,我有事兒,孫主任還在嗎?”徐斌語焉不詳,這些人也沒接著追問。

得了個回複,徐斌急匆匆地拉著周正兩人上了樓。

找準其中一間屋子,徐斌搓了搓手,敲門進去,就見的個穿土灰色夾克外套的男人正坐在客廳裏頭,這屋子兩室一廳,一眼望到底,裝了白熾燈,大白天房間裏光線有些暗。

客廳角落裏頭擺了張彈簧床,地上還有倆顏色各異的保溫瓶。

“孫主任,是我小徐,正喝著呢?”徐斌一改剛才天王老子的德行,對孫國政點頭哈腰,好不客氣。

孫國政是個四十歲出頭的男人,頭上有些謝頂,彎腰駝背的,一雙起了繭子的雙手正摸著一隻陶瓷茶杯喝茶,臉上還掛著一副啤酒瓶底那麽厚的眼鏡。

他已經結婚,和妻子住在職工宿舍,還有三個孩子,還得贍養父母,一家人烏泱泱七口人就擠在五十平方不到的小屋子裏。

孫國政沒給徐斌好眼色看,他蓋好茶杯。

周正已經出聲說道:“孫主任,我是鴛鴦樹村的,想來找你談個事兒。”

孫國政瞥了周正,他倒不是個不講理的主兒,隻是一發愁就想抽煙,他暫時止住了周正的話頭,走到了門外,仨人都蹲在樓梯口吞雲吐霧。

“什麽事?”孫國政眯著眼睛,“要是想進廠做事就算了,我沒那個權力,你得讓小徐帶你去找他老丈人去。”

“那倒不是,我是想和你談談,廠裏夥食的問題。”

聽了周正的方案,孫國政沒有看他,隻是眼神看向外頭:“你們鴛鴦樹村的情況我知道,附近山區都沒什麽物產,我認識幾個都是打村子裏來的。

就算山再貧,那也是歸在公家的名下,是村子的公產,你那個說法,是犯錯誤的事兒,這都是集體財產,你們小年輕不懂事,自己摸些吃吃,誰都不會管。

但你這大張旗鼓拿到廠子裏賣,一旦有人舉報,鐵定吃不了兜著走。”

孫國政是個很傳統的人,不然這些年也不會卡在這位置上不上不下了。

他看得出周正是個有衝勁的年輕人,不比小徐那個混賬東西。

雖說這些年下來,政策鬆動,市麵上的亂局也逐漸平息了。

但浪頭一波接一波,不知道什麽時候,暴風雨還會再次撲來。

這些有奔頭的年輕人,搞不好就是第一批給溺死的主兒。

周正聽得出孫國政是個識大體的人,不過顯然沒理解自己的話。

“孫主任,這事兒恐怕和你想的不一樣,我是代表咱們村的生產隊和村委會來的。”

說著他取出了一封由老汪和何東青聯名簽的介紹信。

孫國政還是頭一回聽說這種說法,居然也怔住了。

他拿過信看了兩眼:“你們的意思是,走對公賬目,你們賣給咱們皮鞋廠盒飯?這倒是個說法。”

鴛鴦樹村地處深山,隻能靠山吃山,好在眾多山地雖然不可種植農作物,可有豐富的野生動物資源。

山村人對這些東西不太稀罕,打獵的人也隻是少數。

孫國政說道:“按照規章製度,這麽操作算是鑽了個空子,我廠的員工對夥食也多有抱怨,可我們也沒法,上頭給的配額隻有那麽點,我們也不好騰出手去做些規矩外頭的事。”

其他人不知道,孫國政這個做後勤的,最清楚不過,比如市肉聯廠,每個月都會定量給廠子裏多少肉類,這裏頭還有很大一部分下水。

這都是有規矩的,孫國政拉關係套近乎,都不好使。

多少斤就是多少斤,總不能員工吃不飽肉,就去找黑市買肉票吧?

剩下的缺口怎麽填,一直都是老大難的問題,尤其一幫子幹體力活兒的後生,不吃點肉可怎麽行?

工人吃不飽,焉了吧唧的,產能跟不上,能好了?

現在廠子裏的皮鞋可是供不應求,先別提廠子裏有耗子吃裏扒外,就連供銷社對皮鞋的需求也不小。

現在年輕人都愛穿皮鞋趕時髦了,那行情可不水漲船高。

“我們廠子七十幾號人,算上職工家屬,每天的肉類消耗量不小,你們能提供多少,能否穩定供應?”

周正沒有立即回答,而是在心裏盤算。

持續供應確實是個難點,尤其到了深冬,入山極為困難,打獵也是看老天爺賞飯的活兒,不是說進了山就有的。

要穩定供應其實很困難,這天天整盒飯恐怕是行不通了。

孫國政也沒急著要周正給個回答,他這幾年,沒少因為這事兒挨批評。

都習慣了。

也就這些年不興扣帽子,不然他早就給整得吃不了兜著走了。

見周正連著點了幾根煙,都沒說出個所以然。

孫國政還挺欣賞他們村的魄力的,拍了拍身上的煙灰:“如果不成,還是回去再想想吧。”

周正忽然說道:“孫主任,咱們退而求其次,咱們這兒每周穩定送一定份額的肉類來,我和你們廠裏簽長期合同,一來二去,應該是能夠補上你們廠裏的缺口吧。”

孫國政畢竟是老江湖了,一聽這個折中的方案就有門。

他也是實實在在缺這些肉的份額。

周正這一下就搔到了癢處了。